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我是书疑,却不是书家的女儿。
我自出生后,爹爹不曾爱过我,哥哥自幼对我恨意不断。
他们眼中,那个养女才是名副其实的将军府大小姐。
而我也明白,所有人都在渴望我的死…
1
除夕之夜,将军府热闹喧嚷。
而我的屋里,倒是另一番景致。
「书疑,你连这种日子也不知分寸?为何离席?你不知爹年事已高?他难得才这么高兴一回你都不肯如他意?」
我面前的男子长身如玉,一袭黑色的云纹衣袍,生的更是冷峻非凡。
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也是最厌恶我的人。
「知道。」我抬眸瞥了一眼他戾气的模样,「但和我有何关系?」
爹爹明明是因为蔺欣回来了,才一副笑颜。
闻言,哥哥愣了一下,随后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你当真是半点不如蔺欣!」
半点不如…
我心里咀嚼着他这刀子似的话,不时喉咙里蔓延出一股甜腥的锈铁味,于是连忙抿紧了唇压下这股不适。
床头的香炉是娘生前亲手做的,它正缭绕着白色的烟晕,蜿蜒而上,让我逐渐平复了下来。
我撇开了头藏起我稍显狼狈的模样,哑声道:「…那你,认她做亲妹妹吧。」
「你!」
他没想到我会这样回他,瞬间恼怒了起来,浑身裹紧了寒气,怒视了我片刻后便气得拂袖离去。
本以为会听见摔门声,没想到他在门口又停住了。
「如今的你不光让爹失望,更让九泉之下的娘心寒!」
说罢,便是砰的一声巨响,门终于关上了。
我如抽干了力气地倒在床上躲进被子里,而一闭上眼,便又想起晚膳那让人眼红的一幕。
爹爹对蔺欣的含蓄温暖,府邸上下对蔺欣的关心,连哥哥为蔺欣精心准备的礼物都是他在边疆费尽心思寻到的。
以及…
蔺欣在暗处对我挑衅的眼神。
除夕本该团圆,但我却像极了一个局外人,坐在那便徒增突兀。
若是娘在我身边,该多好?
一想到娘,我便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大哭了起来,结果没哭多久我便猛然感觉到胸腔急剧的收紧!
我连忙起身掀开被子,对着地面一阵狂烈的咳嗽,竟生生咳出一口血渍滴落在地。
是了。
一个月前,大夫给我把脉时便已经摇着头哀叹了四个字:灯枯油尽。
2
据说娘怀上我以后便夜夜难眠,日日难受,怎么照顾都不曾好转。
所以书澜一介武将成日跪在古佛前潜心祈祷,不远千里也要去扬州盛名的寺庙求回平安符、高僧红绳、古树叶子之类的庇佑之物。
爹爹更是请遍了宫里的御医,又亲自下乡请神医和招揽各地能人相助,不惜耗费千万银两。
即便如此,娘还是没能抵挡住这一劫,我一落地,她来不及抱我一下便撒手人寰了。
爹爹不愿意抱我,因为在他眼里我便是不祥之物,是害死他爱妻的杀人凶手。
书澜也不喜欢我,因为在他眼里我压根不该存在,是我把娘从他身边夺走的。
记得四五岁的时候被嬷嬷凶了,我哭着追着书澜跑,想靠近他,想让他抱抱我,但他果断地把我推开了,还对我说过一句话。
「如果不是你这个灾星,娘会平平安安的,会和爹一起安享晚年!」
那时年幼,虽听得懂他的话,却听不懂意思。
长大后我才明白,整个将军府没有一个人是喜欢我的。
用帕子轻轻抹去了嘴边的血,我心里疼得紧,放眼望去唯有一盏没有生命的香炉可以安静耐心地听完我的全部诉苦。
自那日书澜愤然离去后,一直没有人来我院里看望过我。
大年的最后一夜还是李嬷嬷给我送了一碗她自己亲手包的饺子,她是娘生前的贴身丫鬟。
我欣然接受了,道了谢。
她什么也没有说,沉默了半晌后还是选择离开。
年,我是一个人过得。
我穿着自己裁的新衣,端着热乎乎的饺子坐在院子里望着屋檐一角露出的绚丽烟火,那烟火就好似仙女挥手时水袖里荡漾的色泽。
等年过去了,爹爹才想起我,唤人把我叫出去。
我一进前堂便瞧见一个身穿蜀锦红袄、脖戴玛瑙璎珞、一双翡翠耳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锦上添花的姑娘。
她正在给爹爹倒茶,二人气氛祥和。
