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他灭我全族,却奢望我跨过那血海深仇,去爱他。
于是我嫁他做妾,贴身服侍,再送他一盅万蛊噬心。
我要让他知道,什么是人间地狱!
1
昨夜里敲锣打鼓闹了一宿,我在偏房一整晚都没睡着觉。
天不亮我就被阿萝逮起来梳洗,再到正厅去跪着等候。
日上三竿了,程玺才揽着新妇的腰姗姗来迟。
他坐于上首,看都不看我一眼,慢条斯理地净手、用膳、吃茶,体贴地替他夫人挽起鬓边碎发。
倒是他夫人俞邈邈,几次三番将同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想要开口,被程玺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邈邈尝尝这个,你素来嗜甜,我就叫人做了一桌子的甜食。」
对她倒是上心的很。
程玺从不记我喜欢吃什么,还要我将他的喜憎牢记于心。
进入将军府第二日,他身边的副将就给我送来了一本小册子,事无巨细,连程玺喜欢什么姿势都记载得一清二楚。
我潜心研读三日,堪堪记住了个囫囵。
显然做将军夫人是不用学习这个的,程玺讨厌吃甜食,尤其讨厌黏黏糊糊的糕点。
可当夫人将一块驴打滚送到程玺嘴边时,他却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
我冷眼瞧着他们恩爱,膝盖跪麻了都毫无察觉。
一直到程玺实在是找不出来事情来干了,才冷着脸吩咐我:
「给夫人敬茶。」
我从阿萝手中接过一直温着的热茶,从地上站起来时,双腿忍不住地打颤。
我只能行得缓慢,不叫人拿捏住我仪态不端庄的错处。
短短几步路,我好像走了很久。
终于走到夫人面前,我将头埋得很低,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
「夫人请用茶。」
夫人含笑,正欲接过茶盏时,程玺却突然一把掀翻了我手中的杯子。
虽不是滚烫的茶,却也瞬间在我手上留下了烫红的印子。
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被他一巴掌拍在了手背上。
我只得咬牙继续跪着,听程玺安抚他那一并被吓到了的夫人。
「她心术不正,诡计多端。以后凡是她碰过的东西,你都不要近身,统统丢出去,一把火烧了。」
安抚完夫人,他又转过身来喝我:
「滚出去!从此以后我不想在主屋看见你。」
看不见好。
看不见,我也乐得清静。
接连两日没有休息好,今天我早早地便钻进了被窝。
睡得正香,忽觉身上一重。
起初我还道是被鬼压床了,满不在意。
可那「鬼」的呼吸却越来越炽热,手也不老实。
我睁开眼,对上程玺的那张脸。
他面无表情,直至撞上我的目光,才从眼底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厌恶。
程小将军殚精竭虑,夙夜在公,打心底里嫌弃我,手上的活计却不愿停。
我刚露出一丝厌烦的表情,他便用力掐住我的下巴:「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是,我只是个妾,一个咎由自取、可怜可悲可恨的贱妾。
我于是不再挣扎,任他予取予求。
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程玺才从我房里出去。
阿萝一直在外头候着,程玺一走,她马上给我打了热水进来。
「你烧热水,没有叫人发现吧?」
「没有。」
「那就好。」
我虚脱地躺在浴桶里,整个人都提不起来力气。
阿萝看着我浑身上下青紫的痕迹,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泪。
我叹了一口气,安慰她:
「这有什么的?人还活着就好了。」
阿萝这丫头向来胆子小,性子木讷,往常不过是我多费心劝几句便能好。
可今天,她一反常态地顶撞了我。
「阿姊当真觉得活着就好了吗?与其委身仇人,我倒觉得,还不如随阿爹阿娘阿兄去了,至少死得痛快,不至于被祖宗神灵笑话!」
少女的脸蛋红彤彤的,两只眼睛清亮。
意识到自己说了重话,她抿了抿嘴唇,又飞快地和我道歉:
「对不起,阿姊……我不该说这些话的。」
我摇了摇头。
「阿萝,你长大了,有些话我也可以告诉你了。」
浴桶中的水温渐凉,我平静地盯着水面,像是透过层层涟漪,看见了当年的那一片血海。
「阿爹阿娘当年,死得并不痛快。」
2.
那年我才十四岁,是蛊苗一族新选出的圣女。
我阿爹是族长,阿娘是族里最美丽的女人,阿兄也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
他高大、壮硕,样貌又好,我们寨子里的姑娘几乎都对他唱过情歌。
我问阿兄究竟中意哪家姐姐,他红了耳朵,悄悄与我指河对面浣衣的容夏姐姐。
我便扯着他耳朵大声喊:
「容夏姐姐我也中意的!你什么时候把她娶回家来做我阿嫂?」
声音顺着风,蹚过河,传入容夏姐姐耳朵里。
她笑着掬起一捧水向我泼来,我侧身躲避。
身上银铃叮叮当当。
我还有个妹妹,不过她自幼身子骨弱,寨子里的巫医治不好她的病,阿爹就历经千辛万苦找了条路子,想把她送去中原求医。
我们蛊苗人出远门之前,照例要让大巫先算一卦。
大巫手握龟甲,吟唱着古老神秘的咒词,桌上的蜘蛛在耐心地织网。
等织成了,我们大伙探头一看。
网上只写了一个字:
「凶。」
阿妹此去,乃大凶之兆。
阿爹的脸上很不好看,他可能想起了我们寨子里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话。
那是老祖宗说的,我们隐居避世已久,不能外出。外出,会给寨子里带来厄运。
可不出,阿妹就要死了。
我急得团团转,想劝阿爹不要听信这些古老的传言。
若是老祖宗的话流传至今已经没多大用处了呢?
