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大学后第一次去夜店,碰见了一年前失踪的邻居哥哥。
他搂着两个穿着清凉的美女,像个二流子。
见我时,目光从我胸前一闪而过,又轻啧一声。
后来他把我压在墙角,手指压住我的唇瓣,俯身要我唤他的名字。
我才恍然。
他不是我的周砚知。
1
我是在夜色的走廊里遇见周砚知的。
夜色是市里最大的娱乐会所,里面的人员鱼龙混杂。
室友陆婷过生日,在夜色预定了一间包厢。
我来得晚了,刚想拨电话问房间号,就听到走廊远处传来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有几人出现在走廊尽头,我本想侧头避开他们,却在看清其中一个男人的样貌时,愣住。
那个我无数次梦见又惊醒,与我朝夕相处十几年的面孔。
一年前被警方断定,大概率死在河里的——
我的竹马,周砚知。
2
我用力眨了眨眼。
再三确认,我并不是把一个和他长相相似的人认作是他。
可是眨着眨着,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因为我绝对不会认错人。
周砚知的身影,占据了我短暂的十八年人生中的百分之八十。
是我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
也是我,偷偷暗恋了很久很久的人。
他在一年前失踪后,再没有了消息。
我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和他相遇。
两个穿着清凉的美女,被他一左一右搂在怀里。
也许是我盯得久了,被旁边的陌生男人看见了。
他朝着身边的人示意,调笑道:「你哪儿落下的风流债?」
「人看你都快哭了。」
对面的人侧眸,与我对上眼,只是瞬间,便又落在我的胸前,目光放肆,语气轻佻:「瘦巴巴的小姑娘,我看得上吗?」
周砚知不会说这种话。
可这个人又分明是他。
我咬了下嘴唇,拿着手机看着他:「可以……加个微信吗?」
他望向我,似笑非笑。
「不要。」
目光又落在我胸前,语气里带了点遗憾:「食之无味。」
旁边的男人哈哈大笑。
3
眼前的人,和曾经陪伴我十几年的周砚知,像是两个极端。
又或者说,像是同一皮囊下的两个灵魂。
周砚知从不会说这种话。
他太好。
就像一块温润的玉。
而我太幸运。
仗着青梅这个身份,陪在他身边。
高二的那年寒假。
我向周砚知要了一个约定。
希望高考完的那天,他能来接我。
宽大的围巾遮住了我微红的耳垂,让他看不见我的小心思。
那个时候周砚知看着我笑,丹凤眼微微眯起,却不回答,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新年的钟声临近。
烟花满天,爆竹声响。
我以为是周围声音太吵,只好踮起脚凑近他的耳朵。
「周砚知。」
「高考完那天,」
「你来接我,好不好?」
爆竹声真的好吵好吵。
吵到我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可我还是听见他附在我耳边,郑重又亲昵的那句:
「好。」
可他食言了。
我站在汹涌的人群里,茫然四顾的那天。
所有嘈杂和喧嚣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的时候。
他没有来。
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
我浑浑噩噩敲开他家门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像老了十岁的他的父母。
以及他们红着眼睛告诉我的那个噩耗。
4
可我一直没信。
我想他只是失踪了。
或许哪天,我会在某一个街角,或者是某一家便利店,和他相遇。
又或者,哪天他忽然找上来,说自己只是躲起来了。
周砚知那群人走掉了。
最终我还是没加上他微信。
陆婷找到我的时候,我还在走廊上发愣。
她抓住我的肩膀摇了摇:「乔宁?」
「沈乔宁!?」
「怎么了?给你打电话也没接,房间就在那儿。」
「怎么哭了?」
她语气急促,忽又变得歉疚:「包厢里声音太大了,我没听见你给我发消息……」
「没有,」我垂下眼,「我没事,快进去吧,别耽误你的 party 了。」
包厢里气氛火热。
我在角落坐下来,看见手机上有陆婷回复的房间号,和她打过来的两个未接电话。
以及,周砚知妈妈刚发来的微信消息。
——小宁,大学生活还习惯吗?