那个姑娘,正是蔺欣。
她看见我时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明眸皓齿:「妹妹来了。」
方才还一脸慈和的爹爹瞥了我一眼,布满褶子的脸以肉眼可见地收敛了笑意。
蔺欣是爹爹的养女,比我大两岁。
她及笄之后,爹爹送了她一处扬州的府邸,并且亲自教她算术和对府邸的管理,对她寄予厚望。
「为父年事已高,你兄长常年在边疆,家里没有一个撑台子的人固然是不行的,所以你兄长和为父决定把将军府的田产、账册暂时交给蔺欣打理,她比你年长,做事定然比你周到,人更妥当些。」
爹爹话音一落,屋里骤然静了下来,我察觉到我身上多了许多视线。
「好。」我平淡的点了点头。
父亲似是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脸上的情绪是说不明的异样。
「你…不曾有异议?」
我抬头与他对视,留给他的只有漠然。
随后我又看了看他身边笑容恬淡的蔺欣,她站在那,像极了爹爹的亲生女儿。
「不曾。」
3
「将军竟然也同意了?」
「谁知道老爷和将军怎么想得?该说不说的,那蔺欣终究是外人啊。」
「哎,还不是怪咱们当家夫人走得早,大小姐又无用!」
路过花苑便可以听见这群奴婢们的谈话。
若真要论起外人,我觉得我比蔺欣更像一个外人。
至少在爹爹和书澜的眼里,我是最多余的存在了。
没过几天,爹爹身边的婢女突然找到了我,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院门口,像个没有情绪的傀儡。
「大小姐,老爷让您过去。」
我垂眸思索片刻,才缓缓起身跟她同去。
爹爹在书斋等着我,左边坐着书澜,右边坐着蔺欣。
我仔细观察了,发现蔺欣方才哭过。
她纤长的羽睫润湿成一簇一簇的,眼尾红红的,鼻尖也泛着绯色,手上的帕子染着水渍,楚楚可怜。
书澜则是阴沉着一张脸,平添几分凶相。
虽是凶相,但他并不难看,他可是名满京城的大将军,战功赫赫、文韬武略、其容貌更是和当今的探花郎旗鼓相当,数不清的闺门姑娘都倾慕于他。
我记得就连蔺欣曾经也爱慕书澜,后来不知为何,她没有后话了。
「知道今日我为何来找你吗?」爹爹不苟言笑地问我,语气听起来不大好。
我默不作声,淡漠地望着他。
「让蔺欣打理将军府是暂时的,你从小与人相处便不知何为圆滑,家里事务你根本不熟悉,即便是交给你,你也管不了。」他皱着白眉,敲着桌子,「何况你都说了没有异议,为何转身又要欺负她?以往你嫉妒心强,爱和她争来争去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忽视,如今你怎得变本加厉了?」
我毫无情绪地看向了啜泣抹泪的蔺欣。
爹爹直接一掌拍在桌上,对我怒目圆睁,指着我的鼻子谴责!
「你别看她,她本就怕你,她从小便因自己不是书家的血脉而让着你,被你欺凌也不敢吭声,她生怕书家不要她了!也正是因为她柔弱,才给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机会!」
蔺欣泪眼汪汪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爹爹,哽咽地劝阻:「是府里的仆人嚼口舌是非,不是妹妹,父亲莫要错怪了妹妹。」
我站直了腰:「是谁,谁自己心知肚明。」
当即,蔺欣脸色一变,转瞬又恢复可怜的模样。
认定了是我的爹爹在看见我不肯承认的样子后气得摔了手中杯盏便夺门而出。
蔺欣倒是乖,无声地上前收拾地上的碎片。
见状,书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接着对我冷漠地开口道:「若无主子撑腰,仆人会乱说吗?」
我愣了一下,抿紧唇。
无所谓,我不在乎。
反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这样了,没人会信我。
然后他将蔺欣从地上缓缓扶起,对我失望透顶道:「书疑,如果你心里不舒服,你可以找爹,或者找我,而不是使手段把蔺欣逼走。」
逼走蔺欣?
