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罪案故事馆》
网上爆出一段视频。
男人当街施暴,拉拽拳打一个带孩子的女人,把女人打得头破血流晕倒在地,孩子在旁边吓得狂哭。
直到路人把男人奋力拉开,他还指着女人不停咒骂。
1
我皱着眉看完了整段视频。
做警察多年,暴力场面看多了,但这种强弱悬殊的肆意践踏凌辱,还是看得我心里拱火。
视频中的妈妈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在大街上被毫无尊严地扇耳光、拉扯推摔,她几岁的孩子更是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
她都被打得站不起来,还强撑着安慰孩子别害怕。
这段视频一经传开,网络上就像炸了锅,网友的愤怒、恐慌、咒骂纷至沓来。
有人质问:妈妈还敢单独带孩子出门吗?
也有人骂:大街上就敢动手打女人、孩子,人渣。
更有甚者,直接扒出了施暴男人的名字和住址。
「田德友,住在宝泉小区旁边的自建房,平时靠捡垃圾为生。」小吴念着网友扒出来的信息。
我问他:「田德友和这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小吴奇怪。
我把视频拉到最后,男人被众人拉开,还指着女人不停咒骂。
与其说是咒骂,反倒更像是质问。
他反复说:「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查案多年,我立即察觉出,这里面或许有问题。
小吴挠着头,「应该没什么关系吧。这女人的穿戴一看就不便宜,孩子也都是穿的名牌。再看这男的,衣服破烂,蓬头垢面,精神正不正常都不好说。」
我记下男人的名字和地址,正准备查一下。
刚刚走出去的小吴又急匆匆跑了回来。
「周哥,有人报案。」
我抬头,「谁?」
「视频里被打的女人,杨雁。」
…………
杨雁头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虽然还有些惊魂未定,但衣着谈吐确实能看得出来,是一位家境优渥、涵养良好的太太。
只不过,她的脸颊红肿,还能隐约看到手掌印。眼睛也有些红肿,不知道是没休息好,还是哭的。
「昨天我带着孩子,想去商场买东西,不知从哪就跑出来这么一个人,对我拳打脚踢。」
她声音微微颤抖,显然这事对她心理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事情太突然,我都来不及反应,就被打倒在地,撞破了额头。」
「可是我最难受的,还不是自己受伤,而是我的孩子,目睹了这一切。」
她忍不住又红了眼,泪水在眼中打转,「孩子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东西都不肯吃,只喝了一点水,断断续续一直在哭,睡着一会儿就惊醒。」
小吴给她倒了杯水,安慰她慢慢说。
我放缓声音问:「您爱人呢?怎么就您一个人过来报案?」
「我爱人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昨天我去医院处理完伤口,安抚好孩子交给保姆照顾,今天才有时间来报案。」
小吴听得不忍心,「杨女士,您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罪恶逍遥法外的。」
她点头,擦了擦眼泪。
「杨女士,您认识田德友吗?」我询问。
她摇头,「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攻击我。」
我突然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攻击你的人,是田德友?」
我盯着她的眼睛,「我好像没有说过吧?」
2
她明显愣了一下,才说:「网上说的,你们没有看到网上的视频吗?」
小吴点点头,安抚几句,继续询问详细。
录完口供,小吴送了杨雁出去。
同事也很快把田德友带来了所里。
田德友看见我们,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懵。