自从知道周砚知失踪后,我一直和他的父母保持联系,倒像是他们半个女儿。
打字的手顿了顿,我想起那人转头时的笑声,轻浮又散漫。
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挺好的阿姨。
——您和叔叔,要多注意身体。
5
包厢里的人嗨到不行。
我跟着他们凑了一会儿热闹,却始终心不在焉。
中途出去上个厕所。
走廊里很安静。
我照着指示牌往厕所的方向过去。
忽然却听见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被男人压住的女人,一下推开她面前的男人,声音里还带着娇媚:「有人来了。」
男人低低地笑了两声,回头:「你还会害……」
他的话消失在半路,唇角还沾着女人朱砂色的口红。
赫然是刚刚拒绝我的那一张脸。
我看着他嘴角的那抹红色,面色惨白。
面前的人对上我的眼,一下笑开,钳住女人的手,语气暧昧:「回房间继续。」
他怀里的女人穿着包臀裙,身材玲珑有致。
闻言只是轻轻瞥了我一眼,立马娇笑着应下:「好~」
我浑身发冷。
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脚步像是灌满了铅。
一直到,他们消失在尽头。
6
不该是这样的。
我的周砚知如清风朗月。
见我时便笑意吟吟,轻声唤我名字:「宁宁。」
我幼时喊他哥哥,每次放学,他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等我,我都要大喊一声:「哥哥!」
然后骄傲又得意地对老师说:「哥哥来接我啦!」
「老师再见。」
后来长大了,我进入叛逆期,爱叫他全名。
「周砚知!你别告诉我妈。」
「周砚知,我错了。」
「周砚知,怎么办?」
他从不恼,次次应下,摸摸我的头,帮我扛下所有烂摊子。
「周砚知。」
「你会不会,一直保护我?」
「会。」
少年穿着白衬衫,身姿挺拔,衣摆在风中扬起,我悄悄攥住,却看不见自行车前座上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清冽又坦然:「我是宁宁的哥哥。」
「当然要保护宁宁一辈子。」
才不要。
我才不要只当你妹妹。
我扁着嘴,却不敢说话,只能气恼地抱住他的腰:「那你骑稳一点!」
其实路面平坦,也无阻碍。
他的身形一滞,笑声从胸腔溢出,却不反驳,只是乖乖应下:
「好。」
再后来我情窦初开,开始留了长发,穿漂亮的小裙子,喊他砚知哥哥。
那个时候周砚知已经去了外地上大学,回来的时间少之又少。
肩宽腿长,已然长成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冷意,却又在见我时全部消融,只余笑意。
我心动了那么多年。
高三那段日子,每次深夜抬头望着月亮,想着再坚持一段时间,只要熬过这段时间。
我要考出最好的成绩,然后站在他面前,把我数十年来的少女心事和所有的酸涩,向他坦白。
告诉他,我喜欢他,很久很久了。
我就又有了面对那些枯燥繁琐的题目的动力。
可是今天碰到的这个人。
没有半分他曾经的样子。
7
回过神,我想要再追上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了。
我不肯放弃。
我想再见他一面。
失忆也好,装的也好。
至少确认是他,让他的父母知道,周砚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没有要到他的联系方式,唯一和他有联系的只有「夜色」。
所以我采取了最笨的一种办法。
去「夜色」蹲守。
我再次见到他了。
这次他和几个男人凑在一块抽烟,身边围着三四个人,凶神恶煞。
我忽然有些胆怯,不敢再过去。
却被上次那个男人看见了。
他忽然笑开,向周砚知示意了一下我。
周砚知回眸,神色冷淡地睨我一眼,紧接着,那天那个女人再次出现。
他一下变了脸,勾起一点笑意,伸手揽过女人的腰,把人带进怀里。
女人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
而我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进入包厢。
又在那一刹那间,看见女人暗含威胁意味的回眸。
像淬了毒的玫瑰。
冷汗浸湿衣背,我靠着墙大口喘气。
7
一直到用洗手间的水洗了把脸
我似乎才从混乱中找到一点实感。
他不是周砚知。
他又是周砚知。
周砚知是天上的太阳,永远温柔,永远热烈。
可他消失的这一年多时间像是天堑,如此割裂。
洗手间的门忽然被打开。
镜子里的我背后映出一张年轻又美艳的脸。
大波浪披散在肩头,她脸上的妆太厚重,像是一张浓墨重彩的假面。
是刚才那个女人。
她挑了挑眉。
「是你?」
表情一闪而过的讶异。
我转身,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女人踩着十几厘米的高跟鞋,向我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睨我。
「离他远点。」
她的目光落在我胸前,是和周砚知如出一辙的鄙夷与不屑。
「真以为砚哥会看上你这种货色吗?」
她勾勾唇,笑容轻蔑又高傲。
像是嘲笑我自不量力。
可我却只抓住了话语里的那个称呼,虚幻与现实似乎在这一刻相交,我像是找到了磅礴情绪的发泄口。
「你叫他什么?」
我的嗓子有些嘶哑,她像是没听清。
「他叫什么?」
「你刚刚喊他砚哥——」
我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哭腔质问:
「你告诉我——」
「他是谁?」
他是不是,是不是周砚知?
