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出自专栏《夜港与晨露:不做沉默的大多数》

结婚那天,我爸大闹婚礼,要我未婚夫给一百万彩礼钱。

「养你这么大,就算是一头猪也能卖个好价钱了。」

我让他滚出去,却被我哥一耳光扇倒在地,「怎么跟爸说话呢?」

弟弟扶起我,低声让我跟长辈道歉。

我怒急攻心,被送进医院。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我心力衰竭,就快要死了。

1

我从小就知道,我的性别是个错误。

家里并不缺钱,但每天早上煮的鸡蛋,奶奶总是先给刘成拿两个:「你哥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营养可不能少。」

然后给刘溪拿一个:「你弟年纪小,得补身体。」

分到我的时候就没有了。

我委屈地小声说:「我也想吃。」

奶奶把手伸进我衣服里狠狠拧了一把,瞪我一眼:「小妮不能吃鸡蛋。」

我哭着去找我妈。

我妈叹着气摸摸我的头,偷偷给我煮了一个鸡蛋,叫我躲起来吃掉。

吃完后,我高兴地跑到院子里玩。

奶奶看到我嘴角的蛋黄,一巴掌扇到我脸上,气急败坏地骂:「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你这个赔钱货!」

小时候躲着吃鸡蛋被发现。

长大后躲着结婚也没逃过。

我跟许获的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我爸趾高气昂地说:「想娶我女儿,可以,但我辛辛苦苦养了那么多年,你们总不能一个子儿都不出吧?」

许获的爸妈都是温和的人,听到这么不客气的话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结婚事宜我们已经跟亲家母商量过了,筝筝大喜的日子,你如果有什么意见,我们可以之后再商量。」

「还商量啥,一百万!我女儿就给你们了。」

「我养她这么大,就算是一头猪也能卖个好价钱了。」

我从见到他们就一直在浑身发抖,许获握着我的手安慰我。

但是现在我实在忍不了了,指着我爸的鼻子让他滚出去。

我哥推开许获,一耳光把我扇倒在地,「刘筝!怎么跟爸说话呢?」

弟弟扶起我,低声让我跟长辈道歉。

我被打得眼前一黑,气血在胸口翻涌,血直接从嘴里喷了出来。

昏迷前,我听到我爸慌乱的声音:「你睡了她好几年,就算她快死了,也不能不给钱啊。」

我的好爸爸,真是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2

从医院醒来后,就看见我妈就坐在床边抹眼泪。

她是个苦命的女人。

我爸是暴发户,娶了小他七岁的我妈,为他生儿育女,打理生意,可以说是为奴为婢。

我 7 岁的时候检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奶奶要把我牵到山里扔掉。

是我妈打着手电,彻夜找我。

把我带回来后,她被我爸狠狠踹了一脚,骂这个赔钱货还捡回来干嘛?