「警察同志,为什么把我抓来派出所?我遵纪守法,是个好人啊。」
「好人?」小吴冷笑,「好人会当街打人?你眼中还有法律吗?」
田德友愣住,满脸不解。
「还装?」小吴直接把视频怼在他面前,「没想到都被路人拍下来了吧?」
我注意到他看视频时的神情,最开始是惊讶,接着越来越冷静,最后叹了口气,有些懊丧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觉得有点奇怪。
大多数嫌疑人在知道无法辩驳,决定认罪时,就是他这样的表情。
他这件事,证据清楚,他想认罪,不稀奇。
我奇怪的是,他前后态度的变化。
「田德友,视频里的人是你吧?你认识这个女人吗?为什么要动手?」我问。
「是我打的她,没什么原因,看不顺眼就打咯。拘留我就是了,反正几天就出去了。」
「哎,你!」小吴刚要发作被我拦了下来。
「行了,带去录口供吧。」
田德友被带走后,小吴看我还在沉思,说:「其实也不奇怪,他们都这样。没有证据之前,嘴硬得很,死不承认,甚至还有气焰嚣张嚷嚷的,但是一看到证据,就瞬间萎下去了。」
他说的也是事实。
我决定去一趟田德友家里了解情况。
宝泉那一带是个城中村,住着很多贫穷户,几户挤在一个院子住是常态,人员混杂脏乱。
田德友租住在一间自建土砖房,门口还堆着许多他捡来的垃圾纸箱。
我拍了半天,也没人应门。
隔壁大爷听见动静,走出屋来。
「家里没人。」
「大爷,这是田德友家吗?」我问。
他点头,「你找他什么事?」
「田德友犯了事,已经带去警局了,我来他家了解下情况。」
「你们抓了德友?」大爷急得拍腿,「你们不能抓他啊,你们抓了他,小川怎么办?」
我连忙扶住他,「大爷,田德友把人打伤了。」
大爷气得跺脚,「她活该!」
这话让我愣了一下,刚想问清楚,手机这时响了。
是小吴打来的电话。
我一接通,就听见小吴急切的声音传来:「周哥,你快看网上,事情反转了!」
3
小吴发过来的,是两张照片。
一张照片中的孩子,四五岁大,很瘦弱,眼睛清澈干净,只是……
他嘴巴被剪烂了,满脸鲜血。
另一张是他剃光头发的后脑勺,缝了九针。
我迅速浏览了一遍网上爆出来的信息,然后匆匆赶回所里。
很快,田德友坐在了我的对面。
他还是像之前一样,只认罪,但多余的不说。
「你对杨雁动手,」我把照片放在他的面前,「是因为这个吗?」
他看了一眼照片,身体猛地僵住,低下头不忍再看。
很久后,他的手颤悠悠抬起来,轻轻地抚摸照片,眼中滚下泪来。
「是我没用,让小川跟我受苦。」
「田德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深深叹了口气,「我们那隔着两条街是一处高档别墅区,我捡垃圾、收纸箱,那边收得最多,和门卫也相熟了。我收垃圾也给他们省事,他们都愿意放我进去。」
「因为小川还小,我出门不放心,就经常带着他一起去。别墅区里面像公园,地方大还不走车,小川在里面玩我更放心。」
「可是后来,我发现小川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我问他,他又说不清楚,我以为是他不小心摔的,也没往心里去。」
「有一次,我收完垃圾,喊了半天他也没回来,我就去找他,然后就看见,他倒在滑梯下面,脑袋后面全是血。」
他声音哽住,「那个伤口那么长,九针,缝了九针,每一针都扎在我心里。」
「我问他怎么弄的,他不记得。」他擦掉哭出来的鼻涕,「小川……是脑瘫儿,不记事。」
「也是因为他的脑子不好,我总以为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破的,还一直叫他跑慢点,小心点。」
「直到有一天,他满脸是血哭着跑来找我,我看见……」
他身体颤抖,「我看见,他的嘴被人剪烂了。」
他捂住脸,哭出声来,「我这才知道,他的伤原来全都是人弄的。」
「是谁做的?」我问。
「找不到。」
他擦了把脸,「小川只会哭,什么都说不清。」
「查过监控吗?」我问。
他苦笑一声,「那里面住的人都有钱有势,我一个收破烂的,谁愿意给我查监控?他们说没有监控,就赶我走。」
「我惹不起,就只能把小川关在家里。他天天趴在窗户看外面,笑容越来越少。我真的不忍心。」
