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予

我失忆前,太子爱上了别人。

大火烧塌房梁,压住我的腿。

他冲向我,却在听到瑶娘的哭喊声时,转身去找她了。

那一天,我的脸被烧伤了,溃烂、流脓,疼得钻心。

他说我娇气,受不得一点苦。

他不知道,我得病了。

等我把他忘了,我就再也不用受苦了。

宋云阶突然就不爱我了。

他消失了一个月,回来时,身边多出个眉眼娇俏的姑娘。

那天夜里飘雨。

我发着烧,抱着他从前写给我的信,一遍遍翻看。

忽然有人高呼:「太子爷回来了!」

我慌了神地往外跑。

腿软得厉害,半路上摔了一跤,裹得满身泥,还跑丢了鞋子。

宋云阶就站在太子府门前。

高高的灯笼照出昏黄的光晕,映在他身上,美得就像一场梦。

可是,他怀里抱着别的姑娘。

姑娘崴了脚,靠在他胸前嘟囔:「宋云阶,你放我下来,这么多人,我不要你抱我,好丢人!」

我猛地停下来,脚腕好像套着千斤重的铁锁,走不动了。

我听见宋云阶冷笑:「瑶娘,再敢直呼孤的大名,孤割了你的舌头。」

他说话不留情面,可我分明看见,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

今晚的风实在好大,他是担心她冻着。

突然想起年少时,我也曾「宋云阶、宋云阶」地喊他大名。

从前他也说过,说要割了我的舌头。

到最后却为了我跟别人大打出手,硬是把我娶回太子府。

宋云阶只对喜欢的人口是心非。

可是,他好像喜欢上别人了。

我向前几步,木讷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

我多希望宋云阶爱上别人这件事,是一场醒来就会消失的噩梦。

可是瑶娘狠狠推开了我。

她近乎鄙视地俯视看我,冷哼说:「宋云阶,你的太子妃,差点弄脏我的衣裳。」

我绊倒在门槛上,摔到后脑勺,只觉得眼前发黑,不知怎么就吐了一地。

我听见宋云阶说:「收拾干净,别弄脏太子府的砖。」

从前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人,现在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

原来是真的啊。

宋云阶回来了,可是,他不爱我了。

大约是心里难受,我的病总不见好。

我想不明白,宋云阶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仅仅一个月,怎么就什么都变了。

流月哄我高兴:「娘娘快好起来吧,春天到了,殿下等着带您去放风筝呢。」

她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瞧,她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话。

瑶娘常常路过我的院子,大声笑说春风好,把她漂亮的风筝吹得高高的。

某天她拐进屋里,要我给她腾地方。

「我在挑住处呢,宋云阶说了,我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包括这里。」

她将后面几个字咬得极重,得意极了。

「挑来挑去,还是娘娘的院子,最合我心意。」

「听说院子里的桃花树是宋云阶亲手种的?那我就更喜欢了。」

我讨厌她。

讨厌她挑起的眉梢,讨厌她说话的语调,讨厌她肆无忌惮地炫耀着宋云阶的偏爱。

可是。

我最讨厌的,是不再爱我的宋云阶。

我拾起榻边的鞋,狠狠地砸在瑶娘脸上。

凡是我摸到手的,花瓶、毛笔、砚台……

我一样不落地全扔向她。

宋云阶很快就来了。

他提着瑶娘的两条胳膊,上上下下地检查,生怕她伤到哪里。

我光脚站在院里,瓷片划伤我的脚底,弄得两只脚血淋淋的。

宋云阶,受伤的人,是我。

宋云阶看了看地上的血脚印,又挑眉瞧了瞧我。

他回头理理瑶娘的鬓发,安慰她说:「孤让人重新给你做个院子,比这儿更大、更漂亮。」

我忍着脚下的疼,一步一步走近他,扯起他的手狠狠咬下去。

他垂眸盯着我,动也不动,任凭我把他咬得见血。

宋云阶,你也知道,你让我难过了,对吧?

