贻我一枝春

出自专栏《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敌国指明要我和亲,我刚坐上皇位的未婚夫目光清冷。

「你一人,便可换天下和平,功德无量。」

满朝文武盛赞我深明大义,只有孔昭站出来。

她说:「等我,有朝一日,必将你带回故土。」

1

段华夺位后递给我一把匕首,我用它亲手刺进我「父皇」的胸膛。

然后,段华以驸马的身份登基,朝野上下欢呼万岁,可见皇帝是何等荒淫无道。

我和段华的婚约,是他打了胜仗后要来的,为了救我出那个吃人的皇宫,也为了给自己日后上位铺路。

我娘因貌美被皇帝强行收入后宫,为掩人耳目,我成了他流落民间的女儿。

娘初次侍寝,就差点毁了皇帝的子孙根,一脚踹上去,血溅当场。

他让人抓我过去,剥了衣衫给太监欣赏,直到我娘跪在地上服侍完他才罢休。

从那以后,我们娘俩就被分开关着,宫女说只有娘听话,皇帝才会允许她见我一面。

每次见面她的状态都很差,精神恍惚,口里喃喃着「对不起」。

终于有一天,她彻底受不了了,拿起剪刀划烂了自己的脸。

曾言之凿凿说爱她的那个人,一道圣意将我们扔进冷宫任人玩弄。

男人的眼睛都如狼似虎,盯着她的身子说不出的恶心。

他们当着我的面欺辱她,又踩着她脸上的伤痕嬉笑,「这丑八怪滋味还不错,难怪皇上先前那么喜欢。」

一年又一年过去,他们的目光逐渐转移到我身上。

娘拼死保护我,被推到柱子上没了气息。

我拼了命跑出去,撞到我该称之为「父皇」的人,他捏住我的脸笑得令人作呕,「几年过去,德音竟出落得这样好看?」

他下旨草草葬了我娘,把我带回寝宫。

我顺从和他周旋良久,他终于失了耐心,想要更进一步。

娘的噩梦向我走来,段华及时出现打断了他。

他那时打了胜仗不久,说是进宫复命,更像来下马威。佩剑直闯,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怯怯缩在角落,段华目光看过来,忽然笑了,要皇帝把我赏给他。