熟悉的名字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到底没有说出来。
眼前的人被我吓了一跳,伸手一把将我推倒在地。
狭小的空间发出沉闷而笨重的声响,尾椎骨阵痛,我狼狈地倒在地上。
这个叫宋菁的女人,却一脚踩在我跟前,又低头凑近我。
甜腻的香水气味里,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小妹妹。」
「劝你一句,离他远点。」
「要不然——」
「最后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却好似坚冰,刺入我的心脏。
话音未落,门又被人一下打开。
对话里的主人公喘着气闯进狭小的房间,在看清地上的我的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他本来烦躁的面色又冷了几分。
可不过是一瞬间,他就拉过了宋菁的腰,掏出一沓钞票,熟稔地塞进她胸衣里,笑容暧昧:「今天不用你了。」
「爷尝尝鲜。」
我看见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开口:「不……」
却被周砚知回头凶了一句:「快滚。」
宋菁被噎了一下,回头看我一眼,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又迅速回头,脱下高跟鞋拿在手里,快步离开了。
8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人了。
周砚知弯腰,伸手将地上的我一下扯进怀里。
我撞在他胸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抵在墙上。
冰冷的大理石贴着背部,不安分的手搭上我胸前的纽扣,卫生间的灯光昏暗又暧昧。
冷意从解开的领口钻进我的体内,冰冷的墙面不断摄取背部的温度,寒意与恐惧一步一步爬满全身。
生理的眼泪遵从恐惧的本能,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熟悉又陌生。
只是眼下多了一条小疤。
是他。
又不是他。
我惶然无措,只能无助地小声重复那个曾经最熟悉的称呼。
「砚知哥哥……」
解我衣服的手停顿一秒,眼前的人抬手压住我的唇瓣,暧昧地摩挲,凤眸上挑:
「声音这么好听,就是叫错了人。」
「叫声砚哥听听。」
他的话像是割开现实与虚幻的刀子,我猛然惊醒,用力推了他一把,拼死反抗,手却不慎扯开他衬衣的扣子。
大面积的疤痕盘踞在裸露的肌肤上,堆叠的增生痕迹,在他心脏下方开出一朵花。
一朵,汲取生命盛开的花。
我呆了一下,手碰上他的手臂,细小的,不平整的针孔触碰到指尖。
我像是被烫了一下,猛然收回手。
不是他。
「你不是他。」
「你不是他。」
「我不认识你。」
「滚开!」
眼泪一下子掉落下来。
「认清了?」
对面的人嗓音慵懒,手指揩去我脸上的一滴泪珠,唇角笑意盎然。
他低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肩,手从衣摆滑入我的腰间,带来的冷气让我浑身发冷。
「晚了。」
卫生间的门再次被人撞开,满脸煞气的男人收回了脚,那只手堪堪停在我的腰间。
「李砚,你他妈怎么这么急色?!」
「宋先生找你们,一个个半天不见人。」
「少搞一会儿会死吗?」
我听清楚来人语气里的戾气,身体下意识地瑟缩。
那人走近一步,看清我的脸后却又忽然笑开,骤然变脸,语气调侃:
「不是小菁?」
「不是说对小姑娘不感兴趣吗?」
周砚知松了手,没再看我一眼,扣好自己的扣子,回头和来人调笑:「送上门的肉,不吃白不吃。」
男人又骂了一句荤话,他笑着接过话头。
俩人离开时,他却忽然转身,抽出一沓钞票,甩在我身上。
鲜红的纸钞在半路散开,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像是奚落。
又像是嘲讽。
洗手间的门被重重关上。
我跌落在地上,肮脏的积水洇湿原本干净的衣服,我却置之不理。
击垮我的那个瞬间,希望像是被拦腰折断的树,血从断口喷薄而出。
粗暴。
又残忍。
我跪坐在地上,狼狈地,颤抖着伸手去捡那些掉在积水里的钞票。
一张又一张。
喃喃自语。
他不是周砚知。
他不是周砚知。
像是说服自己。
最后又都落在地面。
散落成一堆。
我终于崩溃。
他不是周砚知。
我的周砚知,早在一年前失踪了。
可能,
再也回不来了。
9
我没有再去夜色,回到学校,继续我的大一生活。
偶尔看着天边的月亮发呆。
只是我没想到,我又遇到了宋菁。
陆婷和几个室友在商场的店里试衣服,我心不在焉地在一边划手机。
恰好点单的奶茶已经做完,小程序弹出一条消息,我便先出了门店,想去把奶茶带过来。
高跟鞋哒哒的声音在商场里其实并不违和,可我却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恰好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挎着几个购物袋,照旧高傲。
她对上我的眼神,勾起红唇,笑容嚣张挑衅。
「脸色不太好看呀小妹妹。」
「总算识相了吧?」
我没有答话。
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约莫是觉得我没有理她,面子上看不过去,一下子激起了怒火,伸手就要打我。
掌风从我面前划过。
却没有落到我的脸上。
她却像是恼羞成怒。
踩着高跟,一把拽住我的头发。
头皮被扯得生疼,生理性的泪珠挂在我眼眶边。
她恶狠狠地附在我耳边:「给我过来。」
我被她用力扯进了卫生间。
路人好奇的目光随着门的关闭被隔绝,她拽住我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扯。
我的身子踉跄,撞在墙上,抬头时恰好对上迎面而来的巴掌。
被打到。
会很痛的。
10
吧台上的手机响个不停。
路人好奇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宋菁已经走了。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浑身上下像是浸透在水里。
发丝一缕一缕往下滴水。
眼眶红到要滴血。
不知道第几次响起的电话铃声,终于打破我的魔障。
陆婷焦急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乔宁你在哪里?我们找了好久都没见你?」
「我在……」
我的声音嘶哑到不堪入耳。