「我心想,我多盯着点,让他别离开我视线,总不会再出事了。」
「确实也安稳了一段时间。可是我忘了,人总有疏忽的时候。那天等我忙完想起来,再转头,早就看不见小川的影子了。」
「我心里一慌,赶紧到处找。找到小花园的时候,我看见沙坑那里有人影。」
「我赶紧跑过去,结果看见……有人按住小川的头,死死埋进沙子里。」
「我脑袋嗡一下就蒙了,大喊一声冲过去,拼命把小川拉出来。」
「他的脸都已经憋青了,眼睛、鼻子、嘴里全部都是沙子。他被我拉出来时,人是傻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哭都不会哭。」
「我也终于看到了那个恶魔的脸。」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
「我真的想不通。有的孩子,简单善良。可为什么有的孩子,比魔鬼还可怕?」
「他到底有没有长人心?」
「他怎么会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他自己,也不过才十岁。」
田德友的话令我忽然想起那段视频里,站在路边嘶声大哭的孩子,不禁问出来:「那个人,是杨雁的儿子?」
田德友没有说话。
「你报警了吗?」我又问。
他呵笑了一声,通红的眼睛看向我。
「报警不报警,有区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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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垂下眼睛,「我找到那个女人家里,没想到她却倒打一耙,不仅不承认她儿子干的事,还说我碰瓷,想讹钱,叫我带着垃圾滚远点,别弄脏了她门口。」
「她说:小孩子玩耍哪有不打闹的?他们可能就是在沙坑玩闹,你说什么杀人?我家孩子愿意跟你们这种阶层的人玩,已经很亲民了,你不知足还在这血口喷人,要不要点脸?别把以前你孩子受的那些伤都硬安在我儿子头上,你有证据吗?」
在复述杨雁这些话时,他几乎咬牙切齿,双拳捏得紧紧。
「小川出生不久就被确诊为脑瘫。他从小已经受了很多苦,为什么那些人还要为难他,折磨他?」
他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悲怆,「他们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
…………
我被他这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轻叹一声,我心中已然明白,他所经历的事情。
在杨雁那里没有讨回公道,他已无计可施,可即便被生活狠狠扇了耳光,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他还得赚钱。
只是杨雁,把他最后那条活路也堵死了。
当他想再次进入别墅收废品时,被保安拦在了外面。
保安告诉他,有位业主去物业闹了一场,投诉他们随意放低素质的人进出小区,给业主的人身安全造成了极大的隐患。
物业不敢怠慢,内部整顿,以后,不能再放他进去收东西了。
不仅是他们小区,连带着周边几个高档小区,都对他关上了大门。
拾荒的收入很有限,他最大一部分的经济来源就来自周围的高档小区和别墅区。
这样一来,等于砸烂了他的饭碗。
那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脆弱紧绷的神经。
他满腔怒气守在小区门口,看见杨雁的车出来,追着跑了几个路口,直到商场门口,看见她带孩子下车,便冲上去理论。
杨雁不耐和讥讽的态度,最终令他彻底丧失理智,在街上对她大打出手。
即便愤怒浇头失去理智,他也只是殴打了杨雁,却并没有对杨雁一旁的儿子——那个伤害他孩子的罪魁祸首动手。
不过,违法了便是违法了,即便再令人同情的原因,都不能作为违法的理由。
杨雁的验伤报告我看过,额头缝了四针,肋骨被踢断三根。
按规定,田德友被判刑事拘留十天。
