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不归人》
我收留了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漂亮孩子。
身上轻轻一碰就是一道红印,还总是说我暗自爱慕他,又弱又自负。
然而有一次我却亲眼看到这个柔弱孩子用一只手拧下了穷奇的头。
孩子还委屈得不行:「姐姐,他想吃我,你可得护着我。」
撒娇不管用,孩子还用上了威胁:「姐姐,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你还要我吗?姐姐,我无家可归,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一个九千多岁的老妖精,谁给他的脸喊了我两百年姐姐。
*
我和天帝有个赌约。
我为他镇守天界八百年,他便解除对我家人的流放。
如今已经是第六百年了。
六百年间,我斩杀无数妖魔鬼怪,宝剑常年浸润在血肉中,已经洗不出本来的颜色。
无数精怪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男妖精。
我和他纠缠了四百多年,杀了他三次,却从来没见过他的真身,只记得他眼角有一颗泪痣,端的是妩媚动人。
「姐姐生得如此貌美,怎么提这么重的玄铁剑,岂不让美人受累。」
我没理会,一剑封喉。
那是我第三次杀他,亲眼看着他倒在血泊中,魂飞魄散。
按理说,杀完人,我应该掉头就走。
可是那次,我的心里却生出无边的孤独感。
我跪在他面前,想看一看他的相貌,可是没等我看清楚,他就化成了一缕烟。
惊鸿一瞥,大概是个极美的人。
油嘴滑舌,大概是个轻佻的人。
衣衫整洁,大概是个讲究的人。
不管他生前是个什么人,现在都成了我剑下的亡魂。
我和他本无仇怨,但是实力就是原罪。
作为一个妖精,他太厉害了。
太厉害就会成为天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的家人大概也是如此,为了天界一生鞠躬尽瘁,最终却在天界众人的请命下全部流放蛮荒,只剩我一个不足百岁的孩子被天帝带走培养成了杀人机器。
还好,只剩下两百年了。
快要熬过去了。
我马上就要见到爹爹和娘亲了。
「人死了,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了。」
我半跪在辉煌的寝宫前,眼睛只能看到男人华贵的衣摆,上面泛着的光有些刺目。
「我说了,见我不用行礼。」
温润动听的嗓音,如四月春风拂面让人心神一荡。
我缓缓站起,头依旧微微低着。
我不卑不亢出声:「若没有其他吩咐,我回宫了。」
我旧疾犯了,心口痛,想吐血。
「希儿,为什么不看我?」
我只能把头抬起来,看着面前这个九五至尊。
这是一张温柔多情的脸,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含着满满情意。
天帝朝我迈了一步,声音温柔得有些过分:「希儿,你是亲眼看着他形体消散的吗?」
「是。我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天帝可以放心,卑职绝不会出现前两次的误判。」
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舒了一口气,眼眸发光:「终于死了。」
我强忍着痛,把到嘴边的血咽了回去。
我抬头看着殷禛,一道温柔的女声传了过来。
「唐将军凯旋,我有失远迎,也没来得及梳妆。都怪殷禛,怎么直接就把唐将军叫到寝宫来了呢。」
半是娇嗔半是羞愧。
蜜糖下面裹着刀子。
这个身穿华服,雍容华贵却说自己没有梳妆的女子就是殷禛的妻子,如今的天后,凤凰一族的公主余娆。
妖族久无首领,部落凌乱,实力锐减,唯有凤凰一族还算昌盛。
余娆是个合格的天后,处事端庄,举止有礼,在她身上一点都不看不出鸟族天生的聒噪和善妒。
但是自从余娆成为天后之后,殷禛的身边再没出现过其他仙子。
据说是殷禛曾经给过余娆承诺,唯爱她一人。
此时就算我再不通人情世故也听懂了余娆的画外之音。
纵然我是个将军,但也是位仙子。
我抱拳:「是卑职考虑不周,寝宫的确不是议事之处,卑职告退。」
我一出宫殿就看到了守在外面的殷祀,在仙女堆里,只露出一颗头,惬意非凡。
见我出来,殷祀轻轻摆手驱散了仙女,扇子一合,风度翩翩朝我走了过来。
「恭迎唐将军凯旋。」
殷祀故作姿态地作了个揖,看得我一口血差点没忍住。
说罢,殷祀摇了摇扇子,身上的香气扑面而来。
「那个人是不是这么说的?他惯会装模作样。」
我点点头:「他惯会装模作样,你惯会阴阳怪气,不愧是亲兄弟。」
殷祀闻言皱了皱眉:「小糖人,你说话越发毒了,跟谁学的。」
「你。」
殷祀爽朗地笑出声:「我?那走吧,好徒儿,让为师给你疗伤。」
真会占人便宜。
我环视四周,随殷祀回了他的寝宫。
小时候听宫人说,四皇子殷祀从小体弱多病,法术不强,但医术了得,对待仙女是一等一的好。
但是殷禛从小就告诉我他的四弟是天界最混账的东西,让我离他远点。
我居然信了。
