出自专栏《魔方大厦》
「你听没听过,猫啃耗子的声音?」
他把食指塞进嘴里,用力咬下。
骨头碎裂的声音,如此清脆,听得人头皮发麻。
1.
一个多月前,我跋涉千里,去接省亲的夫人。
她的娘家,在一座富庶的水乡小城里。
谁承想,前脚进城,后脚出事。
一阵炮火从天而降,落入面前的人群。
死难者血肉横飞,溅在我的脸上、身上、眼中甚至是嘴里。
围城,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开始了。
起初,手足无措的人们,还想凭着人多势众,一口气冲出城去。
结果当然很残酷。
敌军把闯卡者的尸身切碎,全都抛了回来。
盛夏骄阳炙烤着一切,掩埋不及的血肉在城中腐败,臭气熏天,蚊蝇肆虐。
污染殃及全城水网,人们陆续病倒,药物捉襟见肘。
乡兵奋力抵抗,奈何寡不敌众,只能顶着连天炮火,依靠城墙阻挡攻势。
今天,是围城的第六十一天,真不知道,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先生,咱们该怎么办?」
书童家禄,替我撑着伞,有气无力地问道。
「将就一天是一天吧,」我走到水缸边上,「瓢拿来。」
在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储水的习惯。
全凭这些净水,人们才坚持到了今天。
家禄笨手笨脚地掏出水瓢,还没递过来,身子忽然一晃,跌坐在地。
水瓢摔落,裂成两半。
家禄哭丧着脸:「先生,我饿得头晕……」
我不忍责怪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家禄十二岁时,就伴读在我身旁,五年过去,字没认得几个,人倒吃得膘肥体壮。
粮食大都发给了守城乡兵,其他人,只能勉强果腹。
饥饿是残酷的折磨,对家禄而言尤甚。
我伸手捧起缸中的水,想洗把脸凉快一下。
那里面漂满了死去的蚊虫,但没有腥臭味,水质已经算是极好。
多喝水,也能管饱。
待我洗好脸,家禄直接将头埋进水缸,大口牛饮。
水缸里的水位,开始快速下降。
几只跳蚤,从他脏乱的头发中现身,在水里挣扎了一会,很快也沦为浮尸。
我四处望去,暴晒之下,街道上的垂柳,蔫得毫无生气。
家禄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行了吧,给人家主人留点。」
我刚要去拽他衣领,他却忽然扬起头来,瞪大眼睛,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然后扶着墙角,开始剧烈呕吐。
「让你少喝点……」
我的余光,瞥向那摊呕吐物。
里面有一根断掉的手指。
即便已经惨白浮肿,仍能轻易辨别。
家禄魂不守舍,结巴道:「先生,先生……」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走到水缸边上。
因为水位下降的缘故,缸底已经隐约可见。
那里面,层层叠叠,全是人的断指。
围城以来,食欲一天不如一天,胃里早已空空如也。
我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祁秀才,出大事了!」
捕快闻珵的声音遥遥传来。
在这兵荒马乱的节骨眼上,他每天都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指了指那水缸。
闻珵朝里面望了一眼,脸色更加惨白,比那断指还要瘆人。
他二话不说,拉起我就走。
我们从屋后绕到屋前,闻珵指着门匾:「祁秀才,跟我进去抓人。」
「邬记肉铺」四个大字,格外显眼。
「那水缸,是老邬家的。
「他不仅宰猪,还杀人。」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邬孤僻内向,与邻里来往甚少,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闻捕快,我只是个书生……」
闻珵压低了声音:「少装蒜,你的手铳呢?」
他说得没错,那支手铳,是我压箱底的宝贝。
此刻,它正静静躺在我的怀里。
「老邬已经疯了,别大喊大叫,免得惊了他。」
闻珵叮嘱过后,先一步迈进肉铺。
我咬咬牙,也跟了进去。
浓烈的腐败气息扑鼻而来,就算憋着气,那股味也会自己往鼻孔里钻,呛得人头脑发昏。
肉铺里静得出奇,也黑得要命,只渗进几缕日光,照出乱舞的苍蝇。
「老邬——」
闻珵试探着叫了一声。
「当——」
菜刀锲入案板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个布包,自黑暗中朝我们飞来,落在脚边。
闻珵用腰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了布包。
里面滚出个腐败人头,表情痛苦而扭曲,眼眶空空如也,嘴巴张得极大。
「老邬,你疯了——」
闻珵大叫着。
「这是你闺女啊——」
仿佛受了惊吓似的,一大群苍蝇,从人头的嘴巴里涌出,嗡嗡乱舞,擦着我的脸飞了过去。
我的胃剧烈痉挛,骇然坐倒。
「当——」
「当——」
老邬充耳不闻,菜刀继续撞击案板。
他的力气极大,震动传到房顶上,瓦片纷纷坠落。
日光涌入,照亮了半间屋子。
那切肉的案板上,是一具无头女尸,鲜血浸透了襦裙。
她被摆成跪伏的姿势,四肢都诡异地蜷缩着。
蚊蝇再度聚拢,继续享受盛宴。
那张藏在黑暗后的脸,似乎发出一声叹息。
「我也不舍得啊……
「可是她,让那些畜生糟蹋了……
「既然失了贞,就把她献给大仙吧……」
一双粗糙的老手,从黑暗中探出,继续摆弄断肢。
邬姑娘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
围城那天,她随着人流一起闯出城外。
其他人都惨遭碎尸,只有她,被放了回来。
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从此黯淡,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没想到,逃过了敌军的屠刀,却没能逃过亲爹的菜刀。
「你这种人,不配当爹!」闻珵痛心疾首地大喊。
老邬大喝一声:「不准过来,仪式还没完成!」
一个奇怪的头骨,被搬了出来,放在了女尸头部的位置。
那头骨,像是来自某种尖嘴野兽。
「像不像?像不像?」
他满眼期待地看向我们。
案板上,伏尸的形态,早已不能称之为人。
「你他妈有病!」
闻珵破口大骂。
「嚓——」
菜刀的声音再度传来,这回,它扎在了闻珵的脚背上。
「你才有病,敢对大仙不敬!
