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你做过最勇敢的事是什么? - 知乎

被父亲毒打,被同学霸凌。

走投无路之下。

我来到了巷角的纹身店。

听说老板是个小混混,打架又凶又狠,周围的⼈都怕他。

推开门,我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

鼓起勇气:

「听说你收保护费,那你……能不能保护我?」

烟雾缭绕中,男⼈勾唇嗤笑:

「谁家的小孩儿?胆儿挺⼤。」

后来,他却因为这十块钱,护了我十年。

1

认识周海晏那年,我十四岁。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又矮又瘦,看上去比同龄⼈小很多。

从我记事起,我爸就整日游手好闲。

⼀家三口全靠着我妈每个月在服装厂的三千块工资⽣活。

我爸嗜赌成性,但十赌九输。

⼀输钱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喝酒,喝醉了就开始打老婆孩子。

地上往往⼀片碎碗残羹。

我五岁那年,他输了很多钱。

晚上,他顶着满身的酒气,⼀把薅过我妈的头发,把她掼在水泥地上,摁着她的脸往地上撞,撞累了就换脚踹小腹。

「你他妈是不是觉得老子现在没本事,敢看不起老子了?啊?

「臭婊子,没给老子⽣个带把儿的,老子出去都抬不起头!

「都是你影响了老子的财运,当初要是没娶你,老子现在早发达了。」

我妈被打得蜷缩在地上。

深红的血将头发缠成结,⼀缕⼀缕。

她不躲也不反抗,天真地企图用忍受唤醒男⼈最后的良知。

在我妈身上没⼀块好肉可以继续下手时。

他就把目光盯向了我。

「还有这个小贱⼈,婊子⽣的也是个小婊子。

「你看老子什么眼神?怎么?还想打我?」

厚重的巴掌扇在我脸上,⼀阵剧痛之后,是麻木。

仿佛周围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到玻璃罩里,然后彻底隔绝。

我被扇到耳膜穿孔。

我妈哭喊着将我藏进她怀里,用瘦弱的身体替我承受风雨。

男⼈的咒骂,女⼈的惨叫,随着施暴者的精疲力竭而止。

深夜里,男⼈的呼噜声和女⼈的抽泣声交杂。

我妈红着眼给我上完药,再默默收拾满地的狼藉。

我们挤在小床上,她紧紧搂着我。

我说:「妈妈,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钱养你。」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那里缺了⼀个⼤口子。

「不走,你爸爸年轻时对我很好很好的。他会存钱给我买金镯子,会背我走几里路就为了带我去看烟花,他还会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衣服,我都穿不完。」

我伸手拽了拽妈妈身上已经洗到褪色变形的衣服。

「妈妈,你在说谎。」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语气执拗:

「妈妈没有,你爸爸现在只是⼀时糊涂,他会变好的,他说过要对我好⼀辈子的,他说过的。」

「就像窗外的月亮,总会有⼀天会圆的。」声音低喃。

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第二天,爸爸酒醒了,又当作没事⼈⼀般和妈妈说说笑笑,伸手问妈妈要钱。

他说,婉柔我还是爱你的,我只是酒喝多犯了混,等我赢了钱就带你过好日子。

三言两语就把妈妈哄得服服帖帖,把工资都给了他。

这种场景熟悉得令⼈心悸。

我看着爸爸手里的钱,很想开口问妈妈,她不是答应我,这个月工资下来就送我去幼儿园读书的吗?

我已经五岁了,却还没有上过幼儿园。

可是妈妈笑得很开心,眼里只有爸爸,完全把我忘了。

于是,我默默闭上嘴。

没关系的,妈妈下个月肯定会记得我。

直到我靠着国家教育政策上了小学,妈妈也没有记起我。

我就这样错过了整个幼儿园。

2

随着渐渐长⼤,我才知道爸爸的这种行为叫家暴。

老师说可以报警,警察叔叔会保护我和妈妈。

于是在⼀个被打的晚上,趁着爸爸睡熟,我拉过妈妈的手。

带着无限的喜悦和憧憬,连身上的疼痛都忘记了。

「妈妈,我们去报警吧,把爸爸抓起来。」

妈妈没有我想象中的开心,反而用⼀种无比震惊和痛心的眼神看我。

「清清,他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这样做!」

谴责的语气犹如⼀记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瞬间面红耳赤,仿佛自己是个天⼤的不孝女。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老师说,家暴就是家暴,无论他是谁,都不可以被原谅。

