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揽星河

出自专栏《与君绝:维以不永伤》

我自小跟他定了娃娃亲,他却喜欢上另一个女孩,将我推给了他室友。

我们真在一起后,他又后悔了,在校园里拦住我们,红着眼问了一句——

「你不是想让我跟你回去结婚吗?」

【1】

迟鸢去 Z 大找卓岩的那天,引起了轰动。

一身水蓝衣裳,两条乌黑长辫,白底布鞋,素雅又复古的穿着,远远望去,倒挺像民国老照片里的女学生。

只是这还不足以引起轰动,引起轰动的是她背上的那只风筝,对,一只偌大的风筝。

青鸾形状,栩栩如生,迎风负在那纤秀的肩头上。

背风筝的「民国」姑娘,旁若无人地走过校园,丝毫不在意周围人传来的目光,仿佛时空错乱,她和旁人不是走在同一个时空里。

「请问金融系大二的卓岩在哪?」

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也亏得卓岩在 Z 大有些名气,迟鸢在问过几个人后,终于有围观群众伸手一指,笑嘻嘻地挤上前凑热闹:「现在估计在西楼大教室上选修课呢。」

一些好事者紧随而上,实在想看看这「大风筝」到底要找卓岩做什么。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来到教室外,把正上课的老师吓了一跳,精力旺盛的小伙伴们探头探脑的,整个教室哗然起来。

迟鸢站在门边,薄唇紧抿,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后,最终定在了一个角落里。

「卓岩。」

她逐字喊出,一张脸仍没什么表情,唇边却多了一丝浅浅笑意。

所有人齐齐望去,那叫「卓岩」的男生还没来得及拿书遮住头,一个僵住,面如死灰。

许久,他在万众瞩目中站起,带着一脸被宣判死刑的悲鸣,脚步沉重地走向门边。

「迟鸢,你,你怎么来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迟鸢显然没能领会他的意图,反而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下,坦然开口:「你一直不回古镇,我就只好出来找你,爷爷叫你快点跟我回去……」

顿了顿,吐出石破天惊的四个字:「回去结婚。」

这一下犹如狂风骇浪,整个教室只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全体沸腾了。

结婚呀!多嗨爆眼球的字眼,对新世纪的大学生来说,这年头居然还有指腹为婚一说,简直不能更稀奇!

卓岩在一片沸腾间,两眼一黑,几乎想晕倒装躺尸,但他还不能!他还得收拾残局,火速带走迟鸢这害人精!

最重要的是,他心仪的女神此时就在教室里看着他!

当初为了跟秦萌选修同一门,他千方百计地进行打听,如今好不容易接近佳人,相遇相识各种发展有条不紊,居然在他临门一脚,想要告白的当头,给他杀出这样一招!

天要绝他,这回可在女神面前丢大发了!

卓岩在心头默哀一声,再看向迟鸢的目光里,便多了丝咬牙切齿。

【2】

卓三,迟六。

卓岩与迟鸢同一年出生,只不过一个是三月,一个是六月,一个出生在当铺,一个出生在筝坊。

江南古镇的民风淳朴,卓迟两家是世交,对面为铺,比邻为居,卓岩与迟鸢的这门「娃娃亲」,几乎可以说是在母亲肚皮里就定下来了。

卓岩长到六岁时,都还是晃着杨柳枝,在迟鸢面前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她:「小媳妇。」

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迟鸢是卓岩的小媳妇。

彼时韶光正好,他们一起在镇里上学,一起在春日放风筝,一起去河边摸鱼,一起踏着夕阳结伴而归……所谓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不过如此。

迟鸢性子沉稳,卓岩则洒脱不羁,小时候卓妈妈对迟鸢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哥哥不懂事,多让着哥哥点。」

迟鸢听话点头,在与卓岩的相处间,的确是退让包容的那个。

她会给他带午餐,会为他洗单车,会在他顽皮做错事情后,默默为他在大人面前收场,连学会做风筝的手艺后,亲手扎的第一只纸鸢都刻着「卓岩」的名字。

她就像个真正的「小媳妇」,谨遵「妇道」,没有一刻忘记她的「小夫君」。

这样平淡如水,岁月不惊的日子,原本迟鸢以为会是一生一世,但在那一年的夏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那个夏天格外燥热,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个不停,对面当铺里传来锅碗瓢盆的打砸声音,引来街坊四邻纷纷围观。