要不是四百年前差点死了,被殷祀所救,我可能一辈子都活在殷禛的谎言中,天真地以为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大哥哥。
殷祀给我把完脉,忽然用力给了我一掌,我下意识运功提气,吐出一口黑血。
「殷祀!你想一掌拍死我吗!」
旁边的小仙女倒是很有眼力见,立马端过来一串水灵灵的葡萄,递到我面前,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吃了一颗,因为伤势过重,没尝出什么味道,但是仿佛从舌尖到心底都是甜的。
殷祀朝我翻了个白眼:「难得,这个小哑巴喜欢你,她平时可是连我都爱答不理。」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仙女确实有些异样,美则美矣,可惜。
殷祀骚包地拿起扇子兀自扇着:「哪个妖精把我们小糖人伤成这样?」
「一个男妖精,我看不清他的真身。」
殷祀眉头皱起来。
这位天界第二尊贵的四皇子,长得真是绝色,皱眉都别有一番风味,可惜比起那个妖精似乎还差了点什么。
想起那个妖精,我心里莫名又是一疼。
大概是因为我杀过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做过恶,也算死得其所。
唯有他,他像一团谜一样,我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他便死了。
殷祀招了招手,那个漂亮的小仙女立刻心领神会,纤纤素手剥了葡萄送到他口中。
「什么妖精!连你都看不透真身!怪不得那人让你足足追杀了四百年。此妖对于天族必是大祸患。」
我笑了笑,我的家人对于天族是不是也是大祸患呢,哪怕他们什么也没做。
瘀血吐出后,我深觉经脉舒畅许多,转身欲走。
殷祀叫住了我:「那个人今日又把你叫到寝宫了?」
我没有回头,只淡淡答道:「他有病。」
休养没几日,我便回到了军营。
这几日颇不太平,小战不断,死了不少将士。
我需要去稳定军心。
我正忙着登记死亡人数,混乱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叫嚷:「死人了!」
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迟了,是一个貌美的妇人,旁边还躺着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不知生死。
我眼尾扫过去,将士跪了一排。
我用剑柄抬起其中一个将领的下巴,半俯着身,语气冷峻:「怎么回事!」
这人吓得头重重磕在了地面:「唐将军,这妇人是去世士兵的妻子,听到丈夫死亡的消息直接就撞到了我的剑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将军饶命,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我放下剑,走到妇人身边,已经死透了。
我曾经见过她,她去找过殷祀,大概是要求停战吧。
真是可笑,殷禛为了粉饰太平,竟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都要杀。
不过,大概是见惯了血雨腥风,我内心倒没有什么波动。
我目光转向那个半大孩子,只一眼,我的剑差点就拿不稳了。
我努力保持镇静,探了探那孩子的鼻息。
还好,还活着。
我把剑架在刚刚那个将领的脖子上,微微一笑:「你是听命于我还是听命天帝?」
将领的眼睛动了一下,嘴唇有些颤抖:「卑职自然听命于将军。」
「好,我要你卸职。」
将领猛然抬头:「将军可有理由,任意污蔑恐怕要寒了将士们的心。」
我凑近了一点,把声音放低:「你与锦霞仙子昨日在青云台,需要我把你们做的事重复一遍吗?如果我没记错,锦霞仙子与夫君相敬如宾,是一段佳话。」
这人瘫坐在地上,双眼发木。
我用剑挑掉了他的发冠,厉声道:「来人,把他拖下去。」
军营的事处理完毕,我把那个半大孩子暗中带回了寝宫。
没有声张,我也不敢声张。
我把他放在偏殿的床上,细细看着。
虽然长相仍然有几分孩子的稚气,但是身高已经和我差不多了,甚至比我还要高一点。
即使穿着褴褛,也能看出此人的清秀俊逸。
身条修长但不孱弱,五官更是长得摄人心魄,尤其是眼角一颗泪痣,像是可以吸走周围所有的光亮。
尽管知道,那个人已经魂飞烟灭,如今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个普通孩子,我依然忍不住想把他带回来。
我握住他的手腕输送了一会法力,他的气息逐渐恢复均匀,像是睡着了。
至于这些外伤,等他醒来,自己敷药吧。
入夜,我被急召到青云台。
还未走到,我远远便看见一个挺拔的背影。
殷禛慢慢转过头,一身白衣,笑得温润,我很久没见他这样平易近人的装扮了。
「希儿,过来。」
我在距离他大约一臂的时候站定。
「希儿,你防我?」殷禛朝我伸出手,「过来。」
我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住了。
他故意选在青云台见面,是在讽刺我?