她苦苦哀求,说我还能干活,才没被我爸打死。

在这个家里,她是唯一一个会对我好的人了。

只不过,她自己都卑微到极点,能让我顺利长大,已经是极限,尊严什么的,都不必提。

我叫了她一声。

见我醒了,我妈先是惊喜,摸摸我的脸,又忍不住哭起来。

我强撑着坐起来:「刘子雄呢?」

我妈眉目黯然:「你爸听到要住院交钱,就回去了……」

我对他的诸多行为已经波澜不惊,既然他没有再闹,我也懒得理会。

「那许获……」

「有我在这儿,就让他跟亲家回去了,那么多客人,总不好晾着。」

婚礼上被闹出这么大的丑事,他要怎么跟他爸妈交代。

他从前只知道我家人跟我关系不好,却没想到我的父亲,我的哥哥,都是蛮不讲理的畜生。

我沉默片刻,哑声说:「我对不起他。」

我妈忍不住流泪,「筝筝,别想了。你的身体,医生说……」

医生说我的心脏病已经到了心力衰竭的程度,要想活下去,只能进行换心手术。

但能不能等到合适的心脏是天意,而那一大笔换心手术的钱,也是天文数字。

我妈抱紧我:「筝筝别怕,妈妈可以给你配型……」

「别去,」我打断她,垂下了眼睛,「没必要。」

「如果等不到心源,那就是我的命,我认命。」

我的病情,我比谁知道的都清楚。

我一生艰难困苦,对这个世界倒没什么留恋。

只是担心她,我死之后,就再没人能保护她了。

我握住她的手,低声嘱咐:「你以后离刘家那群人远点,要自己好好活下去。」

3

我住院的钱是许获出的。

这两个月来,除了我妈,就是他总来看望。

我眼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疲惫,短短两个月,人就瘦了一大圈。

往常他都会跟我说未来,今天却一直在怀念过去。

我们是大学的时候认识的,他高我一届。

在迎新晚会上第一次见面,纷飞的雪白泡沫中,他说我独自坐在角落里的样子,就像当年他爬雪山见到的高山玫瑰。

看起来极端脆弱,却能在漫天大雪中坚韧而立。

他是在充满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家境殷实,父母开明,于是长成了阳光开朗的样子,追求人也是热情真诚。

我对他的一切都是嫉妒又羡慕。

好像只要靠近他,我的苦难就会被他身上的光给驱散到角落里。

我们一起坐旋转木马,一起吃冰激凌,数星星,那些从前我根本没兴趣的事情,跟他一起做,好像突然有了意义。

我们在一起六年,毕业那天,我跟他坦白了我的病,他毫不介意,当场跟我求婚。

又过两年,我身体越来越差,为了不留下遗憾,他说服了父母执意要娶我。

我以为我这一生总算能有个完满的结局,却没想到,噩梦始终都在。

而现在,这一切大概就要结束了。

许获温柔地说着过去的趣事,说着说着就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他曾在海边写下「刘筝和许获永远在一起」,但是一个浪打来,我的名字被海水淹没,他慌忙重新描摹一遍,还没写完,又被吞没。

潮涨潮落,却只容不下那个名字。

他捂着脸,泪水却从指缝里溢出来。

「你哥跟一群人天天去我家敲门要钱,我爸妈连门都不敢出,他们都五十多岁的人了……」

「你爸到我公司说……说我跟你在一起那么多年,知道你生病就不要你了……」

「你奶奶把我妹妹骗出学校,差点用车把她拉走,说是让她给你弟弟换亲……」

「我爱你,筝筝,但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筝筝……我就这一个小妹……我不能……对不起,筝筝,我真的想娶你,但是……」

他泣不成声。

我仰起头,眼泪在眼里打转。

是啊。许家唯一的女儿,如珠如宝地养了十九年,健康活泼,人见人爱,总是甜甜地喊我「嫂子」。

我一个早就枯朽的人,怎么能成为她明媚未来的绊脚石。

他爸妈也是很好的人,却因为我,要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我默默流泪许久,终于说出口,「许获,我们分手吧。」

4

我在医院住了半年。

期间我爸给我打了电话,叫我赶紧出院,别再浪费钱。

我哥就快结婚了,家里要买房子,彩礼也不够,要我把剩下的钱都拿出来补贴家里。

我直接挂了电话。

接着我哥的电话就打过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我不惯他的臭毛病,直接拉黑。

然后是我弟。

这倒让我来了点兴趣。

他是个懦弱的人。

可能因为他从小是我带大的,对我总有一种敬畏。

也可能是他见过无数次我挨打的情形,看到我被吊在树上用鞭子抽得遍体鳞伤,却跟个疯子似的拼命挣扎,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他对我总是畏畏缩缩。