其实不想哭的,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宋云阶,我总不能、白白为你心疼啊。

瑶娘的院子落在我隔壁。

她的屋顶铺着琉璃瓦,檐上挂着莲花灯。

她要什么,宋云阶都找来给她。

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她的笑声常常越过墙头,钻进我的耳朵。

我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我躲进屋里,卷起被子捂着耳朵。

我想我娘了。

小时候,还没生阿弟的时候,日子虽然过得难,但是每天晚上,只要她抱着我,我就能睡得很安稳。

我想她能抱抱我。

我犹犹豫豫写了封信,跟我娘说想回家看看。

收到回信那天,正巧是我的生辰。

我期待地拆开信封,就着昏黄的烛光,忐忑地默读着,扬起的嘴角慢慢落下来。

我娘要我乖,她说伺候好宋云阶,她跟阿弟在家里说话才硬气。

她让我别哭别闹,她说苦日子忍一忍就过去了,一眨眼,很快的。

她忘了说想我,忘了说让我好好照顾自己,忘了说生辰快乐、岁岁平安。

……娘,你不知道,我好疼。

装作若无其事,保持体面的日子,真难熬啊。

你听,瑶娘又在跟我炫耀了:

「这支簪子好漂亮啊!」

「宋云阶,今日也不是我的生辰,你怎么又送我礼物?你就这么喜欢我呀!」

隔着墙我都知道,她抱着宋云阶的胳膊摇晃撒娇的样子。

我端起桌上的长寿面,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然后呲着牙花,有些夸张地笑起来。

「真好吃,流月,你做的饭特别特别香。」

「还有我娘给我绣的鞋子,可漂亮了!」

我想,若有人想听我哭,我偏要笑得更大声。

流月,别那么怜悯地看着我。

院里的小桃树被风吹得沙沙响,花瓣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对流月说:「你看,它哭了。」

宋云阶为瑶娘种了一小片桃林,修剪得精致又整齐。

我的小桃树比起它们,长得就像个野孩子。

树腿想怎么劈就怎么劈,胳膊想往哪拐就往哪拐。

宋云阶曾经请了人来,要给它修修脸,被我数落一顿。

做人已经要受许多拘束,做一棵树,就叫它自由自在地过吧。

宋云阶因为小桃树挨了骂,因此常常看它不顺眼,总是趁我看不见偷偷说它:丑东西。

小桃树,你真傻。

他都不喜欢你,你还想着他。

真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有别的小桃树了,他不要你了。

退烧以后,我落下病根,时不时就头疼。

我不想让流月担心,偷偷找人看了看。

大夫问我,从前是不是受过伤。

我想起宋云阶回来那晚,瑶娘把我推倒,我磕到脑袋。

大夫说,若是再严重一点,没准儿,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让我好好保养身子,他说,我有喜了。

算时间有两个多月,是宋云阶离开前怀上的。

我把手放在肚皮上,什么都没摸到。

大夫乐呵呵地笑:「他现在还小呢,大概只有……一颗花生那么大。」

真可爱。

小家伙儿,我好想把你生下来,我好想做你的娘亲,我好想陪你长大啊。

可是,你来得不是时候。

你知道吗?

我是一个没有家人撑腰,又不被夫君疼爱的女人,如果你成为我的小孩,会过得很辛苦的。

我不想你夏天长痱子、冬天生冻疮,不想你蹲在厨房门口捡肉渣吃,更不想你被兄弟姐妹拴着狗绳遛大街。

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我抓好堕子药让流月去煎。

然后脱鞋上榻,把自己蜷起来,这样就能抱抱肚子里的花生米了。

给我片刻的机会,让我哄你睡觉,让我当当你的娘亲。

小孩儿,以后要擦亮眼睛,找到好人家再投胎。

不要荣华,不要富贵,要吃饱穿暖,要亲友和睦,要很多很多的爱。

…………

一觉醒来,外头已经天黑了。

屋里点着灯,我哭着睁开眼,看见宋云阶坐在榻边。

从前他说,喜欢我睡着的样子,说我乖得像只兔子。

我爱睡懒觉,每日他下朝回府,我还没起床。

他就支着下巴,坐在榻边等我醒来。

有一瞬间的恍惚,我还以为,瑶娘只是我的噩梦。

我向宋云阶伸手,与他十指相扣,软绵绵地唤他:「殿下……」

他却突然将我拽起来,扯得我很疼。

他把避子汤泼在我脸上,冷笑问我:「醒了么?」

我打了个激灵。

宋云阶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吃了我。

他捏着我的下巴,一字一句:「沈舒予,孤的孩子,轮得到你不要么。」

宋云阶的食指滑过我的鼻尖、嘴唇和咽喉,转手握住我的脖子。

只要他想,立时就能掐死我。

流月跪在地上求饶:「殿下,都是奴婢的错,您别伤到娘娘……」

宋云阶将她一脚踢开,他威胁我:「孤的孩子若是没了,孤定要人得给他陪葬。」

「你身边这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孤第一个要了她的命。」

「至于你,沈舒予,你让孤疼,孤不杀你。」

「孤多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我笑了,笑得嘴角发颤,眼睛发酸。

宋云阶,我得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我不比你疼吗?

