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世界,我也好想看一看

1

我脑中一片空白,一时消化不了叶枝的意思。

半晌,我愣愣地反问:「……回哪里?」

叶枝只是沉默。

我追问:「你是……认真的吗?」

她沉默良久,扬出一个笑。

「逗你的。」

她语气平静,故作轻松地捏我的脸,笑容难得柔软。我的心上却仿佛挨了一记闷拳,泛出瘀青,隐隐作痛。

我要怎么走?

背离华阳,是为不忠;背离家人,是为不孝;背离夫君,是不仁不义。

于情于理我都不舍,但我还是动摇了。

我想要辩解些什么,发现无从说起,只能红了眼眶,定定地望着她。

叶枝被我看得无奈,倾身过来,就着跌宕的烛光点了点我的额头。

「都说了是逗你的……怎么摆出这样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你就是欺负我。」

叶枝被我气笑:「贼喊捉贼。」

她笑得清爽利落,无端在我心上掠起狂风。烛影斜斜地投映在她的侧脸,像花影一般生动鲜活。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不想你忘记我。」

叶枝便滞住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又无声地落下去。

我与她相顾无言,直到我垂着眼睛,打破寂静:「我在现代能做什么?」

话题转得有点快,叶枝没反应过来。

「嗯?」

「我这样的人,到现代会变成什么事都做不到的废人吧?」

「不会的,」她和缓地答,「那是个很包容的地方,你可以学很多东西,做很多事。」

她遥望着窗外,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想象。

「你可以去上学。你才 17 岁,正是备战高考的年纪。」

「那是科举吗?」

「差不多。」

「不是只有男子才能参加科举吗?」

「不是的,」叶枝对我有问有答,「所有人都有学习的权利,包括女子。」

「那我要是学不好怎么办?」

「学不好也没关系……你怎么会学不好。你这么聪明,又肯努力,老师们一定很喜欢你。」

「老师会喜欢我吗?」

「会的,」她说,「学校里还有很多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他们也会喜欢你的。」

她忽然有点说不下去。

叶枝像是在用力地压抑着什么东西,顿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话。

「你不是想学医吗?现代有专门的医学院系和医科大学。等你上了大学,会有更多需要学的东西。」

「现代的医生都学些什么?」

「我不太清楚。不过,现代的医生一般不再需要望闻问切,他们有更先进的诊疗手段、更精密的仪器。许多医生会选择一个自己感兴趣的领域,苦心钻研。有的医生重理论,有的医生则重技艺。医生们拥有更开阔的视野,也能拯救更多的人。」