看来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将死之人颇有本事。
「书澜,在这个府里,我有能力教唆下人欺压蔺欣吗?」
沉重的无力感正一点一点地侵蚀着我。
「证据确凿,你为何死不承认?」
他憎恶的眼神愈发浓烈。
蔺欣也站在旁边,眼尾带着暗意,不哭也不笑。
我苦涩地扯了扯干涩的嘴唇,仰着脸与愤怒至极的书澜对视:「好啊,等我死了,我就承认。」
4
「十三、十四、十五……」
板子一下一下地打在我身上,我趴在长凳上咬紧了下唇。
疼,但我绝对不会求饶半分。
书澜坐在屋檐下,面色阴沉地俯视着我。
「别打了!」蔺欣跪在他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管理将军府的,大哥不要再责罚她了,都是我的错,我早离开将军府就没有此事了。」
我嘴里含着血,听着她一句一句的『求情』。
身后被板子打得越来越痛,最后直接麻木了,除了可以看见长凳下一摊血以外,旁的感觉对我来说已然模糊。
我咬住了手袖,不肯哼一声,忍得大汗淋漓。
忽然眼前一道阴影,原是书澜走到我面前了。
「说不说实话?」他的脸藏在逆光的阴暗里,声音低沉,手背的青筋尤为明显,「书疑。」
一滴汗水从我脸颊落下,我强压着疼看向屋檐下正盯着我的蔺欣,她一双水灵的杏眸里毫无泪水,平淡又无辜。
于是,我倔强地不肯吭声。
书澜粗重的呼吸从我头顶传来,他被我彻底激怒,一把夺过旁边下人手中的长板,亲自责罚。
他是武将,在沙场上杀伐惯了,下手自然比下人重多了。
「为什么撒谎,你为什么要撒谎,娘从来不是一个撒谎的人!」
「你继承了她的血脉,为什么哪哪都不如她!」
「为什么娘要把你生下来!」
「……」
他那天还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因为到后面我昏了过去。
被送回自己院里以后,府里没有大夫来救治我,我猜,这是他们的命令吧。
我不能动弹的一个人趴在床上,穿着带血的衣服。
费力地睁开眼,我嗓子里干得发疼,不远处的桌上有一壶茶。
我努力地伸出手,试图撑起身体,却不小心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我瞬间倒在了柔软的被褥里,再也没有爬起来了。
多年前,蔺欣刚被爹爹带回家的时候书澜就抱了她,那会儿我特别难受,我讨厌她。
所以蔺欣故意在我面前显摆爹爹和书澜更喜欢她的时候,我一气之下推了她,结果换来她的嚎啕大哭,她坐在地上指着我,污蔑是我要赶她走。
那一次,我第一次被书澜打的。
他没有问事情的缘由,打完我便拿着蜜饯去安慰蔺欣了…
找不到可以治愈我的记忆,我便睁开眼了。
屋里冷冷清清的,冻得我牙齿打颤。
我唯一碰得到的便是床头这盏冰冷的香炉,我把它拿起来抱在怀里,哪怕它冰的我一缩瑟,我也不肯扔掉,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幻想自己抱着的是娘。
夜里我身上发热,烫得我自己都不敢触碰自己。
门开的时候,我模模糊糊看见了李嬷嬷,她着急地给我倒水降温,抚摸着我的脸颊,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度,不由自主地将脸颊靠近她略显粗糙的手掌心。
这种感觉,真叫人安心…
5
除了隔三差五给我送药的李嬷嬷,这半个月再无一人来看望我。
铜镜里的自己面色苍白,脸侧凹陷,摇摇欲坠的仿佛下一瞬便会突然倒下,然后永远离开人世。
点了最后一盏香,我坐在空荡的屋里隐约听见前院传来喧闹的声音。
算了算日子,应该是李嬷嬷说过的,今天爹要在府里设宴请客,据说来客颇具身份,是个有权的。
不过,这都和我没有关系。
小憩醒来后,我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比前几次来得更加猛烈,停都停不下来,咳出的血更是比之前多,咳到最后我蜷缩着身子想压住身体里的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折磨人的煎熬总算是结束了,但前院的欢声笑语仍然存在,让人捂住耳朵也挡不住。
香烧完了,我四肢僵硬地站起来,险些倒下去。
打开镂空炉盖,香炉里只有熄灭的银色香灰,于是我随手拿了一件镶毛大氅披在身上便出门去买香了。
香,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念想。
我不能没有它,我一定要撑到娘祭日的那一天。
刚出将军府大门,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抱住我!