卓老爷子一扫把挥舞,将卓岩的父亲卓文希赶出门,扶着门边气得不轻,而被轰出来的卓文希西装笔挺,一身灰狼狈不堪,却还在那「执迷不悟」:

「爸,把当铺卖了吧,都什么年代了,外头尽是高楼大厦,你们还来这因循守旧的一套,老不老土……」

卓老爷子气得一口血差点吐出,一扫把砸在儿子身上:「滚,孽子,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家业,把你卖了都不会把它卖了,滚!」

卓岩的父亲是个很洋派的人,是小镇的第一批大学生,后来还在国外留了几年学,回来后举手投足都透着西化,被当时的卓老爷子就讽刺成:「假洋鬼子!」

他一直在外工作,已经是一家大银行的总经理了,这次卓老爷子却将他召回来,告诉他一个不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你爹我看了一辈子当铺,如今也是时候退休了,该底下的儿孙接班了,从今天起,你将成为当铺的第二十六代传人。」

立刻辞去外头银行的工作,回来乖乖继承当铺,卓老爷子的语气像以往一样,强硬得不容拒绝。

但开什么玩笑!卓文希当然不干,就像当年执意要出国一样,和卓老爷子又开始了新一轮「世界大战」。

一片鸡飞狗跳中,左邻右舍纷纷上前来劝架,迟鸢站在筝坊的门边,伸长脖子张望「战局」,忧心忡忡。

倒是卓岩坐在她旁边,两条腿大大地架在台阶上,毫不在意地吃着冰棍:「闹一闹就没事了,我都习惯了,我爸每年回来都要和爷爷吵,吵又吵不出个什么名堂……」

他语气像个小大人般,俊秀的眉眼一挑,懒洋洋地瞥着自家门口的包围圈,只是这一回,他却失算了。

那头不知又吵了些什么,只听得一阵喧闹后,卓文希狼狈地挤出人群,气急败坏地拍拍身上的西装,停在了吃冰棍的卓岩面前:

「儿子,你说,你愿不愿意跟爸爸走?」

【3】

卓岩走了,在那个知了不断鸣叫的夏天,跟着父亲卓文希,去了市里念书。

迟鸢的童年像一夜灰暗,从此她再也没有过过六一儿童节,因为和她一起过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卓岩是怎么被父亲说服的呢?其实很简单,一套高级手办,一个正版游戏机,外加一台最新款式的手机。

卓文希得意洋洋:「儿子,这些算什么呀,外头的世界可比这些精彩多了,你想一辈子留在古镇,日复一日地看着当铺,坐井观天吗?」

卓岩人很机灵,学习很好,他当然知道「坐井观天」是什么意思,所以只是一思索,他就果断摇头:「不想。」

这一摇头,卓家的「世界大战」以卓文希大获全胜告终,他不仅带走了卓家当铺第二十六代接班人,还把未来第二十七代接班人也拐走了,气得卓老爷子捶胸顿足,直呼「家门不幸」!

送卓岩走的时候,迟鸢眼泪就没停过,她从小到大很少哭,除非是难过到了极点。

那一天,她把连赶了几夜做好的风筝塞给卓岩,卓岩接过后,笑嘻嘻地挠头:

「哭啥,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每年寒暑假都还是要回古镇的呀,到时我们再一起玩呗!」

男孩比女孩懂事晚,神经也大条一些,永远不知道女孩在多愁善感些什么,等到明白的时候,却早已经晚了。

后来的卓岩的确在寒暑假又回到了古镇,但有什么却在年复一年中,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比如他不再蹲在迟家筝坊门口吃冰棍,问起他时便摇摇头:「不雅观。」

比如他眼光越来越刁,审美和小时候截然不同,迟鸢的新衣裳他总是不满意:「不好看,很土。」

再比如,他依旧会拍她的头,会骑单车带她去郊游,但却再不会叫出那声——

「小媳妇。」

河边一群童年的小伙伴在嬉戏,也有八卦的少年,挤眉弄眼地问到「迟鸢」,卓岩伸手就一挥:

「去去去,都什么年代了,还来『娃娃亲』那一套呢,不过是小时候开开玩笑罢了,还能当真不成?」

水花四溅中,大伙笑着闹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来送饭的迟鸢,她怔怔地站在小山坡后,夕阳拖长了她的身影,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最终抹了把眼睛,轻手轻脚地放下便当盒,悄悄离去。

卓岩上大学那一年,迟鸢正式接管了迟家筝坊。

卓岩瞪着迟鸢,颇有一番怒其不争之感:「你疯了吗?你成绩那么好,干嘛不上大学呀?!」

迟鸢正在扎纸鸢,闻言手一顿,却没有说话。

卓岩更加哀其不幸了:「就为了这个筝坊?不是,我说现在社会多发达啊,还来这因循守旧的一套,老不老土……」

这话太耳熟,很多年前卓岩的父亲就说过,卓家父子在这方面倒是「一脉相承」。

这回迟鸢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头,清秀的面孔在光影下不愠不火,淡得如同古镇潺潺不息的河水:

「是啊,现在社会这么发达,可总要有人继承祖宗的老手艺,不然不就断根了吗?」

中国人讲求「根」文化,代代相传,和卓家的当铺不同,迟家的纸鸢技艺更需要人传承下去。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许多古老的技艺正是靠着一代又一代的手艺人,才能在快速发展的现代社会里「存活」下来,匠心永传。

卓岩不想做当铺的接班人,迟鸢却接过《鸢经》,心甘情愿地成了筝坊新一代「少当家」。

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里是生养她的一方山水,她爱天爱地爱风筝,更有一种使命感,能将迟家的古老手艺传承下去,她甘之如饴。

只是,这一回,他去上大学,她留在筝坊,她和他,要真正地……分道扬镳了。

【4】

那天迟鸢起得很早,打了一盆水,架个梯子,把顶头的招牌擦得一尘不染,亮如明镜。

清晨的薄雾里,卓岩也要出发了,提着行李箱,经过迟家筝坊时,他停了下来。

「迟鸢。」他仰头叫她,声音带着少年独有的气息。

迟鸢扭过头,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抹布,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就那样久久无言。

「你真是个傻瓜。」很久之后,卓岩才轻轻开口,晨曦的薄雾渐渐散去,有阳光一点点洒下,不知不觉间在他身上笼了层金边。

「我走啦,别太想我,你这傻瓜也要多多保重,等我放假回来看你……」

少年挥挥手,潇洒地转身而去,迟鸢站在梯子上,目送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许久,埋下头,泪流满面。

从此天各一方,从此命运截然不同,从此……只有她一个人走过那长长的青石板了。

Z 大,宿舍楼前,天色渐晚。

迟鸢执拗地等待着卓岩,不肯离去。

有人围着她指指点点,她面无表情,只是仰头望着那扇窗口。

不知情的人只望着她背上的大风筝咂舌,还纷纷揣测什么行为艺术,却不知道那偌大的青鸾风筝,正是她筝坊「少当家」的象征,出门在外是一定要贴身携带的。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风吹过迟鸢的衣袂发梢,她眨了眨眼,依旧不愿离去,思绪却飘得很远……

卓岩食言了。

大一一整年他都没有回过古镇一次,也许是大学生活太精彩了,他抽不开身,更无暇顾及在江南等待他的迟鸢。

一年来,迟鸢的手艺愈发好了,她能扎出各种各样栩栩如生的纸鸢,客人源源不断,还有人从千里之外慕名来求,筝坊的生意也更上一层楼了。

但她时常发呆,会望向对面的当铺,想着卓岩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卓爷爷很过意不去,打电话左催右催,怎么都催不动孙儿后,他亲自登了筝坊的门,握住「孙媳妇」的手,饱含歉意而又慈爱有加:

「要不,阿鸢,你去大学里找那兔崽子?就说是爷爷发的话,要他速速滚回,回来你们就赶紧结婚,省得夜长梦多!」

可惜,迟鸢不远千里来到了卓岩的大学,卓岩却怎么也不肯跟她回去。

他还拖着迟鸢往校门外走,硬是要去机场给她买票回古镇,迟鸢犟脾气上来了,怎么也不肯,两人僵持下卓岩生气了,也不再管迟鸢,蹬蹬蹬跑回了宿舍楼,心烦意乱地蒙上被子就睡大觉。

