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缘字诀:眼前人是心上月》
我爹五十大寿之日,各家上门贺寿也又有求娶贵女之际。
高家官邸大门口,忽然来了一个头戴草标一身素缟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说,她是高太尉的当年被抱错的女儿。
不但引得路人议论纷纷,特意前来祝寿的秦王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晋王噙着笑意,怜悯之余,更是亲自将她扶起……
而那姗姗来迟的太子眼眸深邃,不发一言。
这一切全被太子身旁已经怀有身孕的太子妃高月,收入眼底。
1.
坊间说,高太尉一门嫡出双姝,早有满城白月光的长女高月嫁给太子,贤良恭顺,才貌双全,备受皇家赞誉。小女儿高雯自幼跟出家为道的大长公主谈经论道,十五岁归家,出落得亭亭玉立,也是誉满京城的名门闺秀。
我爹就是传言中的高太尉,手中持有兵权,又深受皇帝倚重,连膝下宛如满城白月光美丽高贵的长女高月,也是破例嫁给了太子。
高家荣宠,在大夏朝来说,绝无仅有。
今日寿宴,是我爹五十岁的整寿,本来就相邀几家亲厚,兼着我分散到各地的兄弟,能够一家人聚一聚。谁承想,各家来齐正要开席,门房来报,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我爹闻言,只教身旁多年倚重的幕僚张先生亲自出去处置。
我娘在身旁,明显觉察出了什么,却端着主母稳重温婉的笑意,和燕国公夫人赔笑说了几句。
我那一桌是小辈女眷,凭着内力,远远听见燕国公夫人在问,是不是太子与太子妃亲临了。
我娘还说了什么,就遮掩过去了。
高家如今已经是盛宠了,如果太子和太子妃亲临祝寿,这未免太过了。
虽说和天家结亲,君君臣臣,可到底不敢太过越矩。
那日不知怎么,连我也隐隐觉得不对劲,寻了个借口,便在花园翻墙到了前院的游廊的瓦檐上,趴着看究竟发生何事。
俗话怎么说来着,一身孝,女儿俏。
于是我见着了,至今想起仍旧是啼笑皆非的一幕,一个头戴草标、身着素缟的女子,跪在官邸门前,潸然泪下,好不可怜。门口议论围观的百姓,那是一圈又一圈,好似遇到了当街告官诉冤的惨事。
若是告官是不是走错了地儿?
若是卖身葬父也不是这个流程??
若寻负心汉上门哭闹倒还有几分像……
可是事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这个女子是来寻亲的。
寻的正是我家的亲。
她说,她叫高白莲,是十七年前太尉夫人生产时,因为抱错而流落民间的女婴。
哈?这……
此话一出,不但是百姓哗然,就是屈尊降贵前来太尉府贺寿的秦王与晋王都啧啧称奇。
这时候,我爹和我娘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已经晚了。
秦王和晋王并无请帖,也无拜帖,是临时起意过来太尉府的,谁承想就见证了这样的鬼热闹。
素来严谨持重的秦王狐疑地眯起了眼睛,并不十分友好地打量着高白莲。
晋王则是噙着笑意,美人临风落泪,可不是楚楚可怜,心生怜悯之余,更是亲自将她扶起。
我爹娘刚到门口的时候,东宫的马车也正好停在了太尉官邸门前,侍卫将整条街的百姓驱散,可那见证了一出好戏的百姓,今日晚饭前就会把太尉家抱错千金的消息,添油加醋地传遍整个京城。
我爹虽然不会诚惶诚恐,但见证了这样三王开泰,倒也是蹙着眉,和太子与其他两位王爷见了礼,是丝毫未搭理过高白莲。
高白莲急了,忽然上前就跪下,磕头,喊爹,那动作行云流水,似是提前排练过千万遍地熟悉。
除了没抱大腿之外,当真是唱堂会的名角都做不到这样精彩,让人拍案叫绝。
加上她生得也是貌美,欲述还语,一分楚楚可怜,也展现出了九分清丽凄美。
太子眼眸深邃,不发一言,这一切全被太子身旁已经怀有身孕的太子妃高月,收入眼底。
我爹使了个眼色,侍卫已经架走了高白莲。
笑话,当朝太尉能叫你一介民女近身,几个侍卫这半年的俸禄就别想要了。
高白莲咬唇,还想说什么,已经有府邸的粗使婆子往口里塞帕子,押着她下去细细盘问了。
秦王还好,不置一提。
晋王则一直笑眯眯地盯着高白莲,似乎对她有些别样的趣味。
太子扶着太子妃,也就是我的长姐高月,威武气派难得神情柔和。
2.
我娘派得力的嬷嬷审了一夜,把获得的信息一起给了我爹手下的人,他们收集信息算快,不过五日,就把高白莲的来历,以及前十七年的种种事迹给查了个底掉。
证据一一摆在我爹娘面前,即便是再不愿意,也只能接受,高白莲真是十七年前给抱错的高家女儿。
太尉府家自然不可能出现夫人生产抱错的孩子的荒唐事儿,可十七年前我爹还是戍边的将领,外族来犯,边境的城池告急,人人自危。
我娘即将临盆,在大街上和家人走散,就躲到了城中一处民舍。
那时,我娘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独自一人生下了我三哥,生完就力竭昏迷了过去。
等到悠悠醒来,才发现一个陌生的农妇帮自己清洗完了血污,还安抚了襁褓中的孩子。在农妇的口述中,她是和丈夫在城破那日走散了,恰好躲进了城中隐蔽的院子里,看见了我娘生产时鲜血淋漓的场景,身旁无人,就「好心」帮助了我娘与三哥。
现在想起来,农妇必定撒了谎,趁着我娘昏迷,就把自己的儿子和高白莲对换了!