「二楼……洗手间。」
陆婷她们赶来的时候,见我齐齐被吓了一跳。
三个人将我围在中间,陆婷抽出纸巾擦拭我脸上滴落的水。
「乔宁,发生什么事了?」
室友声音温柔。
我不能说。
所有的事情卡在喉咙里,缠绕成一团厚重的线团,封住我的声带,堵住我的喉舌。
我只能扑进陆婷怀里。
女孩子的怀抱柔软而温暖,她伸手反搂住我,轻轻拍我的背。
「没事了。」
「乔宁。」
「没事了。」
11
十岁时,我被高年级的人拦住,莫名被推搡到地上,重重摔了一跤。
为首的人冲着我骂了好几句脏话。
放学时看见周砚知,委屈的洪水一下冲卷所有理智。
我牵着他的衣角站在街边嚎啕大哭。
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砚知没法,只能蹲下来抱住我,低声轻哄:
「没事了。」
「宁宁。」
「没事了,哥哥在这。」
街边人潮汹涌。
我却像找到了归处。
12
可是现在。
我找不到周砚知了。
13
宋菁带来的扰动像是湖面上的涟漪,没过多久便恢复平静。
只是湖面下不平静的漩涡,仍未停息。
我过了一个多月的平静生活,恰好周末社团团建,挑了一家好吃的烧烤店,地段略微有些偏。
桌上十几个人推杯换盏,社长喝多了,脸涨得通红,拿着矿泉水瓶就要为大家高歌一曲。
我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他们疯。
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一杯一杯下肚。
等到脸颊发烫,身旁好友惊呼:「乔宁,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才惊觉,自己喝了好多酒。
可惜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已经不太清醒了,身体比大脑的反应还要快。
我噌地一下起身:「我去外面吹吹风。」
迈腿时踉跄一下,好友抓住我的手:「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
我摇摇头,耳垂发烫,「我醒醒酒就马上回来。」
屋外冷风扑面而来,吹走我脑袋里的一丝混沌。
我打了个喷嚏,觉得整个人清醒不少。
很晚了,街边行人稀疏。
我往外走了走,拿出手机,点开了日历。
深秋了。
周砚知的生日快要到了。
我以前没喝过酒,不知道醉了原来是这种感觉。
但我见过周砚知喝醉。
他十八岁那年,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成人礼。
来了很多同学。
我不认识,又怕生,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悄悄往他院子里看。
却不料撞见快要散场时,漂亮的女生拉着他到了一边,红着脸和他表白。
大胆的词句听得我脸红,立马蹲下身藏进阳台里。
心跳如擂鼓。
酸涩和不知名的情绪杂糅,堵在我的胸口。
我惊慌失措,却不知如何反应。
楼下的欢笑声逐渐散场。
所有一切渐渐归于寂静的时候,我却忽然听见周砚知唤我的名。
「宁宁!」
我猛然起身,恰好与楼下如松柏的少年对上眼,措不及防撞进一片浩瀚星河里。
周砚知眉眼带笑,白皙的脸上沁出一片薄红,不似平时自持,他朝我招招手:
「下来。」
我没有思索,立马拔腿往楼下跑。
少年就站在月光下,见我来时忽然张开手,一下把我抱在怀里。
酒香笼罩。
我的脸靠在他的心脏处。
耳边咚咚的声音,让我一时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
「宁宁。」
「嗯。」
「你猜我许了什么愿?」
「……不知道。」
抱住我的力道一下松开,我抬眸,对上周砚知狡黠的笑容。
好像平日里温和有礼的人,忽然起了坏心思。
「不告诉你。」
我佯装生气。
周砚知却笑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像之前无数次,他哄我时那样。
要是我那个时候聪明点就好了。
可我太傻。
我被周砚知保护得太好了。
所以,
我没能读懂那天他笑容下潜藏的东西。
14
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脸上的温度逐渐消下去。
我将手机放回衣服口袋里,准备回去找同学。
还没走两步,却被人拦住了。
染着黄色头发的男人一只手搭在同伴肩上,一只手掐了根烟,看着我笑得不怀好意。
三个人挡在我面前,身上的烟味和酒味夹杂在一起,让人作呕。
「小妹妹,这么漂亮,陪哥哥喝几杯?」
黄发挑了挑眉,眉钉反射出的光闪了闪。
「抱歉,我朋友还在等我。」
我用力握住口袋里的手机,低头想绕开他们。
却又被拦住。
另一个人歪着嘴,低头睨我:「小妹妹,哥几个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已,别这么着急走啊。」
「你这么漂亮,有男朋友没有啊?」
黄发掐灭了烟,凑近我看,嬉皮笑脸。
我往后退了几步,却撞上了墙。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立马前进几步。
四周无人。
我按下口袋里手机上的按键,按到第五下的时候,就能播出紧急电话。
他们越靠越近。
我按到第四下。
心跳加速。
却骤然听见重物敲击肉体的声音。
下一秒,小混混的怒吼和人体倒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我松开了手机,看见不知从哪出现的黑色身影,和三个人缠斗在一起。
身形干净利落。
不到两分钟便把他们全都打倒。
黄头发的人面朝着大地,看不清脸色,像是已经晕过去了。
叫骂声和混战声戛然而止,耳旁只余风声呼啸。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帽檐压得很低。
我看不清他的脸。
可我知道他是谁。
今晚的月光一点也不亮。
路灯昏黄。
我们就这样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明明只有一米的距离。
却如同天堑。
我不敢移开眼。
生怕下一秒,他就不见了。
我想过无数次。
如果再见到他。
我要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先哭上一会儿,再骂他。
问他哪去了。
问他为什么不来见我们。
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吭,消失了那么久。
问他,是不是……
不要我了?