若是大巫算错了呢?
可我一回头看见同样焦灼的族人,我又闭上了嘴。
我希望阿妹活下来,但我不能拿族人的性命去赌。
阿父应当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我看见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表情沉重肃穆。
他抱歉地望向阿娘,阿娘含着泪,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一家好像都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可这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句:
「送阿萝出去吧!」
紧接着,他身后此起彼伏地传来:
「族长,送阿萝出去吧!」
「寨子有蚩尤神护佑,每家每户都有蛊虫傍身,为何要为了一句虚无的传言,放弃阿萝活生生的性命呢?」
我循声望去,满寨子的人,竟无一人脸上写了不情愿。
就连大巫也动容了。
他说,我再卜一卦,算算阿萝此去,能否病愈。
若是可以,你就送她出去吧。
卦象为吉。
阿妹被送出寨子,踏上了一条未知的道路。
3.
这是妹妹在外求医的第三年,我和往常一样,晨起洒扫蚩尤殿,采摘了新鲜的野果子,擦去上面的露水,供奉于蚩尤神像面前。
我虔诚地祈祷蚩尤神,佑我蛊苗一族,生生不息。
顺带佑我阿妹,早日医完病,回到我们身边。
顺带顺带佑我阿兄,他今日成婚,希望他和阿嫂能早日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给我玩玩。
我在神像前三叩首,便听见有人在外头喊我:
「阿月快来!」
定是阿嫂到了,我赶紧跑出去。
远远望去,寨子里喜气洋洋,新娘子身着红衣,打着红伞,戴满了华丽繁复的银饰,更加衬得她娇俏可爱。
我溜到阿兄身边,才发现他紧张得很,脊背挺得笔直,手心里全是汗。
我忍不住笑他:
「阿兄好胆小。」
阿兄也不恼,反倒提醒我:
「躲远点,等会儿放鞭炮了,你又害怕。」
我与他笑作一团,一同踮起脚看新嫁娘走到何处了,却看见寨子外乌泱泱的也全是人。
「阿兄,你还请了外面的人?」
「没有啊。」
阿兄想了想:
「可是小妹回来了?」
阿妹离家时孑然一人,回家了怎么会带这么多人回来?
我心跳如擂鼓,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
不等我将心中顾忌吐出,变故陡生。
送亲的队伍里一阵骚乱,像是被什么给冲散了。
阿嫂被推倒在地上,她身侧战马嘶鸣,马匹高高地昂起头颅,坐于马上的人,被铁甲包裹,冰冷得不似人类。
他高高扬起手中利刃,落下,刺穿了阿嫂的身体。
阿嫂的银饰散落一地,血的鲜红与嫁衣融为一体。
「容夏!!!」
阿哥在我旁边怒吼,我根本拦不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冲了出去,被长枪挑飞,扔在道路中央。
紧接着,万马奔腾,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血雾四溅。
一颗眼珠子骨碌碌地滚到我脚旁,撞响了我踝上的铃铛。
「阿兄!」
一双苍老的手忽然遮住我的眼睛,另一只则捂住了我的嘴。
他拖着我,将我拽到蚩尤神殿里,藏于神像之后。
当手挪开时,我看见大巫年迈的脸。
他眼角的沟壑里都写满了悲伤,但他语气仍然很镇定。
他告诉我:
「阿月,躲在这里,神会庇佑你。」
而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坐在院子中,挡住了门。
外面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我还听见蛊虫在窸窸窣窣地爬动,似乎占了上风。
可不过一会儿,我又闻见了炙烤的味道,熊熊烈火之中,连蛊虫的动静都少了许多。
大巫在门外不停地叹气,但是他守了我整整一天一夜,未曾挪动分毫。
直到寨中四方声音渐熄,贼寇攻上寨子最高处的蚩尤神殿,将剑抵在他的脖子前。
「你们究竟是谁?」
大巫问。
「我叫程玺,大夏四皇子。」
来者答。
「我们蛊苗一族避世已久,平素从不与外界打交道。四皇子为何突然前来,屠我族人,灭我村寨?」
「因为你们,都该死。」
程玺的声音里沾满了我族人的血,他每说一个字,我都能听见一个冤魂在哀哀哭泣。
程玺说:
「我母妃和我尚未出生的弟弟死于厌胜之术,从此之后,我就恨极了你们这些用腌臜手段的异族。我发誓,只要我活一日,就要将你们这些异端铲除干净。」