我趴在手肘上,聚精会神地听叶枝告诉我那个崭新的天地。

听着听着,我就笑了起来。

「那样的世界,」我不自觉地说,「我也好想看一看。」

2

我与叶枝一直聊到深夜,约好第二天她悄悄带我出宫去散心。

她走的时候,迎面撞上百里临。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没什么好脸色。

我正要向百里临行礼,他却「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一脸莫名。

第二天清晨,我和叶枝翻墙被百里临抓了个正着。

看着墙脚下怒火几乎都快溢出来的百里临,我慌得差点从墙头上一头栽下去。

叶枝急中生智:「林鹊,快叫夫君。」

我带着被吓出来的哭腔,死马当活马医,冲着百里临磕磕巴巴地喊:「夫、夫君……」

百里临的气势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

他咬着牙,语气渐软:「……阿鹊,你先回来。当心受伤。」

我不知所措,朝叶枝投去求助的目光。

百里临狠狠剜了叶枝一眼,那眼神好像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

然而叶枝只是立在墙头上,不慌不忙地紧了紧腕带。

「回去是不可能了。太子殿下,一起吧?」

3

「荒谬!」

疾驰的马车里,百里临端坐在我左侧,横眉竖眼,大动肝火。

「孤堂堂太子!你竟要孤跟着你翻墙?!」

「荒谬不荒谬的,反正太子殿下也出来了,」叶枝坐在我右侧,熟练地反唇相讥,「现在跳车还来得及。」

「你就是想支开孤带阿鹊走,你休想!」

「我要真想带小鹊儿走,殿下倒也拦不住。」

「你放肆!」

「别吵了……」我夹在两人中间,十分无力地试图拉架。

两人不但没停,还有越吵越凶的意思。

我生气了。

马车颠簸,我深吸一口气,左右开弓,将两人的手都牢牢地攥进了自己的手里。

百里临和叶枝同时闭了嘴。

「不许再吵了!」我凶狠地警告。

百里临咳了一声,倏忽别开脸。

他的耳尖微微泛红,袖中的手却轻悄反握住我的。

我有些诧异。

叶枝将我和百里临的小动作收进眼底,轻轻「哼」了一声。

她挣开我的手,转而合上眼,头一歪,靠在我肩上。

「我困了。让那位殿下别吵我。」

4

因为出发的时辰早,及至马车来到城郊,天也才刚刚大亮。

太阳亮在云里,像颗光润的溏心蛋。

春风和暖,无边无际的水田里插满了青翠的秧苗。

我站在田边,感受着薰风掠过耳际,顿觉整个人都开阔了起来。

我转头问叶枝:「你怎么知道这里?」

「你忘了么?我当时是在城郊被发现的,」叶枝淡声道,「发现我的人将我带回家,夫妻俩尽心尽力地照顾了我好些日子。」

她冲远方的一座矮房昂了昂下巴。

我望见返青的绿浪,整齐的农田中,戴着斗笠的农夫和农妇们躬着腰,勤恳地将稻苗插进泥土。

田埂上有挑着扁担走过的脚夫,有晃着尾巴的耕牛,也有须发皆白的老人,仍在不辞辛苦地劳作。

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百里临望着万顷良田,却忽然紧皱着眉,冷不丁向叶枝发问:「在你的时代,农民还需要这样辛苦地劳作吗?」

叶枝显然很意外百里临会和她说话,静了一瞬,才不冷不热地回答。

「会好很多。因为我们有机器。」

「机器是何物?」

「类似于那驾拉着犁的牛车,」叶枝示意了一下正在不远处泥泞中慢悠悠行走的水牛,「但是机器由人制造,由人操控;不会疲惫,也不会出错。插秧时,有自动插秧机;收割时,有自动收割机。你们需要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年轻人才能耕作的土地,未来只需要一个人就能负责。」

「不会顾此失彼?」

叶枝笑了:「不仅不会,我们的农作物产量还会高出你们几倍。太子殿下,我考考你,你可知道你们一亩能产多少粮食?」

百里临略一沉吟:「孤批阅过各郡农时呈上的奏折,一亩十斛,可谓之良田。」

「一斛为一石,一石,大概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二十公斤。也就是说,你们一亩的产量,大约是两百公斤,而我们一亩的产量,超过一千五百公斤。」

我惊异失声:「一千五……」

百里临却意外地不显得意外。

他只是望着辽阔的农田,久久沉默。朝阳映在他的眼睛里,壮阔得很悄然。

我唤:「殿下?」

百里临低下头:「孤过去不明白,为何所谓的『穿越者』,要被华阳奉为『神人』。皇祖父的遗诏里说,神人会为华阳带来曙光,开辟出新的道路,须珍之用之,不可杀之。现在,孤却好像有些明白了。」

叶枝问:「明白什么?」

「明白你们的不同。」他说,「你们习以为常的风景,是我们做梦都不敢设想的未来。」

「你错了,百里临。」

叶枝向前走了几步。

悬针一般柔顺的头发垂在她脑后,随着她平稳的步伐摇荡。

她侧过头,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

「你、我、林鹊,以及这世上千千万万人,都是一样的。我也好,易见也好,我们这些『穿越者』,不过是有幸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回望这个时代,显得特立独行;但这个时代中,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无数先民,以自己的智慧创造出无数奇迹,薪火相传,奋飞不辍,铸成了未来。」

风吹起她的鬓发,叶枝逆着光的身影耀眼得刺目。

「即便没有我们,历史一样会上演。你说的那个未来,不是无法触及,而是必将到来。」

暖阳普照大地。

百里临垂下眼眸,低低地笑了:「孤收回前言,你并非一无是处。」

叶枝扯扯嘴角:「我也收回之前的话,你倒也还配得上做个太子。」

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叶枝挑眉,伸手来掐我的脸颊:「偷笑什么呢?」

「没什么,」我捉着百里临的袖,逃到他身后,「只是觉得,原来夫君和枝枝,果然还是可以好好相处的。」

「……谁要和她好好相处!」

百里临耳根绯红,拂袖而去。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撞得摸不着头脑,转头问叶枝:「他怎么了?」