这会儿给我打电话,不用说也是被逼的。

我接了。

那头是我哥怒气冲冲的声音:「刘筝!你翅膀硬了是吧?敢挂爸的电话,还敢拉黑我?」

「要钱没有,婚你爱结不结。」

「刘筝,你是不是忘了初中的时候,是谁救了你的命?」

这句话让我当场愣住。

我的心脏病在 12 岁的时候引发心源性哮喘,因此常年备着药。

有一回在学校被高年级的学生拦着要钱,我不给,被围着推搡,摔倒在地上,哮喘发作。

我抖着手从口袋里拿出药瓶,却被人一脚踢在手上,药瓶也被踢飞。

一群人哄笑着离开。

我伸长了手往药瓶的方向爬,刚下过雨的乡下路上,全是泥泞,我抓了好几次都没抓住,呼吸越来越困难。

那时刘溪就站在一栋房子的拐角处,眼睛变得模糊,我朝他伸出手,却看见他缩着脖子躲进了阴影里。

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双新版球鞋停在我面前。

刘成救了我。

从那以后,这句话就成了他让我感恩戴德,给他做牛做马的理由。

如今再听到,简直是荒唐。

我冷笑:「刘成,你真以为我不知道,那帮人欺负我,是你叫他们去的?」

从我看到他跟那帮欺负我的人勾肩搭背时,我就彻底明白了,他根本没有把我当过妹妹。

甚至都没有把我当人看过。

5

不痛不痒地应付了一段时间,他们见我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果断地不再联系我。

许获的父母报了警,我爸他们不敢再纠缠,这让他总算有了收拾烂摊子的喘息之机。

没有我带来的麻烦,许获的生活也逐渐走上正轨。

我病得越来越重,心脏痛到整夜整夜睡不着,全靠药吊着精神。

经常会想许获,想跟他道谢,也想跟他道歉,但是想想也就算了,不打扰,才是对他最好的祝福。

日子一天天过去。

10 月 16 号。

我的生日到了。

往年许获从未缺席过,今年我本已不再期待,却还是收到了他的短信。

生日快乐。

而这时,我已经被病痛折磨得连床都下不来了。

妈妈在晚上急匆匆赶来医院,带了一个蛋糕,上面还有个栩栩如生的奶油小老虎。

但是这蛋糕最后并没有送进我嘴里。

因为我看见了她脸上的淤青,不用想都知道身上只会有更多。

刘子雄又打她了。

我质问她为什么还要跟刘子雄见面,自从我开始工作,我们就搬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子。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让我吃蛋糕。

我心中烦躁,挥了下手臂,蛋糕跌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看着她连忙起身去清理,有些后悔,但心脏突然一阵剧痛,让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唯有仪器在尖叫。

医生护士纷纷涌入,一番检查之后,把我推出病房。

我妈追着病床跑,被拦在手术室门口。

醒来是在一个星期后,我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妈在哪儿」,医生沉默着,不忍直接回答。

我隐隐有所预感,不顾身上连接的各种管子,就要奔下床,被医护拦下后,望着门口撕心裂肺地喊「妈」。

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医生说她生前遭受过毒打,强撑着来到医院,又受了惊吓刺激,跟着跑了一阵后倒在了手术室门口。

虽然紧急安排了手术,但最终抢救无效……死亡。

她身上多处脏器破裂,唯有心脏,仍在鲜活地跳动。

临死之前,仿佛是回光返照,她竟醒了过来,紧紧握住医生的手,问她的心脏还能不能用。

她偷偷做过配型……能配得上。

家里钱不够了,不要再救她,把她的心脏拿出来,给她的女儿。

而我那时,危在旦夕。

医生从我妈的手术室取了心脏,立刻送到我的手术室。

经过术前清洗后的,洁白的心脏。

放进我的身体,连通血管。

她的心脏,从此在我身体里跳动。

6

她没听我的话,还是去做了配型。

10 月 16 号。

妈妈给了我两次生命。

7

妈妈身上的伤痕实在可疑,医生要报警,却被刘溪以家属的身份强烈反对,最终只能让他把遗体带走。

我昏迷了一个星期,等我醒来时,遗体已经被火化,我甚至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得知消息后,我脑子嗡嗡响,抓起水果刀就要往病房外冲。