「即便四皇子知道,宫中流行的厌胜之术与我蛊苗一族无关?」
「究其本源皆是一家,何来有关无关。」
他的话语中皆是鄙夷:
「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知你这蛮子听过没听过?」
大巫没有回复他。
他只道:
「我们蛊苗人历代信奉蚩尤神,我身后这座蚩尤神殿,已有百年历史。没有得到过神灵祝福的外族人进去,必死无疑。」
大巫的嗓音忽然又尖又厉,字字泣血:
「程玺!我以蛊苗全族的鲜血诅咒你!生生世世,永堕地狱!」
透过神像上的缝隙,我看见大巫一把夺过了贼寇手中的火把,冲着自己的胸口重重撞了过去。
他向来慈祥的面孔痛得变了形,但他在火焰中大笑。
我又听他吟唱起祭词。
风云忽变,一大片乌云凝聚在寨子上空,电闪雷鸣间,蛊虫重现。
这次的蛊虫,火烧不死,烟熏不掉,顺着人的耳朵、鼻子、嘴巴,钻到人的皮肤之下。
蛊虫在皮肤中蠕动,像一条条变了形的血管。
它们挤进肌肉里,一口一口,啃食人的骨头,吸食人的血髓。
贼寇们皆痛不欲生,纷纷摔倒在地上,大叫着抓挠蛊虫爬过的地方。
可蛊虫这般灵活,无孔不入,又怎会轻易叫他们抓着。
不一会儿,就有人死了。
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身体折成诡异的姿势,面色乌青,神情狰狞,在人群中砸出轩然大波。
程玺也中了蛊,可他除了皱眉,没有更多的反应。
大巫的吟唱声愈来愈弱,天上的乌云也不再聚集。
我知晓,这是大巫用生命唤来的蛊虫。
他死后,再也无人能阻拦这帮寇匪。
程玺此刻不死,就没有机会了。
我擦干脸上的泪痕,自神像后走出。
袅袅婷婷,婀娜多姿。
我向着程玺盈盈一拜:
「四皇子。」
骤然从蚩尤神像后走出一名女子,程玺警惕地握住手中之剑。
「你是谁?」
「我是蛊苗圣女,不过,我与族人离心已久,且向往中原。我帮四皇子解了身上的蛊,四皇子带我回去,可好?」
程玺上前一步,被我止住:
「且慢,四皇子没听大巫说吗?这是蚩尤神殿,没有得到过神灵祝福的外族人进来,必死无疑。」
大巫说这话,原是想保护我。
他死前以蛊恐吓敌人,定然会叫他们对神殿有所怖慑,只要他们不敢进来,我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可惜,我辜负了大巫的一片心意。
程玺果然不敢再靠近。
他就站在门口,一双剑眉牢牢拧在一起,眼中满是对我的不信任:
「我如何信你?」
我取下神殿中的火把。
程玺许是想起了大巫,不由得后退半步。
我心中嗤笑,面上不显,举起火把,点燃了木头做的神像。
「奴愿为四皇子,背弃十七年来的信仰,从此以后,只信四皇子一人。」
若是有选择,程玺应当还是会一剑杀了我。
可大巫留下的蛊虫愈发躁动,连他都忍不住弯下腰,捂住了心口。
在神像上的火即将燎到我裙摆之时,他松口了:
「好。」
我与他在即将倾倒的神殿之内签订血契,我将一生一世追随于他,而他也不能轻易取我性命。
若毁约,则暴毙而亡。
离开寨子时,我看见族人的尸体被累成高高的尸山,阿爹阿娘死之后仍然将手牢牢地牵在一起。
而我阿嫂孤零零一人,我阿兄他……
连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
我亲手放了一把火,将整个寨子都安葬。
从此以后,我就是蛊苗一族最后的传人。
我要复仇,不止于杀死程玺这么简单。
我决定以身炼蛊,让他受尽九九八十一天万蛊噬心之苦。
我要让他知道。
什么是人间炼狱。
4.
离开寨子第一晚,我爬上了程玺的床。
我对他曲意逢迎,别的女子做得的,我能做。
别的女子做不得的,我也能做。
他要我哭我便哭,要我笑我便笑,情至浓时,要我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念他的名字。
程玺。
程玺。
我背负血海深仇,注定不能与他共同沉沦于这般欢愉之中。
每念一遍,都只叫我更恨他三分。
等他清醒之后,又懊悔非常。
他从床头矮柜上抽出一柄剑,横于我喉前。
我用指腹拨开剑锋,以鲜血做口脂,涂抹在我自己的嘴唇上。
「滚——」
「开」字还没出口,我已吻上小将军的唇。
世人皆道苗女善蛊,尤善蛊惑人心。
程玺自己都没发现,他已经离不开我了,行军打仗时,也要将我拘在身边。
回了京城,他把我安置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小院子里,白日里处理军务,忙得脚不沾地,到了晚上还要来我这里挑灯夜战。
我体恤他,有一日在床上提起,要他再买几个奴婢伺候。
他不肯。
他说,你若缺人,自己去挑。
如此,我顺理成章地把阿萝接来将军府,留在我旁边。
5.