更讽刺的是,那农妇后来为了生计,居然送高家的女儿去了戏班唱戏,取了个艺名「小白莲」。自己则是靠着一个乡下屠夫的姘头养活,半个月前因贪吃,吞了一块肥硕的猪蹄,活活噎死的……
「荒谬!当真是荒谬!」我爹气得拍桌,桌子都快被拍烂了,面前却是跪着我的三哥,以及小声啜泣的高白莲。
我三哥在边关,和大哥在边关军营中历练,每回打仗都是先锋出征地勇猛,虽然文韬武略比不上大哥,我爹对三哥也算满意。
如今,上门来一个只会一味哭啼的女儿,就换了他含辛茹苦抚养的儿子,可不是叫人心生愤恨么。
最让我娘生恨的是,那农妇当年还是在边关时的高家的奶嬷嬷,待了一年,其实就是为了看我家是不是真的把她的儿子当作自己的儿子。
一年后,农妇因对我娘有救命之恩,得了好些钱财,才带着女儿离开了高家。自此,下落不明。
我娘为人宽厚,虽那农妇走时,她梳妆台上的陪嫁的几件金镯子和金凤钗不翼而飞,可也是找人寻过那农妇,想她孤儿寡母,谋生多少不容易。
谁承想,农妇顺走的哪里只是那些陪嫁物品,更有她十月怀胎亲生的女儿啊!
这次,高白莲上门认亲的凭证里就有我娘丢失的金镯子。
我娘瞧着那花纹模糊的金镯子,想象农妇拿着在手不断磋磨,眉头紧锁,连碰也不碰,十足地嫌恶。
算那个农妇好运,竟是那么轻易就一命呜呼了。
而高白莲之所以一身素缟就是因为刚帮养母下葬,自己千里迢迢赴京来寻亲的。
得了,造孽的债主没了,只剩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小白莲,我爹娘还能怎么办,自然是留下来养着。
毕竟是亲生的。
至于我三哥,已经养了十七年,也不可能赶出府去。
太尉府自此多了一位二小姐,高洁。
小白莲的名号实在是不能用了,就是在乡下戏班唱戏的经历,我爹娘也恨不得将这段记忆从高洁的脑海中洗去。
而我三哥因生母的种种,实在无颜留在家里,留书回了边关。
高洁洗干净之后,换下那身晦气的素衣,面容和我娘倒是有六七分相像,只是眉目间一直化不开的忧愁,言语也是戚戚然,叫我娘比瞧见我刚回府的时候,蹙眉蹙得更紧。
我爹寿宴那日的孤女认亲,闹得极大,不但是百姓与官宦人家议论,连大内中皇后和太后都和太子妃过问起此事,当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可比起高洁之后的所作所为,竟是不够看的。
起初,我娘对她总归是心存芥蒂的,安排她住在离主屋极远的独院,拨了三四个丫鬟去伺候,另外也让教养嬷嬷去叫她规矩。
没想到,她竟是个身体羸弱的主儿,让她捧茶行礼,不是手扭了就是脚崴了,让她练走路,脚下总是软飘飘的,身段窈窕,确实是临风纤纤,奈何委实不够端庄。终于有日,在院中站了不到一炷香,就悄无声息地昏过去了。
她院中的丫鬟一声惊呼,打扇的打扇,掐人中的掐人中,请大夫的请大夫。自此,嬷嬷也不告状了,直言二小姐是七窍开了六窍,实在教不了。
3.
盛夏某一日,正午日头正毒,荷叶亭亭水光摇曳,蛙叫声一明一暗地响着,似乎这一阵阵的热浪,也没办法叫它停止住呱噪。
我身子站得笔直,任由丫鬟们给我穿着一层层的华服,身旁的嬷嬷一遍遍地嘱咐我,二姑娘要矜持,走路要小步,笑要不露齿……
这是我从关中回到京城的第三个月,仍旧是学不会那些所谓官勋贵女的繁文缛节。
只因我是自幼不在父母身边长大,而是自五岁起就拜在学道的大长公主门下,和大长公主一道在关中有名的道家圣地缥缈宗闭门求道。
说是闭门求道,事实上师父,也就是大长公主,其实是带着我行走江湖,在十年间带着我领略了大夏朝境内境外的山河壮丽,民风人文。
十年间,我读书是少了些,可是习武,不是我自夸,江湖上的三流别想在我手里转过十招。
「母亲呢?」我侧面问百灵。
「夫人在花厅和燕国公夫人喝茶呢。」
自我回来之后,想与高家结亲的人家,可真真是从太尉官邸排到了顺天衙门门口,燕国公家就是其中之一。
我又问:「三哥可有消息?」
百灵摇头。
兄弟姊妹中,我和三哥的关系最好,长姐是皇室选中一早的儿媳妇,自幼庭承宫训,气度姿态非凡,自是宛如高空明月一般,可望不可即。
大哥常年驻守边关。二哥启蒙后就一直在白鹿书院读书,性格内敛沉静。唯有三哥和我年岁相仿,兴趣相投,每年也多有书信往来。归家时,也只有他有空陪我嬉戏玩闹。
我娘有意让我见客,于是狠狠装扮了一番,才让我往花厅去。
岂料,今日未靠近花厅便听见了女儿家的娇笑声,百灵不悦地冷哼了一声,我自然听得出那是我的新二姐,高洁的笑声。
我进门后只是行了一礼,和母亲与燕国公夫人寒暄了几句,就作壁上观,如一盆修剪得当的精致花枝。
我娘从我进屋后,也少了话语,多半在听高洁说她从前流落民间多的见闻。
高洁穿着仍旧素净,头上也无珠翠,但精神养了几日,倒也容光衍艳。每每说到生动有趣,也逗得燕国公夫人笑意连连。末了,也是会适当说起一些苦难之处,但点到而止,叫人忍不住心疼她的飘零身世。
燕国公夫人止不住说:「倒也是个齐整的好孩子。」
客人走后,我娘单独留下我,问我是怎么想的?