是路过的护士拦住了我。

冷静下来后,我给刘溪打了电话,问他为什么不让报警,为什么要那么快把遗体火化。

他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那毕竟是我们的爸爸。

我那时甚至想连他一起杀了。

我刚做完手术没多久,院方硬拦着不让我出院,我只好在网上一边发求助,一边搜律所。

他们想把我妈的死掩盖掉,我就要闹得越大越好。

网上的声音纷杂,不少人给我出主意。

我的律师,沈晴,就是在那个时候找到我的。

她得知了我的遭遇,虽然知道我拿不出多少钱,也依然愿意帮我。

我住院半年,我爸第一次踏进我病房,是因为我把他告上了法庭。

他骂我不孝,敢告自己老子,还要打我,被医生拦住。

我说一定要让他给我妈偿命。

他发了好大的火,但是有保安在旁边看着,他没能动手,只好说我妈偷了他的钱。

我忍不了他的污蔑,从柜子上拿起水果刀就要捅他。

没有人想到我会突然暴起伤人,当保安反应过来拦下我时,水果刀好险从他脖子上划过。

只留下了一道血痕。

我爸跳着脚骂我赔钱货,要我赶紧撤诉,否则就让我把我妈偷的钱吐出来。

我红着眼吼着让他去死。

等他被赶出医院,病房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我呆呆地在原地坐了很久,请护士帮我查了账单。

护士查询回来告诉我,半个月前,我医院的账户里突然多了四十万。

就是这笔钱,救了我的命。

也是这笔钱,要了我妈的命。

8

我唯一的亲人死了。

许获得知消息,还是没忍心,过来照顾我。

我不想再连累他,拒绝过很多次,但他始终是个重情的人,沉默而坚持。

而我也太痛苦了,太需要一个人依靠,所以渐渐默许。

今天晚些时候,刘溪来看我了。

带着一罐奶糖。

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零食。

小时候只有我穿的破破烂烂,也没有零花钱,他偶尔会偷偷分我一些吃的。

我冷眼看着他把奶糖放在柜子上,又沉默地拿出苹果削皮。

我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

是我一手带大的。

小时候我以为他是我和妈妈的盟友。

刘子雄把花瓶砸在我身上,抓着妈妈的头发往墙上撞的时候,刘成抱着手臂冷漠地站在一旁,刘溪躲在我身后,花瓶碎片飞溅着划破了他的膝盖。

事后刘子雄给了他两片创可贴,却看也没看我和我妈。

在刘子雄高压的暴力下,刘成和刘溪是他的继任者,所以被格外宽待。

虽然后来我和妈妈被打,他总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但我以为我们都是受害者,有共同的敌人。

直到 15 岁那年,我终于忍不了我爸又一次家暴。

他踩断了我妈的手臂,我拿着菜刀追着他砍,刘成被我砍了两下才抢下刀,怒吼着让刘溪滚过来。

他战战兢兢地跟刘成一起按住我。

那时我终于看清,这个家里,只有我和妈妈相依为命。

我看着他把削好皮的苹果切成块放在盘子里,仍没有开口的意思,冷笑一声,直接挥手把盘子打到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十分刺耳。

他抿了抿唇,俯身去捡碎裂的瓷片。

收拾好后,突然说:「爷爷去世了。」

「哦,好事啊,省得受罪了。」我冷漠地说。

刘溪犹豫了一下,「爸爸还在看守所,他是长子,爷爷去世,需要他主持发丧,姐……你就撤诉吧……」

「死就死了,嫌麻烦就烧成灰扬了,还发什么丧。」

「姐,你别这么说,他毕竟是我们的爷爷……」

「别叫我姐!」我挥手把糖罐砸在他身上,冷声说:「刘溪,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9

