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千山月:寸寸相思寸寸灰》
我夫君平阳王喜爱侯府少夫人苏念,大都城人人尽知。
而每每为他们的私会所遮掩之人,正是我这个刚嫁入王府的新妇。
府上下人看我的眼神时常怜悯,低叹道:「王妃这又是为何呢。」
我笑而不语,只是缓缓轻抚着画中男子的眉眼。
这是我此生,说不得的秘密。
1
我叫云故里,将军府的庶女,我阿父是镇北大将军,阿母人微言轻,家中虽人丁稀少,日子过得也还算安稳。
阿母送我出嫁的当日,火红的檀木轿子,漫天的鞭炮花,伴着敲锣打鼓的一干仆人随行,抬着一身灼灼嫁衣的我,缓缓从正门出。
而我另一侧的偏门里,清冷荒凉。漫天孤寂的冥纸飘零,身披灰白寿衣的仆人,他们面无神情,抬着一口沉重的棺木,自偏门入,带起一片尘土。
那棺木里,躺着一个沉睡的儿郎。
寒冽的冷风拂过,大雪纷飞。
我抬眼,竟分不清是白雪,还是漫天的冥纸。
临了,我阿母红着眼睛,握着我的手,对我颤声地说道:「绵绵,在平阳王府定要好好的。莫要再念你阿兄了……」
2
嫁进平阳王府的那一日,我独守了一夜的空房。
大喜的婚房里,透着丝丝彻骨的寒冷。
次日早起,我身旁的榻还是凉的。起身缓缓对镜盘成了妇人的发髻。想着,自此以后,我便是祁燕时的王妃了。
我嫁过来之前,也并非不知京城里的那段佳话——平阳王祁燕时与国公府嫡女苏念,情投意合之事。
洗漱完,隐约听见外头下人议论纷纷,「听说了么,昨日国公府嫡女苏大姑娘嫁了,据说嫁的还是萧家的侯爷萧渡。那萧渡,素来与我们王爷不对付,苏大姑娘究竟怎么想的……」
「哎,可我们王爷不也娶了王妃吗?」
「不一样。王妃的阿兄云少将军,是在战场上保护王爷而死的,临走前将妹妹托王爷照顾。这门婚事是双方点头,才落实下来的。」
正说着,不知是谁忽而提了一句——
「你们可觉得,咱们王妃的眉眼与苏夫人有些像?」
……
他们恐怕不知,这话我早已是听过了的。
我深知祁燕时昨夜没来洞房,大抵是在城中的某处买醉。
毕竟他深爱的女子嫁了人,他也被迫娶了我。
府上的下人,约莫是觉着我难过,他们前前后后的来伺候着我,问我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又带着我在府上来回地散散。
我在府上日子过得还算安稳,直到一个月后,祁燕时回来了。
3
我彼时正在院子里看书,风吹过手里的帕子,落在脚边。
我看见男人矜贵的墨纹靴,抬眼对上祁燕时俊朗无俦的脸庞,尤其是看见那双眉眼,我怔忡了许久。
「臣妾,见过王爷。」
我放下书卷立刻起身行礼,却反被他有力的臂膊抱了起身。
祁燕时把帕子收在我的手心里,他见我的一刹那,略有些怔怔,随后声音低沉沙哑,「本王欠你一场洞房,今日便弥补你。」
他一袭墨袍随风拂动,身形挺拔,将我有力地抱入房里。
只听见他哑哑的低声道:「……云长安怎么舍得,将你嫁与本王?」
他将一根金簪,放在了我的手心里,「云故里。戴上它,下次给本王看。」
簪子还有他掌心的滚烫。
「嗯,臣妾多谢王爷。」许是太困了,我沉沉的睡了过去,耳边隐约听见男人低低的笑声,我以为是幻听。
醒来时,祁燕时却还在我身边。
他薄如刀削的唇间,透着一丝微醺的酒气。
我看了眼掌心的簪子,那簪头的花上,隐隐刻着一个「念」字,我便已知晓。
「念念……」
祁燕时声音低沉,他将我忽而揽紧怀里。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俊朗无俦的眉眼很是深刻。
我缓缓伸手,不由自主,抚上了那抹眉眼。
4
自从有了肌肤之亲,祁燕时来我院子里的次数便多了些。
有时命人送些珠钗衣裳过来,有时难得他心情不错,会多留一会儿。也有时,他带着愠怒而来,似现在这般,狠狠地惩罚。
「云故里。」祁燕时低沉地喘着气,紧紧掐着我的脖颈,逼迫我看着他,「你哑巴了?本王让你戴的簪子,为何不戴!」
我脸色涨红,咳嗽了出声。
我想,他定是在苏念那碰壁了。回来在我身上泄愤。
他又改捏紧我的下巴,想让我疼到叫出声,可我偏偏紧闭着唇齿。
「你好得很。」
祁燕时抽身离开,冷冷拂袍。
房门被他撞得来回震颤。
我已经习惯他的喜怒无常。
一连三个月,祁燕时都没有来过我的院子。
这日,我闲时将陪嫁带来的书卷都通通整理了下来,直到一幅画卷滚落下来,画卷只摊开了一截,刚好露出男子俊朗的眉眼,府上婢子瞧见「咦」了声,「王妃,这画像是……」