我说,孩儿听从父母安排。
我娘摇头,你是太没心思,另一个却是太有心思。
我和高洁都不是在我娘膝下长大的,若是要偏心,也匀不过来哪边更多或是更少。
而后,我娘开始带着规矩尚未学好的高洁过府赴燕国公府的荷花宴,我则以身体不适为由并不随行。
百灵一边帮我梳头一边抱怨:「小姐,您怎么不争一争呢?」
百灵不平,自从二小姐进府之后,小姐你的物件吃食,自她们院里瞧见的也要上一份,刚开始还会有所顾及,现在是事事都要抢了,连燕国公府也……
我眼眸暗沉,那又何妨。
争?
那是南橘北枳。
那是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可我要怎么样和丫鬟去解释,我的心思不在高门大院被圈起来的四方天空,也不是今日一碗燕窝粥,明日一件金丝衫,我心向往的广阔天地,是和师父一步步走过的山川河流,也是抬眸的漫天星辰和浩瀚无垠的草原与沙漠……
最后,我看向庭院外水缸里生长的亭亭玉立的莲花,说:「把那白色的给掐了吧,太晃眼了。」
我是不争,可宫里的太子妃却还是会过问。
其实,太子妃自从出嫁,为了避讳,已经很少与太尉府来往,可是事关家中姊妹结亲,她作为长姐,自然要过问几句。
东宫的内侍来接我与娘亲进宫,高洁闻言,急忙赶过来。
我娘还没说话,高洁则带着几分谄媚:「娘亲,可是要入宫,我今日正好有空,也想长姐想得紧……」
呵,她几时正经见过长姐,唯一见过的那一面,也是她被堵住嘴落下去的上门寻亲,狼狈不堪的一回。
内侍一脸木然:「太子妃口谕是只请太尉夫人与三小姐,并未提及您。」
高洁继续笑说:「公公怕不是听错了吧。」
内侍一下子抬眸,眼神锐利,倒叫高洁想搭上来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局促又害怕的神情,像是很受伤。
我娘沉声说:「大内不比外面,你哪一日学好了规矩,太子妃娘娘自然会允了你入宫相见。」
瞧,谁不是心知肚明。
4.
东宫内,我的长姐眉眼温柔,笑盈盈地看着我:「三妹妹如今长高了,我出嫁时,个子才到腰处,如今已经到了及笄之年。」
其实,我并不记得太子妃出嫁时的模样,我每年在家的时间不过短短数日,不看固定年节,纯属看我师父心情,她老人家心情好了,便会来京城待上几天。若是遇见什么事儿,便是两三年不回京城也是有的。
我对太子妃的印象也只有,她的才名远播与如皎皎明月的风华与容色。
太子妃摸着隆起的小腹,因是月份已偏大,脚下已经有些浮肿。
我娘说:「太子妃要保重皇嗣。」
太子妃则说:「娘,您难道不该说先保重我己身么……」
我娘四下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太子妃与皇嗣皆是重要,唯为人母,更会斟酌熟重。」
太子妃自是冷静自持,难得眼角晶莹。
从东宫出来,要走长长的甬道,朱红色的高墙,金色的琉璃瓦,雕梁画栋,玉阶高台,这里的天空自然是比太尉府要大,只是,困住了更多的人。
我师父对我说过,她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皇宫。
我和娘在轿子里,并不说话。
到快出宫门,换了自己家的轿子,迎面遇上了神色轻快的晋王与面沉如水的秦王。
这两位大神,真是太尉府第一和第二不愿见到的。
我与娘朝两位王爷行礼,晋王忙制止:「太尉夫人与高小姐是入宫觐见太子妃。」
娘淡淡地说:「承蒙天恩,太子妃生产之际,特令入内探望。」
晋王笑得欠揍:「怎不见贵府二小姐。」
我娘很是实诚:「承蒙王爷记挂,宫中相邀名册并未有她的名字。」
秦王默不作声,拉了晋王衣袖一下,意思是适可而止。
我瞧见这小动作,只觉晋王嘴巴可恶,仍旧是不愿收敛,问着我娘高洁入府后的一些事情,半是好奇半是试探。
我娘已然不悦,直接打断:「事关女眷,不便告知,望王爷见谅。」
适逢下朝,陆陆续续有大臣往外走来,见了两位王爷,不得不停步行礼。
我娘已不耐,拉着我上了太尉府的马车。
我爹回府时已是掌灯,忍不住对我娘发脾气,果不其然,晋王对太尉家抱错的新千金有意思的传言,已经钻入他的耳中。
皇室最避忌太子与权臣往来密切,高家已经出了一位太子妃,如何会再出一位亲王妃?