于是我执意要去报警。

妈妈第⼀次打了我。

指头粗的木棍都打断了,她让我跪在地上反省。

我头⼀次知道,原来不只爸爸打⼈疼,妈妈打得也很疼。

我头⼀次知道,原来妈妈也是会打⼈的,只不过打的不是爸爸。

被爸爸打了无数次我没哭,但被妈妈打的那晚我哭了⼀整夜。

第二天,妈妈破天荒地舍得煮个鸡蛋,给我揉伤。

以往,妈妈都是把鸡蛋留给爸爸吃的。

我知道这叫打⼀巴掌再给个甜枣。

因为爸爸就是这么对妈妈的。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妈妈,她让我感到无比陌⽣。

以前挨打的时候,我盼着长⼤,因为长⼤了就可以保护妈妈。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长⼤是件很难过的事情。

它渐渐摧毁了我的妄想。

⼀次又⼀次的家暴仍然在重演。

⼀次又⼀次的原谅也如出⼀辙。

我无法控制地变得麻木,冷眼看着妈妈前脚哭得伤心欲绝,后脚讨好得小心翼翼。

我以为我不会再比今天更加失望了。

但失望的背后,还有绝望。

十⼀岁那年,我被我爸打到骨折。

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执意要去报警。

她哭着跪下求我,她说我要是报警就是在逼着她去死。

⼀个母亲给女儿下跪。

我被死死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

无路可进,无路可退。

她爱我吗?

我已经分不清了。

或许是爱的,但她对爸爸的爱几乎将她掏空。

最后分给我的所剩无几。

家里的破碗数不胜数,因为⽣活捉襟见肘,妈妈⼀直把能用的都留着。

她把最好的碗给我爸用,第二好的留给了我,碗边裂口最多的留给了自己。

后来。

破碗越来越多,她自己也分不出个高下好坏。

⼤家手里拿着⼀样的破碗。

把⽣活过得⼀样稀烂。

爸爸开口要的钱越来越多,每天回来心情越来越差,下手越来越重。

然而过了几天,爸爸却突然容光焕发。

不仅买了只烧鸡回来,还给妈妈买了件新裙子。

妈妈以为是春天来了。

没想到爸爸的话,让她如坠严冬。

爸爸拉着她的手:

「婉柔啊,就我们那个赌场,有个⼤老板,⼈家有钱又有本事。他很欣赏你,你穿上这裙子,明晚陪他吃顿饭怎么样?」

妈妈⼀直长得很好看,是镇上出了名的美女。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怔怔地盯着爸爸的眼睛。

慢慢道:「只是吃饭吗?」

像是在确认什么。

爸爸眼神飘忽,不敢直视。

他说:「婉柔,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就这⼀次,⼤老板说以后会带我混,我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妈妈坐在那里,颤抖着话都说不出来,像⼀具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瞬间老了十岁。

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就好像万念俱灰。

爸爸以为她不会答应,转脸对她破口⼤骂:

「你不是在老子床上叫得挺欢吗?怎么换个⼈就不行了?

「妈的,你连张⼤蒋他老婆脚后跟⼀层皮都不如!」

张⼤蒋的老婆我知道,住在镇西头。

同学们说她是做鸡的。

做鸡养老公。

妈妈已经泪如雨下,她拽着爸爸的袖子让他别说了。

「我去,我去!」

3

那晚爸爸拉着她说了很多好话,晚上呼噜打得都更香了。

妈妈搂着我睡在隔壁杂物间的小床上。

嘴上不停地说着: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以后也会好的,是不是?」

我问:

「那现在呢?」

她转头缓缓看向我,眼角⼀片湿润。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没有你的时候他对我真的很好,要是没有你,要是没有你会不会……」

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着她,眼里写满了哀伤。

我原以为这颗心已经不会再痛了。

她猛然清醒,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抱住我,摇头解释:

「清清,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没有那个意思。」

直到我睡着,她都在低声自言自语。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来。

家里⼀个⼈都没有。

我推开卧室的门,妈妈穿着崭新的白裙子,闭着眼静静躺在她和爸爸的婚床上,头顶的墙上挂着他们的婚纱照。

鲜血顺着妈妈的手腕⼀点⼀点往下滴,快要滴干了。

地上是⼀摊半干的血迹。

身体也变得僵硬。

妈妈自杀了。

她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里。

爸爸的心早就空了,可妈妈总是认为下个春天它就会发芽,最后聚满的期待落空,身和心⼀起死的反而是她自己。

真正的道歉是回报和补偿,语言上的道歉只是苦肉计,所以爸爸根本不值得被原谅。

但是妈妈从来都听不进去。

这年我十⼀岁,以后就再没有妈妈了。

从此⽣活的风雨都向我袭来。

爸爸的怒火也由我⼀⼈承担。

再也没有⼈抱着我入睡,再也没有⼈会喊我清清。

属于妈妈的馨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屋子的烟酒臭味。

妈妈走后,爸爸不但没有伤心,反而怒骂她不知好歹,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为她举办。

每⼀次酗酒后的拳头将我打倒在地,随之站起来的是对他彻骨的恨意。

他打我,我就报警。

我曾天真地以为报警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但是他被关个三五天,出来之后的怒火更甚,下手⼀次比⼀次狠。

我被打到吐血,被打到短暂性失明。

无数次头晕目眩间,我⼀度以为自己会死掉。

可悲的是,没有。

可能是因为,他应该死在我前面。

我恨他,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懦弱不敢还手。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看见他就会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怕⼀个连畜⽣都不如的东西。

这种恨意支撑着我摇摇欲坠地活下去。

日子过得就像⼀摊烂泥。

散发着令⼈厌恶的气息。

因为家里穷,没有妈疼,没有爹管,成绩⼀般,沉默寡言。

我成了初中里被同学欺负的对象。

他们把我当成口中的谈资,⼀边孤立我,⼀边嘲笑我。

语言上的暴力,其实丝毫不逊色于身体暴力。

他们没有动手打我,却⼀样让我浑身发抖。

课堂上,我回答问题,她们目光鄙夷,说我声音真贱,故意夹起来说话。

下课后,我去卫⽣间,她们⼤声讨论,说我姿势奇怪,故意扭着腰走路。

在我背后贴纸条,扔我的作业本,给我起各种外号羞辱。

她们笑我穿得很奇怪。

可她们不知道胸部刚发育时,我自己摸索着经历的害怕、羞耻和无奈。

我没有妈妈教。

不知道这个年纪她们穿的都是少女文胸。

为了省钱,我穿的是妈妈的内衣。

4

校园霸凌,是不分男女的。

教室垃圾桶旁边坐着⼀个智力低下的男同学。

他家境不好,和我⼀样是走读⽣,但是他有个十分疼爱他的奶奶。

每天的衣服干干净净,虽然带着补丁,但闻起来香香的。

他的书包里,每天都有他奶奶给他煮的鸡蛋和饭团。

如果说,他们对我还有所收敛,那对他就是恶意的倾泻和欺凌。

仗着那个男同学单纯,他们把他骗到厕所里,让他喝脏水脏尿;他们⼀面骂他傻子,⼀面又抢走傻子仅有的零花钱;他们把全班的值日活动都丢给了他,威胁他只有把活干完才能回家。

他们说,这是朋友之间的善意玩耍。

他信了。

没有⼈在意他叫什么,⼤家都称他傻子。

于是傻子每天上学的第⼀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零花钱上供,把这群⼤爷伺候舒服。

他舍不得浪费,即使鸡蛋和饭团被他们踩烂了,他也会吃干净,然后带着⼀身脚印回家。

他奶奶年纪⼤了,只能每天多捡点垃圾卖钱,给孙子多些零花钱,让他过得好点。

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我捡垃圾时碰到过他奶奶。

是⼀个很和善的老⼈,眼神慈蔼。

和那个傻子⼀样。

可是⼈善被⼈欺。

我自身难保,能做的只有在他被拖进男厕所时喊⼀句「校长来了」。

为什么不喊老师来了,因为老师不管。

在他被踩⼀身脚印时,帮他掸掉身上的灰尘,确保回家不会那么明显。

冬天放学后帮他打扫教室,让他先回家。

因为天黑得早,他奶奶会担心。

他和我不⼀样,家里没⼈等我,却有⼈为他亮着⼀盏灯。

没有避风港的小孩是不会期待回家的。

久而久之,我发现其实他没那么傻。

他叫安齐,⼀个很好听的名字。

他分得清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在我帮他忙时,他会和我说谢谢,然后第二天也给我带⼀份早饭。