「别碰它!」我脸色立即变了,迅速将画卷收好。
婢子被我吓得愣在原地,惶恐地看着我。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素日清冷,话少的平阳王妃,也从未见过我如此失态的时候。
「奴,奴婢想着,王妃心里定是有王爷的,否则也就不会私藏着王爷的画像了……王妃不如向王爷低个头,服个软……」
「不必再说了,你下去吧。」
我紧紧抱着那幅画卷,爱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护着,手心里满是濡湿的汗意。
书卷整理好,可我已没了再阅书的兴致。
当夜,我洗漱完,从书桌上将一身墨袍拾起,这是祁燕时之前落在这的。
我抱着那抹衣袍,闭眼感受着衣袍上的味道,鼻子泛酸。
这是我所熟悉的,清冽的檀木香的味道。
他们用的是同一种香。
5
三日后,祁燕时踏进了我的院子里,还带回来一位女子——
侯府少夫人,苏念。
苏念生的容貌清艳动人,我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他们口中所说的我与苏念眉眼相似,是有多相似了。
只是苏念脸上带着伤痕,见到我时略有些遮掩。
「平阳王妃安好。」苏念向我一礼,露出衣袖里的胳膊,那一抹淤青很显眼,柔声道:「侯府……我已是待不下去了,有劳王妃多多宽容。若我夫君派人来寻时,便说我不在此。」
祁燕时是舍不得伤他欢喜的女人的,那这伤,想必就是在侯府弄得了。
听闻侯爷萧渡虽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也是好名声之人,怎会动手打自己的发妻?
我敛了敛衣裙,淡然说道:「既然王爷亲自领你回来,想必你在侯府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去吩咐府上下人,为你准备一间厢房,你暂且先住着。」
我正欲吩咐府上下人去安排此事。
祁燕时却声音低沉道:「厢房久年未修缮,潮湿得很。念念住不习惯。你搬出来,把主屋腾给念念。」
苏念一阵受宠若惊的模样,忙说道:「王妃莫要如此……我怎能担得……」
「好。」我不假思索,直接应下,说道:「今夜本王妃便搬出去。侯夫人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只是要走之前,知会本王妃一声便是。」
苏念一脸看鬼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在寻思我究竟是什么菩萨。
我不仅把主屋极其迅速地让了出去,还不忘让后厨去准备避子汤,说侯夫人夜里要用。
王府的下人们,更是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欲言又止。
当夜,我便住进了厢房,这里果然比我想象得阴冷潮湿一些。祁燕时对待苏念,的确细心到无微不至。
他们二人,今夜怕是会在我的床榻上到天明。
我想了想,主屋是不能要了,床榻也是不能要了。
「王妃,这是王爷让奴婢送来的被褥。」门外,婢子推开了门,将我的褥子送了过来,连同将祁燕时那件墨袍也带了来,「王爷说,王妃若想睹物思人,这件衣袍,便赠予王妃了……只是王妃若想要博得王爷宠爱,还需要多些花样。」
我淡淡一笑,抱着褥子,说道:「有劳你了。」
婢子忍不住说道:「王妃纵然再爱王爷,也不能忍到这般地步。侯府夫人都欺上门来了,占着主屋,又占着王爷。一个有夫之妇,脚踏两条船,还敢来勾搭王爷……王妃想想法子吧,快将王爷的心笼络回来。」
我没出声,只觉这褥子好生暖和。
印象里,就如阿兄的怀抱里一样暖和。
我这般想着,便觉一阵心酸,眼眶竟是红了一圈。
婢子许是觉得言重了,忙道:「奴婢不说了。王妃还是早些歇息,奴婢先退下了。」
房门被关上的一瞬间,屋外的寒风凛冽地吹了进来。
今夜大雪纷飞,如同我出嫁的那一日。
那日,我大红的轿子从正门抬出,我阿兄的棺木从侧门抬入。
一喜一丧,一白一红,鞭炮花漫天,雪白的冥纸亦是漫天。一喜一悲。
后来,便只剩下漫天的大雪。
我红着眼眶,从软枕下,手颤抖地拿出那抹画卷,轻轻抚着画卷中男子俊逸的眉眼,早已泣不成声。
阿兄,这里好冷,你带绵绵回家,好不好?