可阿萝自小就心思单纯,积年累月的病,使得她心眼比别人少一窍。
她半夜烧热水的事,还是叫程玺的正头夫人给知道了。
随夫人一同陪嫁过来的奶娘趾高气扬地闯入我的房间,二话不说,先给了我一巴掌。
「你这贱婢!竟敢勾引主君?该将你发卖了去!来人!」
她身后应声站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左一右架起我,不由分说地拖着我向外面走去。
在我即将被带出院子时,一个声音阻止了她们。
「等等。」
夫人急匆匆地赶来,连簪子都没带稳,斜斜地耷拉在发髻上。
她吩咐人放开我,将我护在身后,反过来斥责她的乳母。
「奶娘,阿月是将军的人,你若擅自动她,将军定会罚你。」
「哎哟,我的好姑娘。」
她乳母看着我,恨得牙痒痒,但又不能忤逆她家小姐,只好苦口婆心地劝:
「她就是一个妾,妾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个奴婢,别说是发卖了,就算是打死了,又能如何?程小将军还会为了一个奴婢与丞相府翻脸不成?」
原来程玺娶的,是丞相府家的小姐。
从我这个角度打量,俞邈邈样貌并不算太出众,但眉眼温顺,举止大方,有种天生的亲近感,叫人看了就喜欢。
也不知是不是伪装得太好。
俞邈邈反问:
「妾室不算主子,难道奶娘你就算主子吗?」
她轻飘飘一句话,把面前的老媪吓得不轻,赶忙跪倒在地,以表忠心:
「老奴当然不算。」
「既然不算主子,那为何越俎代庖,替我做决定?」
她乳母抖如筛糠,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瞧吧,中原人向来都表里不一,心狠手辣。
即便俞邈邈长得跟个小白兔似的,真剖开看,恐怕连肠子都是黑的。
俞邈邈把我看热闹的脑袋往回摁进去一点,一锤定音:
「奶娘年纪也大了,不必继续跟在我身边操劳,是时候回乡下老家享清福去了。」
她话音刚落,原本来捆我的婆子们统一换了方向,在俞邈邈乳母哭天抢地的嚎叫声里,架着她走了。
她乳母还在后面喊:
「小姐!小姐!老奴都是为了你好啊!」
而俞邈邈热络地牵起我的手,问我:
「我带了叶子戏来,妹妹要不要一起玩?」
我垂下眼睛,有意提醒她:
「夫人,将军昨日才与你说过,奴婢心思歹毒,叫您不要与奴婢来往。」
俞邈邈嗤笑:
「狗屁男人的话你也信?」
她身边的侍女捣鼓了一下她的胳膊,她随即意识到自己还在外面,人来人往的都是将军府里的下人。
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她压低了声音:
「我跟你说,男人说这话,一般都是为了离间。妻子和妾室拧不成一股绳,就只能当朵菟丝花,各自依附于他。昨日寻你的错处打压你,明日寻我的错处打压我,打压得我们一点没脾气了,完完全全沦为他的所有物。」
她总结道:
「是以,男人说的,最好是一个字,半个字,都不要信。」
俞邈邈这样的姑娘,我从未见过。
我们寨子里的男人,别说是纳妾了,哪怕是起了二心,违背了最初的誓言,那都是要肠穿肚烂的。
也不知她在丞相府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不过想想也是。
程玺尚未娶妻,先纳了一房妾室,怎么看都不能算作良配。
疼爱女儿的人家,不会将女儿嫁给这种人。
俞邈邈挽着我进了屋子,一回头看见我,惊讶道:
「你怎么用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
她会错了意:
「哦,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你而赶走了奶娘?其实不是的。她是我父亲派过来的眼线,平素嚣张跋扈,打着为我好的名号,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我早就想寻个由头把她打发走了。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含糊地点点头。
我不会打叶子牌,俞邈邈在我这里赢了个盆满钵满,日暮西山了仍不肯走。
我疑心她打叶子牌是假,打秋风是真。
直到听闻程玺正往我这处赶来时,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牌,摸了摸最后没来得及赢走的花瓶,同我约定:
「明天我还来啊。」
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也不知是有多不想看见程玺。
程玺与她错身而过,一进我的院子,先命人将大门紧掩。
这下子,连夕阳都照不进来。
昏暗不见光的房间里,他将我抵在墙上,单手掐住我的咽喉。
稍一用力,就能折断我的脖子。
「我早就与你说过,别将你那些龌龊手段,用在邈邈身上。」
「我没有。」
「你没有?」
程玺冷笑:
「你说了不算。」
6.
程玺找来大夫,将我房里吃的喝的穿得用的都查了个遍。
没找到蛊,没找到毒,倒是在我们手边的点心里发现了雷公藤。
大夫说,这种药吃多了,会导致不孕。
程玺的脸色很差。
我原想解释一下,我都不认得这味药材,如何给俞邈邈下毒。
但话至嘴边,又被我给咽了回去。
程玺这个人,认定了苗女阴险狡诈,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信,浪费这些力气干什么。
我站在一旁等他发落,可他却臭着一张脸生硬地问我:
「你吃了吗?」
「啊?」
「这糕点,你吃了吗?」
「……没吃。」
我知晓这回答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可俞邈邈喜甜,我又不喜,若不据实相告,恐怕程玺疑心更甚。
奇怪的是,听见我的答案,他竟松了一口气。
「?」