迟鸢人生地不熟,背着风筝在宿舍楼下等卓岩,一等就等到了傍晚,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

校园里的学生们都开始四处躲雨,迟鸢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楼下,把青鸾风筝紧紧抱在怀里,生怕淋湿一点。

她咬紧唇,终是忍不住大声叫着:「卓岩,卓岩……」

电闪雷鸣中,一道身影从宿舍楼里跑了下来,迟鸢眼一亮,那打着伞奔到她眼前的少年,温文俊秀,目光真诚,却不是卓岩。

「同学你好,我叫易南星,是卓岩的室友,他,他叫你别等他了,赶紧回去……要不,要不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

【5】

迟鸢住进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里,全程都是易南星安排的,就连钱都是他抢着付的。

「不要紧,卓岩都打好招呼了,回去就找他小子『报销』,你放心吧。」

少年笑得亲切,瞬间拉近了与迟鸢的距离,让迟鸢放松不少。

只是为什么卓岩能「打好招呼」,却不能亲自来安排呢?

当迟鸢在房间里问出来时,正要出门的易南星一顿,紧接着转过头,望向迟鸢漆黑的眼眸,有些尴尬与不忍:

「那个,其实卓岩还有句话要我转告你,他现在,现在有喜欢的女孩了,叫秦萌,是舞蹈学院的,你……明白了吗?」

害怕见面又生出太多牵扯,索性来个快刀斩乱麻,不希望忽然冒出的迟鸢破坏他如今安稳的生活……这些言下之意并不难懂,迟鸢当然通通都听明白了,她沉默了许久,最终在门边易南星忐忑的眼神中,眨了眨眼,冲他微微一笑。

「谢谢你,易南星同学。」

迟鸢开始成为 Z 大一道特殊的风景,因与众不同的惹眼,也引来不少「狂蜂浪蝶」,但全都被易南星不动神色地挡下了,他俨然成为了迟鸢的「护花使者」。

对此卓岩感动有加:「好兄弟,讲义气!」

易南星却一拳打在他肩头:「少来,你这样躲着人姑娘算个什么事?能不能负点责?」

卓岩故作夸张地揉肩膀:「大哥,这种责能负吗?负了就得回去『指腹为婚』,换你你干吗?」

易南星愣了一下,竟还真认真想了起来:「如果是迟鸢那样的,也可以啊……」

意外发生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卓岩一接到秦萌室友的电话,就立刻赶到了舞蹈室。

秦萌在练舞的过程中,不小心摔倒骨折了,而起因却是有人忽然在门边喊了她一句。

那个「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迟鸢。

她原意不过是想看看卓岩的「心上人」长什么模样,好不容易找到舞蹈室,却面对一屋子的姑娘分不清谁是谁,只得试探性地叫了「秦萌」的名字,这一叫,就出了祸事。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叫了她一声……」

面对匆匆赶来的卓岩,迟鸢脸色煞白,手足无措。

卓岩勃然大怒:「什么只是只是,人家好端端地在练舞,你忽然叫她做什么?」

他伸手一推,迟鸢猝不及防地向后跌去,还好紧随而来的易南星一把扶住了她,却还是听到「咔嚓」一声——

不是她摔到哪里了,而是她背上的青鸾纸鸢蹭断了一段骨节。

迟鸢脸色大变:「风筝,我的风筝坏了!」

卓岩却管不了那么多,看也不再看迟鸢,直接背起秦萌就往医务室里冲。

倒是易南星替迟鸢取下风筝,小心翼翼地检查,不住安抚她道:「别急别急,只是断了一小处,应该还能修好的……」

医务室外,当迟鸢与易南星赶到时,卓岩一下站起,怒不可遏,对着迟鸢就噼里啪啦一顿数落:「你知不知道萌萌马上就要参加比赛了?你去找她干什么,你害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受伤,你知道她在里面哭得有多伤心吗?」