炙热的胸膛紧贴我的后背,我被吓得惊声尖叫,不料声音还没有传出,他宽大的手掌便一把捂住我。
男子酒气浓烈,用力把我拖进灌木里,亲贴着我的耳后呢喃我的名字…
挣扎间,我看见了不远处的蔺欣,她提着灯静默地望着我,眼神暗得骇人。
娘留下的东西不多,除了香炉,还有我发髻上一枚金簪子。
「啊——!」
男子没有防备地被我划伤了脸,鲜血溅在我的脸上。
书澜带人赶到的时候,我正握着染血的簪子蹲在墙角。
「大哥,方才我和言生出来醒酒,偶遇妹妹,言生实在是酒醉了,言行举止让妹妹误会了,妹妹便用簪子划伤了…」
她在说谎!
「分明是他直接扑了过来。」
我有气无力地辩解。
蔺欣叹息着摇了摇头:「世子只是喝醉了。」
世子?
我猛然看向被带走的男子,他是世子?!
书澜面色凝重地凝视着我手中的簪子,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里情绪复杂。
蔺欣眼神闪烁了一下,忽得走到书澜面前:「此事是我不对,我应当阻止世子的,我这就去好好地劝一劝世子。」
正当她要走,书澜挡住了她,冷冷地注视着我。
「划伤了世子脸的人,难道不是书疑吗?」
我错愕地看向书澜,要我去道歉?
「你酿的祸,你去解决。」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血缘哥哥,喉咙里又是一股腥甜。
「对,是我错了。」
自嘲一笑,我扶着墙站稳了身子。
「即便世子要对我做什么,也是我活该!」
书澜紧皱着眉头,挪开了目光。
「错的人永远是我,哪怕我不是自愿来到这个冰窟一样地将军府!」
书澜没有看我,薄唇吐出刀子似的话:「娘的死,世子的脸,蔺欣的委屈,哪一点冤枉你了?」
他的话太伤人了,以至于我心脏被撕裂般的灼疼。
我颤抖的声音,心如死灰。
「我死了,便不会再被你冤枉了。」
6
世子愤然离开,我也被禁足。
不过没过三日,世子便又上门了,他怀恨在心,不愿善罢甘休,王爷和爹爹固然有交情。
可世子毕竟是王爷的亲生骨肉。
李嬷嬷搀扶着我去了前厅,我瞧见爹爹正在和世子说着什么,蔺欣也一同候在旁边。
至于那位脸上带着伤痕的世子,他长得让人不忍直视。
「跪下!」
一见我,世子便一脸恼怒地命令我。
爹面色为难的回头看向我。
蔺欣扫视了我一眼,接着无声的扭开头,嘴角悄无声息地勾了一下。
我面无表情地撑着身子,毫无情绪,也没有照做。
李嬷嬷担忧地看了看怒火攻心的世子,又心疼不已地望了我一眼,然后松开我走到世子面前跪了下来。
「都是奴婢得不对,世子要怪就怪奴婢吧。」
世子不仅不领情,还恼怒地一脚踹在李嬷嬷身上,狠狠地踩着她的脸。
「一个奴婢,凭你也配领我的罚?」
李嬷嬷不曾求饶,不曾挣扎,嘴里喊着:「世子所言极是,世子所言极是!」
她的附和让世子冷笑了一下。
「把这个碍事的奴婢扔出去,休要再出现在本世子面前!」他不屑地挥了挥手。
四五个侍卫领命一声,齐刷刷地把李嬷嬷挟持走。
但李嬷嬷还是不停地哭着为我求饶,世子听烦了,便让他的侍卫开始打李嬷嬷,只需一掌,李嬷嬷便晕了过去。
「住手!」我的眼不受控制地开始灼热,我冷冷的睨向他,「敢问世子,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同你致歉?」
