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下葬那天,按照习俗,要打开棺盖。
在看见爷爷的那一瞬间,爸爸的脸色急剧变化。
棺材壁上,是密密麻麻的,带血的指印。
他们把爷爷,活活闷死在里面了。
1
我第一个姐姐,刚出生,就被爷爷溺死在尿桶里了。
第二个姐姐,出生没几天,被爷爷踩在地上,用锄头把脑袋挖成了两半。
而我,在差点被扔进粪坑的时候,村长带着人来了,他们警告我爷爷,说他要是敢再杀人,就把他抓去坐牢。
这些事,都是村里的婆婆婶婶们告诉我的。
爸妈种田的时候,一般都把我放在田埂上玩泥巴。
附近闲下来的女人们就会来照顾一下我,抱着我在田埂上走一圈。
然后小声地,跟我讲我爷爷干过的那些事。
所有人都让我小心我爷爷,他们告诉我,我爷爷到处跟人说,早晚要弄死我。
我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我很害怕我爷爷。
那个满嘴脏话,脾气又硬又臭的恶毒老头。
每次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里压不住的厌恶,就像恶犬一样朝我狂吠。
我曾经亲眼看见,他把家里偷肉吃的黄猫,狠狠踩在地上,一脚一脚地踩烂它的头,直到它凄厉的惨叫声停止。
我害怕我也会那样死去。
我知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爸爸妈妈一定不会救我。
因为他们,也像爷爷一样厌恶我。
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曾经找人算过命。
我偷偷躲在一边,听见算命先生说:「不行,招弟是弟弟的引路人,如果招弟死了,你以后永远都生不出儿子了。」
我听见了妈妈失望的叹息声。
原来爸爸妈妈,也在密谋把我弄死。
2
我六岁这年,妈妈怀孕了,在医院当医生的亲戚说,肯定是个男孩。
爸爸妈妈很高兴,但看见我的时候,脸色一下就变得很阴郁。
因为,那个时候,不是允许生二胎的。
煮饭的时候,我在灶后烧火。
透过噼里啪啦的木柴声,我听见他们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会犯法,要坐牢。
我听不清,但我能肯定,那些话与我有关,与未出生的弟弟有关。
那天晚上,村里停电了,月光淡淡的,整个山村被一层裹尸布般的薄雾笼罩,寂静如坟,一声狗吠都没有。
吃饭的时候,家里点了一盏煤油灯。
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小桌上,妈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小女孩,她爸爸妈妈一直都想要个儿子,经常虐待她。
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怀孕了,据说可能是个儿子。
有一天晚上,她半夜醒来,听见爸爸妈妈在偷偷商量,要把她杀掉,藏进腌菜缸里。
第二天,小女孩照常去了学校,放学以后,她却一直不敢回家。
老师问她为什么,她哭着说,她爸爸妈妈要杀死她,把她藏进腌菜缸里。
老师不相信,说:「不要怕,回家吧,老师会去你家看你的。」
于是,女孩带着一丝希望回家了,可是那天晚上,老师并没有来。
第二天,老师发现女孩没有来上课,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起了女孩昨天说的话,有点害怕。
放学以后,她去了女孩家家访。
女孩爸爸妈妈脸色平静地接待了她,还给她盛了一碗酸菜面,告诉她,女孩去外婆家了,过两天就回来。
老师放了心,吃了几口面,感觉味道不太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她看着碗里的酸菜,又看了看角落里的腌菜缸。
趁女孩父母不在的时候,她偷偷走过去,揭开腌菜缸上的石板。
定睛一看,里面装着的,正是女孩被切成好多块的尸体。
妈妈说完,煤油灯的光跳了一下。
她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里,两只眼睛黑洞洞的,完全不反光,好像能把人吞进去。
我吓得发抖。