「只有大仙降临,大家才能得救……」
闻珵脸色扭曲,强忍着疼痛,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颤巍巍地拔出了手铳。
装好弹丸,搓动火石,点燃引线。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扑来,狠狠咬住了我的手腕。
我疼得冷汗直流,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黑毛老鼠。
它好似发了狂,牙齿死死嵌入皮肉,甩也甩不掉。
「轰——」
手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我根本没来得及瞄准,弹丸打在了房顶上,瓦片当场粉碎,炽烈的日光洒遍肉铺。
原来肉铺的每一个角落,都堆满了人的残肢。
蚊蝇蛆虫,在强光刺激下,狂飞乱舞,慌不择路地寻找黑暗的庇护。
只有老邬,不闪不避,仰头沐浴在日光里,沾满碎肉的大胡子,还在不住抖动。
那双灰暗的眸子,流出两道清泪。
「你为什么不回应我……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还差最后一步才对……」
老邬抄起菜刀,剁下了自己的两根食指。
「带我走……
「你带我走吧——」
腐尸堆前,一片黑潮逐渐聚集,像浓稠的墨汁般,徐徐涌向老邬。
老邬仰天大笑:「你终于回应我了,哈哈哈哈——」
黑潮越涌越厚,越涨越高。
它们堆叠、缠绕、盘桓上升,逐渐淹没了老邬的身子。
三伏天阳光毒辣,我却冷得像在三九寒冬。
因为此刻,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人形的鼠堆。
钻心刺骨的疼痛传来。
低头一看,那咬着手腕的黑鼠,竟然还不肯松口。
它三角形的眼睛,化为血色,死死瞪着我。
我昏沉地跪在地上,眼中影影绰绰。
再抬起头,老邬身上,数百只红眼,也一齐看了过来。
整座肉铺,像是氤氲着血雾。
诡谲血雾中,一只尖爪猛然探出,刺进我的心窝,狠狠攫住了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
血雾由红转黑,无边的黑潮,遮蔽了眼中最后一丝光亮。
「平安!」
2.
「平安——」
谁在喊我?
「平安,醒醒!」
眼中一星光点,逐渐扩大。
一张有些憔悴的清丽面容,映入眼帘。
想起来了,是我夫人,她的声音,总是很温柔。
浓烈药香扑鼻而来。
我茫然四顾,本就不大的屋子里,摆满病床。
原来,我已经回到了岳丈的医署。
这间医署,从来门庭若市,又逢战时,叩门求医者更加络绎不绝。
「晏亭,有老鼠……」
她一双秀目好奇地瞧着我。
「中暑?」
「不是中暑,是老鼠……」
她拢了拢乱发,将簪子扶正,抿嘴笑道:「哦,你要吃吗?」
我浑身如坠冰窖,一个激灵坐起,向后缩去。
「你……你说什么……」
「我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鼠肉?」
我颤声道:「那腌臜,怎么能吃?」
晏亭幽幽地望着我:「这种时候,有的吃就不错了……」
她慢条斯理,仿佛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
问题好像出在我身上。
我应该是,忘记了什么。
家禄虚弱的声音,从隔壁纱帐传来:「饿,先生,我好饿……」
我看向夫人:「晏亭,给他拿些肉脯吧。」
晏亭苦笑着摇了摇头:「秀才哥,你烧糊涂了,我们哪还有肉脯?」
她提醒了我,肉脯,早就支援给守城部队了。
城中百姓,只能依靠鼠肉,才能勉强填饱肚子。
恍惚间,这些天发生的事,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没错,鼠肉,是我们仅有的肉食了。
书上记载,在大灾之年,依靠鼠肉为生,是很寻常的事情。
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一直抵触鼠肉,用干粮充饥。
体质一天不如一天,但我坚持顶着烈日出门走访,然后就发现了断指,遇到了闻珵……
晏亭拿出一片红褐色的干瘪肉片。
那上面,四足和尾巴的形状,还清晰地保留着。
她把肉片撕成两半,一半递给家禄,一半递给我。
「你也要吃些,身子才能顶得住……」
回想起肉铺里的所见所闻,我冷汗直下,大叫一声:「不要,不能吃!」
「咣当——」
我整个人滚落床下。
伤员们纷纷转头看来。
我大口喘着粗气,这才惊觉到自己的失态。
病人们一定会觉得,这人是个乱摆架子的假清高吧。
晏亭连忙扶起我,转头叫道:「爹,来看看平安。」
岳丈风风火火地赶来,替我把了个脉,满脸不悦道:
「我看就是中暑。
「闺女,你喂他点肉。
「本来就瘦成麻秆了,还挑三拣四!」
言罢,拂袖而去。
我的岳丈杨公,医术高超,有口皆碑,脾气也相当火爆。
他已发话,我即便万分抵触,也不好再说什么。
「晏亭,我的那份,给家禄吃吧。」
晏亭无奈叹气,再不多言。
她知道我的性子,认定的事情,从不轻易改弦更张。
「看到闻珵了吗?」我问道。
「他无碍,送你回来后,继续巡逻去了。」
这时,岳父的声音遥遥传来:「闺女,来帮忙,来了个开膛破肚的!」
「爹,平安他……」
我急忙劝她:「我无碍,你去忙。」
医者仁心,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给他们添乱。
我缓缓躺下,辗转反侧。
老邬的每一句话,还在反复冲击我的脑海。
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要不要去找闻珵问个清楚?