叶枝笑得稀松:「你不如再多叫他几声夫君。」

我尚且没理解透叶枝的意思,百里临的话又从马车那边远远飘了过来。

「以后出东宫,不必再翻墙。」

5

春猎到来前的日子,过得格外平静无波。

第一日,六皇叔见缝插针地串门,百里临被逼得烦不胜烦,躲去了宫外。

第二日,百里念借着商讨正事的由头上门,和叶枝赤手空拳切磋了一场,叶枝险胜。

第三日,我绣好荷包交给叶枝,并向叶枝表达了「想要变强」的意愿。

第四日,叶枝卯时将我喊起来晨跑,美其名曰「为了变强」。

第五日,晨跑计划执行两日,叶枝在我的胡搅蛮缠下放弃继续;六皇叔和叶枝莫名其妙打了一架,平分秋色。

第六日,易见带来了一副自制的现代牌,好像叫什么「大富翁」。甚是有趣。

第七日,打牌。

第八日,打牌。

第九日,打牌。

短短十日,东宫上下一新。

第十日,百里临下朝回来,就看见我、叶枝、十三公主夫妇,以及六皇叔百里晃围坐一圈。

正在打牌。

百里临深吸一口气,额上青筋毕现。

「成何体统!」

「临儿回来啦,」百里晃热情洋溢地发出邀请,「一起呗。」

「孤才不会玩这种幼稚的……」

叶枝闲闲插话:「太子殿下该不会是怕了吧?」

「怕?」

「怕输给我。」

「笑话,孤会输给你?」

百里临加入了打牌的队伍。

6

几人一直在东宫玩到了宫门将近落锁的时辰。

百里念走时依依不舍,还嚷嚷着要跟叶枝去现代玩什么游戏机,吓了易见一身冷汗。

「姑奶奶,这话可不兴说啊。」

我好奇地问:「驸马爷对那个时代,难道就没有半分留恋么?」

「太子妃,」他笑着看向我,眼珠却凉得像一双琉璃,「不是所有人都有家可回的。」

夕阳沉入地下,易见和百里念姗姗离去,东宫也关起了门。

百里临说要回书房批奏折,正要转身,叶枝忽然喊住他。

「百里临,你对十三驸马了解多少?」

「你说易见?」百里临蹙了蹙眉,片刻后,有条不紊地陈述,「孤只知道,他十岁时参加科举拔得头筹,在殿试时呈上了许多精巧奇诡的玩意儿,就此一鸣惊人。据他自己说,他是误打误撞进入了这个时代,韬光养晦,才等来了面见天子的这一天。」

「……听他放屁。」叶枝忍不住出声。

我想起易见之前在公主府里说过的话,猜测易见的意思大概是:他并非原来的「易见」。

并且,他是在真正的易见十岁那年,才来到这个时代的。

此事太过离奇,百里临并不知晓,我还是乖乖保密为好。

历来被认可的神子神女,都是于五星连珠之日身着奇装异服,出现在华阳国都摇光城附近某处。像易见这样不穿身而穿心的,是唯一一个。

或者说,是为人所知的唯一一个。

若人的魂魄真的能被取代,那原来的魂魄去了哪里?原本的父母家人,又情何以堪?

侵占了他人身体的神子,还能被称作神子吗?

「有什么问题吗?」百里临问。

「没什么,你继续说。」

百里临迷惘了一瞬,接着似乎有些不愿回忆,放低了声音:「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当时神女太子妃刚刚嫁入东宫,易见身份存疑,朝中争议不休。后来父皇屏退左右,单独同易见聊了许久。结束后,父皇赐封他为神子,并提拔他进了国子监。易见的身份,这才算是有了定论。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做国子监博士没多久,城中倒是有一家人前去认亲。」

「那易见怎么说?」

「他说不认识,」百里临回答,「但那家人言之凿凿,说易见是他们家的小儿子,上来就对他耳提面命。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易见再怎么早慧,当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果然被吓得号啕大哭,在早朝时父皇向叩头申冤。他生得可爱讨喜,又是不世出的天才神子,父皇原本就很爱重他,知道之后,就以造谣的重罪,对这家家主处了死刑。」

我忽然想起易见的眼睛。

藏在镜片之后,如琉璃一般澄澈通透的眼睛。

——「你以为,多一个穿越者,能改变得了什么?」

叶枝的声音将我戳回神。

她矛头一转,对准百里临:「易见的事,你倒记得挺清楚。」

「这是自然。身为东宫之主,孤总得晓得何人可用。」

百里临眸光一动,语气微沉。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叶枝背对着我和百里临,挥了挥手,「谢了。」