觉察到我怀疑的目光,他复又板起脸,背过身去,吩咐下人:
「还不快去查一查,今天都有谁进过厨房,碰过这些点心?」
「回将军,夫人的乳母去过。」
「她人现在何处?」
「上午刚被夫人打发回将军府了。」
一来二去的,反倒将我摘了个干净。
阿萝小声问我是不是没事了,我却总觉得事有蹊跷。
可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我叮嘱阿萝:
「别出声,再看看。」
程玺的人去请了俞邈邈来,她刚刚踏入院门,程玺一脚踹在我的腘窝处。
我双腿一软,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膝盖钻心得疼。
俞邈邈隔了好远,就被我们这里的动静吓了一大跳。
她提起裙摆,快步走到我面前,想伸手扶我,我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
不知道程玺突然发的什么疯,在他病情稳定下来之前,还是别刺激他的好。
她只能转头去怪程玺:
「将军这是做什么?」
程玺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得到什么线索:
「夫人不知我为何请你过来?」
「知道,是我的奶娘下了毒,不过此事与阿月又没有关系,将军罚她,实在是没有道理。」
「事情尚无定论,夫人为何如此笃定就是那个婆子下的毒?保不齐就是月姨娘做的,故意嫁祸到别人身上。夫人放心,为夫定会还乳母一个清白。」
程玺转头吩咐:
「来人,取军杖来。」
我随程玺行军时,也见过别人被行杖刑。
碗口粗细的棍子,能打的一个壮汉哀嚎连连,口吐鲜血。
十棍子下去,就能要了人半条命。
我这样的,不消五棍,就能同父母兄弟团聚了。
阿萝吓得不轻,连连磕头替我求情,磕得额头乌青,我拦都拦不住。
俞邈邈一张瓜子脸也煞白,她咬着下唇,眼神闪躲,像是在做什么心理准备。
直到程玺从他人手中取过军杖,往地上重重一杵。
「咚」一声响,俞邈邈一个激灵,如大梦初醒。
她拦住了程玺:
「将军且慢。」
她道:
「将军心里早有答案,何必用阿月逼我?」
我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看见程玺放下了军杖,屏退众人,屋里只剩他、俞邈邈与我三人。
当外人退去,俞邈邈终于松口:
「毒是我下的。」
「将军也知晓,我阿父将我嫁来将军府,心思并不单纯。奶娘经常用他来逼迫我去做我不情愿的事情,我不得已,必须寻个天大的错处赶走她。」
后宅之中,子嗣最大。
夫人的乳母一旦摊上危害子嗣的罪名,便再无回将军府的可能。
如此我便想通了。
方才我一直隐隐觉得有哪处不合理,原是出自俞邈邈身上。
她这么嗜甜的人,在我这打了一天的叶子牌,茶水喝了不少,糕点却一口都没碰。
程玺绕过了我,走到俞邈邈身前,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他的语气依旧温柔:
「夫人莫怕,这是将军府,丞相的手再长,也伸不到我这里来。」
他似是安抚,又似是警告:
「夫人以后有事还是先与为夫商议一下的好,免得殃及无辜,是吗?」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程玺说这话时,好像偏头看了我一眼。
俞邈邈低眉顺眼的,完全没了上午那副张扬明媚的模样:
「都听将军的。」
程玺没多在我院子里停留,丢下我们两人就走了。
他一走,俞邈邈立刻冲过来把我搀起来,不住地向我道歉。
「阿月,对不起,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如果你要吃那些糕点,我就拦住你。」
这于我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反正我也没打算给血洗我全族的仇人生孩子。
俞邈邈扶我到椅子旁坐下,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阿月,我嫁进来第一天就察觉到,程玺他好像……很喜欢你。」
完了,怎么又疯了一个。
我开始怀疑程玺的疯病会传染,要不就是将军府的风水不好,新妇嫁过来这才几日,便说疯就疯了。
俞邈邈解释道:
「你敬茶那一日,他叫你跪了许久,其实是在保护你。一来,他已经立过规矩了,我就不能再下手。二来,也打消我的疑虑,叫我知道他并不宠爱你,我也会放松对你的警惕。」
「再者,他说你心术不正,不叫我与你往来,也是变相地免去了你晨昏定省,伺候主母这类的琐碎事。」
我没忍住提醒她:
「你上午不是这么说的。」
「……」
「可是我忍不住不骂男人啊。」
俞邈邈十分委屈。
我轻笑,叫阿萝给她倒杯茶,程玺都走了,她可以留在我这里吃个晚饭。
阿萝端起茶壶,我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程玺去而复返,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把一个圆圆的瓷盒丢在我身上:
「这是军医新研制出来的伤药,不知药效如何,会不会毒死人,你先试试。」
他好像不单是来送药的,每来一趟,定要找点茬。
他又拧着眉,把目光落在我空荡荡的耳侧:
「今日怎么不带你那副东珠耳珰了?」
俞邈邈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低头喝水降低存在感。
毕竟她刚刚把我的耳珰给抢了过去。
程玺一瞥她心虚地神情,心中了然。
「阿月,今日之事,虽与你无关,但我信不过你,难免你会在自己的物件上淬了毒送出去。是以,每隔三日,我就会遣人来你房间检查,看看有没有东西少了。」
俞邈邈没出声。
但我敢大胆猜测,她在心里肯定已经骂死程玺了。
7.