易南星赶紧护在了迟鸢面前:「你冷静点,这是个意外,迟鸢也不想的!」

卓岩怒吼:「不想?她还想些什么?我受够了躲躲藏藏的日子!」

他一把揪出脸色惨白的迟鸢,不顾她眼中闪烁的泪花,劈头盖脸地就下「逐客令」:

「我最后说一遍,迟鸢,你能不能别再打扰我的生活了?都什么年代了,别再跟我提『娃娃亲』那一套了,你赶紧给我回古镇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6】

即便卓岩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也依旧没有赶走执拗的迟鸢,她熬了一宿,总算修好了那珍贵的青鸾风筝。

修复的材料都是易南星找来的,少年跑了许多条街,大汗淋漓,费尽心思下才凑齐那些不常见的特殊材料。

他怕迟鸢伤心难过,陪在她身边给她打下手,一边帮着她修风筝,一边有意无意地问起她与卓岩在古镇生活的那些日子。

许是好奇,又许是一些微妙萌动的心思,他忍不住想知道他们的过往。

三月当铺,六月筝坊,青梅竹马,自小长大,古镇里的岁月静谧而美好,像一块凝固的琥珀,过往的一幕幕仿佛还发生在昨天般。

当听到卓岩选择上大学,迟鸢选择成为筝坊接班人,他们在那个清晨道别,终是分道扬镳的时候,迟鸢的眼眶红了。

她深吸口气,对着易南星轻轻一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

易南星望着眼前的女孩,明明是同龄人,她身上却有着一股独特的宁静与安然,仿佛自千年前而来,带着一种泛黄古朴的光影,散发着说不出的迷人味道。

「不,我觉得——」

易南星直视着迟鸢的双眸,认真说出了五个字:「是他不懂你。」

迟鸢一愣,易南星情不自禁靠近了些,清冽的嗓音含着温柔的善意:「说来也很巧,我舅爷爷就是一个文物修复师,确切地说,是一个壁画修复师。」

「他走过许多地方,修复过许多珍贵的文化遗产,有时候在窑洞里一待就是大半年,他日复一日地做着那些枯燥艰辛的修复工作,连自己身体也顾不上,你说他傻吗?」

「他不觉得,他只是不想让那些刻在墙上的千古文明遗失掉,他走南闯北,埋首苦干,不图个人回报,只求将那一份份珍贵的古文化延续下去。」

暖黄的灯光照在迟鸢清隽的面容上,易南星定定地望着她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这世上就是一些人,坚持做着别人看起来十分『愚蠢』的事情,哪怕奉献自己的一辈子也在所不惜,旁人可以不理解,但却不能妄加评判,更不能嗤之以鼻地说上一句『傻』,你说对吗?」

水雾弥漫了视线,还从来没有人对迟鸢说过这些话,那些年难解的心结,似乎就在这样的安抚中悄无声息地化开了。

「谢谢你,易南星同学。」

她第二次对他这样道谢了,少年却扬起唇角,笑容干净而清澈:「叫我南星就好了,名字也是我舅爷爷取的,南边最亮的一颗星星,你说他是不是在黑漆漆的窑洞里待久了,想往我身上多安点光啊?」

迟鸢成功被逗笑,心头愈发温暖了,眼前的少年仿佛身上真的有光一般,照亮和驱散她所有的阴霾。

「你这么亮堂,那我日后也要多借点光才行了,毕竟,这可是你舅爷爷的一番心意啊。」

向来恬静的迟鸢也难得调侃起来,两人相视而笑,有什么无声流淌着,柔软而熨帖,填满了心扉。

【7】

第二日一早,迟鸢收拾好心情,在易南星的陪同下,再一次去医务室探望秦萌,却没有想到,竟恰好听到里面传来她与卓岩的对话——

「其实,我室友都说,她们觉得你那位同乡妹妹,人有点奇怪……一直对你死缠烂打不说,还特意跑来找我,在我练一个高难度动作的时候,忽然叫了我一声,这才害我受惊摔倒了,她们都觉得哪有那么凑巧啊,说不定她就是故意的,我让她们都别瞎猜了,但心里也总觉得挺别扭的……」