我一巴掌打偏他的脸,哽着声音质问:「我生下他,然后等着他被你的宠妾打骂,等着他来问我为什么爹爹喜欢别的小孩却不喜欢他?」

宋云阶,我为什么要给一个不爱我的男人生孩子?

你不爱我就不爱了,你要爱别人就去爱。

可你不该践踏我的真心,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愿意给我。

你让我觉得,我的感情一文不值,我是世上最卑贱的人。

我恨死你了。

我发狠地骂:「若我哪天死了,我死了都闭不上眼!想让我的孩子受你们欺负,你做梦!」

宋云阶的生母王皇后走得早,他最明白没娘的滋味。

他的脸上出现两道抓痕,他红着眼睛,气得直咬牙。

「你胡说些什么东西!」

「孤的孩子,孤自会把他捧在手心里,疼一辈子。」

「孤会给他权力、给他财富,只要他要,只要孤有。」

他的眼睛很亮很亮,他的眼神那么坚定。

宋云阶,差一点,我就被你骗了。

瑶娘身边的小丫头冒冒失失闯进来,嚷嚷着:「殿下,姑娘一直在哭,怎么都哄不好,说是想您想得厉害……」

我突然觉得特别烦,头也一阵一阵地疼起来。

我抽起枕头砸在墙上,咚的一声,隔壁瑶娘的声音终于停下了。

「宋云阶,你想要这个孩子,可以,让瑶娘消失。」

宋云阶眯起眼睛,就像听到个笑话,轻轻笑了。

他警告我:「沈舒予,别打瑶娘的主意。」

「她不是你,没那么多心思,也不会龌龊到为难一个孩子。」

「你若总跟她过不去,等孩子生下来,就送到太后身边养着吧。」

宋云阶说,若是我的肚子出了差错,凡在我屋里伺候的,一个都活不成。

丫头们胆战心惊,十几双眼睛轮班盯着我,生怕我想不开,拉着大伙儿一起死。

她们都傻,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太后喜欢小孩,身边又清净,小花生有她照顾,我比谁都放心。

偶尔我也会舍不得,摸着大肚子掉几滴眼泪。

然后爬起来,抱着针线篓熬夜,给我的宝贝绣小鞋、绣肚兜、绣帽子……

流月忍无可忍,一口气吹灭屋里所有的灯,跟几个丫头把我抬上床榻。

「娘娘,睡吧,太后那儿锦衣玉食,亏不了小花生殿下的。」

……是啊,我的孩子,是要跟太后过好日子去的。

我不怕他饿着冻着,我只怕他以为是爹娘不要他了,怕他躲起来偷偷难过。

我想让他穿着我做的衣裳,叉着腰跟别人显摆:「看,这是我娘绣的小老虎!」

我总得换种方式陪在他身边呀。

我躺在榻上睡不着,突然听见院里有响动,是宋云阶。

他挑灯进屋,喝了酒,醉醺醺地坐在脚踏上,抓着我的手指玩。

我假装翻身,把手抽了回来。

他的目光久久停在我身后,然后又固执地牵起我的手,在我指尖套上什么东西。

我睁眼一瞧。

……是花生的小布鞋。

宋云阶在屋里折腾了半天。

他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拿着我给孩子做的老虎帽子,把头往里塞。

他扯着老虎腿儿,使劲往下拽,然后呲啦——老虎屁股裂成两半。

我真想跳下去捶他。

他僵在那儿好久,摘下帽子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嘟囔:

「不是孤头大,是布料不结实……」

说着,还贼眉鼠眼地打量我醒没醒。

或许我该冲他笑一笑,说些俏皮话,没准儿还能等到他回心转意。

可是宋云阶,我不愿意。

我不等你了。

我阖上眼,轻声说:「宋云阶,日后,别再来了。」

他沉默片刻,把手里的烂帽子丢在桌上,提脚走了。

那晚以后,宋云阶没再来过。

关于他的消息,我只能从瑶娘的笑声里听来一星半点。

她说宋云阶买了甜甜的芝麻糖逗她开心。

她说宋云阶在夜里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流月气得直骂人:「真想拿袜子把她的嘴堵上!」