殷禛朝我走了两步,修长的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希儿,除了你,没有人能让我主动服软了。」
想起余娆的态度,我后退了一步:「请天帝自重。」
殷禛突然笑了,声音低沉温柔,和殷祀平日爽朗的笑声一点都不一样。
他们兄弟俩,毫无相似之处。
「请天帝自重?」殷禛的语气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言论。
「希儿,你有多久不唤我哥哥了?」
我没有说话。
殷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不太想和他对视。
「希儿,你今日真是好威风。」
殷禛的眼神温柔得近乎宠溺,「你真的长大了,都知道安插眼线了。」
「你教得好。」我淡淡回了一句。
殷禛抬手,我下意识去挡,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希儿,我希望你记住,哥哥永远不会伤害你,你也不要一直寒哥哥的心。」
殷禛把手背到身后,目光看向远方:「希儿,蛮荒最近又去了一批新人,鬼族人,他们神智未开,实力强悍,我派去的将士不一定能把他们管好,万一到时候伤到你在乎的人,就不好了。」
殷禛声音极柔,像是在讲情话,我只觉得周身发冷。
「希儿,回吧,我累了。」
「哥哥,为什么别的仙子都有娘亲和爹爹,我只有哥哥呀?」
男子温柔地在粉团子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哥哥不好吗?」
小团子瘪了瘪嘴:「哥哥好,但是哥哥只会让我练功,希儿累了。」
男子凑过来在软乎乎的团子额头上弹了两下:「哥哥是为你好,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在这里,没有实力傍身,会被吃掉的。」
「啊!希儿不要被吃掉。」
男子笑了笑,笑声带着少年的清澈还有独有的温柔,「这不是还有哥哥呢。哥哥会保护你。」
我晃了晃脑袋,想把刚刚的音容笑貌全部忘掉。
这些回忆隔太久了,我已经不想再想起了。
旧伤似乎又复发了,我心口有点闷。
一只脚刚踏进寝宫,冷风便灌满了我的衣领。
昏暗的宫殿只有小小的偏殿亮着一丝微光,让人看了心生暖意。
我走的时候没有点灯,估计是人醒了。
我推门走进去,就看见那双勾人的眼睛,伴随着烛光跳动,那颗泪痣似乎也在晃动。
「姐姐?」
我应了一声:「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忽然醒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这个孩子未免表现得太从容了。
男子倚靠在床边,长长的眼睫毛眨得很慢,勾得人心痒。
「姐姐,我娘亲呢?」
「死了。」
「好,我知道了。」
本来我还担心他会叫嚷哭闹,但是看到他一副淡然的模样,我心里却又生出另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你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
男子摇摇头,破烂的衣服,流血的伤口,和脸上的泰然形成强烈的反差。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朝我微微一笑:「我这么卑贱的人,名字恐怕脏了将军的耳朵。」
原来他知道我是将军。
竟然一点都不怕吗?