不大不小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到了门外,迟鸢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旁边的易南星连忙开口:「少听她们瞎嚼舌根,清者自清,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时,里头已传来卓岩的声音:「萌萌,你室友她们肯定想多了,这应该就是个意外,迟鸢也不想的……」

「或许吧,反正不管是不是意外,我的腿都受伤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

秦萌的情绪仿佛很低落,又抽泣了起来,卓岩自然赶紧安慰她:「你放心,你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我就是你的拐杖,我哪里也不去,每天就守着你,直到你康复为止,你一定能赶上比赛的,不要急,有我陪着你!」

里头的秦萌总算破涕为笑,却又想到什么般,犹豫道:「不过,还有件事,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昨天受伤后,你那位同乡妹妹不是被你赶出去了嘛,她后面去了我的宿舍,留了一盒药膏给我的室友,托她们交给我,但是……」

「但是什么?」

秦萌欲言又止,在卓岩的催促下才终于吞吞吐吐道:「但是,我室友们查了一下,发现那个药膏是个很吓人的牌子,激素严重超标,以前还上过新闻呢,害了不少人,许多受害者皮肤都溃烂了呢……」

门外的迟鸢脸色陡变,易南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就想推开门。

「她在这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昨天我跟你一起去送药的,那药明明就是你们古镇的老中医亲手制作的,哪有什么牌子啊,盒子上一个字都没写呢,还上新闻呢,真能编啊,她在这演什么宫心计呢?」

所谓激素超标的「毒药」,其实就是纯中药熬成的一盒药膏,古镇上的孩子有个什么跌倒扭伤,全都是用这个,迟鸢和卓岩小时候也用过这药膏,效果非常好,所以迟鸢才会想给秦萌送去,希望她早点好起来,不要耽误了比赛。

谁能想到秦萌会撒出这样荒唐的谎,来「诬陷」迟鸢呢?

门外,迟鸢拉住了易南星,摇摇头,似乎想听听卓岩的回答。

房里沉默了一会儿,卓岩才像是皱着眉头道:「你室友们会不会查错了啊?」

他离开古镇太久了,一时根本没想起从前用过的中药膏,只下意识地认为是秦萌的室友们弄错了。

「不会的!」秦萌却急了,一下委屈了起来,「她们都是关心我,绝对不可能查错的,那药膏牌子清清楚楚的,网上一搜就出来了,卓岩,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迟鸢霎时握紧了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从没有那样紧张地等待过一个答案。

很快,屋里便传来卓岩信誓旦旦的声音:「萌萌你别急,我信你,我当然信你!」

似是一口气刹那间泄掉了般,迟鸢茫然地眨了眨眼,指甲深深陷进了手心里,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倒是易南星,再也忍不住,正想推开房门时,却被迟鸢一把拉住了。

少女双眸起了一层水雾,她摇摇头,嘴巴动了动,只无声地说了句:「我们走吧。」

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对质,多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倘若这点信任都没有,那她还在苦苦坚持的,到底是什么呢?

迟鸢与易南星走了,来去无声,如远远飞走的风筝般,也便没能听到门后传来的那一句——

「不过我想,这肯定是个误会,哪怕这药膏牌子真的有问题,也不是迟鸢故意的,她就是不懂这些,被药店老板忽悠了,买了这激素药膏来……萌萌,你别往心里去啊。」

顿了顿,卓岩语气坚定道:「我跟迟鸢从小一起长大,她的性子我再熟悉不过,她就是个一根筋的傻丫头,再单纯不过了,绝对不会有什么害人之心的。」

仿佛没料到卓岩是这样的反应,秦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讪讪道:「你就这么确定吗?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哪有那么多言之凿凿的事情呢。」

「是,我确定,我信她。」

病床前,卓岩忽然站起了身,窗外的阳光洒在他眉眼间,俊秀而毅然,仿佛又回到了古镇上的那个少年。

他对着诧然的秦萌,一字一句道:「你那些室友别再瞎猜了,也别在背后总是说迟鸢的坏话了,我不喜欢听,她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顿了顿,他深吸口气:「很好很好,对我来说,这就是世上最言之凿凿的事情。」

【8】

迟鸢再次见到卓岩,是在学校举办的一个陶艺展上,迟鸢身边站着易南星,卓岩身边挽着秦萌。

他们将近一周没联系了,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僵」着,直到在这次艺术展上意外相遇。