他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是认为我的话十分荒谬,随后便笑了几声。
「书将军,你这女儿当真直言不讳啊!」世子邪笑着拍了拍脸色紧张到发白的爹爹,然后指着我,「本世子今日便要你磕头谢罪!」
他一挥袖子,王府的侍卫将我按在地上。
我咬紧了牙关,头不肯低下去半分。
「书疑!」
爹爹喊了我一声。
抬眸望去,我瞧见他隐忍的眼底多了几分我看不明的情绪…
蔺欣见状突然跪在地上:「世子,妹妹那晚是冲动了,可她毕竟是女儿家,世子可否高抬贵手?」
看,她还是那么擅长泼脏水。
我憎恨地凝视着她,目不转睛,看得她眼神躲闪我也不曾移开目光。
人的视线若是可以通过皮囊看到心就好了。
可若真如此,她漆黑的心脏会不会脏到我的眼呢?
不等我多想,一道寒光在我眼前掠过,世子拿着镶宝石的匕首指着我。
「你要是不肯磕头谢罪,我便取你一只眼睛,让你知道何为以牙还牙!」
「不,世子手下留情!」
爹爹面色白了下去,连忙要阻止,结果被侍卫按住。
匕首的刀尖泛着森寒的光,世子凶神恶煞地瞪着我。
所有人都在等我服软。
那我,偏不。
「那便取吧。」我面不改色,「我没错。」
世子愣了一下,怒吼一声,握着匕首迅速地朝我的眼睛刺来。
眼前一道血色,我的眼睛没有受伤,受伤的是一个人的手…
我怔怔地抬起头,看见空手紧紧握住匕首的人是书澜。
7
「到此为止吧。」
书澜挡在我身前,这是他第一次挡在我面前。
世子反手狠狠抽出匕首,气得脸红脖子粗,用力指着自己的脸。
「我脸上的伤就这么平白无故被你妹妹刺伤?此事说出去我言生还有何脸面?书澜,你是想我禀报皇叔你妹妹的所作所为吗?」
皇帝,是他的亲叔叔。
我跪在地上,认真地望着书澜,把他复杂的眼神尽收眼底。
他在权衡利弊,纠结、苦恼的情绪不少,但还有一味不忍不知从何而来。
「世子一定要如此吗?」
「若是她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姑且再考虑考虑。」
我冷笑了一声,挺直了腰:「做梦。」
书澜不禁看了我一眼:「你…」
「够了!」世子打断了书澜要说的话,猖獗道,「我今日定要书疑的一只眼睛,必须是她的眼睛!否则,就别怪我不念和将军府的情意!」
爹爹无能为力地往后一瘫,蔺欣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书疑…」爹爹念着我的名字,好似在祈求。
整个将军府从未如此死寂,静到一丁点动静都不曾有。
书澜的嘴唇在颤抖,手上的伤口不浅,血顺着他的手指一滴一滴落在我面前,血腥味是那么熟悉。
「世子,她…」
「我说了,要她的一只眼睛!」
世子压根不想听书澜说什么。
看着世子决绝的样子,书澜沉默了很久。
等他再转身时,他眼里潋滟着我这十几年从未见过的,那是…
疼吗?
他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亲自来。」
那一瞬,有什么东西从我心里被彻底绞碎了,我自嘲着低下头。
书疑,你真是自作多情。
他怎么会疼你?