程小将军又走了。
尽管我极力挽留夫人,但她说什么也不在我这里吃晚饭。
俞邈邈说:
「你这里的饭,吃多了我怕折寿。」
她悻悻然地从荷包里掏出下午的战利品,尽数留在我桌上。
我又问她:
「那你明天还来找我打叶子牌吗?」
俞邈邈眼前一亮:
「来!」
等他们两人都离开,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阿萝替我卷起裤腿,我的膝盖上又红又肿,有大片的淤血。
她轻轻一碰,我就疼得直抽气。
阿萝心疼得泪眼汪汪:
「阿姊,这可怎么办?」
「去把程玺的药膏拿过来吧。」
「他的药膏阿姊也敢用吗?万一有毒怎么办?」
那就毒死我好了,反正他与我有血契,我死了他也不能独活,死之前拉一个垫背的,见到族人也不丢脸。
不过这话我没和阿萝讲,我只重复:
「去拿过来吧。」
阿萝在心里斗争了片刻,还是听我话,乖乖地替我把药膏抹在膝盖上。
程玺的药膏还算有点用处。
冰冰凉凉的,擦在伤处,疼痛立刻就得到了缓解。
连阿萝也放下心来,夸程玺终于做了件人事。
她让我倚着她的手,在床上躺下,状似无意地提起:
「阿姊,你会杀了夫人吗?」
「不会。」我说:「杀我父母兄弟,屠我族人亲友的是程玺,我要报仇的人也是程玺。若我连这个都分不清,那我与程玺又有什么区别?」
阿萝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就好,我还挺喜欢夫人的。」
她今日兴致不高,我还以为是刚刚的事情让她受惊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叫她下去休息,阿萝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我要守着阿姊。」
也罢。
蛊虫即将炼成,我与她相处的时日无多。
过一天,少一天。
夜里我又梦到了阿兄。
上一秒他还在帮我摘树上的果子,下一秒马蹄声四起,他从高高的树上跌落,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颗沾着血的眼珠子,撞响我身上的叮当。
「阿兄!」
我从梦魇中醒来,身上大汗淋漓,身侧……还坐着一个人。
不消问,定是程玺。
阿萝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程玺安静地看着我,黑夜里,他目光如炬,清晰而又坚定。
他递给我一杯水。
「做噩梦了?」
「嗯。」
我与他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起那个梦境,和那个被我喊出口的名字。
「我之前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是蛊苗圣女,自幼尊崇蚩尤,怎么那天,这一把火放得如此干净利落?」
我刚要开口,他打断了我。
「说实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夜无星无月的关系,房间里格外的暗。
程玺的声音带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温柔,是我从不曾体会过的。
我说:
「你闯入蛊苗的那天,我在神像前许了两个愿望。一愿蛊苗一族生生不息,二愿阿兄阿嫂幸福平安。神明没有听见我的祝祷,我也就在那一刻变了信仰。」
程玺脱掉鞋袜上了床,我理所当然地也开始松自己的衣带,无意间牵扯到膝盖的伤处,动作一滞,倒吸了一口凉气。
程玺从后面抱住我:
「不必,你继续睡吧。」
他今日倒是难得的老实,说完之后就一动不动,只有打在我后脖颈的呼吸依旧灼热。
我当真是没休息好,被他抱着,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际,我听见他说:
「对不起。」
「阿月,我们以后好好过,好不好?」
我装作已经睡着了,没有回答他。
后半夜无梦,醒来时天光大亮,阿萝正挽起床帏,仔细查看我膝盖上的伤。
「阿姊,果真好多了!」
她又惊又喜。
我坐起来环视四周,没有程玺的影子,每样东西都整整齐齐的。
好似他昨晚从未来过一样。
「阿萝。」
「嗯?」
「今日午后,西门会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路过,你去帮我买一串糖葫芦,给一两银子。」
单是糖葫芦肯定是不需要这么多钱的。
糖葫芦里,还有我需要的毒虫。
这些日子来,我四处收集剧毒的虫蛇,将它们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匣子里,任由他们撕咬吞噬。
如今已是第九十九只。
阿萝知道我要干什么。
换作往日,她应当爽快地答应,可今天,她却犹豫了。
「阿姊,我们能不能不炼蛊了?」
我斜睨她一眼,反问道:
「不报仇了?」
「比起报仇,我现在更希望阿姊活着。阿姊,你要放的第一百只蛊虫,是你自己吧?你最终要炼出来的,并非虫蛊,而是人蛊。」
我并未否认。
「阿姊,我先前说了浑话,是觉得阿姊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不快乐。可我昨天想了一夜,我觉得夫人说得有道理,程玺是真的喜欢阿姊,夫人也温婉明事理,以阿姊的聪明才智,不难在这个家中立足,过上好日子。」
我就说,将军府风水不行。
如今连我的阿妹也疯了,这可怎么办。
「阿萝,你为什么也觉得程玺喜欢我?」
阿萝说:
「将军亲自给你送来了上好的伤药。」
「可这伤是因他而起。」
我不由分说地打断她:
「他若喜欢我,一开始就不会让我受伤。他先伤的我,才为我送来伤药,这只能算作是——」
我本来想说良心未泯。
想了想,良心这个词用在程玺身上,是抬举他了。
我换了个说法:
「打一巴掌给一甜枣,想更好地控制我。」
阿萝不死心:
「程玺还帮你要回了你最喜欢的东珠耳珰。」
我叹了口气:
「一个是用金银珠宝堆砌起来的鸟笼,一个是风吹雨打天地辽阔的森林,阿萝,若你是飞鸟,你选哪一个?」
阿萝沉默了。
她安静地望着我,好像一瞬之间成长了许多。
「阿姊,我懂了。」
「今日的糖葫芦,我帮阿姊去取来。」
8.