高洁自那日入宫被拒后,对嬷嬷教的规矩不再偷懒耍滑,认真学起来,倒也是有模有样,唯恐下次入宫再被拒。
我娘却没再逼我学规矩,望着我就忍不住叹气。
终于在一次过府后,燕国公送来了嫡长子的生辰帖。
我爹对于燕国公府结亲,娶的是他哪个女儿并不在意,只是没想到送来的居然是嫡长子的生辰帖。
燕国公嫡长子燕破岳曾经也是驰骋疆场的一名猛将,只是三年前,外族入侵,他一人为了痛击敌寇,落入了外族圈套,失足堕马双腿留有残疾。
他前头还有一位原配夫人,因难产而亡。
虽然有英名,奈何残疾兼克妻。
燕国公夫人往日如此殷勤,竟在这儿下了一盘棋。
我娘捏着生辰帖上门,要退。
燕国公夫人言笑晏晏,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抽出一封信,上面字迹如幼儿初蒙提笔,歪歪扭扭写着高洁的闺名。
我娘带着信风风火火地回了府,立刻提了高洁到面前跪下,啪的一声将信拍在几案上。
「我只当你不在我身边长大,缺少教养,没想到刚会几个字,就敢派人送信,私相授受!」
高洁被吓得心惊肉跳,她哪里知道国公府是多大,私下派丫鬟送的信,根本不到燕破虏的院里,先到了国公夫人的手里。
我娘冷冷笑道:「你当日上门,我就该知道你是个胆子大的,没承想是长了虎胆,你竟然敢自己择婿,难道不知燕破虏已成婚!」
燕破虏是燕破岳的二弟,他娶的是西南境驻边大将,军中有胭脂虎之称的姜胜男。
高洁眼圈红了红,竟露痴情之色:「娘,我认识燕小将军,当日我从边关走到京城便是有一路承蒙燕小将军相送。」
竟没料到还有这一层!
我娘气结,道:「他已娶妻,难不成,你为了报恩,连做妾也愿意!」
高洁泪眼婆娑,如捧心西施,道:「娘,天若有情天亦老,求爹娘成全,做妾,女儿也愿意。」
那是我娘生平第一次如此生气,耳光响亮的两声,当场把高洁扇昏了过去。之后,高洁的院落大门紧锁,管教嬷嬷从原来的一位增加到了三位,送信的丫鬟也叫牙婆子发卖得远远的。
我爹也是难得震怒,高洁这个女儿,究竟是抱错的,还是上门寻仇的!
5.
自从宫里回来,娘默许了我,我不必再学规矩,连出入府邸,也不再管制。
我在京中鲜有至交好友,唯有户部尚书之女苏静柔,是偶然相识,言语间兴趣相投,便是每次回来京城,都会与她聚上一聚。
燕国公府要与太尉府结亲的消息,流传已久,没想到短短几日,原本要成婚的人却都换了。之前在传的一直是燕破晓与我成婚,没想到,最后变成了燕破岳与高洁。
苏家与燕国公府有亲,自然是及时听说了此事。
「我原本以为是燕破晓那小子有福气,没想到要嫁的人是他大哥。」
我不以为然:「燕将军若不是为国受伤,也是大夏的一代骁将。」
苏静柔神神秘秘地说:「若是三年前也就罢了,如今他整个人都不太好,自从大嫂子去世后,他院里不许侍女伺候,就是原来的侍妾也给打发走了,天天一个人待着,白天不晒太阳,偏偏喜欢晚上晒月亮。」
晒月亮?
此时,我与苏静柔是在城中有名的樊楼雅间,品尝着新出的佳酿和糕点,掀起雅居的珠帘,是有满城柔和的月光照进来,似乎连世间也变得温柔。
我抬头端看高高的一轮明月,心底想起了九重宫阙中的那轮明月,无声皎洁,不染尘埃。
「对了,你几时走?」苏静柔忽然问。
我浅浅笑:「大概是立秋。」
苏静柔开心起来:「那你这次待得这么久,可以陪我好好玩了,每次你都来去匆匆的。」
大夏王朝,京城并无宵禁,我与苏静柔聊到半夜,她的家人来催了一遍遍,才依依不舍地从樊楼门口与我告别。
从樊楼出来之后,街面上还有少许行人,以及络绎收摊的商贩。
我走出樊楼,身旁无跟随的下人,只因我穿着男装,头发也高高束起,与行走江湖无疑。
与京城无数行人擦肩而过,才隐约发现身后似有人相随,回眸一看,不由一愣。
想着从未有过多交际,或许可以装作不相识。
抬步要走,却听后面人沉声说:「高三小姐,请留步。」
开口的是秦王的侍卫,留人的自然是秦王。
天晓得,天潢贵胄的亲王,为何夜半三更不在王府中享用他的如花美眷,而与侍卫出现在空荡的京城街头。
我只得朝秦王作揖,沉默地看着他走到我面前。
「高小姐,为何会在此处?」秦王问。
我郁闷道:「秦王殿下为何会在此处?」
秦王停了片刻,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回答。
「若王爷无事,高三告退。」
「有事,」秦王不容推辞的语气,「陪本王走走。」
走?
走去何处?
秦王在前走着,我紧随身侧,垂眸并不看他,脸色想必也是勉强。
我并不喜欢迁就皇室之人,从前是我的长姐告诉我,天潢贵胄,一言一句就定下了许多人的命运。后来是我爹和我说,高家不能有负皇恩。再后来是我的师父对我说,女儿家亦可有家国情仇,天地赤子心本就不该分男女。
秦王忽然说:「听闻是高太尉的次女与燕国公府结亲。」
「是。」
秦王嗤笑:「晋王倒是痛心疾首许久。」
虽说晋王今后多半是个闲散宗亲,皇家却未必喜欢兵权紧握的太尉再与皇子结亲。
我淡淡地说:「那晋王殿下是要痛上数月了。」
「那你呢?」
我不明其由,并不答话,秦王则说:「这次是留到立秋,之后可是随大长公主前往何处?」
「那便看师父心情。」
秦王蓦然道:「总归是有个落脚点。」
我看向秦王,他身姿魁梧挺拔,是比我高了许多,直视他目光的期许,道:「关外。」
秦王沉吟:「君可有归期?」
「未有期。」
6.