爷爷已经停灵七天,不得不发丧了。

我回村的时候,正赶上村里人来老宅吃席。

我爸年轻的时候是暴发户,给村里修桥修路,所以就算他后来做生意失败,酗酒家暴,在村里人缘也还算不错。

来的人坐了十几桌。

我是瞒着所有人偷偷回来的,戴着帽子,用围巾围住了大半张脸,手上提着一桶汽油,用红布盖着。

胸口没好全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心中的痛苦。

我走到大堂停灵的地方,漆黑的棺材盖上了一半,露出一张苍白干枯的老人的脸。

印象中,爷爷从未打骂过我,我在他眼里只是个透明人。

但是偶尔在奶奶跟别人絮叨时,我听见过他年轻时经常打她,只是老了,打不动了,才安生下来。

这样暴力的基因,从他开始,从更早开始,根本就不该延续下来。

我 16 岁就彻底离开了村子,靠打工和奖学金在外上学,跪在一旁哭灵的女性亲属没认出我来,只以为我也是来祭拜的,一时间哭声此起彼伏。

我掀开白布,慢慢拧开瓶盖,拎起汽油桶就往棺材上倒。

这时才有人发现不对劲,过来制止我。

我把汽油桶狠狠往棺材上一砸,打火机被抛进棺材,火焰骤然腾起。

所有人都热气扑到,四处逃散。

我听着哭天喊地的嚎叫,慢慢走出门去。

「刘筝!」一道凄厉的声音叫住了我。

我转过身,看见走路都不利索的奶奶被刘溪搀扶着过来。

刘成已经冲了出来,对着我高高扬起了手。

他没能打下来,许获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推开。

「筝筝,你没事吧?」

他似乎是很急地赶过来,喘息时呼出的雾气将我包裹住,很安全,也很让人安心。

我突然很想哭。

一路上麻木的心脏渗出一丝丝的疼痛。

他是那么好的人,我却又要辜负他了。

奶奶已经走了过来,她颤抖的手指着我,骂:「你这个讨债鬼!短命鬼!你妈就是被你克死的!你现在还要让你爷爷死都死不安生,你简直是丧门星!你个小娼妇……」

我想起妈妈无意间说过,我刚出生时,一看是女孩儿,奶奶一声不吭就想把我抱进茅房溺死。

我妈拖着刚生产的身体,从床上跌下来爬到奶奶脚下,求她饶我一命。

养女孩给一口饭吃就够了,所以我才被留了下来……

「没错,我确实是讨债鬼。」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嘴角神经质地勾了勾,「所以啊,奶奶,你最好别跟爷爷一样死在我前头,否则不管你埋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挖出来,烧干净,来讨我的债。」

「你……」奶奶惊惧地睁大眼睛,踉跄着往后退,一口气没上来,忽然昏倒了。

刘溪慌张地喊人。

刘成又要来打我,我拦住要挡在我身前的许获,冷冷地盯着刘成:「你最好别碰我,不然我往地上一躺,你就是杀人犯。」

他手一缩,我缓缓地笑了:「反正我也快死了,我什么都不怕。」

基因是会遗传的。

刘溪继承了我妈的懦弱。

刘成继承了我爸的暴力。

而我有多厌恶我爸那样的人,却在抗争的时候选择以暴制暴。

10

许获开车带我回去的时候,问我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骗他们的。

刘成只会使用暴力,我不想让许获跟他打架脏了手。

有我爸的前车之鉴,我那样说,他绝对不敢再碰我。

心脏还是很疼,我疲惫地靠在座椅上,许获握住我的手,很用力。

他克制着情绪,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筝筝,阿姨好不容易给你争取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不要再为了不值得的人,赔上以后的人生。」

我侧过脸,默默流泪。

许获的妹妹,叫许妍。

刚熟悉的时候,她总说她哥很傻,但是喜欢一个人,就会真心实意地对人好,让我不要嫌弃他。

她偶尔也会跟我说他们小时候的事。

说她刚上一年级,对新学校很陌生,午休时偷偷地哭,老师安慰也止不住。

许获那时候上六年级,老师把妹妹带到他的班级,班里的同学都起哄调侃他是保姆。

他一点儿也没有窘迫,耐心地把妹妹抱到腿上,哄她睡觉。

即便是对亲情已经没有期待,但我那时听到,仍然无法形容当时复杂的心情。

我甚至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

这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温柔的哥哥吗。

但是我依然在许妍惊讶的目光中泪流满面。

车子飞驰,往医院赶去。

我擦干眼泪,抱住许获的手臂,靠上去,轻声说:「你如果是我哥哥就好了。」

「我有点累了,你哄我睡觉好不好。」

11

在医院治疗了半个月,病情总是反复,许获每天公司医院两头跑,人看起来比我还要憔悴。

我担心他出问题,勒令他在家休息几天,他不同意,我用出院威胁,才让他消停下来。

这天,刘溪打电话过来,声音忐忑不安:「姐,你身体好点了吗?爷爷的葬礼总算办妥了,你这也算毁坏尸体,哥说如果你现在撤诉,他就不追究这件事了,要是你执迷不悟……」

我打断他,冷笑:「你让他去告,刘子雄非死不可。」

他噎了一下,慢慢地跟我说:「姐,你没必要鱼死网破的。调查说爸爸并没有预谋杀人,只是手太重了,才导致……律师说如果有家属出具的谅解书,就,就能……」

「谅解书?」我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

「对……」

「你写了?刘成也写了?」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干呕了几声,才忍住恶心,吼道:「他杀了妈妈!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你不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吗?你们是畜生吗?!怎么写得出来谅解书啊?你们怎么能原谅?你们……你们……还有没有心?」