这时,陷入梦乡的家禄,翻了个身,口中念念有词。
「再来一块,再来一块……」
啧,吞了一根断指,竟然还有食欲。
真让人费解。
我心中越发不安,深吸口气,趁晏亭不注意,溜出了医署。
朔日刚过不久,月光黯淡,几不可见。
只我一人,踽踽独行。
陪伴我的,只有那些裹着草席、夹道摆放的尸体。
他们因守城而殉难,还没来得及下葬。
牺牲者越来越多,突围的希望依旧渺茫。
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前方,黑黢黢的夜雾,缓缓翻涌,好似化不开的浓墨。
浓墨……
似有一双三角形的红眼,藏在黑雾之中,瞪着我。
「来……」
我鬼使神差地向前迈了一步。
「带你逃出去……」
我继续前行。
寒风刺骨,倏然迎面而来。
我打了个哆嗦。
三伏天,哪来的妖风?
我揉了揉眼,夜雾好像淡了许多。
那双红眼也消失了,杳无痕迹。
「祁秀才——」
轻飘飘的声音,从正上方传来。
我仰头一看,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正悬在面门之上。
眼瞳中,映出了我的身影。
「你别过来!」
我两腿发软,一记趔趄,坐倒在地。
「祁秀才!」
血丝化作裂纹,两只眼瞬间四分五裂,消失不见。
我从怔忡中惊醒。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难道是饿得太久,产生了幻觉?
闻珵就站在眼前,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烧得很严重啊,脑袋这么烫……」
我一把攥住他的手:「老邬呢?」
闻珵脸色沉重:「让他跑了。」
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没理由苛责他,面对那样的异象,恐惧是人之常情。
他拉着我走上城墙,踱来踱去,心事重重。
我打破了沉默:「有话就说。」
他犹豫了一下:「你知道五仙吗?」
「当然。」
我对民俗还是有些了解的。
在民间,人们常把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老鼠,称为狐仙、黄仙、白仙、柳仙和灰仙。每种大仙的寓意,各不相同。
「其实,在我们这里,流行的说法,是灰、黄、胡、白、柳。」
我诧异道:「鼠排第一?」
闻珵点点头:「因为鼠,生生不息、无处不在。」
他指着城墙的墙垛:「仔细看看,就会明白,我所言非虚。」
此时的月色,恰好明亮了些。
我看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墙垛的顶端,都被雕刻成了鼠首的样子。
石匠手艺高超,即便风吹日晒,仍然清晰可辨。
绵延不绝的围墙,捍卫着这座小城。
而不计其数的鼠首,围成一圈,注视着城里的每一个人。
想到这里,我如芒在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怀疑,老邬中了灰仙的邪。」
闻珵压低声音,说出了他的判断。
我连连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不信这些东西。」
「那你如何解释,他身上发生的事?」
我解释不了,我也不想解释。
断指、残肢、鼠群……还有邬姑娘的惨状。
他只是疯了。
他应该只是疯了。
我们沿着甬道,漫无目的地前进,道旁乡兵的尸体,越来越多。
闻珵叹了口气:「兄弟们陆续战死,明天,我也要上战场了。」
我望着远方敌军连绵的营帐,如鲠在喉,不知该说些什么。
「祁秀才,临行之前,我想饱餐一顿。」
他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你想吃什么?」
「你说呢?」
行云遮月,重归黯淡,他的脸庞也覆上了阴影。
一个怪异的念头,忽然涌现。
我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几步。
闻珵缓步逼近。
我继续后退。
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那么吝啬,你的干粮,分我一口吧。」
我莫名悬着的一颗心,忽然落地。
他接过食袋,干饼就水,嚼得不亦乐乎。
我瞪大了眼睛:「那玩意吸水的,你别撑死了。」
闻珵充耳不闻,吃得红光满面:「我太饿了。」
不知不觉中,四个饼已然下肚。
就算是家禄,也没有这么大的食量啊。
他吃掉最后的饼渣,意犹未尽,猝然起身。
「我要吃肉……」
他嘀咕着,走到一旁,掀开了死去战友身上的草席。
我扳着他的肩膀:「闻珵,别吓我,你也中邪了?」
闻珵望着战友的尸身,两眼放光。
我也看向那具尸体。
尸体的肚子正在膨胀,比起十月怀胎的孕妇,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听说过,死尸偶尔会催生瘴气。
「快走,要爆开了!」
我拉他,但他纹丝不动。
「有肉吃了……」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我毛骨悚然。
「噗——」
闷响传来,尸体的腹心上,爆开了洞。
一只黑毛老鼠,从血洞中,缓缓直起了身。
它一双三角眼,泛着红光。
盯着我。
3.