盛夏黄昏最是惹人困乏。
看院门的婆子打了个瞌睡,竟连高洁翻墙逃出了也不知道。
娘带着仆妇在院中嘱咐众人,把阖府搜遍,自然找得出高洁。
太尉府除了外院,内院还有好几重,靠高洁一个人,即便是逃得出自己的小院,也绝逃不出内院。果不其然,在后花园的假山找到了泣涕涟涟的高洁。
娘这次气定神闲了许多,道:「高洁,你要真的当妾,我也不会拦你,只是出了这个门,今后与高家再无瓜葛。」
高洁止住了眼泪,凝神思索许久,到底是说:「娘,女儿还是选做高家的女儿。」
到底是被三个管事嬷嬷教养了多日,不懂高门大族的规矩,也需懂伦常体统。
聘为妻,奔为妾。
妾为何,只是奴婢。
在高府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难道她还愿意去做一名奴婢。
何况,她的喜欢也不是多喜欢,到底是她的一厢情愿。
高家的长女是太子妃,她却愿意去做一个见不得人前的妾室。
呵,凭她养母身体力行给的见识和勇气么?
大哥回了家书,直言找到了三哥,特意向父母报平安。娘笑说,平安就好,私下却止不住抹泪。爹什么也没说,下朝后在书房对大哥的家书沉默良久,才提笔给回信。
三哥单独给了我一份家书,信中寥寥几笔,写尽他对身世的惆怅,对高家的感恩,以及难以割舍的兄妹情。
喜事不单是一件,二哥终于从白鹿书院学成归来,还带着山长的来信,喜滋滋地对爹娘说,他要成婚了。
爹对二哥的婚事本有安排,可听闻是二哥属意之人是山长之女,也未置不可。
高洁看着满堂父母手足,其乐融融,眼底闪着不解,慢慢变成了嫉妒,最后有几分孤傲的不屑,扭着纤腰就走了。
爹娘不会多说什么,能把高洁放出来,也是因为她最近收敛了许多,且《女诫》《女训》,嬷嬷称学得还不错。
只是幼时的教养一旦形成,就像根载歪的花,即使可以修剪正形,也难保土里的根系早就扭曲错节了。
高家子女多是在军营里待过,大哥三哥皆是投军历练,一步步走上带兵的有功勋的将领。连长姐与我自幼起,也曾有段时日是养在军营中。而二哥不同,爹让他走的是科举的仕途,那是和高家所有人都不同的道路。
二哥到家后,摸着我的头,说,高雯高了许多。
高洁俏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一时冷场,不知该说什么。
诚然,二哥对她是陌生的,礼物只带了一份,是上好的亳州毛笔。
我不爱读书,但不代表二哥不会督促我读书上进。
在高家,女儿和儿郎都一样,需得读书明理。
为了弥补高洁,二哥将自己最珍爱的一支毛笔送给了她,那支笔是自他启蒙起就一直用惯的。价虽不贵重,却情意厚重。
高雯面前是欣欣然收下,可百灵在事后帮我收拾物件时,却发现了被折成两节的亳州毛笔。
「小姐,我们当真要一直忍着那腌臜货?」
我示意百灵噤声:「她要嫁是个暴虐成瘾的残废,而我要嫁的不是权贵也是功勋,一支笔算什么,只要我想要,高家且会缺了我哪个。」
百灵朝我的视线望去,果真见到了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试图听真切的高洁。
三日后,宫中传来了喜讯,太子妃诞下了太子的嫡子,皇上的嫡孙。
这是爹难得展露出欣喜的神色,不敢过分张扬。等到大内降旨,我娘才进宫探望太子妃与小皇孙。
传完旨,高洁小心翼翼地凑在娘面前,问:「娘,此次,我可也跟随您进宫觐见太子妃?」
娘睨看她,皇家天颜,岂是想见就见。
爹见不惯高洁小家子的言行,拂袖而去。
二哥好意劝慰,此处是皇后与太后懿旨,特例恩准娘进宫,旁人也不是常能进宫的。
高洁分明见过我进过一次宫,哪里能咽下这种屈辱,怅然若失的神色:「明明我也是高家的女儿。」
二哥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抢先拉着二哥的衣袖,假意问他小女儿家的事情,例如,皇孙出世,我们是做了舅舅与小姨,诚然才是一家人的欢喜。
这还不算什么,娘亲探望回府后,宫里赐下了许多珍宝。
到了高洁那儿,得的却是一部新编的《历代女规》,共有好几册,册册深厚。传旨内侍皮笑肉不笑地说,怕二小姐不喜欢,太子妃娘娘还准备了《法华经》与《孝经》,供二小姐潜读。
高洁眼见不是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只得堆起来有她人高的书籍,一时不济,又昏了过去。
内侍大声道:「瞧,二小姐都欢喜得晕了,赶紧来人啊,顺便把太子妃娘娘的礼物一起抬回去。」
7.
苏静柔邀我到樊楼相聚,语重心长地说:「虽说不厚道,但我庆幸,不是你嫁给我燕家大哥。」
此话怎讲?