他艰难地说:「姐,他毕竟是我们的爸爸……」

我没有爸爸。

那个杀了我妈的男人,是恶魔。

我咬紧了牙,声音颤抖:「刘溪,你们怎么不去死。」

12

我挂断电话,仍然气得浑身发抖。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替妈妈原谅!

他这样做,跟帮凶有什么区别!

我抖着手拨沈晴的电话,见她接通,忙不迭地问:「我听说刘成他们写了谅解书,会怎么样?」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吸了一口气,颤抖地接着问:「会,会怎么样?姐姐,会怎么样?」

「其实以你现在的情况,我不该跟你说……」沈晴叹一口气,「但是情势并不乐观,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因为刘子雄主观上并没有杀人的意向,刘成和刘溪作为直系亲属又出具了谅解书,可能最后判下来,刑期是四年左右。」

「四年?四年怎么够?!我要他偿命!」我在电话里怒吼。

沈晴试图安抚我,但是我翻来覆去只会吼那几句话。

直到我喘不上来气,被迫停下来。

沈晴语气沉沉:「你还记得你的心脏是谁的吗?」

我怔住。

「你要保护它,就像保护你的妈妈。」

「四年,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短到你还不能忘记仇恨,但也长到让你能重新开始生活。」

「你说过你的名字,是风筝的意思。」

「你的妈妈放开了风筝的线,是希望你能得到自由,在天空中飞翔,而不是……跟着她一起坠落。」

我闭上眼,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9 岁那年,我躺在妈妈怀里,问她为什么给我起名叫「筝」。

她温柔地抚着我的额发,轻声给我解释:「筝筝的筝,是风筝的筝,妈妈就是放风筝的人,让筝筝高高地飞起来,能触摸到柔软的云朵,看到广阔的天地,把所有烦恼都甩在身后,永远自由自在……」

我痛苦地捂住脸,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但是……」

「我还打翻了蛋糕。」

「姐姐,我以后再也吃不到她给我买的蛋糕了。」

13

第二天,我冷静下来后,约了沈晴见面。

咖啡馆里,她看见我裹得像个球,愣了一下,随后关心地问:「筝筝,最近怎么样?身体好了点吗? 」

我戴着厚厚的棉口罩,点点头。

她给我点了热橙汁,开始安慰我。

我听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姐姐,是不是完全不可能判刘子雄死刑了?」

她无奈地叹一口气:「过失杀人,又有亲属谅解,确实没有没办法。」

我点点头,望向窗外,慢慢地说:「我妈没上过学。」

「她家里穷,哥哥弟弟又好几个,家里的活也等着她干,她曾经说过,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兄弟背着书包上学,她只能眼巴巴地去割猪草喂猪。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年龄到了,一辆自行车,一台电视机,她爸妈把她嫁给刘子雄,就相当于卖女儿了。」

沈晴一愣。

「她是个软性子,嫁过来之前就被欺负惯了,婆婆使唤她就跟使唤买来的奴婢似的,刘子雄打她,她也不敢反抗。」

「是有了我,她才第一次争,争一点让我活下来的权利。」

「他们本来就不想要我,所以上户口的时候,我妈才能给我起名。」

「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先紧着刘子雄,剩下的刘成和刘溪平分,我和我妈有一口馒头,饿不死就得了。」

「她想给我点什么东西,都要偷着给,生怕被刘子雄他妈发现,我俩在那个家里,活得就像见不得光的小偷。」

「甚至就连洗澡,也是男人先洗。」我笑了一声,觉得很荒唐,「因为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是干净的,地是脏的,所以女人脏。」

「小孩子啊,什么也不懂,大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我真以为我的性别,就是低男人一等的。」