我那「父皇」以为他是被我美貌吸引,临时起意,嘴上答应着,还要暗暗啐我一声,「还真是个勾人的贱货,跟你娘一样!」

段华带我出宫,我们在马车上相对而坐,他冷漠抬眼,「拿到了?」

我从怀中摸出一块玄铁给他,那是能调动皇家死士的兵符,狗东西带我去书房「玩」时,应我要求从暗格拿出来给我看的。

我找机会换了段华给的仿品进去,「父皇」只顾着摆弄我这个新得的美人,连护身符被换了都没注意。

这是我和段华的计划。

唯一的遗憾是,我没能把娘一起带出来。

宫变顺利进行,没了死士保护,手握兵权的段华夺位不费吹灰之力。

可他不想自己在史书上落下谋权篡位这一名声。

他暗中处理了我所谓的兄弟姐妹,几个皇子只余我一人。

女人不能称帝,段华以驸马之名「临危受命」,顺理成章登基。

曾经的天子成了阶下囚,像娘当初跪在他身下一样,跪在我面前。

「你个贱蹄子!朕当初就不该放过你!就该把你跟那贱民一样凌迟了!」

他口中的贱民是我爹。

被他下令活剐了一千刀才气绝,只为让我娘死心。

我让人把他吊起来,用同样的方法待他,第一千刀由我亲手刺入。

鲜血顺着刀柄流到手上,我意外觉得美丽。

娘曾教我要仁慈善良,可惜如今我却成了手染鲜血的恶魔,看畜生受尽折磨死在我面前也无动于衷。

若非胡越来犯,我这一生,应当结束了。

2

段华登基那日,胡越突袭。

他为夺位,暗中调了部分兵马入京,胡越算准此时边关防守薄弱,大军压境,势如破竹,一鼓作气打到蛟龙关。

段华不得不延迟大典,布兵迎敌。

天下才刚易主,战乱便起。

民众怨声载道,传言恐是帝不配位,招致天罚。

国库空虚,久战无益。

两国议和,胡越拿回曾败给西隋的土地,又要了几座城池,以及,我。

他们要公主和亲,以结两国之好。

而且,指明要我。

段华同意了。

他把这话说给我听时,清冷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解脱。

「你一人,便可换天下和平,功德无量。」

他借我上位,却不想娶我,我一直都知道。

是啊,谁会接受一个,被太监和自己「父亲」玩弄过的女人为妻,甚至为后。

百姓都说,我连勾栏女子都比不上。

胡越没做调查就来求亲,真是吃了大亏。

段华在朝堂上提及这事,朝臣皆称此举甚好,赞我深明大义,为国牺牲。

他们在我「父皇」的昏庸下,习惯了软弱,一心只想过安生日子。

我站在龙椅边上,听这一个个所谓君子的盛赞,只觉讽刺至极。

一个女声横空出世,压过所有男人。

「我不同意!让女人和亲,要你们是干什么的!」

「孔昭!」

段华出言呵斥,我抬眼看去,是段华的副将。

在他府上时我听侍女说过,这是段华的心上人,他欲立她为后。

「难道我说错了?」

孔昭横眉竖目,毫无畏惧地对上段华的眼神。

有个老臣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

「要不怎么说孔副将头发长见识短,打仗要流多少血,花多少钱?这其中的牺牲,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女人!」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战火一起,百姓流离!我等爱惜子民,可不像泼妇一般说打就打!」

孔昭嗤笑,「莫非德音公主非我朝子民,否则怎么不得爱惜,想牺牲便牺牲?」

几个朝臣还欲争辩,段华抬手打断,目光停在孔昭身上。

「正因为公主为我朝子民,享万民供奉,才更该担此重任,不是吗?」

「把国家的安危寄托在不被国家庇护的女子身上,何其可笑!」

孔昭分毫不让,这话一出,立马有朝臣出言斥责。

「孔副将这是什么意思?若无国家庇佑,她岂能稳坐公主之位,你又岂能站在这里说话!」

孔昭目光凌厉看去,抬脚走到说话那人眼前。

「我岂能站在这里?不知道我孔昭在蛟龙关领兵退敌时,陈大人在干什么?」

她气势逼人,那人竟撑不住似的向后退去。

「你站在这里,靠的是祖上荫庇。而我孔昭站在这里,是因为你们无法否认我的功勋,无人敢赶我离开!」

「还真是大言不惭!一个女人,真当我朝无你不可!」

有个白胡子老头被这话气得不轻,后面的人轻轻拉他一下,「章老,她有兵权。」

这老头立刻吹胡子瞪眼,「简直荒谬!怎么能……」

「我自己招的,你有意见?」

孔昭冷冷看过去,满朝文武一时间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孔昭先前是叛军头子,不知段华用了什么法子把她收在麾下。

人是来了,可她的兵还在自己手里。

这恐怕也是段华要立她为后的原因之一。

孔昭为我据理力争,仍旧没有阻挡和亲的事。

段华轻飘飘一句话就做了决定,「德音公主是胡越指明要求的。」

孔昭面不改色开口:「堂堂皇帝,连自己未婚妻都保不住,真是笑死人了。段华,你的皇位还是依靠人家得来的吧?」

段华脸色铁青,目光阴沉地瞪孔昭良久。

好在有朝臣解围,一场闹剧拉下帷幕。

听说那日之后,大批朝臣上书要求收回孔昭的兵权,罢免她的官职。

理由是女人岂能抛头露面,上朝为官,「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消息传到孔昭那里,再上朝时,她先一步提起这事,言辞锋利,把那些官员轻蔑鄙夷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嘲讽他们胆小怕事,将城池拱手送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离京前一日,孔昭来找我,双手相握。

「别怕,总有一日,我会为你打回去,让你回到故土。」

这话说得坚定,我险些落下泪来,心里仍不解。

「为何要帮我?」

孔昭声音轻柔而有力量,「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

3

我终于走出困了我十年有余的宫门,却是为着进另一个宫门。

红色的喜轿抬我出宫,我掀开帘子看去,说会送我的孔昭没有来。

她被段华困在宫里了,就在去看我的那晚。

段华知道她的身手,在汤品里下了药。

我毫不知情盛给她,然后我们一起瘫在地上。

小宫女喊了段华过来,孔昭想反抗却没有力气。

我眼睁睁看着段华像个胜利者把她抱走,她动了动唇,对我说了两个字:「等我。」

这似曾相识的一句话,仿佛触动了某个遥远的记忆。

很久以前,好像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可惜药力发作,我来不及看清那人是谁,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去胡越的路走了整整两个月。