阿兄,都城落雪了,雪飘十里啊。
阿兄,我好想你啊……
6
我抱着画卷沉沉睡去,睡到日上方不知醒。
耳边隐约传来房门一开一合的声音,我怀中微动,画卷被人拾了起来。
我猛然清醒,睁开眼,却见祁燕时打开画卷,他只看见画卷上眉眼之处,便被我立时冷冷地抱回。
「王爷醒了。」我声音淡淡,微笑着几分柔和道:「可要臣妾服侍王爷。」
我缓缓将画卷,置于我的身后。
祁燕时只是看着我,眼眸深邃流转,他启声道:「何时命人画的画。」
他今日一袭蟒袍,如墨一般,拂袍坐在我身旁。
我青丝如泄,还未来得及洗漱,露出纤细雪白的脖颈,说道:「因为思念,所以命人画了。」
祁燕时见我如此坦然,眉头微挑,问道:「既然这么思念本王,为何在面对本王时,又故作姿态如此冷冷?是本王待你不好,还是你惧怕本王。」
他说着,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身子一软,被他揽紧在怀中,我神色微怔,抬眼对上男人深刻的眸子。
他……
我心底微动,他竟没认出来。
祁燕时以为那幅画,画的是他。
而我心知肚明,画卷里的人是我阿兄。
他们生了一张九分相似的眉眼。
我跪坐在男人怀里,被他抱着,用听起来几分哑的声音说道:「臣妾不怕。」
祁燕时大手将我圈入怀里,他唇摩挲着我的脖颈,我心悸一瞬,怔忡地被他打横抱起,落在床榻间。
我想起他与苏念昨夜同眠,便低声道:「王爷,苏夫人还在等着你。」
他却不由分说压了下来,大掌狠狠地在我腰肢上握了一把。
我闷哼地咬了唇。
只听见男人低笑的声音说道:「夫人是不是该专心些?」
我没说话,身子越发僵硬。
我闭眼低声道:「王爷,够了……」
祁燕时不曾放过我,哑着嗓子问道:「云故里,你闺名是何,嗯?」
「绵绵。」我轻声道。
他明明,是知晓的。却故意,要装忘记了。
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带着餍足道:「嗯,是个好名字。绵绵,本王便这么叫你了。」
「绵绵……」
他头一次,唤得这么温柔。
这一夜的祁燕时,与往日不大一样。
7
一连几日,苏念都在平阳王府,无事便喜欢在我面前晃悠。
苏念虽一字不说,却像是字字都说了,看向我的眼里满是嗤笑。
我眼看着她身上的伤淡了不少,隔日又加深,不动声色。
我早已看穿苏念的伎俩,祁燕时却是看不穿。
白日祁燕时陪着苏念,夜里便来寻我,今夜他心情似是不好。
例行房事后,他俊脸阴沉看着我,「云故里,你便是以这副模样伺候本王?本王与苏念如此,你就半分不在乎。」
我淡淡道:「王爷要臣妾如何?臣妾扪心自问,已是做到极致了。王爷与苏夫人若有什么需要,臣妾还可继续照顾。」
他眸子里宛若野兽一般,带着熊熊怒火。
仿若下一瞬,便能将我吞没。
他咬着牙,留下两个字,沉声道:「好,好!」
临走前,他大手一挥拾起我藏在书卷里的画卷,一时间,四分五裂。
祁燕时嗤笑道:「本王就在你眼前,你却要以画来思念。云故里,你可真是能人。」
房门再次被他大力摔得震颤。
我脸色苍白,踉跄地下榻,匆忙捧起画卷。
我修补着画卷,尽管四分五裂,却也能粘合上去。
不,这不是普通的画卷,画上的人也不是祁燕时。
这是我的阿兄。
我缓缓抚上画上的两行字:
长安归故里,绵绵思远道。
我阿兄,云长安,字远道。
我云故里,字绵绵。
可我阿兄死了,他永远地躺在棺木里,做这天地间沉睡的儿郎,再也醒不过来了……
泪水打湿画卷。
我有些无措。
7
我是将军府庶女,阿母身份卑微,嫁入将军府时,大母方去世。
大母是二嫁,带着我阿兄长安嫁给的阿父,阿父并未嫌弃,视大母为珍宝,之后大母感染一场疫病去世了,我阿母便入了将军府,次年有得我。
那一年,我阿兄方四岁。
我年幼时顽皮,阿父常年征战在外,阿母人微言轻农妇出生,识不得几个大字。
阿兄便为父为母,整日抱着我看书,教我习字,带我上马,教导我礼节,连去学塾都抱着我,学塾的那些大公子哥们都笑我阿兄,又抱着妹妹来学堂。
我与阿兄,寸步不离。
直到阿兄十六岁那年,随阿父一起南征北伐,我彼时十二岁,哭得稀里哗啦,每日都书信军中问好,连信使都认得我。
因为我的缘故,阿兄还要被军中将士打趣。
可对我而言,阿兄的一封回信,便能让我心安一整个月。
日月如梭,就这样过去四年。
最后一封信,大雪纷纷,都城寒冷,我搓着冻红的手,为阿兄即将凯旋,迫不及待激动书写道:「哥哥,都城落雪啦。盼哥哥归,给绵绵堆雪人儿呀。」
阿兄的字行云流水,回信:吾妹绵绵,信已收到,待兄长归。三日之内,兄必达都城。届时便为绵绵,堆九十九雪人儿,可好?