我望着面前田德友的口供,他留在上面的指纹模糊一片,因为他的双手早已在经年累月的劳苦中,磨平了纹路。
我心中复杂,不知该作何感想,最终只叹息摇了摇头,起身准备出去。
他却忽然叫住了我,「周警官。」
我回头看他,只见他哆嗦着伸手进贴身的口袋里,掏出全身仅剩的皱巴巴的两百块钱,有些窘迫地朝我递了过来。
「周警官,能不能麻烦你,去我家看看,给孩子买点吃的?我……我怕孩子饿着。」
我盯着那皱巴巴有点脏污的两百块钱,心里像挨了一下,很不是滋味。
我没有接,而是问他:「孩子妈妈呢?她不出去赚钱吗?」
他目光暗了暗,局促垂下头,声音很低:「孩子妈妈……是二级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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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土房里光线不是很好,有一股近似腐烂的霉味。
女人瘫痪在床上,还不忘吩咐小川给我倒水喝。
二级伤残,是很重度的伤残等级。
田德友的妻子王萍,不仅双腿瘫痪,左眼的视力也几乎完全丧失。
我把带来的水果、食物放在桌子上,接过小川端来的水。
他和照片上一样瘦,不,更瘦一些。
他的头发已长出来几厘米,勉强能盖住后脑勺的伤疤,嘴巴破烂的伤口却还没有完全愈合,血肉模糊的,有点可怕,却更让人觉得可怜。
「德友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跟人红过脸。可是,再老实的人,孩子被弄成那样,也不可能不恼。」王萍在小川的搀扶下,极费力地坐起来。
她已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田德友被拘留后,更是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了。
见她连起身都很困难,我不禁有些担忧她和小孩的生活。
「田德友还有什么亲人吗?」
她无奈摇头,「公婆都已经不在世了。德友有个胞弟,不过好多年前也失踪了。我不是本地人,在这没什么亲戚朋友,没啥人能帮手。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这段时间没收入,你们怎么生活?」
「我们有低保,我还有残疾人补助,每年能有个几千块钱。」她有些窘迫地笑了笑,「隔壁大爷会给我带点菜来,小川会煮饭。不会饿死的。」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看着我,「警察同志,其实德友……真的是老实了一辈子。他是第一次跟人动手,我估计他心里也有点不好受。」
她叹了口气,「打伤了那个女人,其实他自己都变得有点奇怪。」
我一皱眉,抬眼看着她,「哪里奇怪?」
她微微一愣,「那天晚上他回来得晚,我问他去哪了他也不说,和他讲话,他也好像听不见,嘴里就『嗯嗯』两声应付我。最奇怪的是,他半夜不睡觉,把家里全部打扫了一遍。」
「他也不是那么爱干净的人,平时要我看不下去了,催着他才愿意收拾屋子。」
「后来听隔壁大爷说,他把姓杨那女人打了,我就明白了。我觉着,他可能是第一次把人打了,自己心里也有点慌,半夜睡不着,没事找事干。」
「哪天?」我问。
「就是打杨雁那天。他回来什么都没说,我还奇怪他闷不作声,和变了个人似的,后来隔壁大爷给我说了这事,我看到了视频,才知道他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沉思一会儿,问:「还有什么奇怪吗?」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出门了,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再然后我就听说他被抓了。」
我「嗯」了声,把我的电话号码写下来,「需要帮助的话,可以联系我。」
见我要走,王萍连忙给我一盒药,让我带给田德友。
我看了看药名,「田德友有心脏病?」
「是啊,他这病不吃药不行的。」
我收下药,心里有点奇怪,为何田德友没和我提过?