「我妈大概是看出来了我这样活下去早晚会沦落到和她一样的境地,所以执意让我上学。」

「被刘子雄打得半死。」

「我那时年纪小,只记得她半夜把我叫醒,摸黑往村外逃。」

「说实话,那段日子过得跟乞丐似的,我却觉得,那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时光。」

「不用时刻精神紧绷,不会挨打,还被很多人怜悯。」

「后来我们被抓回了家,刘子雄终于松口,我才能背上刘成不要的书包去上学。」

「我读初中后,力气大了些,开始反抗,每次都被打得遍体鳞伤,我妈就叫我忍。」

「那时候我想,我总会长大,等我长大了,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拼命工作,想让她离那个恶心的地方远点,却没想到,这个病连累了她那么多。」

「我妈是个胆小的女人。」

「你说心脏被取出来的时候,她该有多疼啊。」

沈晴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连忙端起咖啡吹了吹,热咖啡升腾起的雾气,遮住了她眼中的水汽。

脑袋有点晕,大概是烧得更重了。

我深呼吸:「姐姐,你知道心脏移植的有效期是多久吗?」

我没想吊人胃口,直接说:「长则十几年,短则一两年。」

「我一直在想,我妈留给我这段时间,是不是希望我能做点什么?」

「杀害她的人逍遥法外,依然不肯悔改。」

「她怎么能安心离开呢?」

「姐姐,我不告了,我要撤诉。」

14

判决还没下来,我执意撤诉,沈晴只好去办。

我的病情迟迟没有好转,许获每回来,眉间的忧虑都更深一层。

他明明那么年轻,跟我在一起六年,就好像耗尽了心血。

今年落雪比较早。

他拥着我,在窗边看星星点点的雪花纷飞。

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还是许妍讲的。

她说小时候上学要坐校车,她吃饭墨迹,跑步也慢,许获每天都会快速冲上车给她占位置,有一次跟同学起了争执,当天的老师脾气不好,推了他一把,他跌倒在地。

明明眼泪在眼里打转,都不肯让开,直到妹妹上车,安安稳稳地坐下。

晚上,他们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一早就开车送他们去学校,特地请假空出了半天时间找校长说明情况,让那个老师跟许获道歉。

诸如此类的事件,从小到大,数不胜数。

我听着很痛苦,又忍不住去听。

如果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家庭,不知道世间竟可以家庭和睦,兄妹相亲,我或许只会对我的经历感到麻木。

但是我见过了。

我这一辈子,有永远也不可能弥补的遗憾……

我忍不住喃喃:「如果有来生……」

「什么?」许获凑近了些。

我摇头。

如果有来生,我出生在一个温暖的家庭,我的父母相敬相爱。

有可靠的哥哥,那我也会是个很可爱的妹妹。

就像许妍那样。

而我们能再次遇见,我不会再因为你的幸福而被刺痛。

我会是更好的恋人。

只是今生,我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

「许获,还记得吗?我们分手了,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15

我收拾了行李办理出院,回到了老宅。

奶奶病倒了,没有人收拾,家里又脏又乱。

我戴上口罩围巾,一边咳一边打扫卫生。

今天是刘子雄从看守所出来的日子,刘成和刘溪都去接他了。

我特意买了排骨和鸡、鱼,做了一桌子菜给他接风洗尘。

临近傍晚,我把筷子都摆齐,大门也终于被推开。

刘子雄看到我,顿时一脸怒容:「你来干什么?」

我低着头,小声说:「奶奶病了,没有人照顾。」

「还不是被你给气病的?!」

「我知道错了。」

也许是我此时的低眉顺眼,让他想起了那个被他欺负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他突然上前一步,狠狠推了我一把:「滚开!」

我往后退了好几步,磕到墙壁才停下来。

心脏猛地刺痛,我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刘溪上前扶了我一把,轻轻顺了顺我的后背,「姐,你没事吧?」

我摇头。

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想通了?」

「嗯,他毕竟……是我们的爸爸。」我垂下眼睛,「妈妈不在了,你们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不能再失去你们。」

刘溪这才松了口气,露出一丝笑来,「那就好,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吗?快坐下吃饭吧。」

我点头,刚要落座,刘子雄筷子一撇,冷声说:「这是你该坐的地方吗?」

我顺从地站起来。

他又敲了敲杯子:「给我倒酒!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我打开酒瓶,给三个男人依次倒上。