九十九个雪人儿,长长久久。
可后来,抬进来的却是我哥哥的棺木。
阿兄躺在里头,面色苍白,无声无息。
那棺木上,立着一个小小的雪人儿,沾着斑驳的血迹。
我抱着棺木,撕心裂肺,满是血泪。
阿兄,绵绵不要雪人儿了……
绵绵要哥哥回来啊。
我眼角带泪,再次醒来时,郎中一脸愁容,旁边的婢子催促道:「郎中,我家王妃如何了?」
郎中说道:「王妃有喜了。」
8
我怔忡之间,屏退了婢子,深吸一口气,问郎中,「我身子如何?」
郎中便道:「王妃如今已有两月身孕,然我观王妃脉络,乃气结于心,需得要好生调理。」
我颔首,知了。命婢子多给了些赏钱,让身孕之事,暂且隐瞒不谈,待三月坐稳告知。
婢子问我:「连王爷也不能告知吗?」
我说:「如今苏念尚在府上,你未曾瞧见他二人情投意合么。」
婢子尴尬,没再说话了。
这几日,我清净养胎,祁燕时与苏念睡在主屋,倒是不曾走动出来。
直直入夜的时候,主屋传来一阵女子的尖叫声,很是突兀。
我心头微怔,唤婢子过来问询,「出了何事?」
婢子面露慌张,慌不择言道:「王妃,奴婢也不大清楚。想来是王爷与苏夫人,寻了什么新花样在戏耍吧。」
婢子刚说完,王府里一阵阵势。
我心感不妙,往外看了一眼,只见举着火把按剑的府兵们,面露凶相,将整个平阳王府围了一圈,直接堵死,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一府兵拎出府上的嬷嬷,跪在地上。
嬷嬷吓得发抖,不敢言。
火光闪烁着,我冷了下脸,对婢子道:「究竟生了何事?」
婢子直接吓得扑通跪下。
不一会儿,祁燕时一袭墨袍冷冽,他俊脸带着寒意,看向我的方向。
他提步走来,我并未做错什么事,自也不怕他来问什么罪,可却心神颤动几分。
他强烈的压迫感袭来,将我的身子箍紧他的怀里。
「夫人莫怕。」他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看着我道:「本王抓个贼人。」
又是一声惨叫。
我见苏念青丝凌乱,嘴角挂血,被府兵押在地上,宛若疯子一般。
我瞳孔震颤,几分讶异。
怎么回事?我看向祁燕时,他与苏念不是……
祁燕时拿出袖袍里的蜀地堪舆图,冷声道:「苏夫人,要寻此物,倒不如令你夫君亲自来取。本王陪你演戏整整一年,也是倦了。」
我看见他又拿出一根迷香来。
这根黄色的迷香,我在画本子瞧过,说是一个妇人是为细作,为自己谋逆的夫君行窃军中地形图,每每就是用这种香来迷惑被窃之人,以为对方献身了。
我怔忡许久,眼下这根香,是祁燕时用给苏念的。
难道他不曾喜欢苏念,只是为了今日捉出内奸。
再见那苏念,吐出一口鲜血,「祁燕时,你如此无心之人,想来骨子里便是冷漠至极。是了,你杀人不眨眼,阻碍你之人你便要除去。我阿弟如此,云长安亦是如此!」
我听见阿兄的名字,身形一颤。
苏念看向我,几欲癫狂地大笑,说道:「云故里。你难道不想知道,你阿兄究竟是怎么死的?罢了,我来告诉你吧!你阿兄,根本不是为了救祁燕时而死,而是被他设计致死!哈哈哈,你报恩嫁过来,报的是哪门子的恩?可笑,可笑——」
「啊!」
话还未说完,苏念一声哀嚎惊叫。
我看见一柄长剑,刺入苏念的后背,直穿心脏。
我隐约记得,苏家次子苏合,少年功勋,随我阿父阿兄南征北战,功勋累累,后战死沙场。
我阿兄云长安,云家军大将,与我阿父为国效忠,拜祁燕时麾下,为救祁燕时而死。
阿兄说过,平阳王为人大义,可托付终身,是阿兄为我择得这世间最好的夫婿。
阿兄还说过,平阳王厚待将军府,将军府亏欠太多,唯有功勋相报。
得知哥哥死讯的那一日,阿父告诉我,阿兄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
我只觉眼前昏昏,倒地吐了口血。
阿兄,你说平阳王好,可堪托付,我如今,已经嫁给他啦……
9
我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门前院子的血迹,早已被人清理干净,忽地想起那日的情景,我喉中忽而一阵干呕,坐起身来。