我还是穿着男装,把玩着纸扇。
「你们两家婚期将近,燕家大哥听说了要娶的是高家的女儿,很是恼火,将屋内的摆设能砸的都砸了。」
「燕破岳不知道要娶的是高家女儿?」
苏静柔解释:「那是我燕家的婶娘自作主张,早年令长姐可是全城的白月光,多少人家求娶不得,其中就有我燕家大哥。」
我自幼不在京城长大,只知长姐久负盛名,却不知得如此多人青睐。
「燕家大哥说,何苦寻什么替身,不但误了别人也误了燕家三哥的婚事。」
看来燕高两家的婚事,又会有波澜。
我竟有些遗憾见不到,高洁嫁得差强人意,转念一想,高洁嫁给心胸坦荡的燕破岳,都是高攀。
其实,不必燕破岳反对,我爹的权势还在,难道还不能退了这门亲事么。
我正在胡思乱想,苏静柔的声音发颤:「高雯,你快看啊……」
苏静柔与我对案而坐,神情却十分不自然,看着我身后的一个方向。
我扭头,才看见隔壁雅间雾蒙蒙地纱帘后有双眼睛冷毅地瞧着我们。
这一位,即便是大夏天,也是将人冷得没法活了。
苏静柔牙齿都在打颤,强忍着行礼:「见过秦王。」
秦王从身后的雅间走过来,道:「苏家表妹不必如此见外。」
苏静柔的祖母出身皇室,是另一位大长公主,老人家已不在世,未免人走茶凉。官宦人家与皇室沾亲带故的也有,苏家不算太高阶,哪里敢称秦王表哥。
今日这位瞧着,心情不错,与晋王的吊儿郎当的眉开眼笑不同,这位通身显得十分神清气爽。
秦王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侧,我与苏静柔面面相觑。
「今日并非偶遇,便坐下喝杯茶吧。」
苏静柔手一直在抖,看着我的眼神和求饶似的。
我是不明白,苏静柔为何如此惧怕秦王,秦王又为何非要坐下来喝茶。
秦王自斟自饮了一杯茶后,问:「苏家表妹可是有急事?」
「有!」苏静柔斩钉截铁地说。
「那可要先忙?」
苏静柔慌忙地行了一礼,如被黄鼠狼一直在追的鸡,逃得如逃命。
我朝秦王行礼,意欲先走。
秦王略一蹙眉:「你到底是瞧不出,本王是在等你。」
我心底忽然明白过来,苏静柔急迫想逃的心情。
「王爷有何事?」
「太子妃已经诞下皇家的嫡长孙,太尉府风光一时无两。」
我忙作揖:「王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高家从不敢有一丝僭越。」
秦王沉声道:「太尉大人也是如此想么?那令姐为何还私下联系晋王?」
高洁?!
太尉府已经将之前服侍她的丫鬟都换了,如今她身边都是签了死契的家生子,哪里来的下人帮她传递消息,何况是传递给晋王。
秦王看似肯定,保不齐是想诈上一诈。
「民女听不明白,秦王殿下示下。」
秦王见我真的不清楚,这才细细道来,晋王是对高洁上心了,自知太子妃给高洁的赏赐,就想办法收买了我家的下人,给高洁传了口信。高洁一听是晋王的关心,一时心头欢喜,面上仍旧流下两行清泪来,给报信的人当场手写了一封回信,大概意思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秦王属下直接递了信给我,信上的字丑得有碍观瞻,还真有几滴泪模糊了纸张。
我当着秦王的面,勉强忍下那种恶心,定了定神,才说:「确实是高家失察,竟让自家下人那么容易就被收买了」。
秦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你和我说的高家失察。」
纵然是高洁自轻自贱,同为高家女儿,自然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家姊妹的言语,有些事自然要关上门来做。
秦王略一点头,道:「很好。」
很好?什么是很好?
8.
秦王知道的事情,我爹未必不知道。
那日我爹下朝后,紧闭府门,将那名替晋王送信的下人,当着我一家的人的面,当场杖毙。
对于那血肉模糊的情景,高洁被两个粗使婆子架在座椅上,眼睛稍有一闭,就将那细如牛毛的银针扎到她的肩后,绝对叫她清醒地看完整个行刑的过程,要她刻骨铭心地记住。
令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平和待人的娘与一向文弱的二哥,皆是和我爹一般,面色平静地看完了整个行刑。
她眼睛瞧向我,像是求救一般。
可惜,她不知道,再惨烈的场面我也见识过,杀一个人有时候和杀一群人根本没区别。
结束后,侍卫将那叛徒的尸体如拖着一条死狗一样拖走了,在地上留下一道突兀而鲜明的血痕。
面白如纸的高洁像是真的受刑一样冷汗直流,被婆子松开,就大吐不止。
我爹立在高阶上,用着不大却响亮的声音对高洁道:「这是高家给你最后的机会,若是你还不说清楚,今日的惨剧就是你明日的下场!」
我爹查得很清楚,高洁确实是被换下的高家的女儿,可是她前面的十七年过得却不是一般地精彩。
所有的柔弱娇凄只是表面,也是她用惯了的画皮伎俩。