只见书澜用那只染血的手从世子手里接过匕首,紧绷着脸看向我。
我望着在他手里的匕首,痴痴地笑了几声。
这才是书澜。
「澜儿!」
爹爹在阻止他。
蔺欣适时也跪在了世子面前:「求您大人大量放过她吧。」
想也知道,世子视而不见。
书澜双眸如潭深不见底,他握着匕首的指尖用力到泛着青色,手上的血染在我的衣裙上。
「你究竟认不认错?」
视线被水雾弄得模糊不清,我听到了自己坚定的声音。
「我没有错,世子没有醉,他那晚清清楚楚地念着我的名字!」
世子眼神微妙的变了变,与蔺欣对视了一眼。
但他仍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指着我威胁道:「还想栽赃我?我定要皇叔好好地治一治…」
他一句话未曾说完,我的眼睛便是一阵滚烫。
原本模糊的视线突然被暗红覆盖…
我听到了蔺欣恐惧地尖叫,和仆人们被惊吓到地乱喊。
嗓子里发出的不受我控制得撕心裂肺的悲鸣,我捂着脸倒在了地上,我打翻了很多东西,脸上、身上都是血。
疼,太疼了。
疼得我胸腔里翻墙倒海着一股灼烧人的热气,我又是咳血又是嘶吼,在地上翻滚个不停,撞碎了许多东西,身上被磕伤了很多处。
有人仓惶地抱住了我,把我紧紧地桎梏在怀里制止了我的挣扎,贴着我的脸一遍一遍地念着我的名字。
我不知是谁…
但我终于哭出来了,嘴里喊得…
是我娘。
8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儿时,身处将军府的别苑,娘穿着水蓝色的长裙站在桥梁上对我伸出双手。
「疑儿,到娘这来。」
她对我拍拍手,我便摇摇晃晃地跑向她,可是一堵无形的墙莫名其妙地挡住了我。
而娘的脸好模糊,我根本看不清。
我拍打着墙,哭着喊她。
忽然,我恍然大悟。
我连娘的面都没有见过,如何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呢?
然后我从梦中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一切。
我没有死。
我的视线被缩小了,伸出手摸了摸,原来我只剩下了一只眼睛。
此时房门被打开了,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走了进来。
「…书疑。」
书澜哑着嗓子,眼下发乌,脸上尽显疲惫。
「你的病,大夫告诉我们了。」
他说罢,眼神忽明忽暗地望着我,似乎想和我说什么。
我默不作声,安静地躺在那,此时余光多出一抹碧绿色。
蔺欣来了。
「妹妹。」
她脸上挂着泪痕,挂在她白里透红的脸上。
「我寻了三日才找到这个药方子,我不知它是不是有效,但你一定要试一试,好吗?」
她润湿的眼眸荡漾着小鹿般的纯洁,以及藏在眼底的黑暗。
此刻她望着我的样子,和世子拉走我的那晚截然不同。
一个人的眼神竟然可以是暗到深渊,又可以是明亮如黎明的光晕。
她端着冒着热气的药凑到我跟前,皱着一对细眉,作势要捻起勺子喂我服下。
我盯着她的眼睛许久,她没有丝毫破绽。
我扬起手打翻了药碗。
瓷器碎裂的声音尤为刺耳,蔺欣的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想喝,你自己喝吧。」
我翻了个身,不再看他们。
屋里安静了许久,然后便是两个人相续离开的脚步声。
9
还有十四天,便是娘的忌日。
李嬷嬷把我眼睛上的白布拆开时哭得痛心,她小心翼翼地为我换了药,不停地用粗布袖子抹眼泪,这期间一言不发。
「香。」我抬手指了指香炉。
她连忙说:「点了,日日都点。」
然后她含着泪轻抚我的脸颊,我瞧见了她胳膊上也有青紫色的伤痕。
沉默片刻,我费力地说道:「李嬷嬷,你跟我讲一讲我娘的故事吧?」
「好,奴婢讲。」
我重新闭着眼,听她娓娓道来。
娘儿时顽皮得紧,常常往老院子里的大树上爬,被外公发现后便机灵地躲到外婆屋里去。
外公这人刀子嘴豆腐心,起身根本不会真的怪她,只是担心她会磕到碰到伤了自己。
外婆便更加慈母了,事事依着她。
世事无常,外婆和外公走得早,娘也坚强,没有一蹶不振,反而自己一个人撑着家。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外受到打压和排挤从不气馁,像极了淤泥里倔强逞强的莲蕊。