因为,妈妈背后,就是一个腌菜缸,不大不小,正好能装下一个小孩。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半夜尿急,也不敢出去上厕所。
也许是吹风了,也许是有人来了,我听见门锁在轻轻地响。
我吓得用被子捂住脑袋,紧紧闭上眼睛,祈求那声音快点停下。
声音真的停了。
我用了好大的勇气,拉下被子,露出两只眼睛看。
床边赫然出现两个黑影,一个又高又瘦,一个肚子大大的。
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在看我。
我带着哭腔,轻声叫道:「爸爸?妈妈?」
两个黑影就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了妈妈毫无感情的声音:「哦,我们来看看,你盖好被子没有。」
说完,两个人一起慢慢地转身出去了。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爸爸手里的镰刀像条小蛇。
3
妈妈肚子越来越大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些邪门的事。
晚上一起风,房梁上就传来呜呜呜的声音,像好几个人在哭,又像在窃窃私语,很恐怖。
家里的碗也莫名其妙碎了好几只,放在那里,好端端的就碎成两半。
有天晚上去水塘边洗脚,几十只癞蛤蟆突然从草丛里跳了出来,跳到了身上,跳到了脚上,湿漉漉,冰凉凉的,恶心极了,有些还追着我们跳进了屋里,第二天早上一掀开被子,发现床上有好几只被压死的蛤蟆。
爸爸赶紧去请了阴阳先生,在家里贴了符。
没用,怪事还是不停,晚上房梁上的怪声依旧响起,一家人都睡不好觉。
妈妈还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早上醒了,嘴唇煞白,神色慌慌张张的,说阎王要来抢她的儿子。
于是爸爸走了十几里路,去很远的镇上,请了一个更厉害的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围着我家绕了一圈,说我家邪气入侵,有冤魂索命。
他给了我爸一把桃木剑,让他插到冤死鬼的坟头上,把鬼魂镇压下去。
阴阳先生走后,我爸愤愤地骂着:「他妈的,死了都不清净!」
他叫来了我爷爷,把桃木剑给了他。
他说,那两个小鬼,最怕爷爷了,爷爷去插,肯定能把她们镇得死死的。
于是,我爷爷拿着桃木剑,往我家后山的果园去了。
我偷偷跟过去看,发现他走向了一棵梨树。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两个姐姐,就埋在那棵梨树下面。
每年夏天,我吃到嘴里的,甜滋滋、水津津的梨,正是姐姐们的骨肉所滋养出的。
爷爷朝地上啐了一口。
他搓搓手,骂道:「赶你们都不走,真是贱,老子能收拾你们一回,就能收拾你们两回三回,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举起桃木剑,狠狠地插进了土里。
干瘦的小臂青筋暴起,像枯藤缠绕的老树。
那么用力,仿佛要让什么灰飞烟灭。
刺进去后,他又用力踩了几脚,把桃木剑的剑把都踩了进去,围着看了一圈,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那天过后,家里果然再也没有出现怪事。
爸爸妈妈很满意。
我却很难过,我觉得,姐姐们太可怜了。
虽然我很怕她们,可是,她们是我亲姐姐呀,她们得多疼啊。
我每天都偷偷去梨树下看看,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手指钻进泥土,掏出剑把,用力把桃木剑拔了出来。
然后用草盖住那个洞,又把那把桃木剑,藏到了一块大石头下面。
做完这一切,我已经满头大汗。
我叉着腰,喘了口气,满意地看着那片掩盖得很好的草地。
山里忽然起了风,吹得我很凉快,梨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4
妈妈不再干活,每天在屋里躺着了。
邻居婶婶说,她就要生了。
「你妈妈生了弟弟,就不要你咯!」
她也许是在开玩笑,我却是真的恐惧。
因为妈妈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厌烦了。
弟弟就要出生了,妈妈会把我杀掉吗?
