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时,我和我妹同一个考场。
我故意比她晚几分钟出来,我爸看见我,一把推开我妹,笑逐颜开朝我走来。
「好闺女,辛苦了!考得怎么样,清北没问题吧?」
我朝我妹和我后妈看去,她们两张脸都绿了。
1
我家有矿,我爸是矿主。
矿主五大三粗,没太多文化,有很多女人。
我妈是原配,在位期间,我爸外面排得上号的有三个,都给置办了产业,茶楼杂货铺什么的,排不上号的无数。
我妈睁只眼闭只眼,说男人都那样,只要拿钱回家就行。
直到我爸一个小老婆,先后生下一女一儿,腰杆儿硬了,把挑衅我妈当日常。
半夜给我妈打电话,说我爸在她那儿;讽刺我妈生不出儿子,说秦家产业迟早是她儿子的;到后来,很多个晚上,小老婆直接送上门来……
我爸是真渣。
不但没把对方赶走,还说我妈小气,没点正房风度。
我爸搂着小老婆去客房睡。
我妈在卧室恨得咬牙切齿,小声骂着狐狸精,给我戴上耳塞。
在我印象中,我妈是委曲求全的。
她的所有争斗,在我爸的绝对偏爱下……不堪一击。
2
他们离婚时,我刚读小学二年级。
我妈这个没在外面上过一天班,一向看重家庭财政大权的女人,离婚那天,硬气的没要我爸一分钱!
我爸前脚和我妈离了,后脚就和那个女人结婚了。
我记得——
那女人把我和我妈的东西从家里丢出来,七零八落地散在街上。
她的两个孩子,女儿比我小半岁,儿子比我小两岁,当真是年幼无知,在我和我妈的衣服上蹦来跳去……
朝我们吐口水,说我们活该。
我妈带着我,默默把衣服捡起来,装进编织袋,再租了套房子。
她沉默了三天,睡了三天,没掉一滴眼泪,之后找了份卖鞋的工作,说从此不依靠男人,说要活出人样!
那女人叫张红,她喜欢到我妈店里,颐指气使地叫我妈拿鞋子给她试,喜欢我妈半跪在地上给她穿鞋。
我妈这个曾经的原配,为了赚钱养家,咬着牙给小三服务至上。
这事儿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我妈每次接待了张红,回家后都会发脾气摔门摔东西,会怨我为什么不是男孩子?如果是男孩子,我爸就不会抛弃她了!
她把希望重重地砸在我身上。
「萤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画画!男人是靠不住的,能靠的只有自己!」
「一定要把张红的崽比下去!要给你妈争气!」
「你知不知道供你画画要花多少钱?你妈连尊严都豁出去了,跪在地上给那个狐狸精穿鞋!你要再画不出名堂,我这么牺牲有什么用?」
「怎么才考了 98?!期末考不到三科 100 别叫我妈!」
「好好画!一定要拿到全市第一!要给妈争光!」……
我不是天赋型选手,更不是天生学霸,我压力很大,我所有的成绩,都来源于比其他人刻苦很多倍。
反复刷题,反复画。
别人玩耍的时候,别人睡觉的时候,别人撒娇的时候……
我从小就知道,我妈对我的爱不是无条件的,我得比周围所有人更优秀。
我是我妈炫耀的资本。
她半跪着给张红试鞋时,会语气矜贵,假装平常心:
「你女最近怎么样?学习不吃力吧?」
「我女又考了年级第一,哎,你回去告诉你女,遇到不懂的题,可以问我女!都一个年级,又是姐妹,我女肯定会不、吝、赐、教!」……
我妈文化不高,「不吝赐教」这样的词语还是她专门翻书找的,说得又缓又重。
那天回家后,我妈大笑三声,奖励我一个大鸡腿,说张红脸都气绿了。
我很开心,终于让我妈扳回一局。
3
扳回一局有什么用?
卡在我们脖子上的,是钱!