祁燕时伸出帕子,他看着我,声音沙哑道:「有了身孕,为何不告知本王。」
我没有接过他的,只是抓起身旁自己的帕子咳嗽了几声。
他欲要顺我的背,却被我用力拂开,我竟不知哪来的气力,秀眸猩红如血,冷冷看着他。
「祁燕时。」我听见自己声音颤抖,说道:「我阿兄,究竟是如何死的。」
他身躯一僵,眸子里带着几分冷意。
祁燕时沉声道:「云将军乃是为救本王而死。云故里,你宁肯信旁人,也不愿信本王。」
我浑身绵软无力,闭眼下了逐客令,说道:「王爷想必还有公事要忙。臣妾累了,便不占用王爷了。」
他看我的眼神,越发地墨黑了。
他不知在想什么,坐在我身旁许久许久。
我躺在软枕上,闭着眼,而后,我听见他拂动墨袍起身的声音。
祁燕时说道:「这是本王的第一个孩子。云故里,云长安既将你托付给本王,本王必护你与孩子一生无忧。只要你安分守己。」
一连数月,他每日都来照看我。
衣食住行上,他待我无可挑剔。
可我知晓,他只是来瞧他将来的嫡子,并不是我。
我也知晓,他并不欢喜我,我于他不过是一场政斗的棋子,为他所利用。
苏念已死,萧侯爷许久未曾动作,我看着外头风雨欲满楼,缓缓在院子里烧着纸钱。
我将那些小雪人儿,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堆放在火堆旁。
10
三个月后,我收到一封家里的书信。
婢子送来时,红了眼睛,「王妃,这是云将军的遗书。王妃的阿父说怕你忧伤过度,如今才好拿出来。」
我屏退了婢子,缓缓拆开了书信。
竟不是阿兄的字迹。
书信上写着一行字:若想得知你阿兄死的真相,来寻我。萧渡。
是祁燕时的死敌萧渡。
我烧了书信。当夜,正在抉择之时,一阵风过,吹开了我的房门,紧接着我脖颈一痛,不省人事。
再醒过来时,却到了陌生的府邸。
萧渡看我醒来,挑眉说道:「祁燕时杀了我的夫人,我又怎会放过他的夫人呢?」
我两眼清明,很快便知发生了何事。
我道:「侯爷抓我一介手无寸铁的妇人,有何用呢?」
萧渡看了我一会儿,从袖袍中拿出一幅画卷,似是掂量着什么,「本侯原想着,杀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看着祁燕时撕心裂肺,想必会很有趣。直到看见这幅画,我觉得似是有更有趣,无需本侯插手了。」
「云故里,你说,是不是?」
他问着我,我见他袖口滑落一把尖刀。
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阿兄的佩刀。
我伸手捧过,浑身颤动。
佩刀下,沾着一封书信,是阿兄的字迹。
我眼眶发热,抚着书信上带血的字迹。
「长安此生,未曾负过平阳王。」
我紧紧闭眼,热泪滚落。
萧渡看着我的眼泪,笑道:「祁燕时心思太狠,疑心太重。我不过请你阿兄吃盏酒,回去时,他便不认人了。祁燕时娶你,无非是愧疚罢了。云故里,你竟是这天底下最蠢的女子。」
后来,我便被送回了王府。
临行前,萧渡在我脖颈上狠狠捏了一把。
府上的下人,都看见我是坐着侯府的马车回来的。
祁燕时墨袍冷冽,身旁的下人提着灯笼,烛火衬得他俊朗的脸庞愈加阴冷。
我被他拖进了房里,他欺身而上,狠狠攫住我的下巴,看着我脖颈上的红痕,眸子猩红道:「云故里,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待本王?为何!」
「你杀了我阿兄。」我眼里波动,与他相视。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本王不曾!」
「你害死了我阿兄。」
「闭嘴。」祁燕时狠狠吻住我的唇,他任凭我多难受也不顾,在我身上狠狠起伏,像是要我死一般,哑声道:「本王再说一遍,云长安的死,与本王无关!」
我嗤笑一声,任由他在身上动作。
身早已无痛了,我说道:「祁燕时,你瞒得过众人,可曾瞒得过你的心!」