然后等他像之前那样。
只要摸摸我的头。
我就不生气了。
可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是站在原地,脚像是生了根。
我知道我不该哭的。
所以我用力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把所有的眼泪都生生逼了回去。
可是下一秒,一顶帽子扣在我的头上,帽檐被人往下拉了拉,遮住我的眼睛。
我垂眸,只看见沉默的大地。
我很少见周砚知生气。
他从小就懂事,对谁都温和。
唯一一次是我读初中的时候。
也是遇到小混混纠缠。
素来温柔的人第一次动了脾气。
将帽子扣在我的头上,挡住我的视线。
「别看。」
下一秒,拳头与肉体的碰撞声钻进耳朵。
我垂眸看着地面。
一直等到所有声音消失。
周砚知过来牵我的手,声音清朗如平常。
「走吧,宁宁。」
我什么也没问,只是扣紧了他的手。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
周砚知会保护我一辈子。
15
汽车尖锐的鸣笛声响起。
耳边风声太大。
大到让我以为。
那句「好好照顾自己」其实只是我的幻听。
「小妹妹。」
「小妹妹?」
「没事了。」
有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将证件递到我的面前。
「我是警察。」
「小妹妹……」
我将帽子摘下来。
跟前站着的人是一个国字脸的男人,浓眉大眼,一身正气。
他不在了。
如果不是还倒在地上的小混混,一切就像我的一场臆想。
眼前的人对上我的眼睛,忽然噤了声。
因为帽子下面的我,早已经泣不成声。
我其实从来没有生过周砚知的气。
我只是希望。
只是希望——
他能好好活着。
16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和宋菁有交集了,可是我错了。
我发疯一样地去找宋菁。
她在夜色里面工作,其实很好找。
至少,在第五天,我成功得到了和她共处一室的机会。
宋菁点了一只烟,原本鲜明的眉眼,在白烟中显得虚无又寂寥。
开口却仍是攻击性满满。
「教训没尝够?」
我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碰见她。
可我没法。
我没有理会她的敌意,只是红着眼,扑通跪倒在她的面前。
她吓了一大跳,伪装也忘了,过来拉我:「你做什么!!」
「求你。」
我不要尊严了。
也不要脸面了。
所有的一切在和周砚知相比时不值一提。
我怕来不及。
「求你了」
「让我再见他一面。」
「我只见这一面。」
「最后一面……」
「以后我再也不纠缠他了。」
「让我再见一面吧。」
「求你了……」
宋菁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纠缠他了。」
我没有办法。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我太害怕了。
我太了解周砚知。
我知道他说的那句话代表了什么。
宋菁的眼睛也红了。
我看见她眼角的泪将落未落。
最后还是被她拭去。
我想她应该是透过我看见了其他的人。
「……好。」
17
宋菁给我机会,是把我打扮成了服务生。
在某天聚会时,将我带了进去。
她在我的脸上画了很浓的妆,让人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
她抓住我的肩膀,微微用力。
「记住我和你说的。」
「送完了就出来,不要乱看,不要耽搁。」
我混在同是服务生的队伍里进去了。
包厢在九层,室内空间很大,装修得富丽堂皇,里面的人却和这个屋子有些格格不入。
有人开了一桌牌局,带着口音的话里夹杂着狠戾的脏话。
宋菁娇笑着,和上次那个在卫生间撞见我们的男人打招呼。
男人嘴角噙着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腰,目光不善。
我低下头。
屋内混杂的气味让我微微蹙了眉。
我想找的那个人,正坐在餐桌前,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服务生将自己手上的餐盘一一放下。
我站在他座位侧后方,也放下餐具,只是手微微颤抖。
他很敏锐。
只是一瞬间,就抬头对上我的眼睛。
我看清他眼里倏然燃起的怒火。
却只是抿紧了唇,什么也没说。
「砚哥,我听说宋先生最近在计划谈一笔大生意?」
粉面油头的男人忽然凑上来。
「宋先生是不是准备亲自出面?」
李砚半垂着眼,并没有搭理他。
宋菁告诉我,他不是周砚知,他叫李砚。
男人讨了个没趣,侧头时恰好看见上菜的我,眯了眯眼。
下一秒,他伸手,揽住我的腰就往怀里带。
我手里的餐盘不稳,一下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可也几乎瞬间,他就松了手。
一把明晃晃的枪抵住了他的脑袋,黑色的枪身在光下一闪。
「贱骨头。」
李砚掀起眼皮,目光狠戾。
「宋先生的行踪也是你能问的?」
我打了个寒战。
垂下的手微微颤抖。
被抢抵住的人吓得哆嗦,颤颤巍巍开口:「砚哥,你别生气,我就是……」
「别生气啊哥。」
又有一个人出来,递了一袋白色的粉末,笑得谄媚:「大家都是好兄弟,好不容易聚一聚,别伤了和气。」
「哥先冷静冷静。」
一股奇怪的气味不知从哪里传来,我下意识地看向原来打牌的那一桌人。
却见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瘫坐在椅子上,神情呆滞又餍足。
李砚的脸色一变。
下一秒,他抬腿就朝我踢过来,勃然大怒:「给爷滚出去!」
「别气啊哥。」
宋菁拽住我的胳膊。
「我马上把这个不懂事的带出去哈,你们兄弟聚会,千万别伤了和气。」
她一下拍在我脑袋上,我低头不住地道歉,被她拽出了包厢。
我没有回头。
门在我们身后被关上,宋菁握住我的手的力道一下放松,却也没放手。
一直到监控看不见的地方。
她陡然松手,转身时脸色冷下来。
「沈乔宁。」
「你说到做到。」
「这是最后一次。」
「谢谢你。」
我朝着她鞠了一躬。
手指甲紧紧刺入肉里。
转身时轻声呢喃。
只要活着。
见不到也没事。
电梯的门上倒映出宋菁瞬间难看的脸色。
可我只是敛了眸,浑浑噩噩地离开了。
18
我再也没有去过夜色。
李砚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读完了大学的第一个学期,一直到期末,都只是乖乖地在宿舍,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走动。