所有的担忧害怕,都成了数不尽的迷茫。

不知道胡越会是怎样的胡越,不知道我会如何,也不知道,孔昭怎么样了。

她在民间的名声比在京中要大,却毁誉参半。

而诋毁她的,大多是女子。

这是最令我费解的地方。

她们说她没有女人该有的样子,说她不守闺阁抛头露面毫无廉耻,说她整日和男人混在一起,水性杨花。

她们说,「自古以来,哪个女人是这样的!」

她们说了一堆女人应当遵守的教条,框住自己不够,还要框住所有女人。

蓦然,我想到那晚孔昭说过的话。

从未在马背上飞翔过的人,不会向往马背上的风景。他们甚至会诅咒骑马的人摔下来,只因为他们做不到。

那时我不懂她这句话,现在,我隐约透过那朦胧感知到一点影儿了。

越向西行,关于孔昭的传闻越多。

有人向往,有人崇敬,有人嗤之以鼻。

至于我,我只是听着,没有波澜。

像缓慢地回忆着一位故友,一抬眼便看到她向我走来。

和亲队伍行至两国交界,秋雁掠过黄沙,耳边驼铃轻响,我站在大漠边上回首。

西隋的土地与天空在黄昏下陈旧了许多。

也许它一直都是这样,萧条,寂寥,死气沉沉。苍老得看不出生命力。

终有一日,腐朽会被黑暗吞没。

黎明的光升起,照耀新的王朝。

「等我。」

我蹲下身,手掌抚过地上的沙砾,眼泪带着我的一部分没入泥土。

「等我。孔昭。」

风筝断线,蒲公英飞离,我告别过往。

是谁在看不见的远方唱响高昂的离歌,仿佛远游之子对故土最后的回首。

4

胡越的王叫乌木齐,年岁大我一轮,相貌倒年轻。

只是眼里没有朝气,反透着几丝若有若无的狠厉。

我按着胡越的礼仪问候乌木齐,他招手让我过去,我心头忽然涌出反感与恶心——「父皇」曾无数次坐在他的高位上,对我做过这样的举动。

我垂下眼掩盖情绪,移步到他身边跪下。

乌木齐把我按在怀里,手顺着长发移到脖颈,声音慵懒却让我汗毛倒竖。

「西隋的勾栏公主,给个什么名分好?」

「陛下……何出此言羞辱于我?」

我心头一颤,身体控制不住地轻抖。

乌木齐放在我脖颈上的手掌此时就像悬在脑袋上的刀,随时有可能落下来让我一命呜呼。

他凑到我耳边,「你们京中百姓都知道的事,你以为瞒得过朕?」

「既然如此……」我开口,反而逐渐镇定下来,「陛下为何指明要德音和亲?」

「因为这一次,是你们西隋败了。」乌木齐慵懒靠在椅背,「选择权在朕。」

我垂眸,「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过人之处。」

「怎么没有?」乌木齐摸宠物一般顺着我的头发,「你可是段华的未婚妻。」

所以选我膈应他?

嘴角牵起冷笑,我倒是没想到一国之君如此无聊。

「他能送我和亲,就已经说明态度了。陛下不会指望他难过吧?」

乌木齐没有接茬,忽而提起孔昭。

「朕听说,你们西隋的新后,原是他身边的副将?」

孔昭已经是皇后了?

我心里惊骇,没由来生出一股惋惜和怒意,面上仍不动声色。

「陛下想说什么?」

乌木齐挑起我下颚,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幽光。

「如果朕没有选你过来和亲,猜猜,你会怎样?」

我心跳加速,依段华的为人和手段,即便不杀我,也不会让世上再有德音这个人。

「如此说来,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还不算笨。」

乌木齐眼中的凌厉收了几分,轻拍着我的脸颊,「谢倒不必。朕也不过是……受人之托。」

「是何人所托?」

乌木齐没有回答,着人送我去一处地方,朱红的牌匾上书留仙苑,便是我日后的住处了。

这地方离乌木齐的寝宫极近,与皇后宫苑左右呼应。

我心里惶恐,揣着不安走进内殿,迎面是一幅美人图画,仔细看去,画中人竟与我如出一辙。

内心惊惧,我走近挂画,下方的落款处,赫然是乌木齐的名字,和胡越帝君的大印。

「这人,是谁?」

我稳住心神,嗓音有些干巴,自问自答一般。

「您再仔细瞧瞧?姑娘该认识的。」

送我来的掌事太监留下这句话,转头去向乌木齐复命。

我该认识?