每天晚上,我都躲在被窝里发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我被切成很多块,装进腌菜缸里的样子。
爸爸,妈妈,不要杀掉我。
我无声地祈求着,在恐惧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有一天,我坐在门口打盹,爷爷突然走了过来。
爷爷的房子离我家很近,但他并不常来我家,每次来,都没有好脸色。
但这天,他居然是笑着的。
他掏出一根棒棒糖,摸了摸我的头,问我想不想去镇上玩。
我本来很怕他,可是,我太小了,他一笑,我就忘记他有多坏了。
而且,我从来没有去过镇上,爸爸妈妈每次去,都不肯带我,我真的好想去啊。
于是我接过棒棒糖,一边害怕,一边兴奋地跟着他走了。
他牵着我,往镇上去了。
棒棒糖真甜啊,我舔了几口,就用重新用糖纸包起来,生怕一会儿就吃完了。
走到马路上,爷爷咬咬牙,花了两块钱,带我坐了车。
那是我第一次坐车,真新鲜呐,就像在飞一样。
飞行很久以后,爷爷牵着我,过了一座桥,来到了镇上。
好多房子,好多人,街边还有好多好吃的,我不敢问爷爷要,我紧紧攥着我的棒棒糖。
爷爷带我走到一个小卖部外面坐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天色越来越暗,爷爷等的人没来,他开始变得烦躁。
过了一会儿,他问小卖部老板借了电话,打出去,我在旁边好奇地看着。
然后,就听见他压低声音骂道:「不要了?为啥不要了?我都等了半天了你说不要就不要!我跟你说,这娃长得俊呢,又听话……女娃咋了?可以带回去做媳妇嘛……他妈的!」
他挂掉电话,恼怒地盯着我,脸黑黑的,一脚把我踹翻了。
很疼,我在地上滚了一圈,吓得哇哇大哭。
小卖部老板急忙跑过来把我扶起来,责骂我爷爷:「你这是干啥呢?为啥打娃?她这么小哪经得住你踹啊!」
爷爷没说话,那眼睛,像狼一样,恨不得把我生吃了。
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爷爷扭头一看,连忙接听。
「喂?什么?有人要啊?下个礼拜?好好好,行,你放心,身体好得很!」
电话挂断,爷爷脸色好了一点,他丢给小卖部老板五毛钱,拉着我走了。
天已经快黑了,乌云低低地压下来,偶有小小的雨点落在额头上。
出镇子的时候,一辆车在爷爷旁边按了按喇叭:「喂?坐车吗!」
爷爷犹豫了一下,摆摆手:「不坐。」
「就两块钱!天都要黑了,你还带个娃呢,这么小的娃也走回去呀?」
「滚你妈的!」
爷爷骂了两句,生拉着我走了。
5
过了桥,天就完全黑了。
镇上离家很远,爷爷舍不得坐车,他拿出手电,带着我走小路回去。
起初,靠近镇子的那一段小路上,人家还很多。
越走,灯光就越稀。
走进山里的时候,就彻底没什么灯光了。
一路黑黢黢的,很寂静,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人心慌。
我有些害怕,爷爷也有一点。
小路边有一个巨大的坑,长满了茅草。
爷爷还有兴致跟我说两句话,他说:「知道那个坑是啥不?那是个万人坑,往年灾荒死了好多好多人,全扔在这个坑里的!」
我吓得连忙往旁边躲了躲,不敢再看那个坑。
爷爷得意地笑了笑,又说:「还有那些树,密密麻麻的,都吊着死人,风一吹,晃来晃去的,都看着你呢!」
他刚说完,山里忽然起了风,树叶和茅草沙沙沙地响,一群鸟受惊似的,一哄而起,在林中盘旋。
爷爷被风吹得打了个寒战,突然不说话了。
他往上走了两步,看向镇子的方向。
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点灯光也没有。
「停电了。」
他喃喃了一句,然后有点紧张似的,对我说道:「走快点。」
他没有等我,打着手电快步往前走,我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我追着那束手电光,害怕极了。
背后凉飕飕的,仿佛有许多双眼睛正在盯着我。
我不敢回头看,越想,头皮就越麻。
爷爷好像也在害怕什么,走一会儿,他就回头看看,却不是看我,而是看着我背后。
我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黑黑的树影,在风中微晃。
雨渐渐变密了,落在草上,树叶上,沙沙地响。
爷爷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有点累了。
奇怪的是,我居然感觉不到累,只是有些紧张害怕。
「咦,那是什么?」