只是偶尔,夜半睡不着。
不停地看着手机,却又漫无目的。
像是怕错过什么。
放假回家的时候,北方下了很大的雪。
我拖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
和另外两个室友一起去高铁站。
他们很高兴,马上就要回家,和家人团聚了,一路上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出租车司机见我们也一下笑起来。
「放假啦小姑娘。」
「是呀是呀。」
陆婷抱着手机给她爸妈发消息:「赶紧回去炫砂糖橘喽。」
车内的暖气开得人头晕晕的。
我看着窗外还在飘的雪花。
司机叔叔乐呵呵地笑道:「今年是个好年哦。」
「瑞雪兆丰年。」
车站的人流量很大。
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
马不停蹄地穿梭在车站的大厅里,步履匆匆,可又满脸笑意。
是归家的路。
我和两个室友道了别,拖着行李往检票口赶,匆匆上了车,将行李放在过道放行李处。
我的票在窗边。
旁边坐着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
她的丈夫坐在我们的座位后面,时不时问一句她累不累,累了就让他来抱。
女人笑着摇摇头。
怀里的孩子眨巴着眼睛,恰好和我对上眼,一下子笑得眉眼弯弯。
女人颠了颠孩子,轻声教她:「姐姐。」
「漂亮的姐姐。」
孩子眨巴着眼睛,嘴里咿咿呀呀几声,像是真的在喊姐姐一样。
「我们妞妞真聪明。」
女人惊喜地叫一声,「等回家了,见到姐姐,也要记得喊哦。」
我伸手戳了戳婴儿的脸,她一下抓住我的手,咯咯地笑。
女人是个话匣子,一下打开了。
絮絮叨叨地念叨,自己老家还有个女儿,夫妻俩在外打工,好久不见了。
今年提前请了假,想回去多陪陪大女儿。
说着说着,又喊身后的丈夫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我。
「苹果很甜,小妹妹,尝一个吧。」
我摇摇头,礼貌地拒绝了。
她也没在意,笑着继续逗怀里的孩子。
这趟列车从北方驶向南方。
不断停下,又启动。
车上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说着话,可语气里,又满是兴奋与激动。
所有人都在策划着团圆。
我只是撑着手,看着窗外渐暗的景色,变小的雪花落在玻璃窗上,又化成一道水痕。
却又隐隐压抑着什么。
这会是第二个没有和周砚知一起过的年。
往年都是他陪着我。
我幼稚,十几岁了还喜欢放烟花。
他便每年都陪着我,一起放烟花。
我拿着仙女棒在空中挥舞,他就负责点燃。
周砚知不知道。
每年我拿着烟花挥动的时候,余光里却全是他。
我无数次许下和他岁岁年年。
可是神没有听到。
19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深了。
手机上的时间跳转到九点。
女人怀里的孩子睡了。
车厢里的人压着嗓子说话。
我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隐隐不满,连带着额角的青筋也一下一下地跳动。
「尊敬的旅客你好,前方到站是 XX 站——」
广播将车内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了。
这是最后一站了。
马上就要到家了。
人们的语气一下又高昂起来。
我看了一下手机,陆婷发消息问我到家了没,还有周砚知妈妈和我妈妈分别发来的一句,问我还有多久到站。
我打字想回复,身边的人摇了摇怀里的孩子,却一下撞上我的手臂。
手机被撞落在地。
女人一脸歉疚地连声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我像被吓到的猫儿,迅速夺过地上的手机。
来电是一串陌生号码。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接听键。
对面开口就是熟悉的声音。
「宁宁。」
「我……」
很吵。
车厢内很吵。
电话那头也很吵。
交谈声,婴儿啼哭声,枪声,叫骂声,全都混杂在一起。
可我还是准确无误地听到了那一声叹息。
轻飘飘地。
又无比沉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最后我听见他说。
「岁岁长宁。」
「宁宁。」
几乎是瞬间,爆炸声响起,刺破耳膜。
电话被挂断了。
世界像是安静了三秒。
又重新喧闹起来。
我的手机重重落在地上。
我像是被拔下发条的木偶,怔怔地看着周遭所有的一切。
看着窗外景色飞驰,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
看着将要回家团圆的人们喜气洋洋,欢声笑语。
看着车厢尽头的时间跃动,离过年又近了一分。
我只是跌跌撞撞地,像头小兽一样,冲进了洗手间。
掐着脖子,把胃里仅有的一点东西全部都吐出来了。
吐到最后连水也吐不出了。
我还是掐着自己的脖子干呕。
像是要把胸腔中跳动的那颗心脏呕出来。
我知道。
周砚知死了。
20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李砚。
只有我的周砚知。
干干净净的,像太阳一样的周砚知。
陪了我十七年的周砚知。
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周砚知。
我无数次深夜失眠,只祈求神能让他好好活着的周砚知。
可是从今天之后。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他了。
最后一面。
真的变成最后一面了。
五年前,周砚知报的,是警校。
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开始怀疑了。
宋菁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进卫生间的那一天。
她没有打我。
她也是卧底。
那天她靠着墙边,手里夹了一根女士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垂着眼。
脸上是浓妆也遮盖不住的疲倦。
我伸手,抱住了她。
她比我高。
只是愣了一下,躬下身子,回抱住我。
「沈乔宁。」
她哑声喊我的名字。
「我在周砚知的钱包里见过你一次。」
「别再来了。」
「他不会想看见你的。」