手掌抚上画卷,纸已经有些泛黄了,似是成画多年。

房内摆设相熟,青玉与象牙制成的水仙盆景,开着永不凋谢的繁华。

这让我想到我娘。

她喜欢水仙,感叹花期有限。我爹善制玉器,送她的定情信物,便是一小方精致的水仙摆件。

这玩意支撑她在宫中行尸走肉许多年,被皇帝砸得粉碎后,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以为我早已忘了这些,眼下看到这如出一辙的盆景,方觉噩梦从未走远。

这盆景大我爹那小摆件数倍,用料也通透。每一朵花都张扬着尊贵,有形无魂。

我抬头看向画中美人,我想我知道那是谁了。

5

乌木齐封我为妃,赐了诸多珍宝下来以示恩宠。

留仙苑门庭若市,来访宫妃句句不离争宠。

我只想知道孔昭如何了。

乌木齐说她做了皇后,她那样生来就该在马背上驰骋的人,如今也同我一样困在深宫了吗?

寂寥一月有余,乌木齐始终没有见我。

门庭冷清下来,只有皇后时不时派人问候,邀我去她殿中吃茶,教我熟悉胡越的语言风俗。

我实在按捺不住,随意提了些吃食去找乌木齐,想从他这打听消息。

他身边的公公出来回我的话:「娘娘请回吧,陛下不见您。」

「为什么?」

「陛下一见您,保不准要想起那位。您说,谁想要这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美人儿?」

我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忍不住嘲笑出声。

「他想要我?」

「您本就是陛下的女人。」

「那就来啊。还是,非要我自己提出,免得他觉得,对不起我娘?」

「娘娘慎言。」

我嗤笑,将食盒放在地上,转头眼泪就泄了出来,嘴上仍然强硬。

「如果这是你们陛下的要求,我又哪来的选择。」

6

乌木齐当晚来了留仙苑,见我一身水色衣衫有些恍惚,又很快恢复过来。

我俯身行礼,乌木齐越过我坐上主位。

「你穿这一身,倒还挺像她。」

他没让我起来,我也不敢乱动,仍旧跪在地上,低着头掩盖神色。

「女儿像娘,很正常不是吗?」

也不知道我娘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当年救下他。

「是。」乌木齐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向我招手,「到朕身边来。」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抬眼对上乌木齐的双眸。很久以前的记忆开始回暖,恍惚间我穿过时空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我娘捡到乌木齐那会儿,算是他最艰难的时候。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痛下杀手,想来是个孩子都难以接受。

他一路逃到西隋,人生地不熟,年纪又小,还不会说话讨人开心,饿极了只好去抢吃的,被一群乞丐堵在巷子里拳打脚踢。

我娘过去挡住了他们。

她常在那一带施粥,没有人不敬佩。

乞丐们让开一条路,乖乖听她训斥,一个个抓着头发局促不安。

她把乌木齐捡回去,问他什么他都不说。

她叹口气,只当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便留下给我当哥哥养着。

那时我才出生不久,很小一点儿。

乌木齐说,像没毛的小猫崽,皱巴巴缩成一团。稍微一哭闹,我娘就急急去看,丢下他一个,气得他心有不忿,却无处发泄。

我越长大越皮,总和人起矛盾。

乌木齐跟在我后面欺负小孩,冷着一张脸不情不愿,「若不是宁姐姐,你被人打死我都不管。」

我那时太小,察觉不出来他称呼上的问题,生气地踩他,「不可以!娘说了,哥哥是要保护妹妹的!」

他嗤笑,「差这么大,谁要给你当哥。」

我斜眼看他,气鼓鼓走开,「那好吧,我去告诉娘,让她把你扔掉,重问过我寒玉红梅的事。

「但是她没有怪过你,德音。你不必自责。

「或许就像令曦所说,死亡于她是一种解脱。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

最后一句话,孔昭说得很惆怅,眺望夕阳沉入远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淑宜离开时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

那时,她握着我的手,断断续续说:「我,不……」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是,「我不会原谅你。」

眼泪毫无预兆落下来,氤氲了纸上定格的笔墨,开出岁月的花。

赵淑宜的字和她的人一样,触上去就带着扑面而来的温柔,把我拥抱。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哽咽重复,扑到孔昭怀里大哭。

天色还没有暗下去,月亮早已现身人间。

像一枚小银币,多少年如此。

不强烈也不熄灭,总是这样——

温和面对黑暗,却不驱逐。

没有自己的光芒,仍旧是漫天繁星的梦。

(完)

□ 是九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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