夜风之中,百里临轻声补充。

「那家其他人被处以流放,但在出发去边疆的前一日,关押那家人的牢房起了大火。全家上下,无一活口。」

叶枝步子未停地走进黑暗里。

7

叶枝走后,百里临仍在原地伫立。

我知趣地不多言,只是示意柳絮取来披风,伸手为百里临系好。

他捉住我的手十指紧扣,目光飘向远处,说话的语气里带着隐约的怀念。

「当初的神女太子妃若是叶枝这样,皇兄那样的人,大约会更头疼吧。」

我知道他在说辛娓,但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当初的神女太子妃,是什么样?」

百里临安静片刻,轻声说:「孤记不清了。」

他在撒谎。

他明明就知道很多事。

我没有戳穿他,只是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殿下怀念赐殿下么。」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主动向百里临提起百里赐,他有些诧异,以至于很久才回话。

「皇兄是一名出色的储君,」他说,「也是很好的兄长。」

一些心底的不安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

我知道这不应该,可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那些话像是一枚枚针,埋进我的血脉深处,时不时翻起刺痛。

——「那百里赐是什么人,堂堂太子,天潢贵胄,贤能又自负,无情又多情。她竟敢向他要这个。」

百里临也会变得和他一样吗?

我垂着眼:「所以,殿下也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是吗?」

百里临懵怔,不明白我的意思。

意料之中。

我知道百里赐没有错,百里临以他为榜样,也没有错。

于国于民,百里临是优秀的皇太子,但自古无情帝王家,我与他的年少情谊,又有几分可信?

我看不清他。

没了林鹊,这世上多的是人能做他的太子妃,也多的是人想做他的太子妃。百里临真的需要我在他身边吗?真的非我不可吗?

这些问题,我好像从未想过。

我的心空洞地凉下去,但仍然坚持着摆布自己的身体,温和地向他行礼。

「夜来风凉,殿下早些回房吧。臣妾有事要忙,就先告退了。」

我刚刚转身,百里临就敏锐地拖住我的手腕。

他跟了两步,从身后将我拥住。

「阿鹊,你不高兴。」

「臣妾没有。」

「你就这么不愿同孤待在一起?」

我定定神:「殿下误会了。臣妾只是……」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他打断我,将头埋在我颈间,声声质问,「孤究竟做错了什么……你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我呼吸一紧。

「明明以前你会对我毫无保留地笑,会跟在我身后,和我有说不完的话,为什么现在却总是自顾自地将我推远?我宁愿你发脾气,宁愿你骂我,也好过看你这样日日虚情假意。」

好一个虚情假意。

百里临突如其来的指责仿佛在我心上刺了一刀。

我似乎连喉咙都翻出了血沫,却只能死命地咽下那些疼痛,告诉自己,没关系。

没关系,再忍一忍吧。

为了家族,为了太子,为了华阳,再忍一忍吧。

我一语不发,竭力想要保持理性,挣脱百里临逃离这里。他却也使了力,攥住我的手。

「林鹊!」他低声怒道,「你到底在闹什么!」

毫无预兆地,我的脑海里好像有一根弦断了。

像是一块流血不止的伤疤,一直以来,我好好地将它粉饰太平,百里临却非要将我的纱布揭下,露出鲜血淋漓的本质。

我被戳中痛脚,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恶毒的话。

「百里临你有病吧。」

我转身重重推开他,鼻子一酸,眼泪就坠了下去。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变得最多的人,明明是你!」

从没见过我这样激烈的态度,百里临也一时愣住。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满意,」我盯着他,痛心又绝望,「我已经很懂事了……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地在懂事了!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指点我,所有人都在告诉我要这样要那样。明明我是为了你们在努力,可到头来我却要被所有人指责!阿爹阿娘是这样,皇后娘娘是这样,你还是这样!你们从来不问我想不想,从来不管我会不会委屈、会不会难过!」

「孤什么时候让你受过委屈?」

「我说我委屈你听吗?」我冲他吼,「反正我在太子殿下眼里就是个无足轻重的摆设而已!你整日忙于公务,动不动就不理我,说话总说半句,生气总生闷气。什么都要我猜,什么都要我自己安慰自己,现在还怪我虚情假意?」