我噗嗤笑出声,手里的针一抖,扎破指头。

一滴血掉在小花生的肚兜上,红艳艳的,看得人发慌。

我干脆让流月把做好的肚兜全都送去浆洗房,想自己静一静。

她抱着篮子走了。

没多久,我就听见瑶娘尖着嗓子嚷嚷:「没长眼睛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握着剪刀,挺着肚子追了出去。

流月被两个婆子押着,跪在瑶娘跟前,小花生的衣裳全都掉在地上。

瑶娘看见我,挑起眼梢笑了。

「这个瞎了眼的东西踩脏我的鞋,让她给我舔干净,不过分吧?」

婆子把流月的脸往下摁。

我登时火冒三丈,甩手就给瑶娘一巴掌。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本宫懒得理你,倒让你以为是我怕了你!」

「今日在场,凡是动过流月的,一个不留,全部打出去发卖!」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纷纷跪下求饶。

我平日里温和,倒叫他们以为我好欺负。

瑶娘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你敢打我?!」

她扑过来,被旁人拉住,乱哄哄地劝着:「瑶姑娘,太子妃怀着孩子,您可不能伤着她。」

瑶娘抬脚踩在小花生的肚兜上,使劲揉碾着。

「孩子?能平安生下来的,才叫孩子,要是死在肚子里,那就是一堆烂肉!」

「你觉得你,生得下来吗?」

她狠狠盯着我的肚子,阴毒地笑起来。

「娘娘,你知道有多少女人死在产房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一尸两命吗?你知道,后娘是怎么养孩子的吗?」

「我会让他跟狗抢饭吃,让他冬天穿薄衫、夏天裹棉袄,我会抽得他满身伤,然后把他泡在盐水里……」

宋云阶,瞧瞧你干的好事,看你把这个蠢货,宠成了什么样子?

我的肚子突然抽着疼了两下,蹿着脑袋也跟着疼。

手脚凉得厉害,光是听着瑶娘的话,我就吓出一身冷汗。

连日亏觉让我有些恍惚,我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那个光脚站在雪地里,看着别的姐妹围在火炉旁吃红薯的小孩……

那个被长姐放狗追着咬的小孩……

那个因为多吃一口点心,被主母打烂嘴巴的小孩……

是谁啊?

好可怜。

瑶娘要折磨我的小孩,她说得兴高采烈,她的笑让我恨得牙痒。

她好吵好吵……

如果她能永远闭嘴,就好了。

我反手把剪刀扎进她的胸口。

一群人连滚带爬去找宋云阶。

他来时,我正蹲在地上,把肚兜一件一件拾起来。

「沈舒予,你是不是疯了!」

他瞪着眼睛吼我。

我冷漠地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活该。」

我问宋云阶,瑶娘欺负我的孩子,她不该死吗?

宋云阶抓起肚兜扔在我脸上,咬牙切齿道:「这种破烂要多少有多少,瑶娘只是踩了一脚,她就该死吗?!」

我几乎是尖叫出声:「她诅咒我,她想让我死!她要欺负我的孩子!」

可宋云阶根本就不在乎瑶娘有多阴险。

他只在乎,他喜欢的人,被我刺伤了。

他压过我的声音,大声呵斥我:「她只是说说而已!」

「沈舒予,孤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恶毒?」

「若是瑶娘有个三长两短,孤要你赔命。」

原来我给我们的孩子做的衣服,是破烂啊宋云阶?

原来包含着我满满爱意的礼物,还比不上瑶娘的脚金贵,是不是?