他的动作更用力了,宛若洪水猛兽欲要将我吞噬。
我闷哼出声,嘴唇咬出血,我摸出了阿兄的尖刀,他却擒住我的腕子,沉声道:「本王说过,本王不曾……不曾!」
他扔了我的尖刀,整一夜,他当着那幅挂在墙上,背过去的画卷,狠狠地待我。
祁燕时疯了。
我亦疯了。
11
自那过去了一月,转眼我已至临盆之际。
那一夜的癫狂,于我和祁燕时,再无提起过。
这夜,他将褥子都带来,把软枕放我房中榻上,「以后,本王都在这睡。」
以往,他大多只是流连几夜。如今,却要搬过来长此以往地来睡。
我冷淡道:「臣妾夜里好动,怕王爷睡不习惯。」
祁燕时只是拥着我上榻,他唇摩挲着我的耳廓,大掌熨烫着我的腰肢,声音低哑道:「你年幼时,本王便就抱过你。你好动的性子,本王也不是没习惯。」
我默然。他长我七岁,我七岁时,他已然十四,是上战场杀敌的年纪。
那时,我还是个孩儿。每每我送阿兄出征,迎阿兄回来时,祁燕时都在。
他们曾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我每每盼望,他能与我阿兄同去同归。
只是这一次,祁燕时回来了。
我阿兄,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见我出神,在我脖颈低吻,说道:「还在恼成婚那夜,本王洞房未曾来么?其实那一夜……本王就在你的榻底下。」
我神色一怔,看着他,手攥紧了紧。
祁燕时低笑道:「本王的颜面,都尽失在你云故里这了。」
他说着,将我抱紧,不住地吻着我。
他灼热的气息,在我的脖颈间。
我淡然一笑,说道:「是啊,王爷的这出戏,排得真好。」
让苏念一步步取信,让苏念以为,我是祁燕时无关紧要的。
连大婚当日,他都不曾来与我洞房。
他的一切,安排得多好。如今,却还要打着为了我的名义呢。
我察觉到他的身子一僵,只一瞬。
而我浑身宛若水火,只听见尽兴之时,他低沉喑哑的声音,在我耳畔萦绕,「绵绵……本王终是娶到你了,绵绵。」
意识蒙眬间,我看着他与我阿兄九分相似的眉眼。
听着他低低唤着的声声的「绵绵」,我松开了软枕底下,握着的尖刀。
我闭眼,迎合了他。
祁燕时察觉到我的反应,他吻着我的耳廓,拉过我的手抚在我隆起的小腹上,低声道:「绵绵,本王已经想好,孩子的名字了。」
后来,他又在我耳边低语了好些话。
我已是疲累,意识模糊,沉沉睡去,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只觉这男人好生聒噪。
他不是向来惜字如金,沉默如冰么。
何况,这是他的孩子,不是我的。
我真的,很不喜欢平阳王祁燕时呢。
12
我临盆那天,都城下了好一场暴雪。
我身在床榻上,浑身冷汗,拼死生下孩儿,很遗憾,是个带把儿的。
我本不打算为他生个世子。
我近乎气力全无,祁燕时陪在我身旁,他薄薄的唇温热地吻着我的手。
而我的视线,却缓缓落在院子外头,那火盆旁本欲融化的小雪人儿上。
暴雪落下,它又能继续多活几日了,多好。
婢子抱着孩子笑道:「王妃,瞧瞧小世子,多可爱啊,与王爷生得真像!」
我注视着孩子的眉眼,闭紧了眼。
「带他去睡觉吧。」我并未再看第二眼。
连着数日,我躺在榻上,不曾走动。
「你不愿抱他,为何。」直至祁燕时来寻我,他眸子闪烁着,问我:「云故里,这是你与本王的孩儿。」
他已是很怒意了,俊脸带着青筋。
我正看着书卷,书卷里,藏着一方白纸。
我抚着上头的字迹。
长安从未负过平阳王。
「王爷莫忘了,我仍在歇养。」我说道。
祁燕时看见了桌上的那幅画卷,明明已经四分五裂,却粘合着。
我注意到他的眼神。
祁燕时向我提步走来,掠过那画卷。
他握住我的手,在我怔忡之下,将我带进他怀抱里。
他紧紧抱住我,似是怕失去我一般,声音低哑道:「本王以为你生下孩子,便会有所转变。可如今,本王仍然觉得,离你很遥远……你若为得云将军一事,云故里,本王没错。」
你若为得云将军一事。
云故里,本王没错。
我听他这样说道。
平阳王祁燕时怎么会有错?