刘子雄吩咐道:「别以为你装个乖,那四十万就不用还了,你现在心脏也换了,以后好好挣钱还债,听到没有?」

我以为我已经心如止水了。

但这个人真是每次都能蠢到让我惊讶。

我 15 岁就敢拿刀砍他,如今只不过是稍微表现出一点顺从,他就真以为我怕了。

这么瞧不起女人啊。

我牵了牵嘴角,轻声说:「知道了。」

三个人把菜吃得乱七八糟,吃完后,刘子雄一抹嘴,感叹一句:「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

我默默收拾一片狼藉的桌子,把餐碟碗筷都收拾进厨房洗了。

洗完后,走到院子里,抬头往上看。

天上月亮很大,明天应该是个清朗的天气。

我笑了笑,握紧手中剔骨用的尖刀,推门进屋。

两侧厢房的人都睡了,偌大的老宅,犹如一个沉睡的怪物,被月亮照得显出原形。

我缓缓推开刘子雄的卧室门。

手机铃声却在此时急促地响起来。

我刚想挂断,却在碰到「许获」名字时犹豫了。

我往房内看了一眼,刘子雄喝多了酒,正躺在床上睡着,呼噜声震天响。

铃声仍坚持不懈地响着。

我悄悄退出,接了电话。

「筝筝!你在哪儿呢?!」许获似乎在奔跑,气喘吁吁,「医院说你出院了,你现在的情况怎么能乱跑?!告诉我,你在哪儿?我现在就去接你!」

我闭着眼安静地听他的声音。

最后一次通话了,能多听几句是几句。

「筝筝?说话!筝筝?」他声音焦急,顿了一下,语气突然一变,「你,你是不是回老宅了?你回去干什么?」

他似乎进了车里,发动机的声音响起:「你别干傻事,筝筝,你等等我,我现在就去接你,你千万别干傻事,我求你了,筝筝,你为我想想好不好?我们好不容易有了希望,你就忍心再次让我绝望?」

「许获。」我轻声叫他。

他嗓音颤抖:「嗯。」

我突然觉得心酸:「你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我能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但是你遇到我,就不是那么幸运了,可以说是倒霉至极。」

「真是对不起啊。」

「我就不等你了。」

我挂了电话,关机。

盯着漆黑的屏幕看了一会儿,脑海中响起医生的话。

「心脏移植出现了排异反应。」

「你家人在吗?」

「没有家人?可是我看你心脏移植手术的通知单上有人签字啊,「刘溪」,跟你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怎么会给你签字呢?」

「唉,好吧。你的情况不太好,如果再恶化下去……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这不好说。」

「你放松心态,积极配合治疗吧。」

「唉。」

「一个月。」

「最多。」

我伸手抹了抹脸,苦笑着小声说:「其实我特别喜欢你,真的。」

「但这就是我的命啊。」

我放下手机,再次进入刘子雄的房间。

他还在沉睡,我走到他的床边,双手高高举起。

尖刀刺下的瞬间,仿佛有风声呼啸。

鲜血飙出。

刘子雄醒了。

他惊恐地看着我,大叫着爬起来后退,我紧逼着扑过去。

手中尖刀不断起落。

他终于不再吵闹。

我把刀子留在他的体内,满身鲜血地走到杂物间,拖出来两桶汽油。

拧开盖子,汽油从我走过的地方洒下。

我走遍整栋房子,最后回到刘子雄的房间,将剩余的汽油倒在他身上。

恍惚间仿佛看到妈妈站在门口。

她的眼眸温柔又悲伤。

我知道,她是在心疼我。

这个充斥着暴力的家庭,她离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承受。

所以她来接我了。

我看到她朝我伸出手。

我笑着朝她走过去。

我的母亲,我的姐妹,我的盟友,与我血脉相连、命运相牵的人。

在这个遍布脏污的牢笼里,稀薄的空气仅能供一人生存。

她一直托着我向上。

企盼我能逃出这片阴霾。

我回头,望着一簇簇火苗连成绵密的花海。

右手轻抚心口。

我终于逃了出来。

而她,也将永远与我同在。

(全文完)

作者:孟婆卖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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