原来只要我没死,她就可以不用负责。

或许我死了,你也照样会找无数理由为她开脱。

宋云阶,你多爱她啊。

我扯着宋云阶的衣领,笑出了声。

「是啊,我就是恶毒,我早就想杀了她。」

「她今日若是命大活过来,你最好把她藏得严实点。」

「宋云阶,只要我看见她,她就必须得死。」

「想让我沈家的女儿给她赔命,她算个什么东西!」

宋云阶掐着我的下巴,他盯着我,眼里是浓浓的恨意。

「沈舒予,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沈家的女儿?你真了不起啊。」

「一个被人践踏的庶女,没有孤的庇护,你早烂在泥里了!」

「记好了,你,就是孤养的一条狗。」

从前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下揭开我的伤疤,令我难堪。

他让人抓走流月。

他最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怎么做,才能让我疼。

他蔑视地笑我:「既然你的命这么值钱,那孤就找个人替你死。」

我扯着他的胳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宋云阶,你敢伤害流月,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冷冷地推开我。

他让人堵住我的嘴,捆住我的手脚,把我关进屋里。

他怕我寻死觅活,他怕我伤到他的孩子。

可他不怕我掉眼泪,也不怕我心碎。

我被人绑在榻上,眼泪流得停不下来,淹得脸皮又辣又疼。

瑶娘好像是醒了。

我听见宋云阶说:「别哭了,乖。」

「你不是整天嚷嚷着要孤娶你么。」

「等你好了,孤给你最美的嫁衣,最风光的婚礼。」

…………

黑暗里,我的肚子开始一阵接一阵抽着疼。

鲜血带着铁锈的腥气流出来,染红被褥。

我瞪大眼睛,想喊人,可是嘴被堵着,手脚也被绑着。

我动不了,我怎么挣扎都动不了!

下身的血逐渐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我把头撞在床柱上,企图能弄出一些声响。

我像被人拔掉舌头的哑巴,只能发出低沉的呜咽。

谁来帮帮我,救救我孩子的命!

他已经有手有脚,他已经会动了啊。

我给他做的小衣裳他还没来得及穿,我给他买的拨浪鼓他还没学会玩。

他还没有见过院里的小桃花,他还没能开口喊我一声娘……

怎么办,小孩儿。

娘好像留不住你了。

额头上的血黏住我的眼睛,我忍住不再哭了。

说好的,离开的时候要笑着和你说再见。

可你是娘的心肝娘的肉,娘舍不得就这么让你走……

我仰着头,眼泪倒灌进嘴里,苦得我舌尖发麻。

小孩儿,这辈子的疼,你要忘得干净点。

下辈子要是遇见了,你就对我笑一笑,让我知道,你过得很好。

我使出全力,最后一次,把头狠狠撞在床边的柱子上。

我恨自己。

擅自留下你,又让你孤独地离开。

终于有人推门进来,走近一看,大惊失色地叫嚷出声:

「娘娘流血了——」

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群人涌进来,看见我的样子,忍不住皱眉。

我的脸上是血,身上是血,整个人又脏又臭。

有人掐着我的肩膀吼我:「沈舒予,沈舒予!你给孤醒醒!」

「怎么会搞成这样!你别睡,求你别睡着……」

我昏昏沉沉地看着他,累得张不开嘴。

喂,你掐得我好疼。

你是谁啊,怎么哭了。

听人说,我是太子妃。

他们说,从前我与太子,恩爱得像是两根紧紧缠绕的藤蔓,割不断、分不开。

后来,府里多出一个瑶姑娘,他就不喜欢我了。

宋云阶为了娶她做侧妃,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所幸他平日端方又才华横溢,偶尔胡闹一次,也无伤大雅。