爷爷忽然疑问了一句,手电朝路边照过去。
就在离小路不到两米的平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长而窄,足有一米深的泥坑。
红土在夜色中很新鲜显眼,看样子,这个坑刚挖出来不久。
爷爷看着那个坑,脸色逐渐变得有点不安。
看形状,这是一个坟坑,棺材还没来得及下葬。
毫无疑问,附近谁家这几天刚刚死了人。
「那是什么?」我懵懂地问。
爷爷斜眼瞪了瞪我:「看什么看,快点走。」
爷爷的脚步又快了起来,闷着头走着,目不斜视。
雨越来越大,我的衣服湿透了,脚下的泥巴路越来越泥泞。
爷爷抹了一把雨水,用手电筒四处照,想找一个躲雨的地方。
走啊走,终于,前面出现了一个大棚。
那是一个用蓝红色条纹塑料布搭的棚,高高的,窄窄的,村里一般用来放柴。
爷爷回头招呼了我一声:「快点!」
我连忙加快脚步跑上前。
大棚没有门,只用两块塑料布遮住,爷爷撩开塑料布,低头钻了进去。
我也钻了进去,突然就听见爷爷一声低呼。
「啊!」
空荡荡的柴棚里,正中央,放着一张简易床,床上,是白布盖着的一具男尸。
那白布不长也不短,盖不住头,也盖不住脚。
男尸头朝里,脚朝外,没有穿鞋,干瘦僵硬的脚板正对着我们,距离不到一米。
我恐惧地往里看。
那男尸和爷爷年龄相近,五十岁上下,脸干瘦发青,嘴巴微张,眼睛半睁未睁,仿佛随时会动。
我惊叫一声,差点吓哭了。
爷爷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拉了出去。
「快走!」
我们冲出大棚,在雨中疾走。
背后,雨落在柴棚的塑料布上,哗啦啦地响着,好像有人在说话。
也许是心理作用,不管走多远,都感觉那柴棚就在背后,那男尸就在背后。
往前走了没多远,我的裤脚忽然被什么抓住了。
我大哭起来:「爷爷!有人抓我!有人抓我!」
爷爷吓了一大跳,猛地回头,用手电照过来。
原来是一株荆棘。
爷爷气愤地把我扯过来,扇了我一耳光:「你乱叫什么?这是刺!哪里来的人!」
我咬咬唇,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爷爷没好气地拉了拉我,一边嘀咕:「世上哪有鬼,都是自己吓自己。」
他深吸几口气,好像被自己说服了,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我也硬着头皮走。
黑暗里,万籁俱寂,只有雨声,和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走了一会儿,我有点累,脚步慢了下来,突然发现,除了我和爷爷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声音!
我心跳得像擂鼓,停下脚步,那声音却消失了。
我不敢回头,脑海里出现了可怕的画面:
那具男尸,在我们离开柴棚后,站了起来,光着脚,跟在我们背后。
我越想越怕,一阵心悸,急忙拔脚追上爷爷。
可是,走了几步,那声音却又出现了。
这次,我无比确定,那就是人光着脚走路的声音。
寂静的林中小路上,它轻轻地,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
我恐惧到了极致,脚像灌了铅一样,快迈不开了。
我想回头看,可是,脖子忽然凉了一下,好像有人在背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爷爷背一僵,猛地回头看着我:「你又在干什么?」
我小声啜泣:「爷爷我,不是我。」
爷爷摸了摸脖子,双目圆瞪,挥舞手电筒照了照我背后,什么也没有。
他咽了咽口水,回过头,继续走,我也跟着他走。
可是,那脚步声又出现了,不怀好意地,穿插在我和爷爷的脚步声中间,踩在路边的草上,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招弟!你干啥呢!」
爷爷再次猛回头。
明明没有风,可路边的一棵小柏树,却在轻轻地摇晃。
爷爷嘴唇煞白,好像看见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东西。
「快走!」
我咬唇憋住眼泪,跟着爷爷的脚步跑了起来。
我们在雨中狂奔,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紧紧跟着我们,穷追不舍。
有那么几次,我似乎感觉到,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一个人形的黑影!