百里临回过神来,也起了气性:「谁说你无足轻重!谁拿你当摆设!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哪里不是了?」我越说火气越大,「你觉得我虚情假意,那我是天天吃饱了撑的才等你回宫,自甘下贱才为你掌灯,自讨苦吃才给你配药熬汤吗!到底是谁不在乎谁!百里临,你是不是觉得我生下来就是给你欺负的!是不是不发火就把人当傻子啊!」

「……不是的。」他笨拙地想要解释,说话的尾音都带了颤意,「林鹊,不是这样的。」

「我就不会害怕吗?」我哭着问,「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说,凭什么又要求我那样对你?」

百里临呆怔着,一副回不过神的样子。

「所以……阿鹊,你是喜欢我的吗?」

我正因为愤怒和委屈脸红得发热,猛然听见他偏移的重点,羞愤交加,颤颤地骂不出一句话。

百里临却迅速上前一步,双手握住我的肩。

他的眼底是慌乱又复杂的红,一双星眸攫着我,不停地试图确认。

「林鹊,你喜欢我吗?」

8

夜风愈发嚣张,我将怒气宣泄一空,终于在凉意里清醒了过来。

我脑子一团乱,逃避地低下头,尽力压抑自己血脉里鼓噪的戾气。

「……对不起。殿下。对不起,我……」

百里临将我拽进怀里。

一个冰凉的吻骤然压上来。

他的唇像一块温冷细润的玉,在我的唇上缓慢回暖。

唇齿厮磨,我被动地接受着,由恼转羞,一口就咬了下去。

宫灯里的烛光扑朔地晃动着,百里临却只顾专心致志地吻我。他的手心熨帖我的后脑,吻得急切又动情。

我挣脱不得,只能拼命忍住眼泪。

温雅的书墨香气恣意流动,半晌,百里临撤开唇,扶着我的侧脸,迫使我看向他。

「林鹊,我在乎你。比你以为的在乎要多上很多很多。」他唇上带着血渍,烛火在他眼中清明地燃着,「我还要表现得多明显,才能让你知道我喜欢你?」

百里临略略低下头,叩在我的额上。

我的泪水一直不争气地掉。

「明显?」我不自觉地带了哭腔,「不,你从来没说过。」

「我喜不喜欢你,你难道就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吗?」

「我不管感觉,」我扬着发酸的眼睛,执着地直视他,「我要你说出来,要你告诉我。百里临,我只相信明明白白的喜欢,清清楚楚的偏爱。」

「我明白了……」百里临慌张地用手来擦我的眼泪,「我以后会努力说……你别哭……」

可我的眼泪还是不断地落下去。

灭顶的无力感几乎将我压垮,我不知这样的无力感从何而来,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地活到今日,方知万事万物,皆有枷锁。

如果终其一生我也没办法让所有人满意,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努力?

为了史书上一句轻飘飘的「贤良淑德」吗?

我挥开百里临的手,自己将眼泪抹干净。

「殿下不必担心臣妾。从今往后,臣妾依然会好好做太子妃,也请殿下,好好做自己的太子吧。」

9

第二日春猎,我顶着一对兔子一样红的眼睛上了马车。

百里临在车前几次想开口,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翻身上了马背。

春猎是重要的皇家活动,出发的仪式隆重,声势浩大。由当今陛下领头,除女眷外,所有人身着戎装,配挂弓箭。

留守的王公大臣皆着朝服,跪送御驾出城。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迈出宫门,秩序井然地向位于皇城北面的北珀猎场行军。

北珀猎场是一片平整的原野,地势宽广、水草丰美、毗邻高山,离皇城摇光大约有半日的车程。

史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春蒐,意为猎取没有怀胎的野兽。

在春蒐中,比起获取猎物,让王公贵族和士兵们彰显技艺是更为重要的目的。除此之外,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祭祀。

一路惠风和畅,我坐在马车中,撩起车帘向外看,正望见叶枝骑在马上,手握缰绳,如臂使指。

她今日穿了一袭轻便的墨色圆领袍,弓袋随意地束在背后,收出漂亮的形体。见我看过去,她微微矮下身,细细地观察我的眼睛:「跟他吵架了?」

「没有,」我别扭道,「沙子吹的。」

叶枝眼神似笑非笑:「哪里来的沙子,我替你把他扬了。」

我听出她的揶揄,气哼哼地瞪了她一眼,却是没脾气了。

她拍拍身下的马:「他们都去前头了,你要不要出来跟我骑一会儿马?」

我趴在窗口,很惊叹:「枝枝,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艺多不压身。干我这行一线的,会得不多可不行。」