出门时,看见门边上立着个衣柜,我顺手打开柜门,把身上的五百块钱,随便塞进了一件田德友的衣服口袋里。
这样等王萍发现,也会以为是田德友留下的钱。
塞完钱,正准备关上柜门,目光掠过衣柜里的衣服,心里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我思考片刻,关上柜门,转头问房里的王萍:「田德友的衣服,全都在衣柜里吗?」
她有点疑惑,却还是如实回答:「是啊,都在里面。」
我没再说什么,嘱咐她两句便走了出来。
隔壁大爷坐在门口晒太阳,看见我从屋里出来,就问我:「警察同志,德友要多久能放出来啊?」
我告诉他要拘留十天。
他直叹气,「德友是好人,心善得很,你看我们这附近的流浪猫,都是他在照顾。」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见草坪角落里,用塑料壳搭建了一个简易的避雨窝,还有两只猫窝在里面睡觉。
「他宁愿自己少吃一口,也要分给它们吃,你说傻不傻?」大爷摇头感叹,「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别人。」
众人口中的老好人,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了半辈子,如今却成了违法的那一方。
有时候这个世界,总会令人产生怀疑。
我沉默了片刻,准备离开时,手机响了。
小吴打过来的。
「周哥,你快看网上,全都变了!」
6
网上的舆论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次被网暴的人,从田德友变成了杨雁。
多人站出来,指责杨雁的儿子有暴力倾向,经常欺负他人,甚至还在学校里组织了一个小团体,霸凌弱小。
他们爆出来的桩桩件件,都将众人的愤怒情绪,推向了最高潮。
杨雁和她的儿子,以及那个不曾露面、据爆料者称身份不简单的孩子爸爸,成为了众矢之的。
「周哥,你说他们说的事都是真的吗?」小吴问。
真不真我不知道,但能确定的是,处理这些糟心事,就够杨雁他们喝一壶的了。
十天后田德友拘留期满,放了出来。
至于杨雁那边,后来听小吴说,杨雁的儿子在学校待不下去,只好办理转学,举家搬迁。
可是新学校的家长们听说要转来这么个小霸王,正忙着联名抵制。
因为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杨雁老公的工作也受到影响,单位原本给他定的升迁都暂时搁置了。
有时候,在法律尚界定不清的模糊地带,这个世界正按照它的规则进行着。
但不管怎样,对我来说,这个案件,算是暂告一段落。
这天办完事,车子经过宝泉小区。望着那片城中村,我忽然想起田德友一家。
也不知他放出来后,这一个多月他们过得怎么样。
我让车停下,想去看看他们。
穿过弄堂,远远看见他家的砖土房里透出的灯光,隐约听到女人的骂声,和孩子的哭声。
我一皱眉头,正要走近,忽然看见田德友从屋子里走出来,把门一摔就往前走。
我跟上两步,本想喊他。
这时他的前面忽然蹿出来一只猫,许是饿了,朝着他叫了两声。
他转头看了猫一眼,突然一脚狠狠把它踹开,竟直接把猫踹开了几米远。
我心中一惊,声音卡在了喉咙。
他嫌弃地吐了口唾沫,继续往前走,手在口袋里掏烟时,似乎带出了什么东西。他看了一眼,然后走到垃圾桶前,扔了进去。
与他隔了段距离,我看不太清。等他离开,我走近垃圾桶,往里一看,不禁愣住了。
怎么……?
「警察同志,」身后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你来看德友啊?」
我回头,看见隔壁大爷站在门口。
我点点头,捡起东西塞进口袋,与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去敲田家的门。
王萍还是哭,边哭边骂:「田德友个没良心的,在外面有人了!」
我一愣,「啥?」
「他背着我藏钱,我从他口袋里翻出了五百块钱。」
我心想这是引起误会了,正要解释,却听到她说:「怪不得他不往家里拿钱,原来是自己私藏了。我就说出去忙了这些天,怎么可能没钱。钱不给我,他留着肯定是想给外面的人。」
我更糊涂了,「什么意思?」
「几个月前,有两次,他回来得晚,我问他这几天卖了多少钱,他说没赚到钱,只给了我几十块。」
「我就觉得怎么可能,问他也不说话。现在我明白了,他是想给外面的女人。他以前赚多少都是交给我的,现在有了人就嫌弃我了。」
她说着又哭起来。
我没想到竟好心办坏事了,赶紧把五百块钱的事跟她解释了一遍。
好一顿安慰,她才勉强止住了哭,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我出来时,只觉得脑袋都大了。
隔壁大爷还在门口,刚才的动静估计也都听了去。
我无奈摇头,问他:「大爷,这段时间,他们家过得怎么样?」
大爷直摆手,「德友根本不回家,回来就是拿钱,也不和我们说话。你看,一回来就这样,老婆闹、孩子哭。唉,好好一个家,怎么被祸害成这样?姓杨那家,真不是个东西。」
我心中只觉各种信息混乱不堪,站在门口沉思。
忽然心里猛一咯噔。
糟了!