在跑出林子的那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爷爷回头看了看,松了口气。
眼前的路平坦了许多,路边树木变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农田。
「快到家了。」他说着,脚步慢了下来。
走了一会儿,我看见前面的路边,有一片粉红色土地很醒目。
我颤抖着问他:「爷爷,那是什么?」
爷爷拿起手电照了过去,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死白。
那是一个新挖好不久的坟坑,长而窄,一米深,与我们最初遇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四周漆黑一片,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爷爷猛地挥舞手电,观看四周的环境,惊叫道:「鬼打墙了!」
他顾不上我了,二话不说,回过头狂奔起来。
刚刚的树林不见了,前方只有一片静卧在荒丘上的小路。
我跟着爷爷一路跑,浑身溅满了泥点,只觉得前面下雨的声音越来越大。
跑啊跑,一个蓝红色条纹塑料布搭的大棚,赫然出现在前面。
那个停尸的大棚,又出现了。
大雨落在塑料布上,哗哗作响。
我们僵在原地。
大棚里面,忽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嘎吱嘎吱,好像有什么在动。
爷爷惊叫起来,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过身,朝一旁没有路的荒地跑去。
我紧随其后,拼命地跑。
背后阴风阵阵,好像有什么在追赶我们。
爷爷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有人吗!有没有人!」
无人回应,周围一座房子也没有。
爷爷惊恐地叫喊着,直到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山坡下滚去。
我也没能停下来,跟爷爷一起滚了下去。
6
前面传来了一声狗吠。
身后的诡异动静戛然而止,山村恢复了宁静。
我和爷爷爬了起来,满身污泥,衣服已经破得不像样了。
一只大白狗狂叫着向我们跑来,它背后,是一座土墙老屋。
这只狗很凶,但对我和爷爷来说,它是今晚最可爱的东西了。
「谁呀?」
一个老婆婆的声音响起,老屋最右边的小房间里亮起了光。
随后,一个老爷爷背着个老婆婆开门走了出来,老婆婆手里拿着一盏煤油灯,眯着眼睛向我们看来。
我认识他们。
这是隔壁村的李婆婆和张爷爷,张爷爷天生双目失明,李婆婆天生双腿残疾,他们俩结婚以后,张爷爷就一直背着李婆婆。
张爷爷成了李婆婆的腿,李婆婆成了张爷爷的眼睛。
爷爷看见他们,绝处逢生般地松了口气,招呼道:「老姐姐,是我啊。」
李婆婆认出了我们,连忙招呼我们进屋。
我跟着爷爷走进了那间小屋。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像老人身上特有的腐败味,又像霉味,说不清。
小屋左边放着一张床,右边放着一张小桌,小桌上,是两个一模一样大的陶土罐子。
我看着那两个罐子,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瘆人。
一回头,张爷爷背着李婆婆,站在我们背后,张爷爷双目深陷,半睁着的眼睛里,没有眼瞳,只有死一般的灰白。
我吓得往后退了退。
李婆婆拿着两只碗,递给我们:「喝茶,喝茶。」
爷爷接过来,给了我一只。
我低头看,茶碗破破烂烂的,装着半碗水,碗底,还有一只蛆虫在翻滚。
李婆婆笑吟吟地看着爷爷,重复地说着:「喝茶,喝茶。」
我心里发毛,没敢喝,悄悄放到了一旁。
爷爷大口喝了茶,后怕地跟他们讲,我们刚刚遇到了什么事。
李婆婆听爷爷讲着,脸色却越来越古怪。
她打断爷爷,说:「不对,那个坟坑,是我家挖的,可是,那个大棚,是我家用来放柴的,根本没有停尸呀。」