我与叶枝正聊着天,百里晃忽然骑着匹花枝招展的马奔了过来。

「叶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叶枝目不斜视:「不借。」

百里晃碰了一鼻子灰,笑容不改:「小玫瑰,别这么不近人情。」

「滚。」

我支着下巴问百里晃:「六皇叔为什么喊叶枝『小玫瑰』?」

「美丽的玫瑰都带刺,」他深情款款地凝望着叶枝,「鹊鹊不觉得,叶姑娘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吗?」

我一阵恶寒,打了个冷战。

叶枝深吸一口气,似乎忍得相当辛苦。

「百里晃,」她面如死灰地说,「快滚,算我求你的。」

百里晃充耳不闻,袖摆一展,变出一束玫瑰花。

我十分惊奇:「六皇叔这是做什么?」

叶枝闭上眼,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作孽。」

10

百里晃被陛下叫走了。

他走后,叶枝明显地松懈了下来。

我弯起眼,兴致盎然地朝外边凑了凑。

「你和六皇叔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熟了?」

「不熟,」叶枝的嘴角抽了抽,「之前在街上撞见过一次。他欠我人情。」

她看起来不想多说,我便也没多问,只是点点头。

临近傍晚的时候,队伍终于抵达北珀猎场。御驾率先进入猎场,进驻早早设好的御营,而百里晃和百里临这样的人物,自然也随同在侧。

真正的春猎,明早才会正式开始。

到了晚上,各个营帐都入驻完毕,百里念拖着易见来找我和叶枝。

百里念一身红衣银甲,素面朝天,半点藻饰也无,却依旧光彩照人。她走近前,见到叶枝正在安抚马匹,大为惊异。

「你会驯马?」

「大概懂一点。」

「易见说现代人早就不骑马也不驯马了,」百里念拧起眉,「是不是他又骗我?」

易见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显然是因为旅途颠簸精神不佳。

「我没有……念念,我哪敢骗你。」

「现代用马确实少,」叶枝道,「我是因为工作原因。」

易见被吸引了注意力:「之前都忘了问,你在现代是做什么的?」

叶枝看他一眼,言简意赅:「警察。」

易见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剧烈咳嗽,末了还「嘶」一声。

「哪种警察?」

叶枝道:「还能有哪种警察。」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平常具体都干什么?」

「原来是特警,也做过一阵子刑警,后面提拔去了省厅。再然后省厅点名抽调,去了云南。再然后,」叶枝停了一下,「特殊任务,去了果敢。」

「果敢是……缅北?」

易见又「嘶」了一声。

百里念着急得要命,迭声问:「什么什么?什么警察?什么特警?缅北又是什么?」

易见思考了一下,尽量简明地向我们解释:「你们可以理解为……呃,她是捕快,特别厉害的那种。」

「名捕!」百里念的眼睛亮了起来。

「也不能这么说……算了。」易见扶住额定了定,又抬头看叶枝,「怪不得你这么急着回去……你在缅北的任务是做什么?缉毒?」

叶枝慢条斯理地抚着骏马的鬃毛,答道:「不。缉毒不归我搞。我在那边的主要工作是情报和反诈。而且边境管理很严格,不是每一省的人都能过去。过去解决的事情也不固定,不是我们自己能做主的。」

营帐中的篝火噼啪地燃烧着,百里念抓着叶枝,兴趣浓厚地问有关「警察」的事。

「警察要练些什么?」

「很多,」叶枝好脾气地回答她,「体能、器械游泳、负重爬山,还有一些基本的战术训练,比如小队的暗光战术、室内战术。除此之外,索降攀爬、格斗擒拿、快速移动射击、狙击、排爆,这些也多多少少要练。」