我知道。
我应该安分守己地生活。
装作从来没有见过他。
可是那天晚上。
他把帽子扣在我的头上之后。
说的那句。
好好照顾自己。
那句话不是叮嘱。
是告别。
我做了周砚知十七年的青梅。
我一个动作,他就知道我要什么。
同样的。
他的语气,眼神,微表情。
我全都懂。
如果。
如果不再见他一面。
或许,这辈子,我就再也不能再见他了。
所以我才会去求宋菁。
因为那可能,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我如愿了。
我听话地回了学校。
听话地只过好自己的生活。
听话地假装忘记自己见过周砚知。
可是午夜梦回。
我看着铺满一地的月光。
一遍又一遍地和神请求。
让周砚知活下来。
让他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
什么样我都要他。
什么样我都陪着他。
只要他能活着就好。
可是。
神还是没有听到。
21
那个国字脸的男人找到我的时候,离过年已经不剩下几天了。
他是穿着警服找上门的,南方前几天正好下了一场雪,没有人清扫,已经被踩成一片淤泥。
街上到处挂着大大的红灯笼,商家门口早已经贴好了红对联。
小孩穿着厚厚的棉袄,和朋友穿梭在雪地里打着雪仗,时不时有笑声传来。
我只是随手套了一件棉衣,头发蓬乱,看着眼前的景象,没有什么表情。
「宁宁。」
「可以这么叫你吗?」
我点了点头。
他好像想笑,努力地想挤出一点,却太难看,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
他开口时声音忽然变得晦涩,「我来是想告诉你……」
「周砚知他——」
我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
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可我还是看懂了他的嘴型。
我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了。
心上的伤口没有结痂,就被人用刀再次划开。
鲜血淋漓。
风雪进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眶酸痛。
「周砚知说……」
「你爱哭。」
「让我多多照顾你。」
可我才不会哭。
周砚知不知道。
我才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搬水在楼梯间崴脚时我没有哭,高三上学期腿摔断了的时候我没有哭,知道他去做卧底时,我也没有哭。
从前在他面前掉眼泪,是因为他会帮我擦掉。
可我没有人擦眼泪了。
周砚知。
我才不会哭。
22
可是风雪好大。
吹得我眼睛好疼好疼啊。
23
我陪着张敬敲开了周砚知家里的门。
他捧着周砚知曾经穿过的警服。
门一打开,是周砚知的妈妈。
她额角的头发白了很多,拿着一袋子糖果,应该是刚刚从外面买了年货回来。
好不容易因为过年有点生气的家。
她手里的糖果袋子一下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五彩斑斓的糖果散落了一地。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连忙喊了一声:「阿娟,怎么了?」
周砚知的妈妈没有答话。
她的手捂住嘴巴,颤抖着看着张敬手里的警服。
爸爸的脚步声停在她后面。
男人手里还拿着的铲子也落在地上。
我站在张敬侧后方,忽然有些不忍心再看。
妈妈颤抖着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警服,下一秒,泪水滴落在警服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坑。
她低头抹了抹眼泪。
又抬眸,看着张敬,哽咽着开口:
「我们砚知……从小就是好孩子……」
「什么都要做到最顶尖的。」
「这次——」
「他是不是也做到了?」
张敬的手臂颤抖,我站在侧边,看见他眼角晶莹的泪花。
「做到了。」
一米八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伯母。」
「他做到了。」
「他拿了一等功。」
「他立了很大的功。」
「那就好。」
「那就好。」
红着眼睛的妇人喃喃。
「我就知道。」
「我们砚知,一直是个好孩子……」
24
过年的那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大雪。
覆盖住人间好多事物。
新年倒计时结束后,又是新的一年。
所有人都在欢庆新年。
可我的爱人。
却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四岁。
他和这一年,一起被留在了过去。
后记
1
周砚知的墓碑很干净。
没有照片,没有名字。
墓里面也没有尸骨。
可我还是常去看他。
2
大一结束的那年,我换了专业。
我捧着着专业第一的奖杯,转去了临床医学。
医学生的书很厚很厚,要学的东西很多很多。
期末时我快要住在图书馆。
堆叠起来的书像是一堵墙,将我困在其中。
可是月光还是透过缝隙,落在我前面。
就像很久以前。
我被怎么也解不开的题目,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想到周砚知还在未来等我。
我就又有了动力。
现在没有人在等我了。
可是我的动力还在。
3
周砚知走的第三年。
我认他的父母做了干爹干妈。
干妈拉着我的手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小宁。」
「你不要被困住。」
「砚知、砚知肯定会希望你好好的。」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我知道放烟花时余光里的人也在认真看我。
我知道十八岁时他喝醉了逗我时许的那个愿望。
我也知道,那通电话里没有说完的话,和他叹息背后的遗憾。
……
我没有被困住。
我是自己留下来的。
4
周砚知离开的第五年。
我毕业了,当了医生。
穿着白衣,奔走在和死神抢人的路上。
小时候在院子里玩过家家。
我吵着要当周砚知的老婆。
他骑着玩具马,突破重重「阻碍」,朝我伸手。
「公主殿下,我来娶你了。」
幼稚又可笑。
我看着空白的碑。
笑红了眼睛。
周砚知。
我长大了。
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啊?