爷爷愣住,声音发紧,问她:「真的?」
「对呀,尸体装在棺材里的,怎么会放在外面呢?不信你看,就在那儿呢!」
李婆婆用手一指。
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老屋另一边的一个柴棚里,赫然停放着一口棺材。
爷爷身子僵住了。
背后,李婆婆的声音低低的,像是怕吵醒谁一样:「那里面,是我兄弟,他在工地上做事,摔死了。死在外面的人,尸体不能放在屋里,我只好把他放柴棚了,嘘,别让他听见了,不然,要怪我这个姐姐的。」
我看着那口半隐在黑暗里的棺材,浑身发毛,好像有千万只小虫,顺着裤管,爬上了我的背。
我慌张地看向李婆婆和张爷爷。
这才发现,他们的脸,很奇怪,布满皱纹,却细腻红润,像婴儿一样。
爷爷看着他们,脸色也变得有些紧张。
犹豫了一下,他站起来,说:「雨小了,我们该回家了。」
张爷爷背着李婆婆站了起来。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回去呀?山路很难走的,小心再遇到不干净的东西。」
爷爷顿住,看着外面黑漆漆的雨幕,脚像灌了铅,拔不动了。
「别走啦,住一晚吧,别走啦。」李婆婆轻轻地说着。
爷爷犹豫再三,咬咬牙,决定留下过夜。
7
这座老屋,一共只有四个房间,左一是厨房,左二是李婆婆住的房间,左三是用来放粮食的仓房。
留给我们的,只有最后一间房,也就是,挨着柴棚的那一间。
爷爷不想再走夜路,带着我,硬着头皮住进了那间房。
那间房很小,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就只有几个农具。
爷爷想锁门,可门是坏的,没有办法从里面锁上。
他只好从旁边拿了一把锄头,从里面把门顶住。
即使这样,也关不严,门口还是有一条小小的缝。
为了壮胆,他把手电挂在床头照明。
可是那个手电,已经不剩多少电量了。
床上的被子又湿又硬,我和爷爷躺在上面,谁也睡不着。
毕竟,隔壁就放着一口棺材,跟死人挨得那么近,谁能不害怕呢。
我们睁着眼睛,仔细留意每一处风吹草动。
可是渐渐地,手电筒的光越来越暗,没多久就啪地熄灭了。
潮湿的风从门缝吹了进来,透过极淡的天光,我只能看见外面的树在左右摇晃。
我有些困了,缓缓闭上眼睛。
世界归于宁静,只有雨淅淅沥沥落在瓦上的白噪声。
在我即将睡着时,突然,在雨声的间隙,传来了一个微弱而模糊的声音。
嗞嗞,像指甲在木板上抓过。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辨别那声音的方向。
爷爷也醒了,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我:「招弟,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我点了点头,瞪大眼睛,屏气凝息。
但等了很久,那声音却没有再响起。
爷爷小声道:「也许是老鼠,睡吧。」
对,也许是老鼠,我抱着侥幸,闭上了眼睛。
忽然,那声音再度响起,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声闷闷的敲击。
这次我无比确定,那声音就来自我们的隔壁,那个放棺材的柴棚!
爷爷猛地坐了起来,侧耳听着,惊魂未定地问我:「招弟,听见了吗?」
我缩成一团,只露出两只眼睛,望着门口的缝隙。
忽然间,风雨大作,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外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农具被吹倒的声音。
夹杂在那声音里的,还有莫可名状的,诡异的闷响,就像有人,在敲打木板。
我听过一个鬼故事,有一个人,还没死,就被家里人装进了棺材,后来,那个人醒了,在棺材里疯狂拍打,可家里人都以为是诈尸,不敢打开,最后,那个人,就被活活闷死在里面了。
外面的声音,真的很像有人在拍打棺材。
会不会,外面那个人,也没有死?又或者,是诈尸?