「名字!」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了点将军该有的威严。
「朝华。」
「朝华,我记住了。你先在我殿中住一段时间,等风波过去,你再离开。」语罢,我丢给他一瓶药。
「在伤口处涂上。」
朝华把玩着药瓶,像是含着秋水的眸子看着我:「姐姐,我的名字好听吗?」
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我讲过话,我一时有些失措。
作为一个将军,总是在一个小孩子面前失态,让人感觉很不好。
「好听。你睡吧,我走了。」
我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走出去很远,我仿佛还能听到他的笑声。
低低的,带有极强包容性的笑声,听了让人心里很平静,平静得让人上瘾。
之后几天的日子,整个天界都在对庆功宴议论纷纷。
殷禛扬言要为我举办庆功宴,当时我还在战场压制暴乱的鬼族,等我回来,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
我受了伤,提着剑走到殷祀的住处。
殷祀不知道在和仙女们玩什么游戏,蒙着眼睛,在院子里乱跑。
见到我进来,一个身材娇小的仙子跑过去拽了拽殷祀的衣袖。
是那个不会讲话的漂亮仙子。
我朝她点了点头,她害羞地跑到了一旁。
「小糖人。你怎么搞成这样,停住,浑身是血,别进我寝宫。」
殷祀摘下眼上的纱布,一脸惊恐地盯着我,一副没眼看的神情。
也是,这个四皇子平时事多得要死,仙女脸上多个麻子他都得遣送到别处,怕碍了他的眼。
「小葡萄,你去,把小糖人弄干净。」
我翻了个白眼。
终于等到一切都收拾好,殷祀替我简单煮了点药。
我端起来一饮而尽。
殷祀嫌弃地皱起眉:「没有半分姑娘家做派。」
我拿剑柄不轻不重在殷祀腿上打了一下:「就你有姑娘家做派,你最有姑娘家做派。」
小葡萄在一边痴痴地笑,眼睛弯起来,显得异常可爱。
这姑娘大概是殷祀府上唯一的正常人了。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去给我拿几串葡萄。」殷祀朝小葡萄吼了两句。
小葡萄委屈地嘟了嘟嘴,安静地退了出去。
转过身,殷祀面色严肃了些:「小糖人,那人要给你办庆功宴。」
我点点头,后知后觉药的苦味在口中蔓延。
「你同意了?」殷祀的语气有些惊诧,「你看不出来,他就是想趁着庆功宴巩固自己的势力!让全天界看看他有多能干!他治理得有多好!装模作样!」
我没搭话,殷祀的脾气上来谁也劝不住,但是往往他自己静一会就好了。
我看见殷祀拿起茶杯想砸了它,大概是怕茶水洒在手上,殷祀半道又把茶杯放回了桌子。
我曾经无数次想,如果让殷祀在魂飞魄散和满身泥泞中选一个,他肯定咬舌自尽。
「小糖人,我刚刚太急躁了,忘了这事又岂是你能做主的。」
殷祀已经恢复好心情,懒散地歪在椅子上,衣服上的鲛人皮闪着细细碎碎的微光,五官娇艳似女子。
「小糖人,父皇在世时总说我性子太躁,半点藏不住事。其实很多事情我不是看不懂,我不是没有耐心,只是我讨厌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殷祀的语气多了些惆怅:「小糖人,你不知道。他搞这种盛宴,就连东荒那个犄角旮旯里的散仙都请来了,却唯独不请我娘亲,我娘亲靠着母家尊贵了大半辈子,他这么做,是在诛心!」
我轻轻在殷祀肩膀上拍了拍,小葡萄悄悄进来,我朝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出去了。
殷祀的母亲,曾经骄傲的天后。
我未曾见过她,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别人提起她。
原来再风光无限的人,时过境迁后也会被遗忘。
但是如果她知道,她的宝贝儿子,仍然念着她,应该会有点欣慰吧。
庆功宴如期举行。
我和踏雪仙子坐在一处。
「唐希,我们快有两百年没有见面了。」
我看着踏雪几乎没怎么变的面容点了点头,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我和踏雪是一起被当时还是二皇子的殷禛带走的。
踏雪亲人全部殒命,我的家人被发配蛮荒。
虽然经历相似,但是殷禛对待我们两个的态度大不相同。
我是殷禛悉心培养的杀手,踏雪则是他一手调教的妹妹,天族尊贵的小公主,四海八荒出名的第一美人,提亲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可是那些公子们大概不知,踏雪小时候是个黏人的哭包,一哭起来,五官皱得像包子。
踏雪亲昵地抱住我的手臂,声音夜莺般婉转:「唐希,你这次真厉害,立了大功,也帮哥哥解决了心腹大患,哥哥特地给你办了那么大一场宴会,你欢不欢喜?」