俞邈邈昨天与我约好了要来打叶子牌,我用过午膳又睡了个午觉,她还是没来。
我想叫阿萝去帮我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叫了半天无人应答,才记起她去帮我买「糖葫芦」了。
我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坐立难安,干脆出了门,打算去俞邈邈那里一趟。
才走了没几步,半路就被人拦住了。
婢女恭恭敬敬地劝我回去,路上跑过一队侍卫,训练有素,手持兵刃。
我还想细看,被婢女一个侧身挡住了我。
「外头不安全,月姨娘还是赶紧回去吧。」
她将我连哄带劝地骗回院子里,我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落了锁。
任我如何拍打,门外的人只有冷冰冰一句话:
「将军回来了就给月姨娘开门,月姨娘且安心等待。」
我又听见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在碎石小径上逐渐远去,整个将军府的气氛都很肃穆,昭告着将有大事要发生。
我忐忑不安地一连等了好多日,没有见着阿萝的面,也没有外面的消息透过高墙传进来。
我更没有再见到程玺。
他以前夜夜都要揽着我入睡,不管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此刻我夜半每每被噩梦惊醒,也无人眉头紧锁,一边不耐烦地梦呓,一边轻轻抚摸我的脊梁了。
一过便是五天,我终于等来门口铁锁咣当坠地的声音。
我冲出去,看见程玺浑身染血,逆光而立。
他的铠甲蒙着血与尘土,好几处破了口子,露出狰狞的,已经结了痂的伤痕。
「阿月,我来接你入宫。」
我才知道,程玺这些日子不见,是去起事了。
他原就是先帝最宠爱的四子,生母是皇贵妃,与先帝少年夫妻,恩爱不疑。
倒显得相府出身的皇后,俞邈邈的姑姑,有些格格不入了。
皇后无宠无子,空守着一方凤印,终日郁郁寡欢,终于忍不住,在皇贵妃怀胎八月的时候对她行了厌胜之术。
皇贵妃早产,诞下了一个死胎,生有三只手,四条腿,浑身红斑,面目可怖。
死胎生下来时,眼睛竟然是睁开的。
被皇后收买的国师说,皇贵妃是妖孽转生,就连四皇子都是妖孽之子,应当生剥人皮,另其显形。
老皇帝望着昔日宠妃,动摇了。
再多的宠爱,也敌不过人心易变。
皇贵妃苦苦哀求,终于让先帝允许,先剥她的皮,若她剥皮之后并无妖孽现行,就放过四子。
皇贵妃被拘于宫中,生生哀号了一日一夜,才得以死去。
据说,程玺母妃被剥皮时,他在现场。
一日一夜,未曾合眼。
他失去宠爱,投入军中,凭借一身伤痕,一点一点攒起军功,终于扳倒了皇后,使真相大白。
此后,他重回帝京,却行事偏激,屡屡与先帝起争执。
不久之前,他联合相府,起兵谋反,亲手砍下了生父的头颅。
曾经天真无邪的四皇子,才像是真的被妖邪夺舍。
我被他接入宫里,回到他自小生长的地方,却没有被安排任何宫殿。
他指着金銮殿的偏殿,说:
「你先住这。」
「等我封你为后,你就与我一起住在主殿。」
俞家向来利益至上,如今出钱又出力,破财又伤人,自家女儿居然没有被立为皇后,当然不肯轻易罢休。
他们逮着程玺一个劲地折腾,我立后之事也就暂且耽搁了。
阿萝重新回到了我身边,俞邈邈也继续来和我打叶子牌。
我的生活与在将军府时大同小异。
除却,我再也买不了「糖葫芦」了。
宫中处处有眼线,我的言行举止,都被京城各家看在眼里,我须得谨慎再谨慎。
更糟糕的是,那日混乱来得太突然,阿萝没有成功地与那名小贩碰头。
我的第九十八只蛊虫,难逢敌手,它嗡嗡地扇动金色羽翼,甚至还吃胖了一圈。
如此下去,我是炼不成蛊的。
虽说毒虫也可以致死,可不叫程玺受够九九八十一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我总觉得遗憾。
遗憾的同时,我竟也萌生出一种「要不就这样算了吧」的念头。
只要程玺死。
只要我与他一起死就行了。
我摸索着匣子,难以下定决心。
阿萝忽然开口:
「阿姊,我有办法。」
9.
如果我知道,阿萝的办法,是将自身喂给蛊虫,我是万不会答应的。
可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躺在血泊之中,手中紧握着一枚匕首,正咬着牙,将自己肚子上的最后一点肉剔干净,喂给蛊虫。
她齿间溢出细碎的呜咽,断断续续,很快就没声了。
看见我,她挤出一个笑。
她说:
「阿姊,我喝了十剂毒药,待毒性发作之时,便剜下肉来喂给蛊虫。」
「阿萝……」
我抱着她,泪流不止。
「不苦的,阿姊。」
阿萝想抬起手摸我的脸,努力了好几次,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好苦笑着由着它坠于地上。
「阿姊别哭,我……从小喝惯了药,草药,毒药,都不苦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了,到后面,只剩一口气。
「阿姊别哭……阿萝……不怕苦的。」
阿萝在我怀里,一点点失去了温度。
她的眼神逐渐空洞,气息全无。
我哭昏死过去,再醒来时,是被蛊虫的振翅声吵醒的。
它身上的金色愈发浓烈灿烂。
这也意味着它的毒性更强,距离成蛊,仅一步之遥。
我放下阿萝,将她身体放平整,让她安静地躺在地上,只是睡一觉。
等一场梦结束,阿姊就来找你。
我招来蛊虫,不再犹豫,将金色的小虫子一口吞了下去。
自舌尖开始,蛊虫经过的地方,依次灼烧起来,如被火焰侵蚀。
我的嗓子喑哑不能言,身体剧烈地颤抖、痉挛,每一寸骨骼都像在经历反复的捶打敲击。