他依然是独一无二的太子人选。

只是瑶娘到底没能如愿,只能做个良媛。

宋云阶关起门来,给她一场盛大的典礼。

她穿着漂亮的嫁衣,笑着从我手里拿走库房钥匙。

宋云阶说,以后,就由瑶娘管家了。

「你先养好身子,其余的都不必操心。」

「别去招惹瑶娘,踏踏实实地做你的太子妃,她不会为难你。」

我知道,他肯定也觉得我是个傻子,傻子怎么能管家呢。

下人们背地里都说我笨。

可我只是头疼,没完没了地疼,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事事都要慢半拍。

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只会笑话我。

瑶娘掌家后,我就开始缺吃短穿。

那日我头疼发作,让人去厨房拿药,半日后她回来,吊着两只空荡荡的手。

她说,近日府里节省开支,我的药吃完了,就没再采买。

我抱着头,疼得眉眼都有些狰狞。

我带上两个嬷嬷,拐弯就到了瑶娘院里。

每天都听到她笑得花枝乱颤,正好,让我瞧瞧,什么事能让她那么高兴。

瑶娘正在吃点心,就着好茶,惬意地直眯眼睛。

看见我她有些心虚,随后又换上一副得意洋洋的笑脸。

「娘娘有所不知,南方水患,前几日殿下作表率,捐出半年的分例。」

「往后只能委屈娘娘,忍忍疼,头疼不是病的,慢慢儿就好了。」

她手边的点心,一碟就是一两银子,桌上摆了整整六样。

她往我跟前推了推,笑说:「殿下知道我就爱吃这一口,特许我买的。」

「他说不管短了谁,都不能亏了我。」

「娘娘,尝尝?」

我跟着她一起笑起来,一挑眉,两位嬷嬷便走上前,把瑶娘扯到地上跪着,牢牢摁住。

这两位是宫里的老人,我病了之后,皇后派她们专程来照看我,没人敢拦她们。

「瑶娘,我可是太子妃啊,你怎么敢这么狂妄的。」

我的手啪啪拍着她的脸,笑眯眯地问:「从前的我,一定很好欺负吧?」

我掂起一块点心塞进她嘴里,点心末呛得她直咳嗽。

我不管,紧接着又塞进去两块,把瑶娘的嘴堵得满满当当。

「殿下如此宠你,你可别浪费他的心意,爱吃便好好吃,本宫看着你吃。」

我的额头疼得突突跳。

身子不舒服的时候,我的脾气就不大好。

从前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性子,但现在,我可不受委屈。

一桌子十几块点心塞进嘴里,瑶娘边吃边吐,憋得喘不过气,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我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狠狠砸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

砰砰的响声,竟然让我心生宁静。

直到她头上的血窟窿,瞧着跟我头上这个差不多了。

我停下手,让人拿来铜镜,把她的脸摁了上去。

「恃宠而骄,也要有个度。」

「护着你的人,他能时时在你身边么?」

「他护不着你的时候,我就是把你杀了,谁又能把我怎么样。」

「记住你现在的样子,再想犯贱的时候,就拿出来醒醒脑。」

她吓得浑身发抖,我笑着指指自己的脑袋,轻声说:「我这儿有病啊,瑶娘。」

惹谁,都别惹一个疯子。

宋云阶来的时候,我正在榻上疼得翻来覆去地折腾。

我裹着被子抱着头,背对着他,冷笑:「怎么,来替你的宝贝疙瘩出气?」

他在我身后坐着,一只手就把我从被窝里捞起来,然后把药碗递到我嘴边,冷冰冰地命令我:「喝掉。」

他在我面前,从来是四平八稳的,冷清得像根木头。

实在很难想象,我们曾经相爱。

我的夫君应该是温柔的、体贴的。

他看向我的视线,会是笑着的、心疼的。

而不是现在这样,板着脸,好像我欠他八百吊钱一样。

宋云阶说过两日打算南下去治水。

「到时候你跟我走,我顺便送你回沈府待段日子。」

我嫁给宋云阶不久后,沈家就离京迁往南方定居。

与此次闹水患的地方,近在咫尺。

我狠狠瞪他一眼。

「你是要让我走,让我躲开瑶娘,给她腾地方?」

他起身掸掸衣袖,不温不火地瞥着我。

「不然呢?」

「除了太子府,瑶娘没处可去。」

「孤的家,就是她的家。」

他的表情特别招人讨厌。

那种无时无刻不在被人轻视的感觉,让我憋屈得火大。

我没忍住,一脚踹了上去。

踹在他的大腿上,刮到他的命根子。

宋云阶痛苦地拧起眉毛,强撑着站直了,指着鼻子骂我:「沈舒予!你找揍是不是!」

我看他变了脸色,心里畅快,冷笑说:「太子殿下,你不是很能装吗?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你都不会眨眼呢。」

「你继续板着脸,继续跟我不屑一顾,继续暗暗蔑视我啊。」

「摆脸色给谁看?早晚我得废了你……」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不让我说,自己倒是张口想骂我。

想让我吃亏,那是不能的!