杀了那个妖精,倒也没什么可欢喜的。
我刚想回应踏雪,殷禛就牵着天后气势恢宏地走了过来。
所有人都低下头,我也低着。
只是我忍不住一直看着殷禛的手。
庆功宴无聊至极。
每个人都话里藏话,听得我心烦。
踏雪中间被殷禛要求去献了一支舞,舞姿曼妙,大气磅礴,几乎全宴会人都被吸引住了,仿佛看到了踏雪就看到了这盛世华年。
月老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踉踉跄跄站起来,杯中酒洒了一半,「踏雪仙子舞姿惊为天人,有绮夫人当年的风范。」
不知为何旁边的人却猛地将月老拽了下去,月老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绮夫人?殷禛的生母?我抬头望向殷禛,但殷禛紧紧盯着踏雪,目光不曾有半寸偏离。
心里的沉闷感更重了,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为我庆功名,却与我丝毫无干系的盛会。
宴会快结束时忽然有个人站了起来:「此等盛宴,我天族最尊贵的三位仙子都在此处,让老朽敬三位仙子一杯。」
踏雪和天后都站了起来,接过了随从递来的酒杯。
看着对面殷祀朝我挤眉弄眼,我才迟缓地站起来。
这糟老头,真是闲的。
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才发现是水。
旁边的踏雪被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有些出神地望着酒杯。
宴会一结束,我第一个冲到了宫殿外。
我不想看殷禛和那个妖族公主在一起腻腻歪歪。
我走到小时候经常和踏雪一起下棋的地方,想和踏雪说几句话,然后就回宫。
两百年不见,踏雪出落得愈发动人,我对她的思念也越来越深。
小时候遇到坏孩子,踏雪最喜欢哭哭啼啼地回宫找我,拉着我要打回去。
我若答应帮她,她便把我推出去站到我后方耀武扬威,又怂又招人怜爱。
但是两百年前,东海暴乱,踏雪被殷禛送到了东海,做了龙王的养女,很少回天界了。
我果真等来了踏雪。
但是踏雪身边……站着殷禛。
我下意识找了个地方藏匿起来。
「哥哥,雪儿很想你。」
踏雪自然地扑到了殷禛怀里。
「哥哥也想你,只是,雪儿你现在还不能回来,再帮帮哥哥,好吗?」
踏雪眼圈红了,但还是点点头:「雪儿都听哥哥的。」
我屏气凝神,直到踏雪离开,但是殷禛却突然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希儿,你几时学会偷听这种下流勾当了?」
殷禛温柔地笑着,和刚刚表现出的无奈神伤判若两人。
我走出来,目光依然停留在殷禛的手上。
在我印象中,我满三百岁后,殷禛就再也没有抱过我。
「希儿,你在宴会上装都不装,是想让所有人都看出来,我把酒给你换成水了吗?」
殷禛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我打掉了他的手。
脆生生的响声像是在提醒我,我做了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居然打了天帝。
殷禛面色带了丝冷意,但很快又摇着头笑了笑。
「希儿,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然就会被别人抓住把柄,稍有不慎,可能就会万劫不复。」
殷禛背着手环视了四周,声音极低:「希儿,刚刚那番举动若是被有心人看到,诬陷你有谋逆之心,我怎么办。」
我定定看着殷禛:「那就请天帝高抬贵手把我也发配到蛮荒,这样我就能和娘亲团聚了。」
殷禛像是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讲,温柔的眼睛好像闪过去一抹心疼,我没看清。
对于殷禛,我向来什么都看不清。
「希儿,你的嘴上功夫是越发厉害了。哥哥怎么舍得把你送去那个鬼地方,哥哥从来没想过害你,信我,好吗?」
殷禛说得认真又深情,语气像是小时候在玩闹。
我心里一动,脑中忽然产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我能抱你吗?」
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但是我心里依旧想得到一个答案。
殷禛轻轻握住我的手,声音低沉而温柔:「希儿,再等等,好不好。你再给哥哥一些时间。」
我转身离开,悬着的心落了地。
摔得四分五裂。
我本来就不应该试探的,明知道在他心里,我连妹妹都算不上。
我回到寝宫,一挥衣袖,门朝两侧打开碰到了墙,阴恻恻的凉风袭来。
我不喜欢有人伺候,就遣散了殷禛塞给我的所有仙子,偌大的宫殿,连个点灯的人都没有。
院子空荡荡,只有偏殿亮着微光。
许久没见那个孩子了,我还记得他的笑声,听了让人心里很平静。