当年换走她的农妇,其实对她并不好,从小非打即骂,一口一个贱骨头。等到六七岁见她面目出落得不错,本想卖进窑子,可打听我爹已经从边关提拔到了京城当官,就转手送进了戏班。戏班又能几个正经唱戏,除了练功,陪客作乐也是常有,耳濡目染之下学了许多。那些年她为了登台,她假意推过师姐下高台摔断腿,也下过芋头毁了会过敏的师兄的容,为了讨师父欢心,她苦练了一个月才跳会了那段嫦娥舞,为了让宾客看见她,更是要最精致的头面和最华美戏服,她可以夜里叩上班主的门……
我爹沉声质问:「到底,是谁把你送到高府的?」
高洁终于是不再伪装,但抬眸仍是凝起了一层薄雾,泣血般反问:「爹,不管是谁送女儿到高家的,难道我不是高家的女儿?」
我爹眯起眼,深沉道:「如果你不是高家的女儿,就凭你在我书房窃取的边关布防图,你早就成刚才的那条死狗了!」
高洁想起刚才的残忍血腥的场景,又止不住地一阵反胃呕吐。
见她还不说,我爹便是要将她交给侍卫刑讯。
高洁不是什么硬骨头,不加推诿,就吐露出了实情:她本来一直生活在灵州府下的一个县城,在戏班里有一日遇到恶少调戏,她不愿受辱,便逃回了家里。高洁的养母自然不会收留她,所以她也不敢说自己得罪了恶少的事情。直到夜里,屠夫姘头寻上门,两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喝酒闲聊,对话中才把高洁的身世不经意地说了出来。
第二天,屠夫见高洁在家,并打起了她的主意,想着将她带到京城,成了他有的是大笔赏钱,不成把高洁转手一卖也是不亏。就狠心对高洁养母下了毒手,然后再假装是噎死的假象。
言罢,高洁已经是泣不成声。
我爹不置可否,转身离去。我和二哥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院里,只有我娘轻声安抚着高洁:「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不说,真是苦了你了。」
是真是假,我爹娘已经给出了判断,我又何必去执着高洁说的是真是假。
现在的大夏已经过了一个朝代最鼎盛安稳的时期,特别是在遭受了十七年前的外族入侵,百姓又水深火热地煎熬了数年,各路义军反抗,联合着朝廷,近三年的时间,才渐渐平息了战火。从前内有叛乱,外有蛮夷,我爹在边关运筹帷幄,兼着几次在关键战役上屡立奇功,才挣下了如今高家的地位与权势。
而我的大哥高义,已三年未归过家了。今年,他早过了弱冠之年,却迟迟未成家,便是因为外族时不时地滋扰,他执意要守在边关。
每每近秋,草原萧瑟,游牧面对着艰难困境,便会一次次南下,冲破关边薄弱的防守,叫嚣着带来杀戮与抢夺。
近日,我大哥驻守的幽州,有一小股外族骑兵长驱直入,直达州府内的一座县城烧杀抢掠,竟是在发生的两日后,我大哥军中才收获消息,虽一举将那班贼人歼灭,可是军情传报到圣上之处,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多少年了,从未有敌军在我高家统管境内如此猖獗,能够如此清晰地知道布防与调兵的,除了你大哥有疏忽,最大的内患就是在高家府内。廷之,高雯,你们怎么看?」
二哥垂手而立,回答道:「既知内患,不趁早除之,恐有大祸临门。燕州是燕国公家的祖源,燕家常年镇守在燕州境内,而灵州就是燕州之下的联府。我听闻,高洁曾言遇到从边关走到京城便是一路承蒙燕小将军相送……」
我都能听出高洁今夜的叙述中漏洞百出,如果高洁与燕破虏有什么阴谋,不该暴露得如此刻意,且还口口声声是要做人家的妾……这不像有意为之,倒是像故意恶心高家的。
我爹沉吟片刻:「燕破虏确实是在半路偶遇高洁,见她孤身一人,才护送她一路上京……」
「那个屠夫……」我才出声。
「那人早就死在一处荒野中,尸首都给野兽啃食得面目全非,靠着下面州府衙门对着官道茶寮的盘问,才查出了那人的身份。」
说罢,抵着一封府衙卷宗在我和二哥面前,卷宗上写明,屠夫带着高洁在茶寮歇脚时,嘴里说着今后富贵都靠高洁,便对她出言不逊,高洁反抗又被他强拉了回去。茶寮老板对此二人,印象怎么会不深刻。
高洁,到底不是真的看上去那样冰清玉洁。
「爹是想留下高洁,再引蛇出洞?」二哥问。
爹不置一言。
我瞧着爹的脸色,试着说:「爹,是觉得成大事不拘小节,也算是高洁的手段。从屠夫到燕破虏,高洁一路看似一直依附着旁人,却也最终达到了目的。」
爹瞪了我一眼,看向二哥许久,悠悠开口:「我教过你们为达目的,手段不必正派。世上过于阴险之事,唯有用上更阴险的手段。高洁出身在戏班,桩桩件件也查得仔细,她从前是为了存活,为父不能怪她。可如今,她若是尚不能觉察出其中厉害,之后再有出卖,那你们二人,谁都可以替高家将她除去。」
我与二哥面面相觑,二哥则是满脸苦笑。
旋即,爹推窗而立,望向天边,不知过了多久,又背对我说:「立秋之后,你不必再便随大长公主北上了。」
「为什么?」
「你要做的事情,你三哥已经替你去了。」
9.