错的是我阿兄,他不该去死。
错的是我云故里。
从一开始,便就错了。
一开始是什么时候?是我七岁那年。
不该遇见祁燕时。
13
夜里,我被一阵噩梦惊醒,醒来满身冷汗,身旁空空荡荡。
我听见府外声音嘈杂,想来并非寻常之事,便唤婢子进来,「把小世子抱过来。」
婢子眼睛通红,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王妃,小世子……被萧侯爷抢走了!萧侯爷以小世子威胁王爷,逼王爷交出蜀地堪舆图!」
我神色一僵,面容凝固,我立刻撑着起身,婢子慌忙为我披上貂绒。
我见府上府兵重重,却不顾阻挠地冲了出去,任凭他们在身后如何追喊,我翻身上马而去。
若是为了蜀地堪舆图相争,必然不会在城内,那便是……东郊城外!
夜里十分寒冻,我策马青丝拂动。
阿兄定然也经历过,每个这样的时候。
我眼眶微热,向着东郊拼命策马,直到来到一处,踉跄翻身而下。
四处皆是我云家的墓碑,我阿兄,便是葬在此处。
「萧渡。」祁燕时俊脸冷峻,他嗤声道:「你以为以此,便能威胁本王?本王是何性子,你是第一日认识本王么。」
我听见了声响,踉跄地走了过去,伏在丛中窥视。
我袖袍里,攥紧了阿兄贴身的尖刀,心口处,画卷微微在发烫。
只见萧渡手里抱着婴孩,婴孩的脸蛋冻得通红,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我瞳孔紧缩,浑身颤动。
萧渡笑说道:「平阳王,我正是因为了解你呀。你连好兄弟云长安都能弃之,何况你的妻儿呢?但不论如何,我总要试试。万一,你祁燕时有了软肋呢?」
我见他将手高高举起,身形发颤。我那孩儿尚在襁褓中,什么也不知,底下便是寒风呼啸的悬崖。
我猛然看向祁燕时。
祁燕时嗤笑道:「本王从不曾有软肋。你大可试一试。但萧渡,你想清楚了。你若杀了本王的世子,你萧渡,不会再好过。包括蜀地堪舆图。」
萧渡笑说:「既然平阳王都这么说了,那就是铁了心地要跟我赌一把了。我摔死这孩子,倒没什么损失。蜀地堪舆图,自也再有法子取得。祁燕时,你果真不在乎你这孩儿的性命?」
一阵冷风呼啸,我看见襁褓中的孩子摇摇欲坠。
从不曾有软肋。
我冷笑一声,紧握着尖刀,从丛中往萧渡身后的方向走。
「祁燕时,本侯没太多的精力在此。」萧渡狡黠说道:「我数三声。你若还是不肯交出蜀地堪舆图,本侯便摔死这孩子,一了百了。解了本侯对已故夫人的相思之情。」
「三。」
我看向悬崖之处,我仍有机会。
我在萧渡说到「二」时,迅速冲了过去,以尖刀横在了他的脖颈上,我冷声道:「放开!」
祁燕时在看见我出现时,瞳孔骤缩,他低沉道:「绵绵,回来!」
萧渡哈哈大笑,对我道:「你在威胁我?有意思,本侯死之前还能拉个陪葬的,倒也不错。你们母子二人,都来陪本侯下地狱吧,如何啊?」
「祁燕时!眼睁睁看着你妻儿随我一起去死吧!哈哈哈……」
萧渡松开了手中的襁褓。
我撕心裂肺喊了声,「不要——」
我的胳膊被萧渡持刀,割了一刀,下一瞬,我被男人的一抹怀抱抱住。
祁燕时反杀了萧渡。
我看着萧渡瞪大双眼,直直地倒了下去,跌下了悬崖。
死之前,他大笑道:「祁燕时,本侯诅咒你,永远痛失所爱,一生困顿于此!」
我唇色苍白,看着那抹鲜色的襁褓,落入万丈深渊。
落雪了。
我的脸上,砸下了片片的雪花。
祁燕时抱着我,紧紧抱着我,「绵绵,相信本王,孩子不会有事的……」
我仰天。
那一日,也是这样大的雪。
百城之内,怎会有这样大的雪呀。
阿兄,孩子没了,我把一切都还给他啦。
你瞧,我也有好好听你的话,嫁给他啦。
现在,我可以来陪你了吗?阿兄……
阿兄,绵绵来陪你了……
我握起尖刀,狠狠刺进了心口里,我张开双手,坠入了崖下。
我看见祁燕时声嘶力竭地朝着我扑了下来。
阿兄,你看,他果然是个值得托付之人呢。
祁燕时番外
出征之际,我去寻了友云长安。