正是如此,她得到了身为将军的父亲的欣赏。
二人情投意合,成婚一年后便是书澜的降世。
李嬷嬷还说娘在外婆那里学得一手好厨艺,逢年时节她都会给父亲和哥哥做一桌美味佳肴,忙活一下午也不辞辛劳地挂着笑。
不知为何她说着说着带了哭腔,我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然后吃力地扯动嗓子。
「我…从来没有吃过娘做的饭菜。」
李嬷嬷擦去眼泪,笑着抚摸我的脸颊:「年夜那碗饺子,是夫人在世时教奴婢的,虽然手艺比不上,也无法替代…」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
「李嬷嬷,那我想吃饺子了。」
她擦了擦眼泪,对我温柔地问道:「奴婢这就去,大小姐等我。」
我点了点头。
筋疲力尽的感觉让我觉得做什么都十分乏力。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屋了。
「李嬷嬷?」我不想睁眼。
那人走到我床头,踌躇片刻后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虽然李嬷嬷手中也有老茧,但绝对不是这种。
他手掌的温度太过于明显…
我无需看他,抽回了自己的手。
「书疑…」
「滚。」
这是我唯一可以对他说的话。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精神和身体都逐渐好了起来,李嬷嬷大喜,府里也紧接着一件发生大事。
爹爹找到了证据,世子早就觊觎我,他顾及王爷和我爹爹有交情不敢唐突动手,是蔺欣帮他出谋划策,所以发生了醉酒那晚的事情。
失望过后,爹爹更显痛心疾首。
他亲自把蔺欣打得皮开肉绽,还从她嘴里撬出她这些年私自变卖了将军府的田产、和地契。
整个将军府震惊不已。
李嬷嬷带着我去看了血淋淋的蔺欣。
本以为她会恨之入骨地瞪着我,可她没有,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的表情,笑得苦涩、可怜。
她趴在那,用满是血的唇张阖着跟我说了一句什么,可惜我离得太远,一字未听见。
而书澜当着我的面果断的砍蔺欣的头颅,就像他在军营里的杀伐果断一样。
握着刀的书澜脸上染着血,一言不发地凝望着我。
周围的仆人吓得捂住嘴,我波澜不惊地盯着鲜血肆意流淌至我脚边。
蔺欣死了。
10
娘祭日的前一晚,爹爹找到了我。
他站在门口不曾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满是皱纹的手拿着一枚簪子。
我记得,因为那是我小时候很想要的一枚簪子,只是后来蔺欣在他面前一哭,爹爹便给了她。
现在这簪子我瞧了,倒是觉得丑陋得紧。
「疑儿,爹爹错了…」
他老了很多,发丝白尽,儿时伟岸的身材不知在哪一年弯了下去,再也不见威严的锋芒。
我叠着纸钱,熟视无睹。
他和我,已经断了,早在很久之前便没有父女关系了。
那晚他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我关门吹灯后,他仍然没有走,我看着他站在门口的影子,忽然觉得很可笑。
第二日,李嬷嬷陪着我去了娘的碑前。
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无声地烧着纸钱。
书澜站在远处,他的眼神定在我身上,一寸也不挪。
回到家李嬷嬷就给我做了饺子。
「今日大夫临走前告诉奴婢,您的身子逐渐好转,这是好兆头,一定是夫人在天上庇佑您!」
她把多余的饺子放在一旁吹冷,笑盈盈地望着我,把我当成她的女儿。
我一口一口地吃着,毫无异样。
「老爷给您做了新衣裳,还把全城的蜀锦绸缎都包了下来,到时候大小姐想做什么样子的衣裳尽管告诉奴婢,奴婢给你裁。」
「对了,昨晚将军不在府里是去了王府,他当着王爷的面打了世子,把世子打得鼻青脸肿,碍于真相被百姓得知的王爷脸色铁青也完全不敢吭声!」
「咱这也马上转春了,您可得快些好起来,府里的当家大权等着你呢。」