时间临近秋日,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高家与燕国公府的亲事,到底未定下来,燕国公夫人先讪讪地过府,取走了燕破岳的生辰帖。说到底,此事也未真到定亲的环节,最多算是两家夫人谈论过罢了。我娘做了二十余年的当家主母,还是保持大度,好言安抚了燕国公夫人一番。
因为这场擅自主张的婚事,燕国公夫人被朝廷上受气的丈夫数落,又被硬骨头的儿子一阵埋怨,此事也明显得罪了高太尉府上,她过府来出来取生辰帖,实则更多是来赔罪的姿态。
我娘很吃这套,并不过分与她纠结,喝过茶就送人出府了。
高洁虽是失了心上人,可到底不敢再提做妾这样贻笑大方的事情。那日的惊醒比过往任何一次敲打都要用,高洁低头一遍遍抄着太子妃送来的书册,有时还会抄写至夜半,连院门都不出半步。
百灵没了兴致,以前经常能和我腹议嘲笑,如今人安分下来了,她反而不太乐意了。
我问:「你为何比我还讨厌她?」
百灵一派义愤填膺:「三小姐你大度,从不在意小事。她入府第一次来小姐房里,见了小姐梳妆台上的八宝首饰匣,便打开一一拿出来看。我出言制止,她坐在椅子上,挪也不挪一步,便说,『我也是小姐,怎么你小姐有的,我看看也不行』。她身旁的丫鬟原本也是府邸的人,不知怎么给她笼络了去,说什么,『二小姐吃了那么多苦才回来的,三小姐你有的算什么,就太子妃娘娘有的,夫人也舍得给她』。」
我不禁失笑:「那她看了我的首饰匣,岂不是很失望。」
我自幼随师父远行,常年就是小道童的打扮,何时在意过女儿家是怎么精致打扮的,首饰匣里除了素金钗素银钗,不然就是木梳木簪,哪个能叫她瞧上眼睛。
百灵气得叉腰:「她假意失手摔缺了小姐的一角木梳,事后又装无辜,睁眼说瞎话说是我递给她才摔坏的。那时候,房里就她和她的丫鬟两个人。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反口就把黑的说成了白的。」
百灵说的应该是她刚回府的时候,娘虽不满她,可生活中倒也没苛待过高洁,送过去的首饰衣裳也是京中最时兴的,因她与我身形不一,清瘦得像一阵风都能吹走了,而我健如松柏,自然不会把我的转给了她。可是她却误会,是她想要,便是或哭或求耍心机扮瘦弱就可以要来的。
诚然,她知道利益的关键,只要讨得母亲欢心,还是能要来些的。
天意见凉,苏家在京城外的一处别院办起了游园会。
苏静柔亲自过府,把自家的请帖喜滋滋地送到我面前。
见我如今不必离京,更加欢喜不已,特意还送来了游园会那日的衣裙,叫我换给她看。
京城中的女眷爱美,除了轻薄的襦裙衬得身段曼妙,为了保暖更喜在襦裙外添上褙子或者厚些的披帛。苏静柔送衣衫,内里是雀鸟衔花枝薄衫和鱼鳞纹襦裙,外披翻领同向纹团花淡碧青披袄。
我披着及腰的发,从内间走出。
苏静柔眼前一亮,说:「我知道你好看,不知道你这样好看。」
说罢,招呼来她的侍女替我挽发,不多时梳了一个斜斜的堕马髻。
苏静柔点头,这般姿容秀丽,才当真是高太子妃的妹妹。
许多年前,京中有高门举办的游园会,都会以邀请我的长姐出席为荣,不少文人墨客高门子弟托着各自关系,也想进到游园会中,一睹我长姐的芳容与风华。
那样举世无双的美丽与才名,不但是高家的骄傲,也是皇室看好的儿媳人选。
有人作诗,直言我的长姐,便是大夏朝的一轮不可取代的明月。
可惜,作诗的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很快被押入了牢中。
天子为日,高家的女儿却被称为大夏明月。
其言,自是可以定罪。
10.
苏家今年举行的游园会,人比往年都要多。
苏静柔的祖母沛国大长公主生前就喜热闹,也喜刺激的击鞠。她出身皇室,将皇室或是新鲜的游戏或是宏大的排场,带到了普通的官眷游园会中来,曾经苏家也是出手阔绰行事敞亮而出名。此次除了是苏家的缘故,更是因为宫中最近传出了流言,太后与皇后有意在今年年末为已是弱冠之年的两位王爷(秦王与晋王)选出正妃的人选。
苏家已经许多年未举行游园会了,在往年秋日举办游园会的不只苏家,只是苏家又和皇室沾亲带故,在这种时机底下,那些个官勋人家自然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和皇室有关的机会。
苏静柔带着我到了击鞠场旁她家的帐子里,她母亲、叔母以及一众女眷都在,我与她们一一行礼后,便钻进了苏静柔自己的帐子。
苏静柔嫣然道:「我母亲知道你,早就想见你了。今日你母亲不来,我还担心你不来了呢。」
我轻笑:「静柔小姐盛情难却,我岂敢不来。」
近日,高府才出了丢失边关布阵图的事情,娘忙于治下,兼着要看着高洁学规矩,并不得空抽身出门,又不愿把高家治家不严的风声传出去,便命了得力的嬷嬷陪我一同前来。
出门前,娘特意嘱咐过我:「我知道你从未将婚事记挂在心上,燕国公家也就罢了,听闻皇室也在挑选,虽不会是你,但你也需谨慎行事。」
我娘在儿女这块一贯顺遂,长女太过优秀,让她事事顺心。儿郎们又是十岁起就送到军营里历练。没承想,临了临了,从天上掉下来个二女儿,还有常年散养在外多年的三女儿,叫她晚年好不操心。
此番,我身旁有管教嬷嬷指点,谨慎些,未必会出什么错来。
在苏静柔的帐中坐定,我才细细看起:
苏家的几个帐区按照品字形排开,最前头的一个帐区面对的是整个宽阔的击鞠场,场后方的帐区分别是捶丸、投壶、射箭的这些游戏的动场;另一处是擅长舞文弄墨的宾客,坐在一处玩击鼓夹币,或是传飞花令的流水席,又或是对联对诗的静场。
每个帐区差不多二三十个帐子,每个帐子里伺候的男仆女婢皆是穿着整齐一致,眼眸清亮笑脸相迎。
京城中并非有钱便能举行游园会,场面小太寒碜,游戏少了不尽兴,即便布置规整看似周全了,实则是帐中的宾客所饮的酒水,也有十好几种,极难做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可今日如此大的一个场面里,鲜有宾客不满,就连仆从都如此训练有素,灵泛从容的,也叫人眼前一亮。
从前,我只觉得母亲管家百余人,已是辛苦。如今见了皇亲国戚的苏家,才知何为门阀贵胄。一个世家可兴旺几百年,并是从小事中却可窥见传世道理。
苏静柔的帐子正对着击鞠场,矫健男儿驰骋骏马,挥舞着手中的鞠杖,踏马扬鞭,扬起阵阵黄沙,一枚浑圆的木球骤然往前袭去,引得两方人马你追我赶,当仁不让。
苏静柔见我看得入神,笑问:「你马术极好,可要上场试试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