皮肤由内向外被不断撕扯,血管扭曲变形,就像有人捏住了我的心,扼住了我的喉咙,叫我心跳不能,呼吸不能。
我度日如年,几次三番筋疲力尽,神思恍惚,又被疼痛唤醒。
不知过去了多久,体内疼痛散尽,模糊的世界复又逐渐清晰。
我浑身无力,靠墙一点一点挪动出去,看见殿外的天已经黑了。
除却疲惫,我再无其他的感觉。
好像身体内部的器官都已经被毒吞噬干净了,只留下一副躯壳,做完最后一件事,便可痛痛快快死去。
我洗了澡,换了衣服,重新梳妆打扮。
放下口脂的那一刻,程玺回来了。
他连日与丞相打交道,眼下乌青一片,但看见我时,眼神还是亮了亮。
「阿月,我回来了。」
我起身向他走去。
蛊虫的毒性,使我肌肤红润,那是夕阳西下的颓唐,不是初升旭日的朝气。
但是程玺分不清。
他夸我:
「阿月,你今天很美。」
我朝着他粲然一笑。
「陛下,吻阿月,好不好?」
苗女善蛊,尤善蛊惑人心。
程玺闭上眼,俯下身子,轻轻吻住了我。
不再如以前的强取豪夺,他这一次,是视如珍宝的小心。
最后一次了。
一吻尽头,我推开他,身子脱了力,向后跌去。
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程玺,我们会在地狱里相遇的。」
10.番外·程玺
我不知是何时爱上这个苗女的。
她肮脏,低贱,非我族类,用尽心机爬上了我的床,我便如她所愿赏她一点恩赐。
我恩赐她做我的奴。
我以为,我再怎么不堪,也不可能对一个奴动心。
可我还是错了。
蛊苗那个大巫,给自己放了一把火,诅咒了我的军队。
我家阿月,在蚩尤神像前放了一把火,诅咒了我。
从她跟在我身边的第一天起,便是诅咒伊始。
我怎么也放不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受伤了,染风寒了,今天开心或者不开心了,我都了如指掌。
在床上的时候,我喜欢她背对着我的样子,因为我很害怕看见她的眼睛。
那般清澈灵动,里面似乎有一泉苗寨的活水,甘洌清甜,最能抚慰我这种快渴死的人。
我也想过,干脆一直在外行军就好了,这样就能把她一直带在身边。
我战死,她也不苟活。
我俩埋于一处,被黄沙吞噬,千万年之后只留下两具相拥的枯骨。
可我是皇四子。
尔玉为玺,我注定要回到京城,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带着阿月回来了,并向丞相家的嫡长女提了亲。
俞家人,只在意他们泼天的荣华富贵能不能得以延续,如今军权尽在我手,他们只能配合我。
俞邈邈与所有的俞家人都不同,洞房花烛夜,她自个儿掀了自个儿的盖头,和我说:
「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我们自此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你要利用俞家干什么,是死是活,我都不拦着,只要别让我死就行。」
我答应了她。
入了夜,我就格外想念阿月。
她睡眠不好,梦魇极深,好几次都差点醒不过来,我就轻拍着她的背,引导她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她一旦有要醒的迹象,我就立刻停手,装作不耐烦地「啧」一声。
说到底,我还是懦弱。
我爱阿月,但我不敢和她讲。
我们之间隔着的血海深仇,我奢望她跨过来,而不是将我溺死在其中。
丞相府在我这里安了眼线,俞邈邈处理掉了一个,还有其他的。
我甚至不敢确定俞邈邈本人是不是眼线。
事关阿月,我不得不更谨慎一点。
为了不让丞相府的人觉得阿月对俞邈邈有威胁,一旦有事,我先罚的都是阿月。
我罚得极重,罚完了,又赶紧让人送顶好的药材过去。
我只能这样做。
直到我隐忍多年的努力得到回报,终于砍下了皇宫里那个老头的脑袋。我才敢和阿月坦白。
我要她做我的皇后,做这金銮殿的女主人。
阿月没有很开心,不过没关系,我们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
我去搜罗各地珍宝,来哄我的珍宝开心。
我对她与群臣为敌,不惜血洗朝堂。
我灭了俞家满门,除了俞邈邈。
等下了朝,回到宫里,阿月果然欢喜。
她要我吻她。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
我像个初涉情事的毛头小子,面上发烫,手脚麻木。
当我准备和她索取更深的吻时,阿月忽然摔倒了。
她竟快死了。
阿月向我笑,她说她给我下了蛊。
我将被蛊虫折磨九九八十一天,八十一天之后,七窍流血而亡。
我的阿月说,她会在地狱等我。
这九九八十一天的折磨,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蛊毒一天比一天疼。
发作起来时,我用头去撞柱子,撞得头破血流,头晕目眩。
醒过来时,我哆嗦着手一笔一画写下传位诏书。
我还有个幼弟,他年龄小,不曾被这深宫浸染,我让俞邈邈做太后,辅佐他为帝。
俞邈邈又来怪我,说她就想出宫,游山玩水,现在被我一纸诏书困于这宫墙之内,出不去不说,还得陪着小皇子学习。
我笑得很勉强。
这才多久,铜镜中的我自己,已经头发花白,像个迟暮老人。
俞邈邈问我,能不能多坚持些时日,至少让她再去东街口吃一次酒酿圆子。
我说:
「等不了了。」
我还要去地狱,与我的阿月重逢。
(全文完)
作者:吃饭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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