他每天都有⼀根火腿肠作为零食,以往他都是没进学校就偷偷吃了,后来他会带到学校里偷偷和我分享。

他⼀半,我⼀半。

因为他们都笑他脏,所以他把吃的递给我时,眼里闪着小心翼翼。

他说:「我不脏的,这些很干净,你别嫌弃我。」

他说我是他的好朋友,班里唯⼀的朋友。

他说如果他不听话,他们就要去欺负奶奶。

因为我和他走得近,所以我成了班里的第二个傻子。

从此我不再叫唐河清,我是他们口中频繁出现的唐傻子。

他们说唐傻子和真傻子真配。

他们说两个傻子在早恋。

他们在我的作业本后面写上「傻子的老婆」。

问我什么时候嫁给那个傻子。

他们张狂⼤笑,犹如⼀个个从地狱爬出的魔鬼。

少年的善与恶,泾渭分明。

初二下学期,班主任换了,是⼀个年轻的女教师,姓李。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课本上所说的「传道授业、经师为师」。

她很严厉,但也很公正。

她什么都管。

每周都开班会,强调严禁任何形式的校园暴力存在。

和她告状是有用的。

于是,我不用再被开低俗的玩笑,安齐不会再带着⼀身伤回家。

他很开心,他说为了感谢我帮他告状,明天给我带⼀整根火腿肠。

我说好,那我明天也给你带个小礼物。

我们都在为迟来的正义欢呼。

安齐喜欢学校南门口卖的气球,特别是懒羊羊造型的。

可是他的零花钱都被抢了,他只能看不能买。

于是,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学校。

五块钱的气球,我用省下来的钱,给他买了两个。

我等了很久。

那个位置始终是空的。

直到班主任声音哽咽地在教室里通知⼤家。

「同学们以后过马路⼀定要小心,今天早上,安齐同学不幸被闯红灯的货车碾压,司机肇事逃逸,他当场不治身亡。」

⼀瞬间,各种目光投向我。

我呆滞地坐在位置上,⼤脑僵滞到无法思考。

等回过神,才发现泪水早已打湿了面颊。

明明,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啊。

我们还没来得及庆祝。

我们还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

我还没有把他喜欢的气球送给他。

我还没有告诉他,他也是我唯⼀的好朋友。

怎么,⼀切就来不及了呢。

他奶奶来学校收拾他的遗物,老太太眼眶红肿,手都在发抖。

我帮她把东西搬上三轮车。

她泣不成声,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焐热的火腿肠,放到我手心。

「小齐他说,他说他今天要给他最好的朋友两根火腿肠。从昨晚就开始念叨,让我早上提醒他。

「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照顾小齐这么久。

「他这辈子啊,算是没什么福气,走在我这个死老太婆前面。」

我站在路的这⼀端,看着蹒跚的背影艰难又缓慢地推着三轮车,身上空荡荡的衣服在风海中飘摇,仿佛下⼀秒就会倾覆的木舟。

两边的车把处系着懒羊羊气球,在天上摆动。

⼀晃⼀晃,像是安齐在跟我告别。

直到最后⼀丝身影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

冬日午后,阳光刺得⼈眼睛⽣疼。

5

垃圾桶旁边多出来的桌子撤了。

教室看上去满满当当,甚至看不出来少了个学⽣。

⼈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切渐渐恢复平静。

安齐从活在他们口中,到活在我的记忆里。

他的好日子没过多久,

我的好日子也没能过多久。

上了初三,学业紧张,班主任替我向学校申请了免费住宿的名额。

我刚住进去的第二天晚上。

正在教室上晚自习,李老师在讲台上分析数学试卷。

我爸⼀身酒气闯了进来。

「唐河清那个小贱蹄子在哪?」

看来他又输了钱心里不痛快,想打我撒气。

我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李老师放下试卷,错愕之后,语气冷静。

「这位家长,麻烦您出去,现在正在上课。」

严肃的语气不知道又戳中男⼈哪里痛处。

他⼤臂⼀挥,⼀股脑将讲台上的东西甩落在地。

手指几乎要戳到老师额头。

「敢叫老子出去?你是个什么东西?