朝华,他叫朝华。
很好听的名字。
我从两百岁就开始上战场,每天除了杀人就是练功,时间久了,对其他事情总也提不起兴致,可是这个孩子,却总会让我生出些莫名其妙的贪恋。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作为一个将军,我会在心情郁闷时如此渴望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
如果让殷祀知道,他肯定会笑我。
隔了还有几步远,我轻轻动了下手指,门就开了。
屋里湿气缭绕,那双勾人的眼睛多了些湿漉漉的无辜。
青丝浸了水,黑绸缎一样贴在光洁的背上,水珠从发丝滴落,落到嫣红的嘴唇,一路向下……
隔着氤氲的水汽,我和朝华静静对视。
朝华先把目光错过去,垂下眼睫,声音带着笑意:「姐姐,把门关上再看。」
我大跨步走到屋内,然后关上了门。
我怎么不由自主地听了朝华的话。
我背对着朝华,听到他从浴桶中站起来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风声。
「姐姐,好了。」
「嗯。」我淡淡回了一句,拇指藏在袖子里不断地摩擦食指。
我转过头,朝华朝我走了几步,我闻到了淡淡的香味。
「姐姐,没见过?」
朝华说完又自己补了一句,声音软软的:「姐姐是个将军,阅人无数,怎么可能没见过,是我多嘴了。」
我强装镇静,没有反驳。
我总不能告诉朝华,其实我没见过男人的身体,这样只会显得更怪异。
朝华只披了一件薄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头发还湿着,贴在背上,勾勒出一个好看的轮廓。
细看之下他的泪痣竟隐隐有些发红,好看得紧,我一时看得入迷。
我和朝华之间的距离本就不大,他又故意朝前走了几步,领口微开,声音勾人:「姐姐,好看吗?」
朝华的眼神让我有点不舒服,仿佛我是一个一定会落入圈套的猎物。
我别过脸,后退了一步,声音冷淡:「别离我这么近。」
朝华反而笑得更妖冶了,眼角上扬,像个小钩子。
「姐姐,别害羞,这里只有你和我,无论你对我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如果害怕我出去乱讲话,你大可以拔了我的舌头,或者直接杀了我。」
朝华的嗓音低沉动听,像是刻意在撩人。
我想向前迈一步,又生生克制住了。
算了,一个孩子,我再忍忍。
朝华白净修长的手指勾住了我的衣带,轻轻拽了一下,「就怕姐姐过了今夜会舍不得杀我。」
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用力把朝华的手拍了下去,把今天从宴会上偷偷带出来的点心丢到他怀里。
朝华的手顿时红了一片,人也被砸得后退了几步。
「你爹爹是个铮铮铁骨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娘亲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朝华抱着点心挑了挑眉:「所以呢?」
「所以,别动歪心思,给他们丢脸。」
我把剑放在桌子上,故意发出了很大的响声。
这种事我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早些年我刚掌握兵权,这种事几乎每月都要发生一次。
一般到我摔剑,那些人基本上就会磕头谢罪,落荒而逃,以后见到我都会绕着走。
我也因此被称为天界第一罗刹女,传言我杀人如麻,不近男色,无情无欲。
更有甚者,说我本就是个男子,不过因为有怪癖所以常常扮成女子。
但是朝华却丝毫不受我摔剑的影响。
嘴角依旧挂着浅笑,白皙的手背上有一片巨大的红印,看起来乖巧又可怜。
「姐姐,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为了借你上位,而我……」
我盯着朝华嫣红的嘴唇,内心有些发紧。
「我是为了活着。」
原来是活着,我还以为他要……
我松了口气,从朝华手中拿了块点心放到嘴里嚼着,「活着有何难。你不会死,有我在,你会好好活着,不必动用这种歪心思。」
宴会时为了所谓的天界形象,我都不敢放开地吃,幸好偷偷带回了一些。
这是玄女亲手做的,就算是天界尊贵的上神,几百年也不见得吃得上一次,这个孩子有口福了。
我正吃得尽兴,朝华突然伸手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发,笑得格外动人,「姐姐,这可是你说的。
「姐姐,魂飞魄散可疼了,你可要护住我。」
我本想再把他不安分的手拍下去,但是看到那个鲜红的印子,我又心软了。
朝华不过是个不足三百岁的半大孩子,没了爹爹又没了娘亲。