我吞下最后一口饺子:「…迟了。」
李嬷嬷没听清,看向我问了一遍:「您方才说什么?」
我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她也没有在意,转身把我的药为我端了过来,轻轻吹过几下后便开始喂我。
「奴婢听说初春后郊外有一片桃园,等大小姐好了,咱们就一同去那,都多少年没有离开将军府了,外面的景色……」
实在是撑不住了,一口黑血猝不及防的吐在了碗中的药汤里。
汤勺掉在地上,碎成两半。
我直直的往后倒去,李嬷嬷抓空的手顿时僵住,她大惊呼唤的声音就这样消失在我的意识中。
11
屋里烧着炭,李嬷嬷用哭哑的嗓子在我床头碎碎念着。
「老奴自小不曾读过书,不敢说这世道究竟如何,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人,无法断定旁人的德行,更不知所谓的太平和苦难是哪般。老奴身份卑微,没有资格评头论足其他人,他们的对错…老奴难以言说。」
我的感知正在若有若无地流失,身上的暖流断断续续。
「老奴想着等一切归于尘土,便也不计较了。」
她眼睛红得骇人,抖着手为我掖了掖被子,声音沧桑。
我猜,她目睹的、经历的,远比我知道的要更加压抑。
书澜闯进屋里的时候,我扭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下巴一圈青色的胡茬,二十出头的人竟憔悴成这副模样。
「疑儿…」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我床边,李嬷嬷垂下眼默默地退开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没有力气挣脱,也便罢了。
「疑儿。」
书澜哭了。
他把脸埋在我的手边,泣不成声,人高马大的一个将军,跪在我的床边放肆大哭。
看了他一会儿,我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我从小就想问你,你讨厌我,爹爹也讨厌我,那…娘也讨厌我吗?」
他的哭声停了下来,与我对视时许多的情感穿刺他的心绪。
本以为他不想说,我便重新扭过头去。
片刻后,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娘怀着你的那段日子,成日祈祷老天爷一定要给她一个漂漂亮亮的闺女。」
「她想给你梳发髻,看你做城里最明媚的娇娥;她想教你识文习字,让你往后在世上有一席之地;她还想瞧着你出嫁成家,到那时她要亲手为你裁嫁衣,让你风风光光的,不输于任何一家小姐…」
「你是娘那段日子里全部的憧憬和希望。」
「她日日夜夜盼着你,望着你,观音庙前都是她亲笔书写的虔诚。」
「你降世那日,她大出血,可却千叮咛万嘱咐要留住你,告诉我和爹,必要时撇下她亦可。」
「她爱你,胜过于爱自己。」
娘是爱我的。
得知这一点,我竟不知为何仰面痛哭了起来。
十几年了,书澜终于说了实话。
「疑儿,活下来好不好?」
「哥哥还有很多没有做到。」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受欺负了要哥哥抱的时候吗?」
「哥哥现在…真的很想抱你一次,哪怕就一次…」
书澜每一句迟来的话都让我心力交瘁,我抬眼望向近在咫尺的香炉,眼前不断地走马观花,把我荒谬的人生一笔一划的落下。
书澜轻轻捧住我的脸,对我说着什么,濒死的我的已然听不见。
我努力睁着唯一的一只眼描摹他的唇形,原来他想要我叫他一声哥哥。
哥哥?
好陌生的称呼啊…
料想我从出生便被束缚了。
困在青山远黛,困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
余光瞧见窗外的春絮适宜地落在我屋内陈旧的毯子上,茕茕孑立,孑孓而行了一辈子。
这人间荒唐不可原谅,下辈子,不愿来了。
阳春三月,书疑至死未曾留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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