他怕是已遭遇不测!
7
时隔一个多月,田德友再回到派出所,显得有点局促不安,捧着杯子的双手来回搓摩。
我在他对面坐下,沉声说:「田先生,这次请您来,是因为一件事。」
「两天前,我们发现了一具男尸,通过遗留在现场的物品,死者身份基本可以确定,是您的弟弟,田德茂。」
田德友猛地一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
「阿茂……死了?」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怎么……怎么会这样?」他眼圈瞬间就红了,双目失神望着我,「你们是在哪里发现他的?」
「这个涉及案件信息,暂时不能透露。」
「那……那让我看看他,他在哪?让我见一见阿茂。」他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
「田先生,尸体还需要进一步处理,暂时见不了。过段时间我会再请您来认尸的。」
他站着呆愣许久,身形摇了摇,颓然坐了下来。
「爹妈走得早,就留下我们兄弟俩,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照顾好他,是我……我对不起爹妈。」他难以接受这个噩耗,掩面痛苦而泣。
「田先生,你和田德茂,是孪生兄弟吗?」我问。
他泣不成声,点了点头。
「听说他几年前就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他缓了很久,长吐一口气,才能说话:「我和阿茂出生时只相差十几分钟,但我们的性格完全相反。我胆小老实,他却从小就注意多,不服管。爹妈走后,更是没人能管得住他,也不知道他后来在哪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欠了一屁股债,有一次还差点被人砍掉了手指。」
我一皱眉,「是谁?」
他想了想,「好像是叫刀哥。」
「在这之后,他就失踪了。我一直以为,他在外面躲债,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已经……」
话说一半声音已经哽咽,老泪从浑浊的眼里滚下来。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和你们联系过吗?」
他摇头,「没有,我还去警局报过失踪,但是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请您节哀。之后我会再联系你来认尸的,请保持手机畅通吧。」
望着田德友佝偻的背影走出警局,我对一旁的小吴说:「去查一下他说的刀哥。」
小吴应了声,刚要走,我又叫住了他:「还有,监视田德友。」
同事们的动作很快,从早几年抓捕的那批放高利贷的人那里,很快就打听到了这个名叫「刀哥」的人的下落。
而田德友那边,小吴告诉我,他从警局回去后就坐立难安。
等了几天后,他终于行动了。
小吴给我消息:「周哥,找到了。和你预料的一样。」
我握着手机,猜对了结局,心里却反而堵得厉害。
我只发过去两个字:「收网。」
…………
田德友第三次进警局,比前两次更加困惑和不安。
「周警官,是要认尸吗?怎么……」他环顾了一圈审讯室,「怎么在这里?」
「这次,是要问你一些事情,田德友。」我抬起头看着他,「哦,不对,或许应该叫你……田德茂。」
8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半晌才嗫嚅着嘴唇问:「周警官,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我把视频调出来,「第一次去你家时,我就有种说不来的怪异感,后来再次看这段视频时,我便明白了,是因为衣服。」
我盯着他,「你在视频里穿的这套衣服,去哪了?」
在殴打杨雁的视频里,他穿的是灰衣黑裤。在抓捕他来警局时,穿的却是全黑的衣裤。
这中间隔了一天,他换洗了衣服也是有可能的。只不过,我在他家的衣柜里,并没有看到那套衣服。而且王萍也说没有扔过衣服。
「家里没有,你也没有穿着,那你的衣服呢?还是说,这根本不是你的衣服?」
「因为视频里的人,不是你。」
他表情顿时僵住,语气却依然强硬:「这也太牵强了,就算她没丢,我也能丢啊,一件衣服能说明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你丢的东西确实不少。衣服说明不了什么,那这个呢?」
我掏出一盒药扔到他面前。
「这是王萍让我带给你药,治疗心脏病的,却被你丢在了垃圾桶,记得吧?我其实很不理解。你说,什么情况下,一个心脏病病人,才会把自己救命的药扔掉呢?我想,无非就是两种情况,要么是病好了,要么就是根本没有病!可是心脏病是无法治愈的。」
那天本想去看看他家过得怎样,结果却看到他把猫狠狠一脚踢开,还把遗留在口袋里的心脏病药扔掉。
何等怪异。
爱猫之人怎会虐猫?