5
周砚知离开的第七年。
我在医院已经有了口碑。
路过的小护士到我办公室送了几份病例。
瞧见我眼下的疤时,噘着嘴忿忿不平。
「怎么会有这种人?」
「疯了一样冲到医院乱砍人。」
「沈大夫这么好看一张脸,破了相。」
须臾又叹口气。
「不过也好在就只有一点点口子。」
「我给您推荐一只祛疤膏吧,很好用!」
我摇摇头。
她像是忽然意识到我是医生:「不过您肯定比我更了解。」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疤是几个月前,来医闹的人留下的。
他拿着把刀,不分青红皂白地对走廊上的人挥舞。
刀子险些扎中孕妇。
我推了她一把,自己的脸却被划了一道。
那人见了血,愣了片刻,就被几个人抓住按在地上。
血滴落到手上的时候,小护士拿着棉花尖叫着冲过来给我止血。
后来还是留了疤。
细小的一条,在眼睛下方。
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最后还是留下了它。
「为什么不消掉它呀?」
小护士眨巴着眼睛问。
我今年二十四岁了。
迟来的中二病找上门来,我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回答她:
「因为这是见义勇为的勋章。」
小护士眯着眼睛看了我两眼。
而后小声道:
「不去掉也没事。」
「乔宁姐还是一样好看。」
6
医院的小护士想给我介绍对象。
支支吾吾半天,才坦白自己哥哥在手机上看见了我和她的合照。
一见钟情。
我听了只是笑。
她过来挽着我的手撒娇:「要不要见一面呀乔宁姐,我哥长得很不错的,在外企工作,家里有……」
「最主要是——」
「我好想你当我姐姐呀。」
我捏了捏她的脸。
小姑娘的脸上胶原蛋白满满。
可我还是拒绝了。
「为什么呀?」
她扁扁嘴,「你不想拥有我这个可爱的妹妹吗?」
因为——
我看着她笑:「我有爱人。」
她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你别是为了拒绝我哥编出来的理由吧?」
当然不是。
我的爱人是个英雄。
没有名字。
没有身份。
连尸骨也没有的英雄。
小姑娘没有等到我的回答。
却被窗外飘落的雪花吸引了目光。
她开了窗户,冷风涌进来,雪落在她手上,融化。
「快看!下雪了——」
「乔宁姐,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
「风雪太大了。」
番外:长相忆
1
周砚知第一次见沈乔宁。
她还是个小团子。
缩在她妈妈怀抱里,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
他没忍住戳了戳她的脸,立马被自己妈妈喝住。
可是沈乔宁没有哭。
一下张嘴笑起来,露出还没长出来的,冒了一点点的牙。
沈乔宁的妈妈也看着他笑:「宁宁很喜欢哥哥呢。」
「臭小子。」
妈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不许欺负妹妹。」
「要好好保护妹妹。」
那个时候周砚知也只是个小孩子。
他其实还不懂「保护」这个词背后的含义。
可是看着朝着他笑的小团子。
他还是郑重又懵懂地点了头。
后来沈乔宁和他慢慢长大。
穿着裙子的女孩子坐在他的后座。
轻声问他会不会保护她一辈子的时候。
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那个时候他也以为,他会一直践行这个承诺。
往后的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
他都会履行这个承诺。
不仅仅是作为她的哥哥。
可是他食言了。
沈乔宁站在拥挤的人群里被推搡。
她惶然无措地到处寻找他的身影。
不断推开人群。
不断被推倒。
又不断站起来。
呼喊他的名字。
最后她看见他。
流着泪朝他奔过来,声音凄切:
「周砚知——!」
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
他醒了。
2
窗外远远传来两三声枪响。
周砚知从床上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陆江停站在窗前抽烟。
「怎么醒了?」
男人笑着回头,拿烟的手上无名指戴的银戒一闪,而戒指旁边,却什么也没有。
周砚知愣了愣。
「你怎么没睡?」
「在想她。」
陆江停抖了抖烟灰。
周砚知知道他说的「她」是谁。
陆江停的女朋友。
他藏得严实,却又时不时喜欢炫一番。
原来在警校的时候就爱刺激大家。
「我老婆给我做了小蛋糕。」
「我老婆给我按摩了。」
「我老婆说,要我努力攒钱娶她。」
「她是不是,想嫁给我的意思?」
他在宿舍里喊了一圈,一群人冲上去把他压在身下,每人打了一拳。
陆江停不生气,爬起来就瘫在周砚知床上。
翻出来周砚知钱包里的照片,笑呵呵地:「这小妹妹好看是真好看……」
「可惜比我老婆还差点儿。」
周砚知揉了揉额角,不想搭理他。
后来接到卧底任务的那天。
陆江停接了一个电话。
回来时整个人都蔫了。
大家笑说是不是被他女朋友甩了。
陆江停没理会他们的调侃。
只是夜半,悄悄凑到周砚知床前:
「小周同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老婆答应嫁给我啦。」
「等我卧底任务结束。」
「我们就结婚。」
月光落了满床。
周围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陆江停最后一句话越来越低。
低到最后一个字几乎听不见。
周砚知沉默了好久。
半天才开口:「你们结婚了……」
「记得邀请我。」
这个时候他们刚卧底半年。
一起被派到了金三角,每天都在暴乱,不分白天黑夜。
生活里充斥着枪声,鲜血,毒品,死尸。
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
死于暴乱,死于枪杀,死于毒品,死于争夺食物,死于持枪人的一时兴起。
他们只有在这里拼出来,才能得到高层的赏识,才能接近那个总是神龙不见尾的大毒枭,宋先生。
周砚知的腿伤才刚刚好,下床时腿还有些无力。
陆江停看着窗外时不时闪过的一点光亮。
爆炸声和枪声随即传来。
「李砚。」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结婚了……」
「你真的会来吗?」
「……」
「会。」
3
他们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