他有个顽劣的妹妹,每日我来时,这丫头都挂在他阿兄身上,像个挂件难缠的紧,嘴巴碎得很。
得知她阿兄要随我去军中,嘴皮子都磨破了,要我照顾好她哥哥。
还要我与她哥哥,同去同归。
我已是数不清多少次,借着来看长安的名义,来瞧这小丫头了。
蜀地之战,我从未猜忌过长安,实乃萧渡使的一招离间计。
长安死的那一日,生生替我挡了一剑,他唇色苍白地对我说,「末将若不死,难以令军中将士信服。主公不必觉得亏欠,只是我家中有一小妹,放心不下。我死后,告诉她不必为我难过。此一桩心愿未了,若主公肯答应,吾妹便托付给主公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何尝不是我心中的一桩痛?
我娶云故里的那一夜,并未与她洞房,我知晓她从不欢喜我,她甚至有些怕我。
夜深时,我自她床榻底下起身,抖了抖衣袍,为她盖上被褥,她口中呓语的满是她阿兄。
我设了一局,除去萧渡的眼线,苏念。
我假意与苏念情投意合,每每都在云故里面前,便是想以此让她醋一醋,可她半分不曾动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眼里如此灰寂的。
从云长安死的那一日起。
尽管如此,每个夜里我都暗暗去她房中,为她盖上被褥,在她看不见我的地方,事事安排巨细,让下人好生伺候,让她在我府上,如同在她府上一般自由自在。
我以为,她会高兴起来的。
可她,再也不笑了。
我看见她在院子里烧纸,堆雪人儿,我听见她夜里的声声涕泪。
直至,她怀了身孕,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那一日,我欢喜坏了,我要当父王了。想着她为人母,会不会就习惯嫁给我这件事了。
我抱着她低唤着绵绵,她似乎欢喜我这样唤她,那我便多唤她,她高兴些总是好的。
可孩子出世后,她亦是无动于衷。
后来,她便永远地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吾痛失所爱。
她死后第三日,我在房中,看见了一些布样,与针脚线。
在一处被布匹遮盖的篓子里,我找到了许多绣着花样的小衣裳,旁边放着一个虎头帽子。
都是她织的。
织得这样好看,何必藏着掖着?
桌角底下,还压着一些废纸,被她用来垫着了。
打开那些废纸,「祁慕」「祁远」「祁思思」等字眼出现,她似乎是在考量,究竟腹中的是男儿还是女儿,她在想要把他们养成什么样的孩子,取什么样的名字符合他们。
她死后第七日,我拾到了从棺木里掉落的画卷。
我淡笑着。
当初被我撞见,她私藏画我的画卷,想着,她既然那么欢喜我,为何每每如此倔强,不肯来见我,非要以画来……
「睹物思人」四字我还未来得及说,我便打开了画卷。
我唇角的笑容凝固。
只见画中男子一袭白衣,眉眼俊朗。
画卷两旁,写着两行字。
长安归故里。
绵绵思远道。
我唇色苍白,收了画卷。
好在,没有人任何人看见,这样便好。
我喉中一口腥甜喷涌而出,只觉千刀万剐,割在心头。
她死后第三年。
吾儿祁慕云,三岁便已天赋异禀,只是从不过问他母亲之事。
近日,他忽而问起我,「阿父,三年了,孩儿怎的还没瞧见阿母呐。阿母这一场气,足足生了三年,阿父都不去哄哄阿母吗?」
三年前,我早已在悬崖中间备了死士。
吾儿落下悬崖的一瞬,安然无恙。
我从未骗过云故里,便不曾食言。
我抬手,抚了下孩儿的脑袋,「嗯,阿父哄过了。你阿母这一次,不会再回来了。」
其实,我也曾得偿所愿过。
(全文完)
作者:今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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