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我没提前察觉异样,让殷禛的人钻了空子,害得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
我嘴里含着糕点,拍了拍朝华的肩膀,示意他安心。
没承想,朝华趁我拍他肩膀顺势抱住了我,低沉好听的嗓音响在我耳畔:「姐姐,你错了,活着才是世上最难的事。」
朝华身上的浅淡香味让我有些心烦意乱,温热的触感更是让我一阵头皮发麻。
我轻轻用力推开他,咳嗽了两声缓解刚刚一瞬间的紧张。
「姐姐,你脸红了?」
朝华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居然真的有些温热。
在一个孩子面前脸红,这太丢人了。
「姐姐,当真不和我一起共度良宵吗?漫漫长夜,姐姐一人独守空床,岂不寂寞?」朝华懒懒地靠在床上,衣衫不整,语气撩人,手掌轻轻拍了拍床榻。
朝华的唇瓣看起来真的很软,眼角泪痣勾人。
我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我心动了。
但是心动过后,是一阵后怕。
四五百年未曾波动的心绪,居然被一个孩子激起了涟漪。
我施法把剑悬在了朝华头顶上方。
我沉下心,威胁道:「再敢说这种话,剑就会自己落下来。」
我只是想吓唬一下朝华,但是他就像真的被恐吓到了,眼睛静静盯着那把剑,一句话也不说。
也好,这孩子胆子太大,不吓一吓他,他就不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
不然依他这个脾气,以后等他长大了,自立门户,该如何在天界自处。
看着朝华与玄铁剑「和睦相处」,我十分欣慰,心情都明媚了许多。
次日,我醒来时,朝华正在外面石凳上晒太阳,头顶上是明晃晃的玄铁剑,寒光凛凛,莫名具有喜感。
我忍不住笑了笑,朝华哀怨地看了一眼我。
玄铁剑是我二百岁生辰那年,殷禛师父相赠,自从玄铁剑认了主,我与它未曾有片刻相离。
但是现在我却想让它和朝华多待一会。
我见过美人插花,却没见过美人头上悬着重剑,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没有理会朝华,径直两手空空出了门。
没曾想,未到军营,我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你可知带兵器入天庭,是重罪!」
我冷冷看着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老头,拦住了他的去路。
虽然这个老头只是拿了把生锈的切菜刀,看着连白菜都剁不动,但是规矩就是规矩。
老头眼皮都没抬,声音充满不耐烦:「将死之人,莫来烦我。」
没有重剑,我只能用身体挡在了老头前面,这老头不知哪来的,脱口便咒人死,当真是出言不逊。
见我不依不饶,老头不屑地嗤笑一声:「一个连天劫都不亲历的黄毛丫头,有什么资格和我讲话。」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把刀放下!」我冷喝一声,老头的真气随即扫过来,我侧身闪躲却落入另一个人怀里。
熟悉的檀香味,怀抱却略显冰冷。
「小侄不知尊上大驾,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殷禛放开我,朝老头作了个揖。
我有些惊诧,什么样的人就连天帝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老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什么时候我来天庭还要提前通告了?」
老头恶狠狠地瞪了一下我,我回瞪了回去。
「这就是天界的将军?我天界还真是没人了,这样下去没到鬼族来打,自己就先完犊子了!」
我握紧了拳头,忍着没有出声。
老头的语气更加嘲讽了:「呦,还是个有傲气的!小小年纪,武力尚可,脑子……啧啧啧,可惜了。」
殷禛温润地笑了一声,站在了我前面:「尊上莫怪,唐将军不知尊上身份,这才出言不逊。」
出言不逊的明明是这个老头!
老头胡乱地摆摆手,指甲盖里还有淤泥。
「你和你师父真是瞎了眼了,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东西!」老头说完又斜睨着我,「我说天帝,你还不如你老子!殷封在世时,就算再偏爱天后,也没痴狂到这种程度。」
殷禛的面色有些不对劲,但语气依然镇静:「尊上,这里人来人往,不是议事的好地方。」
老头忽然伸手在我头上点了一下:「变数!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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