无论是哪种,都让人无比胆寒,我抓紧了被角,心脏被恐惧感死死攥住。
没一会儿,风小了,一切归于平静。
平静得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难道刚刚的声音,是农具被风吹倒在棺材上,偶然弄出来的吗?
我相信那个时刻,爷爷也这样想过,他在自我安慰中,渐渐放松了僵硬的脊背。
「睡……」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体再一次僵住,因为外面,传来了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就像有人光着脚,慢慢地,慢慢地,向我们走来。
爷爷缓缓扭头看着门口,身子就像被冻住了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我发着抖,看着门缝。
透过淡淡的天光,看着外面,等待着那个东西的到来。
可是,那恐怖的脚步声到达门口后,却停下了。
一切归于死寂。
越是安静,就越是恐怖,我们完全不知道,黑暗中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爷爷被弄得要疯了,他怒吼一声,跳下床,气急败坏冲向门口:「出来啊!出来啊!孬种,老子倒要看看你长什么样!」
他拿掉锄头,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什么也没有,只有种在院子边上的几棵小树,随着风,轻轻摇晃。
一阵强风灌了进来,吹得我瑟瑟发抖。
爷爷喘着气,大声笑起来:「孬种!老子还以为你多厉害!」
他得意极了,我也以为那东西被爷爷镇住了,可是下一秒,他背后,就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声。
爷爷的背一下僵住了。
我看见,从门后,缓缓地露出半个身影。
他光着脚,垂着手,肢体又干又瘦。
爷爷缓缓回头,眼珠凸起,那声尖叫还没脱口,就被巨大的力量拖进了黑暗。
我尖叫一声,急忙跳下床,冲了出去。
天空一道闪电劈下,柴棚里,那原本合上的棺材被打开了,棺材盖上,被抓出了无数道流血的指印。
我惊惧不已,拔脚向雨中冲去。
回头看时,门口蓦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又一道闪电劈下,我才看清,那是张爷爷和李婆婆。
李婆婆趴在张爷爷背上,静静地看着我。
在他们背后,爷爷被一只脚踩在地上,恐惧地叫喊着:
「是你们!」
下一瞬,一把锄头被高高举起,猛地砸向了爷爷的头。
我脚下一滑,扑倒在了泥水里。
8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
爷爷死了,他们说,他是掉下山崖摔死的。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说给爸爸妈妈听,他们都骂我,叫我不要胡说八道。
他们说,爷爷带着我走过桥没多久,就下雨了。
山路湿滑,他在快要到家的时候,失足掉下了山崖。
而我,则是在树下躲雨睡着了,被同村的好心人背回来的。
至于我说的李婆婆和张爷爷,他们俩几个月前就死了,根本不可能接待我们。
可是,我撩开裤腿,那些被荆棘划破的伤痕,都还在呀。
那触目惊心的血指印,那么清晰,一想起来就浑身发冷。
这一切,真的只是我的噩梦吗?