闻珵果断地抓住了那只老鼠。
他背对着我,肩膀耸动。
「嘎吱,嘎吱——」
清脆,却瘆人。
过了一会,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行云远去,月光重现。
闻珵转过身来,嘴角分明还粘着一撮黑毛。
「终于填饱肚子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
「别走啊!」
他双眼眨动,瞳孔变成了一道竖缝。
我踉跄着向后退去:「别过来!」
依稀记得,在邬记肉铺,他的脚曾被菜刀扎伤。
所以,他应该跑不过我。
我鼓足力气,沿着城墙甬道,埋头冲进漆黑的夜雾中。
道旁阵亡将士们的草席,不知被谁给掀开了。
总有红光,在身侧若隐若现。
他们不追不赶,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我。
我不敢回头,更不敢侧顾,盯着前方,拔足狂奔。
转弯,下楼,直奔城墙底。
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剧烈疼痛。
闻珵并未追来。
我稍事歇息,急忙奔向医署方向。
来时的巷子,似乎变得无比漫长。
迈过无数草席,路过无数人家,仍然看不到头。
惶惑之中,一道红光在拐角处亮起。
我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抗拒。
脚却不听使唤,自顾自向那里靠近。
身体与意志,彼此疏离。
所有抵抗,徒劳无功。
周遭静得可怕,粗重的喘气声,像被放大了无数倍。
红光是从一扇门里发出来的。
光中,隐隐有个袅娜的身影。
削肩长项,微微抽动,似在啜泣。
她缓缓向我伸出一只手。
是在叫我过去吗?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门匾上,「邬记肉铺」四个大字,像被血泼了似的,红色液滴,向下淌流。
她哀怨地哭了起来,脑袋逐渐向一侧歪斜,与肩膀形成了诡异的夹角。
「咔嚓——」
一声轻响,头颅断裂。
她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身子软塌塌地倒下来。
可那恸哭声,丝毫没有停止。
「救、救、我——」
我知道不该靠近,可双脚依旧不受控制,兀自向门中迈去。
「爹,别杀我——」
我撕心裂肺地低吼道:「老邬,住手啊……」
一双冰凉粗糙的手,缓缓绕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被挟持着,一步步向后退去,被石头绊倒在地。
全身骨头,如同散架。
「瞎叫唤什么!」
眼中映出杨公沟壑纵横的长脸。
「岳丈……」
腥臭的液体,劈头盖脸浇来。
我剧烈呕吐起来,酸水里掺杂着黑色的絮状物。
杨公按住我的关节,推拿数次,一股暖流走遍了全身。
我动了动手脚,似乎都已恢复正常。
「这是……血?」
「没错,黑猫血。臭小子,你沾上脏东西了!」
异变接踵而至,我根本无力反驳。
「那邬家姑娘,死得冤呐,你还敢来这种地方?」
「岳丈,是灰仙,老鼠成精了……」我颤巍巍地说着。
「呔!」他愠怒不已,低喝道,「小声,再碰上鬼打墙,谁也救不了咱们。」
我失魂落魄地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回到医署,晏亭焦急地迎了上来。
「白天刚受了惊,半夜还出去乱跑。」她埋怨道。
我一阵心酸,拉着她在院中坐了下来。
她离家半年,已经很久没有与我促膝长谈。
我把今日遭遇,一股脑倾吐出来。
「晏亭,我觉得,我定是疯了。」
燥热的夜风时断时续,我的手脚却冰凉如水。
「你只是受惊了。」
她攥着我冰凉的手,揉捏出一丝温热的感觉。
「战乱之时,新鬼烦冤旧鬼哭,在所难免。
「我们,也只能敬畏一些,不惊它,不惹它。」
我有些诧异,她从来都是个不信邪的人。
说出这番话来,实在奇怪。
晏亭看出了我的疑虑,眼圈倏然一红。
「平安哥,我害怕……我梦到邬姑娘了。」
我心中一颤,连忙将她拥入怀中。
「死伤越来越多,我快受不了了……」
我静静地听着她呜咽,心中一阵酸楚。
从围城伊始,她就一直在救人。
每天面对断臂残肢,谁能不崩溃呢?
这段日子,着实太过辛苦,太过煎熬。
「晏亭,我们一定能等来援兵,一定能逃出去。」
「嗯。」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托着下巴,点了点头。
「从前,有位名臣,替朝廷死守孤城,打退叛军四百余次。
「城中地仙,被他们的忠肝义胆感动,化身仙兽,一口吃掉了叛军的头领。
「最后,叛军的兵锋止于此城,再也没能南下。
「也许,这里的神仙精怪,也没有恶意,只是想保护我们呢。」
晏亭听着听着。忽然无声地笑了。
「平安哥,我不是小孩子,故事不能只讲一半……
「他们最终城困粮尽,这位名臣,不是带头杀了自己的小妾,充当军粮吗?
「老弱病残,后来都被吃光了啊……
「到最后,还是城破人亡……」
她满脸凄然之色,情绪沉到了谷底。
讲故事的人,原本是我,现在反倒被她惊出一头冷汗。
吃人?
不,那种罔顾人伦的事情,绝不会发生。
晏亭的呼吸声变得低匀。
她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双藏在暗夜中的眼睛,正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我们。
它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身形一动,窜进了旁边的下水道。
又是老鼠。
这次,什么怪事都没有发生。
我忽然有些羡慕。
它们可以破墙遁地,可以在重围中来去自如。
不像我们,只能说着自欺欺人的故事,等待着毫无悬念的结局。
但愿这座城,真的有灰仙庇护,真的能救我们于水火……
夜风拂动草木,传来细碎悦耳的摩擦声。
困意犯了上来,我倚着柱子,两眼越来越模糊。
窸窸窣窣声音,还在继续。
我的鼻尖忽然有些痒,眼睛情不自禁地睁开了一条缝。
一团浓墨似的黑潮,从刚才那下水道里涌现。
聚拢,升高,逐渐化为人形。
千百只红色的眼睛,看向了我,我仿佛听见老邬在低吟。
「跟我走……」
鼠堆缓缓靠近,我全身僵住,动弹不得。
「滚远点——」
我拼命喊着,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声音被抽离得无影无踪。
一片死寂中,我束手无策,任由它们覆压而来。
不知哪来的夜猫子,发出一声嚎啕。
对了,黑猫血!
我身上,还残留着岳丈泼的黑猫血。
我扯下腥臭的衣裳,朝那鼠堆掷去。
鼠堆骤然崩散,重新散落,化为黑潮。
但它们没有退去,而是绕过那件衣裳,重新向我聚拢。
它们顺着我的脚底,爬到腿上,爬到腰上,再爬到胸口,再遮住眼前所有的光亮。
4.