百里念和我听得半懂不懂,易见看叶枝的目光却瞬间肃然起敬。

直接体现在,他远远地退开了一大步。

百里念两眼放光,恨不得就要在叶枝身边住下来:「原来现代还有这么多厉害的东西,易见怎么不会?」

「……我一个学理工科的,会那些玩意儿干吗?」

「理工科又是什么?」

再问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易见拉过百里念的手,驾轻就熟地吻了吻。

「当初我教你功课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勤学好问?」

百里念一脸理所当然:「本公主好好一个武学天才,非要去跟那些书死磕什么。再说了,读书又不能让父皇准你当我驸马,还是打个胜仗讨封赏来得快。」

易见被她一如既往的莽气堵得没辙,笑着摇头,无奈又宠溺。

「你呀。」

11

舟车劳顿,又要为了第二日的围猎养精蓄锐,百里念并没有在东宫这边的营帐待多久。

御帐灯火通明,像是还在议事。御帐周围,骁卫御林军、神弓营及陌刀兵层层设防,戒备森严。

我知道,不止是百里临和百里晃,我的父亲林相也在那里。

春猎期间,朝中事务照常处理,不过是换了地点。这对帝王和臣子来说都不轻松。

上次我爹没见成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怕是已然憋了一肚子火,只等着见到我行完礼就要开训。

我着实有些头痛。

身边的叶枝忽然问:「那是在做什么?」

我顺着她的目光眺望,不远处的草原上,有将士正举着火把,在划定明日的围猎范围。

而另一边,另一群人正在紧锣密鼓地搭建工事。

「那是专为陛下设的看帐,」我解释道,「明日会由陛下先开猎,待陛下狩猎完毕,他就会回到看帐,观赏其他皇子官吏的骑射。」

「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围猎么?」

「你要参加?」

叶枝摇头:「我只会骑马,不会弓箭。」

我笑道:「难得还有你不会的东西。」

同叶枝聊了一会儿天,御帐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我在心里默默犹豫。

叶枝道:「时候不早,你先睡吧。那边指不定什么时候呢。」

我矢口否认:「……谁说我在等他!」

叶枝什么也没说,拍拍我的脑袋,回自己营帐去了。

我为百里临留了烛,强迫自己入睡,神智却反而更加清醒。

等到夜深,百里临脚步极轻地蹑进帐中,又极轻地换了寝衣。

我背对着他,装作熟睡的样子。

他在行军床边缘枯坐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手指轻柔地将我的鬓发别去耳后。

闭着眼睛,我无从得知他的神情,只能极力平稳自己的呼吸。

百里临却并没有出声。

他只是安静躺下来,隔着被子,从背后拥住了我。

过了许久,他用气音很小声地说:「我喜欢你。」

我没理他。

他又说了一遍:「林鹊,我喜欢你。」

像是正在偷偷练习对我表白,百里临的每一个字都咬得生硬又真诚。

而他的手一直固定在一个不使我难受的分寸,直至睡着也没有松开。

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均匀,我的心就如乳酪一般,陷落得一塌糊涂。

我在他的怀抱中逐渐放松下来,来不及想更多,沉沉地睡了过去。

12

次日清晨,天朗气清。

陛下狩猎结束后,所有人都回到了猎场边。待到陛下进了看帐,其他人这才准备开猎。

百里临作为太子自然是在最前头。我朝那边眺望,只见他白衣银甲端坐马背,十分显眼。身边随行的扈从为他牵着猎犬,纯白色的细犬双眼如炬,蓄势待发。

百里念依旧是一身红色戎装。她骑了一匹极其高大的枣红马,马鞍的后方正正坐着一只豹子。

没有任何人牵引,那只豹子就那样坐在百里念身后,慢悠悠地舔爪子,颇有些雍雅的风仪。

摄政王百里晃今日穿了件桃粉色的圆领袍,外翻的领子上一溜的花团锦簇,招摇得人眼睛疼。

在他的头顶,两只鹰长唳着盘旋。

叶枝很震惊:「你们这阵仗也未免太大,怎么连豹子和鹰都有。」

我笑道:「你不知道,华阳自古就一直有人将鹰和豹引为狩猎良伴,不过近几十年,能驯服的人确实少了。」

华阳官学分文学和武学,文学分为鹤、鹿、象三院;武学之下,则分鹰、豹、犬三支。

武学的鹰、豹、犬,正是来源于华阳的传统狩猎习俗中的伴侣。

不过华阳官学从来就禁止女子入学,除了出身特殊的念念,在场能射猎的女眷,大约就只剩下大将军的女儿陆杳杳。

陆杳杳比我小一岁,二八年华,活泼娇憨,一双杏眼真挚甜美,是皇后属意的良娣人选之一。

女儿家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样样都排在前边。

陆大将军战功赫赫,一向受陛下器重。就门第而言,让陆大将军的女儿给太子做正妃也不为过。

这次春猎,陛下特意让大将军将陆杳杳带上,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猎场边的陆杳杳今日恰好也是一身白衣银甲,此时骑着马随在百里临身后,看着确是般配。