心脏病病人怎能离开药?
我逼近他,「所以,你没有病,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田德友。」
他目光紧缩,低头沉默了片刻,却又忽然笑了起来。
「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你有什么证据?也许有心脏病的,一直是德茂,而不是我呢。他为了躲债不敢露面,用了我的医保和我的名字去看病而已。」
要辨别双胞胎的真实身份,DNA 很难,而且田德友的身份证办得年头早,没有录入过指纹。不论是田德友还是田德茂,在我们系统中,都找不到更多的身份信息。
田德茂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咬定他就是田德友,而我们,没有证据反驳。
我坐回去,靠着椅背苦笑,「王萍说,视频发生那天,你回去得很晚,和你说话,你也不回答,而且半夜不睡,把家里全部擦了一遍。因为那个时候,你怕一说话就会露馅,被王萍认出不是田德友。为了擦掉你哥留下的指纹和生活痕迹,你的确煞费苦心。那也是你第一次,伪装成你哥。所以我猜,也就是那天,你杀了你哥,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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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抖了抖,反应片刻后,猛地提高了音量。
「胡说八道!我只是因为打了人,心里慌乱,所以才少话,睡不着就干脆打扫卫生。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你竟然因为这些说我杀人?」
「如果像你说的,我杀了田德友,呵……」他哼笑起来,「那他都不在了,你还有什么途径获取证据,来确定我的身份?你有他的指纹吗?」
我摇头,「的确,我们没有田德友的指纹,没有他的 DNA。他在我们的系统里留下的信息,几乎是一片空白。我们找不到他的指纹来和你对照。」
听到这话,他的神情明显放松下来。
「可是……」我突然话锋一转,「我们有你的指纹。」
他一下子忘了呼吸,眼睛紧盯着我,「什么意思?」
小吴敲门走了进来,「周哥,对比结果出来了。」
我接过来,看着结论,松了一口气,「五年前,你因为欠债,差点被砍掉手指,所以失踪躲债。你的债主外号刀哥。」
「你借了不少钱啊。借债怎么会没有借据?这个,就是从刀哥那里拿到的。」
我将借据和他第一次进警局录的口供,一同放在了他的面前。
两枚鲜红的指纹沉默地宣告了一切。
「你也算小心,甚至还把自己的指纹磨平了。可是你有点太小看我们刑侦的技术了,别说磨平,就算泡了硫酸,指纹也一样能验出来。」
田德茂的肩塌了下去,整个人像泄了气,慢慢地窝在了椅中。
「是,我是田德茂,那又怎么样?我不能露面,就用我哥的身份,又能说明什么?你凭什么说我杀了他?」
他忽然又激动地站了起来,「你不是叫我来认尸吗?尸体呢?你根本就没有找到什么尸体,就是在诈我,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笑了,「是啊,我确实是在诈你,不过,不是现在,而是上一次。」
他愣住了,呆呆看着我。
「上次骗你来认尸,只是为了让你自己先乱,露出马脚。如果你没有杀田德友,你怕什么?」
「可如果是你杀的,在听到我说发现尸体后,你为保险起见,一定会返回抛尸地点,再次确认尸体是否还在。」
「所以,之前我是没有找到尸体,可是现在,我找到了。」
我的话令他的身体晃了晃,整个人摇摇欲坠,目光溃散,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罪行暴露无遗。
我叹了口气,「王萍说,田德友往回拿的钱少了,怀疑他在外面有人。其实,他不是有女人了,他是把钱给你了,对吗?」