喉咙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遮天蔽日的黑暗中,浮现出许多黯淡的轮廓。
那似乎,是人脸。
有老邬的,有邬姑娘的,有城中阵亡将士的……
我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些人脸。
指尖却传来毛茸黏腻的感觉。
呜咽声,哀叹声,呻吟声,交织在一起。
「你们……在说什么?」
耳朵里全是轰鸣声,我一句也没能听清。
一道炽烈的光,忽然刺破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众人的脸渐渐隐去,黑潮也随之退散。
是梦吗?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温暖得有些不真切。
茫然四顾,天竟然亮了。
我就坐在下水道的边上。
一张脏污的布条,静静躺在面前。
上面有大量黑色细毛,歪歪扭扭,拼出四个字:
「东墙有细。」
我反复读了几遍,忽然惊出一身冷汗。
应该写作「东墙有隙」才对。
难道是灰仙终于显灵,在替我们传信吗?
毕竟,老鼠,可以轻而易举地探测到墙体裂缝。
东墙,是全城御敌的关键,因为本城的卫所,就建在东墙脚下。
一旦东墙被突破,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事到如今,匹夫有责,我必须要把消息送到。
刚冲到医署门前,耳畔一声惊雷。
「你往哪里去!」
岳丈满脸不悦。
我讲出灰仙传信之事,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那邪门东西害你还不够惨?昨晚差点连命都丢了,不准去!」
我苦苦哀求:「这次也许是真的!」
岳丈冷哼一声:「胡闹!随我来!」
他系上厚厚的面巾,又递给我一条。
我走进医署,当场怔住。
不少病人的颈部与下颌,长出了充血的疙瘩。
有些是核桃大小的瘤子,有的似三五颗堆叠的葡萄,还有的,像放大了百倍的蚊子包,又红又肿。
患者眼神飘忽,难以聚拢,念念有词,不知所云。不时有人亢奋地大叫一声,又迅速陷入低迷。
心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我踉跄着走进内间。
家禄正在咯血,看上去最为严重,不但头颈,连腋下也长满了那种疙瘩。
有些已经破裂,伤口狰狞可怖,随着呼吸不断翕动,黏液到处渗漏,千丝万缕。
晏亭口鼻捂得相当严实,正在替他冷敷降温。
「这叫疙瘩瘟,是老鼠传播的疫病。」
岳丈的脸色越发严峻。
依他所言,疙瘩流转全身,极难消散,病患大多会咯血而死。
家禄求救似的望向我,忽然一阵喘,咳得更加剧烈,嘴角不断有鲜粉色的血涎淌出。
短短一天时间,没想到疫病爆发到如此地步。
所谓灰仙,竟然恶毒至此。
我拉着岳丈走到门外,请他尽力医治。
至于我,打算立刻前往东墙,提醒守军提防疫病。
岳丈的声音有些发颤:「事到如今,你还敢招惹那玩意?」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岳丈,疫病一旦爆发,这座城必然不攻自破……」
「你就不怕也染上病?」
我苦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得为大家做些什么,否则,良心难安。」
岳丈沉默半晌,递给我一只布袋。
「这是抵御疫病的药丸,给将士们带去。
「世事难料,老夫也只能尽力而为。」
如此通情达理,不愧是悬壶济世的良医。
就在此时,门口一阵骚动。
一名队正,引着披甲带刀的乡兵,把厚木板铺在门上,手执铜锤,猛敲钉子。
「瘟疫爆发,封死大门,不准任何人外出!」
他如临大敌,仿佛门后的我们,个个都是怪物。
岳丈用力捶门:「想把大伙彻底逼死吗?」
队正冷冷道:「这是为全城人着想,忍着吧。」
「胡闹!」岳丈跺脚。
医署中尚未发病者,察觉到异样,纷纷围到门前,大声叫骂。
几包干粮从墙外扔了进来。
这施舍似的行为,更加激怒了躁动的人们。
队正警告道:「最后警告一次,立刻回到屋中!」
「放你娘的屁!」
「皇帝都管不着老子!」
「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人们置若罔闻,凑在墙边,搭起人梯,一个接一个翻了出去。
「动刀!」
颈骨断裂的声音响起,不多时,人头接连被抛回院中。
它们滚到院子各处,拖出数道血痕,纵横交织,十分狰狞。
本就充斥着污浊之气的医署,又多了几缕浓郁腥气。
尚未翻墙人们,刹那间噤若寒蝉,目瞪口呆。
「此门日夜把守,逃跑者定斩不饶!」
躁动转眼平息,再没人敢轻举妄动。
我望着惊恐又愤怒的人们,心中百味杂陈。
当兵的不去迎敌,却将屠刀伸向百姓。
往后的日子,实在难以想象。
既然如此,倒也不用我自作多情,再去通风报信了。
这天之后,医署中的所有人,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陪伴我的,只有一本《西游释厄传》。
那是我寒窗苦读十年来,唯一的解乏读物。
我无数次地翻阅着早已破烂的书页。
八十一难,何日方休?
瘟疫在这一方天地中迅速蔓延。
十余天过去,只剩岳丈、晏亭和我没被殃及。
陆续有病患咯血而死,但这区区小院,没有埋骨之地,为防疫病扩散,只好一把火烧了干净。
白日里,大家总是望着漫天零落的骨灰发呆,到了夜里,便早早睡去,以便节约粮食。
这天夜里,晏亭神色慌张地叫我过去。
我来到家禄床边,看到了刻骨铭心的一幕。
他浑身水肿,疙瘩全部破裂流血,难以结痂,伤口处糜烂的絮状物,蹭得满床都是。那肚子浑圆鼓胀,皮都撑得有些透亮,似乎随时都会破裂开来。
「平安哥,你做好准备,他撑不过三天。」
我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地回到院中。
依晏亭所言,药物和净水,马上就要用尽。
没有药,她和岳丈早晚会被传染。
我无法想象,他们躺在床上痛不欲生的模样……
必须逃出去,必须把药带回来。
小院被围成了铁桶,苦思冥想,不得要领。
是的,我又想起了灰仙。
倘若有老鼠的遁地本领,区区封门,又算得了什么。
「祁秀才……」
是不是有人在叫我?