我一口咬在他手上,铆足十二分力气。

宋云阶骂了句娘,「沈舒予,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死不松嘴,含含糊糊地骂回去:「你就是屎,臭狗屎!」

我跟宋云阶算是彻底撕破脸,他不让我走了,说是等治完水,回来再收拾我。

我偏要走,我就不如他的意。

整理东西的时候,我在箱子底下翻出来一顶被扯坏的老虎帽。

我知道,我曾经有过一个小孩,命不好,没能熬到出生。

但从前听人说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实感。

帽子很可爱,我戴着它坐在铜镜前照。发髻上顶着两块破破烂烂的布条,看着跟个傻姑一样,挺滑稽。

我想笑,可怎么都笑不出来。

心里憋得厉害,脑子里乱哄哄的。

我突然觉得肚子疼,低头看见裙子上不知从哪儿染着血,好多好多血。

我想喊救命,可是我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伸手去嘴里抠,抠得自己直恶心,又狠狠地扇了自己两巴掌,才勉强回过神来。

两个小丫头抱着我,急急地问我怎么了。

我攥着拳头狠狠砸在胸口,我喘不上气,我难受。

我放声大哭,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嘴里喊着一个没听过的名字,流月,流月。

你在哪儿啊,我好想你。

宋云阶大概是在隔壁听到动静,急匆匆跑过来。

他跪在地上一把抱过我,盯着我手里的老虎帽,恶狠狠地骂道:「是谁收拾的屋子,孤让你们把这些东西拿远一点,都聋了吗!」

「都给孤滚下去领罚!屋里的人全部换掉!」

我哽着嗓子问他:「流月、流月是谁,她在哪儿,我要见她……」

宋云阶说,流月只是一个犯下大错的丫头,他把她卖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的拇指揉搓着食指指腹,他在心虚,他以为他自己掩饰得很好。

我的胸口压着一块石头,石头下有东西蠢蠢欲动,要破土而出。

我努力去抓住一些头绪,我肯定忘掉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可是没人跟我说实话,他们都在骗我。

南下出发前一晚,瑶娘和宋云阶大吵一架。

她非要跟着一起去,宋云阶不许,说路途遥远,顾不上那么多人。

瑶娘歇斯底里地质问他:「那为什么沈舒予可以去?为什么你要带她去!」

「你离不开她吗?!」

「你还爱她……是不是?」

宋云阶带着无奈跟她解释:

「瑶娘,此次南下不是游山玩水,吃住从简,太辛苦了。」

「你从前不容易,如今你有孤了,孤不想再让你吃苦了。」

「这回我带她走,你一个人留在府里,高高兴兴的,自由自在,不好吗?」

瑶娘嘤咛着,嘴上说不好,声调却扬起来,像只开心又别扭的小鸟。

我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笑了。

行路难,瑶娘受不得的委屈,我却能受得。

一路南下,遇到的难民越来越多。

我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落在那些孤儿寡母身上。

看着她们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痛哭呼救,那种无助我好像也经历过。

我有意识地寻找似曾相识的过往,希望自己能想起那些,宋云阶不愿意让我想起的事情。

傍晚时一场大雨拦住去路,我们就近找到个破庙。

庙里挤着一伙流民,我们穿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倒也不那么显眼。

只是拿出干粮和水的时候,惹来一些不太友善的视线。

不过还好,我们十几个人,除了我,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没人敢来放肆。

宋云阶在一堆馒头里翻出两个包子递过来,板着脸说:「肉的。」

他极力克制着表情,还是没藏住眼底那点献宝的劲儿。

自我发病后,他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

表面依旧是冷漠的,可言行举止总是带着奇怪的……示好?

我朝流民抬抬下巴,转头看着宋云阶,笑着问他:「你吃得下?反正我吃不下。」

他有点羞恼,咬牙说:「这都是各自的命,沈舒予,你不能把气撒在我头上。」

他起身招呼两个随从,三个人解开几个包袱,吆喝说:「老乡们,我们也就这点东西,一起吃点吧。」

看见白花花的大馒头,一群人扑上来哄抢,有一对母子拿了两个馒头,对着宋云阶磕响头。

那孩子面黄肌瘦,就剩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边哭边笑,让人心疼。

宋云阶指了指我:「要谢就谢我夫人吧,她是菩萨心肠。」

我稍稍一愣,他冷漠地转过头,不再看我了。

过了会儿,那个小孩害羞地跑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用狗尾巴花编的手镯,塞给我,说了声「谢谢夫人」,很快又跑走了。

我把它套在手腕上,怎么看怎么喜欢,看着看着,眼睛就酸了。

宋云阶回来坐好,把两个包子扔到我怀里,有点嘲讽地开口:「这回能吃了么?活菩萨,西北风可填不饱肚子。」

他掰着馒头块塞进嘴里,片刻后,又说:「不过是个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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