他突然吼起来,「那是他应该的!他是我哥,难道不该照顾我吗?」
「爹妈走后,他就爱充大哥管着我,整天叨叨,叫我别去赌,烦死了!」
「我在外面这么多年,吃不饱穿不暖,身份证也没有。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几个月前跑了回来。哼,田德友他领着低保,拿着补助,天天进出那些高级别墅,他能没钱?他不该分给我吗?」
「我和他私下见过两次面,在一个废弃工厂里。他每次就给我几百块钱,可笑,打发叫花子啊?」
「最后一次,就是他打杨雁那天。我知道他儿子被人欺负的事,但我真没想到他有胆子去打人,要不是这个视频,我也不会被发现。」
「那天晚上我找他拿钱,他这次倒好,钱也不给了,说没有。我气不过,和他扭打起来,结果不小心,他摔倒了,后脑砸在了突出来的钢条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谁让他不拿钱给我。我当时也吓到了,就想跑,结果他抓住我的脚,从怀里掏出皱了吧唧的五百块钱,说……」
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说他只有这么多,三百块钱给我,剩下两百……让我给小川买点吃的,怕孩子饿着。还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给我钱了。他说完这些,就没气了。」
田德茂有点不自在,低下头舔了舔嘴唇,「他要是早点拿出来,不就没事了吗?也不至于成这样。」
我听得拳头都捏紧了,小吴更是青筋暴起,恨不得揍他一顿。
田德友缩了缩脖子,「我当时太害怕了,后来我冷静下来,就觉得,既然他都已经死了,那我正好可以顶替他的身份,还能领他的低保和补助,那他也不算白死了。」
「所以我就拿走了他的身份证,再把自己弄得又脏又乱,套上他那个环卫的衣服,晚上回了他的家。」
「王萍瘫在房间里,我离她远远的,也不和她说话,她眼睛本来就不好,屋里还暗,没认出我来。我把田德友的指纹都擦干净,天一亮就走了。」
「第二天你们找到我,我才知道视频的事,只能替我哥顶罪。」
「打人无非就是拘留几天,总比杀人被发现好吧。」
…………
他说完后,整个审讯室都陷入了沉寂。
案件过程很清晰了,这件藏在视频下的血案,终是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我沉默许久,看了眼手机,「我们在废弃工厂的下水道里,找到了田德友。」
我抬起头,「田德茂,你要去看看你哥吗?」
10
夜晚的废旧工厂死气沉沉。
残破的建筑藏在漆黑的暗影里,只有下水道附近一圈亮着照明灯,人影幢幢。
我们在废弃的下水道底,捞出了田德友的尸体。
他还穿着视频中的那套衣服。
「后脑的伤口不是致命伤。」法医说,「外伤和失血导致昏迷,最终失温。」
他是被活活冻死的。
田德茂难以相信地退后两步,最后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我沉默地站在下水道的边缘,看着井壁上的白霜——寒冷灰暗,像极了田德友的这一生。
他已努力生活,靠双手挣钱,担负着重病的孩子和残疾的妻子,从未想过抛弃,甚至对街边的流浪猫狗,也不吝温暖。
残酷的世界并没有改变他,只是杀了他。
不知道他躺在这冰冷阴暗的下水道底,看着头顶漏下来的一丁点光亮,却抓不住一点一滴流逝的生命,慢慢等待,直到死亡,会是怎样的感觉。
我只觉绝望。
他这一生都活在黑暗中,就连死亡,也如此悄无声息。
唯一一次被众人所看见,却是因为举起镰刀,挥向曾欺辱自己的人。
命运似乎总是这样,麻绳永远在最细处崩断。
今后王萍和小川的生活,可以想见会变得更加艰难和困苦。
然而,苦难不该被歌颂。
苦难,需要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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