「在这……」
也许是太累,幻听了。
「下水道!」
我心头一颤,缓步靠近。
之前涌出鼠群的下水道口,探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闻珵。
我又想起那天晚上,他生啃老鼠的恐怖模样。
闻珵不由分说,探出身子,把我拉进了下水道。
这里宽度足有丈余,高度可通马车,月光从排水栅格渗下,丝毫不觉压抑。
我挣脱他,警惕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闻珵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喊饿,吃了很多东西,还……还吃了老鼠……」
提醒他时,我心头忍不住也打了个颤。
闻珵叹了口气。
「跟你说了灰仙的事后,我忽然失去了意识,就像做了个醒不来的梦。
「我梦到了一场饥荒。大家就像中邪一样,什么都吃……
「祁秀才,东墙出事了,我能信的人,只有你了……」
闻珵认真地看着我。
我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倒是没看出中邪的迹象。
「出什么事了?」
闻珵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敌军,很久没有攻城了。」
「那不是好事吗?」
他颤声道:「但是,大家都疯了……」
5.
依闻珵所言,他进入卫所十余天,敌军只围不攻,静得出奇。
倒是卫所之中,怪事频发。
乡兵们白日酣睡,毫无动静,夜晚却大摆宴席,热闹非凡。
他将此事禀报给指挥使俞从虎,对方视若无睹,反倒责怪闻珵多管闲事。
指挥使,是这座城的掌兵之人。
既然是战时,看来有必要去拜访一下。
我们沿着地道,一路向东。
出口,竟然连通着卫所大院。
爬出下水道,欢呼声铺天盖地而来,如织的人流立刻冲散了我们。
「闻珵?」
我的喊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乡兵们围在桌旁,划拳喝酒,狼吞虎咽。
地上也躺着不计其数的醉汉,衣冠不整,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又翻身睡去。
我愤怒地发出一声低吼,很快淹没在嘈杂中。
这哪像守城士兵该有的样子?
百姓们忍饥挨饿,将粮与肉供养给他们,他们却在此饮酒作乐?
我愤怒地喊道:「俞从虎,滚出来见我!」
刹那间,场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正在宴饮的人们,像被施了定身术,身子忽然僵住不动。
「咔、咔、咔、咔——」
所有人整齐划一,像牵丝傀儡似的,脖子一寸一寸,朝我扭转过来。
宛如颈骨折断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数十张面孔,就这么死死瞪着我。
那凝固的表情,像木偶,像纸人,唯独不像活物。
他们的瞳孔,也变成了一条竖线,和闻珵那晚如出一辙。
满庭烟火气,一瞬间寒彻骨髓。
难道,是灰仙又降临了?
呆滞的乡兵们,站起身,朝我逼近。
步伐一停一动,僵硬至极。
我退无可退,不得不与他们对视。
惨白的眼底中,映出无数个惊慌失措的我。
「喵——」
柔弱的声音,此刻却如平地惊雷。
又是那只夜猫子!
它是来救我的吗?
乡兵们忽然停下动作,嘴巴翕动,一齐发出干瘪的喊声:
「俞老仙来了!俞老仙来了!」
接着,他们好像失了方向般,原地打起转来。
「祁秀才,快来帮我!」
一个魁伟的人影,从主厅中飞掠而出。
他左手拎着袋子,右手不断从里面掏出药丸,塞到每个癫狂的乡兵口中。
服药者「咕噜」两声,双眼翻白,随后倒在地上,鼾声大起。
「俞……指挥使?」
我有些发懵。
这位掌管全城乡兵的官,竟然穿了一身道袍,简直不伦不类。
俞从虎的横直眉微微抖动,神情凝重道:「来!我需要一个识字的帮手!」
他根本不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愠怒。
「没时间解释,灰仙要来了!」
果然是这邪物!
我坚持道:「不行,你必须解释清楚!」
他捋着两绺胡须,叹道:「我联系到援军了。」
我喜出望外:「此话当真?」
「但瘟疫爆发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到了他们那里。
「他们怕被传染,要求我们清除邪祟,否则宁可作壁上观!」
一阵凄厉寒风扫遍了整个院落。
事到如今,别无选择。
盛夏之夜,忽然凉如三秋。
「来了!」
俞从虎递给我一沓符咒:「我不识得这字,你帮我念出来!」
与此同时,窸窸窣窣的鼠群,从草丛里、水道中、树根下、墙洞上涌出。
支流逐渐汇聚成一股大潮,淹没了那些酣睡的乡兵,直奔正厅。
「念咒!」
展开符箓,上面是大篆文字,怪不得俞从龙要我帮忙。
这根本难不倒我。
我深吸一口气,念道:「始青符命,洞渊正刑!」
俞从龙的道袍猎猎而舞,桃木剑舞得虽然生疏,但仍算有板有眼。
他重复着咒文,鼠群宛如停滞的巨浪,悬而不前,离他不过三尺之遥。
窸窣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的哀嚎。
难道是我幻听了吗?