我弄不清楚,也不敢再跟任何人提那天晚上的事。
爷爷是在外面摔死的,按习俗,他的尸身不能放在家里。
于是,爸爸买了一卷蓝红色条纹的塑料布,在院子边上搭了个大棚,把爷爷的尸体停放在了里面。
因为事出得匆忙,还没来得及给爷爷做寿衣,只好先把他擦干净,放在里面,用一块白布盖着。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个熟悉的大棚,心里的惊骇难以言说。
趁着四下无人,我偷偷钻进大棚去看。
爷爷赤着脚,被放在一张矮床上,身上盖着一张白布。
那白布不长也不短,盖不住头,也盖不住脚。
爷爷嘴巴微张,眼睛半睁未睁,好像随时会动一样。
他头部伤口的位置,和我看到的,锄头砸到的位置,一模一样。
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惊惧地跑了出去。
冷风使我冷静下来,懵懵懂懂的,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那晚的一切,的确是个噩梦。
但,不是我的噩梦,而是爷爷的噩梦。
其实那晚,我根本不用怕,因为编织那噩梦的人,原本就没打算把我怎么样。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给爷爷穿上寿衣,装进了棺材。
停灵期间,都要有人守夜,于是,爸爸和许多亲戚,就在院里放了好几张桌子打牌。
后半夜,他们打得正热闹的时候,大棚里传来了一声奇怪的声响。
嗞嗞,像指甲在木板上抓过。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慌张地看向大棚,但里面再也没什么声响。
大家松了口气,大笑起来,继续打牌。
凌晨时分,外面下起了雨,爸爸他们也就回屋睡了。
外面风雨大作,农具被吹倒,叮叮咚咚地响到了天亮。
七天后,葬礼办完,爷爷的棺材被抬去了墓地。
坟坑早已挖好,长而窄,一米深,粉红的泥土泛着新鲜的泥腥味。
盖土前,按照习俗,要打开棺盖,给家属瞻仰遗容。
爸爸站在棺材头,和两个人一起用力,把厚重的棺材盖推开。
一股臭味弥散出来。
在看见爷爷的那一瞬间,爸爸的脸色急剧变化。
他瞪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
混乱中,有人大声喊着:「盖棺!盖棺!」
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我都看见了。
棺材壁上,是密密麻麻的,带血的指印。
他们把爷爷,活活闷死在里面了。
我默默地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切。
山里起了风,树叶被吹得哗啦啦地响,像是许多人在笑。
爷爷,你相信报应吗?反正,我是相信了。
9
对于爷爷没能把我卖掉这事,爸爸妈妈很是失望。
他们自己怕坐牢,不敢动手,只能先放过我。
但弟弟总是要生的,那段时间,妈妈躲进了后山的地窖里,不敢出来,对外只说她回娘家去了。
爷爷死后两个月,妈妈生了。
那天爸爸高兴极了,满面红光,陪在妈妈身边,迎接弟弟的出生。
可是,当弟弟真的生下来以后,爸爸妈妈却同时惨叫起来。
那是个死胎。
脸青绿青绿的,脖子上一圈勒痕,就像是被什么掐死了一样。
接生的婶子说,可能是脐带绕颈,窒息而死的。
妈妈却抱着死掉的弟弟,神志不清地哭着,嘴巴里一直喃喃,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弟弟没能活下来,日子还得照样过。
后来,爸爸妈妈求医问药,努力过许多次,妈妈都没能再怀孕。
直到年纪大了,他们才终于接受现实,不再强求。
我上学以后,成绩很好,年年拿奖学金,几乎没花过家里的钱。
爸爸妈妈看我越来越有出息,开始关心我,每天在我耳边念叨,他们有多爱我,他们对我有多好,我小时候生病,他们是如何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如何求神拜佛,让我健康长大,为了我,费尽心血。
天啊,他们真的以为我忘记了。
他们以为不停洗脑,我就会以为小时候经历的一切只是个梦,会以为他们真的爱我,会感恩他们,回报他们。
可是,我怎么忘得了呢?那些害怕被杀掉、被卖掉的日日夜夜,我怎么忘得了?
「招弟」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烙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是多么不被欢迎的存在。
上大学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把名字改掉。
我不再是招弟,我是向曦,向阳而生的向曦。
大学四年,我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爸爸妈妈,就连寒暑假也以打工为由留在学校,他们总是打电话给我,都被我敷衍过去了。
我拼命学习,做了许多兼职,拼命赚钱,在毕业后,去了国外。
后来,爸爸妈妈无依无靠,穷困潦倒,试图联系过我,但那时,我已经身在国外,天高任鸟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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