「还真把自己当个⼈了。」

作势扬起手。

李老师平时再严肃,她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遇到这种无赖,她怎么会不怕。

整个⼈胸膛都在剧烈起伏,指尖紧紧抠着讲桌边,由于过度用力甚至泛了白。

这是我最喜欢、最尊敬的李老师啊。

她会借着鼓励的名义,私下偷偷给我送文具。

她会跟主任据理力争,就为了给我分⼀个贫困⽣补助名额。

她看到我中午光吃⼤白菜,会默不作声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我。

她会处处关心我在班里的处境,⽣怕我受了什么不公平的对待。

可是现在,她却因为我在受委屈。

刹那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疯了⼀样冲上去。

⼀把拽开老师,挡在她身前。

尖叫着让我爸滚,我骂他是畜⽣。

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力道⼤到我半边脸几乎麻木,嘴角也缓缓渗出血迹。

耳朵⼀阵接⼀阵地轰鸣。

脑海中第⼀个念头:

【还好,还好挡下了。

【只是抽屉里我给老师叠的花,送不出去了。】

今天是教师节。

但我好像,不配当她的学⽣。

畜⽣被迟来的保安带走了。

我缓缓抬起头,从四周投过来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

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我却感觉自己已经被扒光了。

这⼀巴掌,打碎了老师的威严,也打碎了我的自尊,随之⼀起被扯下的还有我最后的保护伞。

校长找到老师,说我住校会影响其他同学的安全,建议我还是继续走读。

老师还想开口为我辩解,我却没脸再承受她的付出。

我答应当晚搬出去。

这时候庆幸自己东西少得可怜,都不用老师帮忙,自己⼀个⼈就能搬动。

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我知道,从明天开始。

我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施暴者无所顾忌,他们从此将更加肆无忌惮。

而我回家后,也会迎来第⼀次反抗之后的苦果。

我背着行李站在路口,设想过去又幻想未来,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织,它们都刮着初秋的凉风。

恍惚间,我陷入⼀种错觉,

我这⼀⽣都将会是⼀段难行的泥泞路。

然而当下的⽣活还在进行。

于是,在这条苦难的河流里,我划着我的断桨继续出发了。

6

对付暴力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以暴制暴。

以其⼈之道,还治其⼈之身。

我裹着单被,在桥头吹了⼀夜的风。

天色渐明时,脑海中闪过⼀双眼睛。

黑如点漆,冰冷锐利。

半年前,这个小镇搬来了⼀户外地⼈。

他们在平安巷的最深处开了⼀家纹身店。

听说,母子俩,⼀个是不要命的小混混,⼀个是不讲理的疯婆子。

我爸⼀向欺软怕硬。

有次他在外面喝醉了发疯,说巷子里的疯寡妇是小骚批,是个⼈都可以从门口过。

这话传到了小混混的耳朵里。

那天晚上,⼈高马⼤的我爸被⼈像拖死猪⼀样,顺地拖回来。

整个⼈鼻青脸肿,满嘴的血水里掺着两颗碎掉的门牙。

男⼈身形高⼤,逆着光看不清脸。

随手把⼈扔进院子里。

上前,脚掌用力碾过他的指尖,语气阴戾。

「老畜⽣,以后再敢让我听见你这张嘴对我妈不干不净,舌头就别要了。」

我爸狂点头,不敢发出⼀点声音。

我躲在门后,透过门缝。

霍然和那双幽深凌厉的眼睛对上,男⼈意味不明地从喉咙深处溢出⼀声轻笑。

等回过神,对方已经走了,而我的后背⼀片冷汗。

祸不及家⼈,混混还是讲道义的。

晚上,我假装睡着,听我爸在隔壁哀号咒骂了⼀整夜,心里竟有种隐秘的快感。

小混混下手狠。

我爸三天没下得来床,连打我都没那么有劲了。

后来,我怕惹祸上身,每次都刻意避开那条巷子走。

从没和他有过接触。

能治得了我爸的,除了他我想不到别⼈。

于是,清晨天亮半边。

我第⼀次踏进这条小巷。

石板铺就的小路边缘趴着软绿的青苔。

尽头处是⼀栋两层小楼,斑驳的老墙面被修整过,刷着干净的白漆。

楼前⼀小棵桂花树打着尖,空气中都是淡淡的香。

我深吸口气,推门。

入眼是客厅,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手绘。

男⼈背对门,穿着白色工装背心,手臂肌肉线条紧实。

⼀只手指尖夹着烟,另⼀只手在工作台上整理工具。

听见声响,他弹了弹烟灰,继续手下的动作。

语气淡淡:

「现在没到时间,不营业。」

我知道,门口牌子上写着 15:00—24:00。

但我想说,我不是来纹身的。

却发现连把嘴张开都异常艰难,昨晚的伤忘了处理,嘴角粘在了⼀起。

「你下午再……」

他转过头。

手里的烟都抖了⼀下。

黑眸定定看着我,好⼀会儿,低声骂了句「艹」。

还没等我思考为什么。

「儿子,蛋炒饭吃不——哎哟我去,我就说今天起早了,见鬼了见鬼了。」

女⼈刚露个头,就连忙拿着锅铲冲回厨房,快得只看清⼀片衣角。

「……」

意识到什么。

眼前递来⼀面小镜子。

男⼈抵了抵腮,将烟摁灭,⼀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我接过。

镜子里,少女面色苍白,披头散发。

眼底⼀片青黑,偏偏眼睛又⼤,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挂着干涸的血迹。

身上的校服红白相间。

还是⼤清早出现。

怎么看都有些惊悚。

刚刚没被打,算他脾气好,算我走运。

我尴尬地搓了把嘴角。

他伸手捡起沙发上的皮衣,三两下套身上。

「你下午也不用来,我不给未成年纹身。

「尤其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儿。」

他误会了。

我摇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

慢慢放到桌上。

「听说你收保护费,那你……能不能保护我?」

他不轻不重扫了我⼀眼。

「你看我像黑社会?」

我⼤着胆子仔细瞧他的模样。

出乎意料的年轻。

眉眼冷峭,长睫浓如鸦翅。

很好看,也很凶。

尤其是面无表情的时候。

不仅像黑社会,还像黑社会老⼤。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

「……」

他扭了扭脖子,嗤笑出声。

「胆子倒挺⼤,谁家小孩儿?」

「就,最西头那家的。」

他想了下。

「?唐世国是你爸?」

「也可以不是。」

「……」

似乎嫌低头跟我说话脖子酸,他转身坐在沙发上。

「那晚你不是也看见了?

「我打了你爸。」他说着拿起桌上的水杯。

「那你要打我吗?」我问。

「你欠打?」他反问。

我果断摇头。

我爸欠,我不欠。

他掀了掀眼皮。

「那不就得了。」

他的意思是不会对我动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相信他说的话。

见话题岔远了,我把桌上的十块钱,又往前推了推。

或许是我对我爸被打这件事太过淡然,抑或对向打我爸的⼈求助这件事又太过执着。

他诧异道:「不恨我?」

「恨。

「恨你怎么没把他打死。」我想都没想。

对面的⼈猛地被呛住,咳了好几声。

他捏着杯子。

「不是,你想让我怎么保护你?」

「把我爸打死。」

⼀半气话,⼀半真。

他水也不喝了,直接把杯子放桌上。

「⼈不⼤,路子倒挺野。」

我心里没底,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把他打残也行。」

他揉了揉眉心,没好气道:

「这活接不了。」

本来就没抱多⼤希望。

但是当听到否定答案时,还是会失望。

心慢慢沉了下去,感觉上气不接下气,头也发晕。

视线渐渐模糊。

下⼀秒,我就向前栽了过去。

隐约落入⼀个仓促的怀抱。

男⼈气极反笑。

「妈的,⼀⼤早遇上碰瓷的了。」

7

昏昏沉沉。

好像睡了很久。

鼻息间是消毒水的味道。

嘴角凉凉的,似乎不肿了。

右手被温暖的掌心轻轻握着,莫名有几分怜惜的意味。

耳边是男女的低语声。

「死小子,⼈小孩儿晕倒有⼀半是你吓的。」声音带着责备。

「我简直比那窦娥还冤。」男⼈声线懒散。

「冤什么冤?⼈医⽣刚刚怎么说的,高烧、情绪过激、长期营养不良加低血糖,前两个你敢说跟你没关系?⼈都快烧熟了,你搁那东拉西扯的。」原本温柔的女声陡然高了八度。

像是气不过,掌心动了动,女⼈起身给了男⼈⼀重捶。

「嘶。」男⼈故作痛呼。

随后熟悉的气息靠近,我的右手又被温热稳稳托住。

「你不知道我刚刚给她换病号服,那身上啊,瘦瘦巴巴,全是青紫,没⼀块好肉。」耳边的声音顿住,有些哽咽,「这小孩儿,受老罪了啊。」

男⼈散漫的声线收敛,倏然多了几分凌厉。

「妈的,唐世国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畜⽣,亲闺女都下得了狠手。

「早知道那天真弄死他得了。」

「周海晏!你安稳点行不行?」

似乎是触到了双方的禁区,两⼈对峙中都没开口。

⼀时间,病房里安静得过分。

冰凉的药水顺着右手背上的针头,渐渐融入体内。

原来他叫周海晏。

模模糊糊中,我想到⼀个词:

河清海晏。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国泰民安。」

李老师夸过我名字取得好。

周海晏,他的名字也好。

他爸妈⼀定很爱他吧。

我的名字是我出⽣那天,我妈让我爸取名,他不耐烦地随手指了指田埂旁的小河,说水挺清的,就叫唐河清。我妈也就这么答应了。

直到遇到了李老师,经过她的解读,我才知道⼀株野草也能开出花。

耳边的声音慢慢变得朦胧。

药力作用下,我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家长按⼀会儿,别出血。」

最后⼀瓶点滴打完了。

护士拔完针,对着身旁站着的男⼈招呼。

周海晏随手拖过⼀张凳子坐下,粗粝的手指按压上手背的胶布处。

力道不轻不重。

我伸手往回缩了缩,想说我自己来。

⼀开口,喉咙干涩带着苦意,嗓子哑得像只失音的鸭子。

他按住我的手,从床头桌端过⼀个纸杯递给我。

「你可歇歇吧,嗓子被炮轰了⼀样。」

「……」

无法反驳。

我用左手接过。

抿了口,水温正好,甜滋滋的。

是糖水。

我慢慢眨了眨眼,将糖水在嘴里含了会,才咽下去。

房里就我和他,不知道说什么。

我只好低头有⼀口没⼀口喝着。

过了⼀会儿。

男⼈见时间差不多了,松开手。

「等下带你去拍个片子,检查耳朵。」

我下意识抬眼摇头。

不用。

我存钱罐里的钱,勉强能付得起输液的费用。

至于检查,那太贵了,我支付不起。

嗓子失音说了半天,两⼈⼤眼瞪小眼,迷瞪瞪的。

我这才想起来。

于是用手比画,手语唇语并用,就怕他看不懂。

结果他寻思半天,皱眉:

「不是,你搁这演哑剧呢?哑呜哑呜的,看不懂。」

我急了。

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交错搓了搓,指了指我自己,摆摆手,再指向他。

这应该够清楚了吧,我说我没有钱给他。

见他恍然⼤悟,我松了口气。

他:「你说要把你的心送给我?然后又不想送了?」

我⼀噎。

⼀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这个理解好离谱哦。

「行了行了,你小子别逗⼈小孩儿了。」

门被打开,那个熟悉的女声走了进来。

是周海晏的妈妈。

早上匆匆⼀面,没能看清。

两⼈的五官其实很像,但是她看起来就很婉约柔和,不像周海晏,凶巴巴的。

她没好气地把周海晏从凳子上挤下去。

逗我的?

我趁机偷偷看向他确认。

男⼈转开眼,摸了摸鼻梁。

「……」

什么嘛,还真是。

周阿姨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到桌子上,打开。

⼀股米粥的清香瞬间飘荡在整个屋子。

她探了探我的额头,笑道:

「来,刚退烧,喝点清淡的,等好了咱再吃⼤鱼⼤肉。」

我看着面前炖得软烂的白粥。

⼀边咽了咽口水,⼀边又面带歉意地摇头。

我没什么能回报给他们的。

我拥有的东西太少了。

「⼀天没吃饭怎么行?乖,听话。」

我低着头抠手不说话。

她叹了口气。

转头,⼀巴掌就拍向周海晏后背。

声音⼤到我猛地⼀震。

「都是你小子,⼈小孩儿肯定又被你吓的。」

「……」

周海晏神情无语又麻木。

「行行行,是我是我。我身上背的锅,都可以用来炒菜了。」

「她不吃粥,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周阿姨努嘴向我示意。

「清清,我揍他了。」

周海晏啧了声。

端起边上的碗。

拿勺子搅了搅,俯身压近。

锋利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违和的乞求。

「祖宗,吃吧,我俩无冤无仇的,再让我挨两下你心里过意得去?」

「……」

我没忍住笑出声。

接过碗,⼀口⼀口吃着。

「慢慢吃,不急。」

可能是粥太烫了。

烫得我眼眶灼热。

泪水从脸颊滑落至嘴角,咸溜溜的,我用力想憋着却怎么也憋不住。

我怎么会不懂他们的用心呢。

我家隔壁就这么哄四岁小孩儿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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