我继续译读,俞从虎加快了语速:「金钺前导,雷鼓后轰!」
鼠群不再尝试逼近,原地堆叠升高,开始汇聚成人形。
老邬的脸部轮廓,出现在了头部位置。
他的眼耳口鼻,都是小鼠扭动身躯、模拟而成的。
我强忍着令人作呕的感觉:「老邬,为什么害人!为什么播散瘟疫!」
老邬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高亢又混沌。
细密的震动,经由地面传入身体,五脏六腑,像被揉搓碾压。
果然,他根本说不出人话了。
他能对亲女儿痛下杀手,我本不该对他抱有幻想。
我紧咬牙关喊道:「老邬,放下执念,早入轮回!」
人形鼠堆,凄厉地嚎啕,却还在艰难地维持不散。
「呜——呜呜——」
它在哭?
「别——念——」
还是在说话?
「祁秀才,别被迷惑心神!」俞从虎的嘴角也在渗血。
「凝阴合阳,理禁邪原!妖魔厉鬼,束送穷泉!」
剑似飞虹,逝如流星。
「呜——」
人形鼠堆,像老旧的泥菩萨遇了水,层层向下剥离。
一声闷响,弥散瓦解。
那些躺着酣睡的乡兵,从鼠堆的掩埋下重见天日,身上完好无损,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它们是冲你来的吗?」
我惊魂未定地看向俞从虎。
「谁不流连世间,谁不向往长生……」
俞从虎扶着墙,摇摇欲倾。
「我要驱它,它自然恨我……」
虽然俞从虎很疲惫,但我还是忍不住开口,讲出医署封门之事。
俞从虎来到正厅,掀开一尊丹鼎。
里面堆满了药丸,成千上万。
「明天我会派人,把药溶在各家各户的水缸里。
「只要服用,就能遏制疫病蔓延。
「但是祁秀才,你不急走。」
他的口吻,简直就是在发号施令。
我愕然:「为何?」
「那玩意,也许还会卷土重来……」
我虽然归心似箭,却不得不从。
毕竟人家手里有兵权。
「还有,千万,要小心闻珵。」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6.
我忧心晏亭和岳丈的安危,躺在卫所的大通铺上,翻来覆去。
这些兵,为什么一个打呼噜的都没有?
寒星窈窕,北斗孤悬。
鼠堆聚成的那张人脸,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挥之不散。
身侧忽然有些动静。
好像有人在翻身。
我眼睛眯成一条缝,暗中观察。
士兵们的嘴巴,不约而同发出细碎的声音,像在嚼食。
宴饮结束,才一个多时辰,怎么又在吃东西?
嚼了一阵,吞咽声此起彼伏。
随后,他们纷纷起身,排成一列,朝门外走去。
我鬼使神差地下了床,跟在队伍最后。
他们行进的方向,是灯火通明的主厅。
一串闷响,突如其来。
士兵们变了姿势,匍匐在地,改为用手肘和膝盖爬行,面向主厅,鱼贯而入。
借着灯光,我看到了令人震悚的一幕。
他们双手食指的位置,空空如也,鲜血直淌。
那么,方才他们嚼食的东西,莫非是……手指吗?
邪祟还在害人!
「指挥使,快救人——」
我哆嗦着站在门口,无力地喊着。
穿堂风掠过耳畔,俞从虎并未回答。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走进了大厅。
爬行的士兵们,消失了。
道袍挂在屏风上,指挥使也不知去向。
风飕飕地从耳边过,卷起地上的灰尘纸屑,一股脑往屏风后灌去。
地上有些黏液,蜿蜒成线,指向同一个方向。
我小心翼翼地翻转屏风。
深邃的洞口,暴露在眼前。
像是想把我也吸进去。
也罢,有什么恩怨,奉陪到底就是。
我随手抓起半叠符纸,咬咬牙,一跃而下。
摸黑走了几步,便有月光漏下。
是一处下水道。
这里湿滑黏腻,墙壁上挂满腐朽的絮状物,骚臭扑鼻,令人作呕,就像是进了某种动物的巢穴。
地上有些新鲜掌印,看来那些兵,刚刚途经这里。
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感觉,我继续深入。
事已至此,定要看看这邪祟的真面目。
地穴里到处是三岔口,我循着风流动的方向,缓缓走着。
直觉告诉我,这样才能到达最深处。
「噗——」
脚底忽然踩到了某种软塌塌的东西。
借着微光看去,这玩意大得瘆人,长盈七尺,宽达三尺,像极了一团形状怪异的「肉」。
它的表面,血丝密布,挂满粘稠的结缔,纵横黏连在附近的墙壁上。
这一脚,似乎让它从休眠中惊醒过来。
就像人的胸膛,它开始呼吸起伏,膨胀收缩。
我拼尽全力,迈出最大的步伐,想从它身上跨过去。
它起伏的节奏,却戛然中断,整个肉团,一发不可收拾地膨胀起来。
那表面越撑越大,变得几乎透明。
里面有血流在涌动,有酷似血管的脉络,还有……
一双圆鼓鼓眼球。
眼球在血流中浮沉,眼瞳却始终朝向我。
难道,这里面藏了个人?