易南星瞥了眼神情不太自然的秦萌,幽幽一笑:「秦同学,你这腿脚好得真利索啊,一个礼拜都还没到呢,就能活蹦乱跳地来看展了?」

他这话明显带着讽刺的意味,秦萌一张漂亮的小脸都涨红了,易南星却不依不饶地接着道:「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这看来也没伤得多严重嘛,当初你在舞蹈室哭哭啼啼,一群室友要把人迟鸢吃了的那副架势,我还以为你至少得躺到期末呢。」

易南星在学校里人缘极好,长得帅不说,还素来以「高情商」闻名,哪怕是拒绝那些爱慕他的女生们,他也都是温柔而体面的,从不会随意践踏和伤害任何一个女孩子的真心。

他还是头一回这样言语犀利地挖苦一个人,对象还是秦萌这样一个鼎鼎有名,校花级别的「女神」。

「南星,你怎么阴阳怪气的啊?」

原本卓岩的目光一直在迟鸢身上,他其实早就后悔那天在医务室外,那样毫不留情,简单粗暴地赶她走了,只是少年人拉不下脸面,又一直忙于照顾秦萌,这才没时间去找迟鸢。

但迟鸢也再没找过他,卓岩并不知道中间发生的「小插曲」,只当迟鸢是被他那天的「逐客令」伤到了,也一直在跟他赌着气,才没有来找过他。

如今两人意外在这陶艺展上相遇,卓岩是又惊又喜,看着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迟鸢,又隐隐有些心疼,正准备问她这些天过得怎么样时,易南星便当头砸来这样一番呛人的话。

眼看着秦萌就被说哭了,卓岩连忙「打抱不平」道:「南星你怎么回事?没看见我搀扶着萌萌吗?她的腿本来就没好利索,下地走路可以,跳舞却还不行,只是我看她一直待在床上闷,才扶她出来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你在这里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呢?」

「呵。」易南星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一眼秦萌,「究竟是我在阴阳怪气,还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编瞎话,任意诬陷别人呢?

「南星,别说了。」

迟鸢脸色一变,刚想要将易南星拉走,却被卓岩拦住了路,他目光沉下:「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许多东西一掰扯开了,是非曲直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卓岩,你扪心问问,你跟迟鸢一起在古镇长大,她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仿佛当头一棒敲了过来,卓岩整个人都愣住了,他霍然看向迟鸢——

原来,这才是她一直没来找他的原因吗?

那秦萌也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当场戳穿,脸色立刻煞白了,带着哭腔解释道:「都,都是我室友她们说的,我也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况,应该是她们弄错了,迟鸢,对不起啊,冤枉你了……」

「还搁这演呢,假惺惺。」

易南星听不下去了,拉着迟鸢扭头就要走,却又一次被卓岩拦住了,「等等!」

迟鸢两只手被人分别拉住,易南星与卓岩各占一头,空气中都充满了火药味。

「我认识她多久,你又认识她多久,你怎么知道我不信她?」

卓岩有些难以言说的恼怒,瞪向迟鸢:「听话只听半截,跟个闷葫芦似的,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有意思吗?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信你了?」

迟鸢一怔,易南星将她往身边拉了拉,替她迎上卓岩灼灼的目光,「你不要再凶她了,你到底真正了解过迟鸢吗?尊重过她的选择,认同过她的梦想吗?」

「我!」卓岩一时语塞,看向迟鸢,「你什么都跟他说了?」

他看着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身影,忽然有些无来由的气恼,「对,我是不懂,什么古老的风筝技艺,什么文化传承,这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值得你一股脑扎进去,奉献自己,去做那什么狗屁接班人吗?」

卓岩握紧迟鸢的一只手,从没有那么迫切地想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

「醒醒吧,阿鸢,时代早就变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没有,谁还会去买那些古旧的风筝?你的坚持真的有意义吗?我早就劝过你,让你跟我一起离开……」

这一次,卓岩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迟鸢已经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

「你怎么知道我的坚持没有意义?」

少女背着那只偌大的青鸾风筝,站在蔚蓝的天空下,长裙发梢随风扬起,目光里写满了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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