我远远望见她的步摇,在青草气的风中翩然摇荡。

与百里念拢起长发,标准的骑猎装扮不同,陆杳杳簪花挂饰,一定是精心妆扮过。

女儿家的小心思,即便嘴上不说,也会从细枝末节中跑出来。大家都是女孩子,我又怎么会不明白。

她看似面向猎场,实际眼睛却从未百里临身上长久地挪开。

我注视着他们,百里临仿佛感觉到我的目光,忽然向我望来。

我立即低头。

明明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视线。

他紧盯着我,直到围猎开始。

晨曦微风中,御林军将大批野兽从另一边的山林中驱赶出来,百里念振臂一呼,一马当先,与猎豹一同冲出去,直奔猎物中体型最大最凶恶的野猪,速度堪称风驰电掣。

百里临紧随其后,细犬亦不遑多让,却是灵性地奔向另一边,与百里临的战马一起,对白唇鹿形成夹击之势,时刻准备与百里临手上的弓配合。

百里晃大约是所有人中最慢的一个。

他骑着一匹矮马,慢慢悠悠地在猎物圈边缘游荡,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狐。苍鹰盘旋在天,高声鸣唳。

野兽群顷刻被冲得四分五裂,侥幸有几只灵活的突破了这一层的包围圈,也在下一层被皇子官吏们瓜分。

在这样的场合里,百里念简直是如鱼得水。

骏马飞驰,猎物奔逃,有的时候,她甚至索性站起来,稳稳立于马背之上弯弓搭箭。

风吹乱她额角的鬓发,若说百里临是一团藏在坚冰中的火焰,那百里念一定是一朵盛放于辽阔林野中的山茶,明艳舒展,见之难忘。

野猪受伤狂怒,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掉头撞来,猎豹果断扑袭,一口咬上。

百里念的猎物越来越多,随行的骁卫几乎都要来不及收捡。

我暗暗叫好,身边的闲言碎语却一直没停。

「这十三公主当真是个悍妇……身为女子怎得这样戾气深重,看了叫人怪害怕的。」

「说到底骨子里还是个粗蛮的土匪。」

「女子就该知书达礼、相夫教子,平日里抛头露面已是不该,竟还行军打仗,陛下竟也纵她……」

我听得难受,碍于面子不好发作,身边的叶枝冷冰冰地扫了一眼过去。

那几位不知是哪家府上的纨绔,登时被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上次叶枝在市集上大打出手,听说将那几个流氓的手都折断了。外界都传她横行无忌,倚仗神女的身份才没被治罪。

我凑近她:「你这样,他们更要误会你了。」

「误会就误会吧,」她抱起手臂,「我总不可能让所有人喜欢。」

这边刚刚平息,猎场那边就传来惊呼。

我直觉不好,连忙扭头去看。

只见陆杳杳的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激烈地挣扎狂奔。

距离最近的百里临率先反应过来,配合猎犬想要将马匹截停,然而那匹马就像是丧失了理智一般,完全不受阻挠。

马匹吃痛只会更疯,如没有接应,马上的人一旦甩出去,后果不堪设想。百里临怕伤及陆杳杳,不敢轻举妄动。

百里念在此时赶过去,高声喊:「皇兄!」

百里临会意,略微提升了自己的马速,一面抢在那匹马前等待,一面留出空隙让猎豹发力。百里晃的两只鹰也适时地俯冲而下,配合着猎豹将马匹制住。

终于,马匹的前蹄滑跪在地。

陆杳杳虽被甩出,但幸得百里临护住,两人相拥翻滚了一阵,很快停下来。

现场大乱,随行的御医急急地赶过去。

我忍不住要靠近。

叶枝皱了下眉,扯住我:「乱。」

我透过人群,隐约望见陆杳杳从百里临的怀里出来。

她双颊绯红,哭得梨花带雨,正手足无措地察看百里临的状况。

百里临被人群挡住,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淡然转过身。

「枝枝,我们走吧。」备案号:YXX1DKrBnKJHp5OJLDRuM8M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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