肉团终于撑爆了。
像被人一脚踩烂的水果,内容物倾泻而出,几乎淹到了我的膝盖位置。
血肉的味道,扑鼻而来。
那团黏糊糊的东西里,有艰难跳动的脏腑,有粪便和未消化的食物。
还有……一只断手。
没有食指的断手。
黏稠物的中心位置,忽然冒出一连串的气泡。
一个尖尖的脑袋,探了出来。
它宛如胎毛上粘着血渍的新生儿,浑身湿滑黏腻。
但一点也不可爱。
因为,它是一只老鼠。
老鼠刨开面前的泥沼,前肢腾空,直起身子,用人一样的眼光打量着我。
肉团爆裂时,我尚能忍耐。
这只老鼠,却令我再也无法压制呕吐的欲望。
它脑袋一斜,冲我龇起了牙。
「啊——」
我感觉理智被彻底剥夺,撕心裂肺地喊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埋头狂奔。
前路变得越来越狭窄拥挤。
是「肉团」长满了墙壁。
无数怨怼的眼神,藏在膨胀的表皮后。
我从它们的缝隙中拼命挤过。
它们也感受到了我的存在,涌动得更加剧烈,争先恐后,想要突破藩篱。
我只知道,如果不跑得快一点,自己也会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在滑腻触感的包围中,我不知煎熬了多久。
前方豁然开朗,月华灿灿。
地上有个模糊的人形,瘫着一动不动。
疫病几乎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他的骨头,也许是融化了,四肢成了一摊塌陷变形的血肉,将他残破的躯干,粘连在地面上。
「俞指挥使?」
我试探着叫了一句。
他颤巍巍地仰起脖子。
不是俞从虎。
是闻珵。
尽管他的五官已被瘤子挤压移位,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祁秀才,是……是指挥使在传播疫病。
「他要把我们都变成……
「咳咳咳咳——」
我惊恐地望着他:「为什么……」
闻珵每说一句,身上的瘤子就膨胀三分。
蠕动、蔓延、缠绕、包裹,彼此融为一体。
最后,只剩下五官没被淹没。
他的嘴巴,艰难地翕动着:
「别……别问了,你没吃那避疫的药丸吧?」
我惊魂未定地点点头。
「那就好,那么,那么……
「快!逃!啊——」
他的声音拖得好长。
从沙哑,变得越来越尖锐。
从男人的吼叫,变得越来越像婴孩的啼哭。
看得出,他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肉瘤继续融合包裹,掩埋了他最后的气息。
哭喊,戛然而止。
他终究也化为了肉团。
一起一伏,就像孵化前的倒计时。
7.
鼠群攒动的声音,从身后涌现。
我只能朝着微弱的光亮,漫无目的地狂奔。
前方,已被破裂的肉团占据。
我深一脚浅一脚,在血肉烂泥中跋涉。
一把枯藤,垂在面前,我疯了似的刨开。
满手划伤,血流如注,但已无关紧要。
「别挡我的路,别挡我的路!」
藤蔓越来越坚硬,已非人力所能破坏。
我终究精疲力尽。
鼠群们簇拥在十尺开外,停止了前进。
我喘着粗气,对峙良久。
它们仍然没有追击的意图,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我。
我感觉行将崩溃。
「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回答。
头顶上无遮无挡,月光直直地照射在身上,只要再向上爬十来尺,就能回到地面。
但我无能为力。
暗月换成骄阳,昼夜几回更替。
这些天来,没有干粮入肚,我饿得头昏眼花,只能依靠下水道的渗漏,滋润干裂的嘴唇。
多亏这些肮脏的水滴,才能勉强吊着一口气。
幢幢鼠群,依旧在彼,不急不躁,不进不退。
「是这里吗……」
有个人声响起,但一字一顿,语速迟缓。
「饿得太久,又幻听了。」
我心中苦笑。
「没错,动手吧……」
另一个同样迟缓的声音回答道。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
有救了,有救了!
透过缝隙,我看到两名乡兵,正在藤蔓的另一侧放火。
刚想大喊救命,但燃起的火光,瞬间让我的心凉了半截。
疯长的瘤子,已经把他们的皮肤侵蚀得不成样子,五官尤甚,扭曲变形。
怪不得讲话如此吃力。
火焰蹿起数丈,藤蔓渐成飞灰。
我不能被他们发现,不能落入俞从虎之手。
可藤蔓烧完了,还能躲到哪里呢?
我四下张望,只见鼠堆加快了移动,形成一个明显的凹陷。
「来……」
那若有若无的幻听,又出现了。
就算被老鼠啃食殆尽,也比变成肉团好。
我手脚并用,进入了鼠群的簇拥中。
出乎意料的是,它们只将我掩盖,没有啮咬,没有啃食,一切宛如静止。
透过鼠群的缝隙,我看到藤蔓已燃烧殆尽,露出了掩盖的东西。
那是一尊口径巨大的炮车,炮口斜指天空。
「俞大人说,太久没有进攻,就瞒不住了……」
「对准城里,再开两炮吧……」
两人话毕,开始点火。
寒彻骨髓的感觉,刹那间遍布全身。
炮击,竟是俞从虎的命令。
他并非城池的守护者,而是从一开始,就把屠刀指向了我们。
空前的绝望涌上心头,我攥着拳头,指甲扎进肉里,一点都不觉得疼痛。
这城困粮尽的局面,竟是彻头彻尾的骗局,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等来援军了……
这时,原本冷静的鼠群,忽然有些异样。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丝丝缕缕的怨念和愤怒,正在汇聚成滔天浪潮。
他们从黑暗中一涌而出,扑在两名乡兵身上。
但为时已晚,炮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一团炽烈的火球,划过弧线,不知坠到了城中何处。
晏亭,岳丈,你们千万要平安无事啊……
随着一声炮响,炮膛锵然,裂成两半。
其中滚出个焦黑的人体,身上还贴着俞从虎的符箓。
那是……老邬吗?
鼠群围着老邬的尸身,畏葸不前。
我忽有所悟,大步上前,揭掉了尸身上的符箓。
像是打碎了什么屏障似的,鼠群们疯狂聚拢,盘旋高升。
老邬残破的身躯,被层层包裹,逐渐壮大,转眼间,化身为高达丈余的巨人鼠堆。
看上去,它的结构,密集如织,坚不可摧,远远胜过从前。
它低下了头,迟缓地伸出手,轻轻将我举起。
我撑着地洞边缘,一条腿先蹬上来,随后用尽全力,身体侧翻半周,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地面。
风卷尘生,席地而过,枯枝败叶有些尖锐,割得人脸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