小学六年,我们搬了三次家:从自建别墅到二居室,到一居室,再到更差的一居室。
现实是个巨大的巴掌。
我妈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离婚时的硬气很快化为一杯苦水,她做营业员的「薪水+提成」根本不足以让她活出人样。
吃穿住行要钱,教辅杂费要钱,生病住院要钱,逢年过节孝敬老人要钱,学画更是个无底洞……
过度劳累和贫穷带来的焦灼,让我妈的脾气越来越坏。
她的眉毛永远拧着,眉间的「川」字越来越深,她动不动就摔洗碗帕或塑料杯子,说我费钱。
我在家里大气不敢出,好几次给我妈说「我不想学画」了,她就骂我,说我没出息,说一旦放弃,前面花的钱就打水漂了。
我咬牙坚持着。
我想逃。
我不知道这样人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打肿脸充胖子……
为什么他们失败的婚姻,要让我承担……
4
直到——
小学五年级。
我妈得了急性阑尾炎,要做手术。
在医院跑上跑下交钱取药的是我,签手术同意书的人,也是我。
我们家是真穷,穷到我妈专门问医生,能不能不打麻药?医生说不能。
我偷偷去找我爸。
我爸正在牌桌上,一间屋子有男有女,烟雾缭绕。
「爸,我妈病了,阑尾炎要做手术。」
「叫她好好养着。」我爸抽着烟,随手从桌面抓了一把钱递给我,「你给她请个护工。」
我估摸着我爸给的钱在 3000 左右,足够解燃眉之急,还有剩。
我「嗯」了一声,「谢谢爸」。
这时,其他人开口了——
「老秦啊,这是你大女吧?秦萤?」
「你这个女儿可不得了!成绩年年全年级第一!比我家兔崽子强多了!」
我爸露出略吃惊的表情,有人继续——
「可不是?干啥啥第一!画画也是省一等奖。」
「市三好呢!你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我爸应该是第一次听到这些。
我妈之前在张红面前嘚瑟的,没一句传到我爸耳里。
我爸这才转过身,正眼看我:「这么厉害?」
我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我爸哈哈大笑,对那一屋子男男女女炫耀:
「我的基因!优秀!低调!」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我爸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觉得他对「低调」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学画画很花钱,我早就不想学了。」我小声说,「我妈很辛苦,累病的。」
我爸再次哈哈大笑,打开牌桌子抽屉,抽一沓钱放到我手里:
「闺女乖,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以后学画的钱,爸出!」
「生活费,也爸出!」
「你妈就是太倔,不肯要你爸的钱!」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许是被我不上档次的衣服裤子刺激到了,再次打开抽屉,抽一沓钱放到我手上:
「去商场买点好衣服,我秦百万的女儿,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
我捧着 2 万多块钱。
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成绩好,优秀,是可以换成钱的。
5
我先去医院交了住院费,我妈还在睡。
再去超市买了个保温桶,半只鸡,一斤小蘑菇,回到家炖在炉子上,然后淘米煮饭,温习功课。
等鸡炖熟后,我把饭菜分格装好,坐公交车到医院。
6
我妈是个极敏锐的人。
从我进病房,到我把保温桶放在她面前打开,我妈五连问:
「你买保温桶做什么?钱没处使了吗?」
「炖的什么?鸡?你有什么资格买鸡?!我连麻药都舍不得打,你居然买鸡!你知不知道赚钱有多难?!」
我沉默。
我不是善于撒谎的人,更不善于骗我妈。
我怀里揣着 2 万多块钱,挣扎在「说」与「不说」之间。
我妈见我这样,语气不善,脸上尽是狐疑:
「你是不是找你爸去了?你问他要钱了?啊?!」
最后这一句,她的声音因气愤而变形。
她盯着我,如一头母兽。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低着头,舀一勺汤,吹了吹,递到她嘴边,硬着头皮说:
「妈,您刚做了手术,需要补身体,我们家本来就……」
我的话没说完。
我妈扬手,「啪」地打掉勺子,汤洒在小桌子和床单上。
「我说了多少次,我就算是穷死,累死,饿死,也不会要你爸一分钱!」
我妈胸口剧烈起伏,她紧紧握着拳头,竭力控制着摔保温桶的冲动,我看见她额头泌出细密一层汗。
我坐在床沿,深呼吸,定定地看着她——
「妈,我知道你有骨气!你想证明你不需要依靠男人!你已经做到了!你把我养这么大,这么优秀,甩秦雪几条街!」
「但是,妈,你也别忘了,法律规定,父母双方都有养育孩子的义务!」
「你和我爸生了我,他就应该养我!凭什么让你一个人养?累死累活供我吃供我穿供我上学,还要供我读兴趣班!而他就轻松快活,搂着小老婆,打着大麻将,养着其他人的孩子!」
「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你累死了,把我拉扯大,等到他老了,我同样有赡养他的义务!你想让他白白捡这个便宜?」
……
我妈沉默了。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从她离婚至今,争的不过是一口气。
病房里的人纷纷劝她,举例无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核心思想就一个:不要便宜那个渣男!
我见她有所动容,捡起勺子,洗干净递给她。
7
人啊!
有的时候,一旦从死胡同钻出来,就豁然开朗了!
我妈最缺的是钱,我爸最不缺的也是钱。
2 万之后,我妈的焦灼好了大半,在她看来,最坏的情况不过向我爸伸手。
张红再到店里找我妈买鞋子,我妈不再委屈自己。
张红看上什么鞋,她都给拿。
只是——
半跪着穿鞋这种事,对不起,老娘不干了!
「你这什么态度?谁家营业员不给穿鞋的?你信不信,我叫老板炒了你!」张红拍着凳子叫嚣。
「张女士,您已经试了 25 双鞋了!我现在严重怀疑你买不起!」我妈靠着鞋架,一副你爱买不买的样子。
张红作为金主,被营业员们吹捧惯了,哪受得了这种闲气?
大手朝地上一挥:
「刚试过的,全部给我包起来!」
我妈笑着说「多谢惠顾」,拿着计算器,飞快算账结账。
「25 双可以打个 75 折,需要吗?」
「什么意思?」
「怕打折有损你富婆形象!说出去别人还以为你为了捡便宜才买这么多!」
张红的表情一瞬扭曲了。
我妈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乐得哈哈大笑。
我很久没见她这样笑过了。
我问她:「最后打折了吗?」
我妈说:「打了。不爽是不爽,她又不傻!」
8
不傻吗?
我看未必。
如果不傻,就不会逼着她女儿学画画,妄图超越我了。
我从幼儿园开始学,秦雪从五年级开始学,基础本不可同日而语。
何况,我爱画画。
勤奋源于兴趣,更源于生存。
而秦雪,从拿起画笔,满满都是叛逆。
张红把女儿送到这个领域,基本就是送来让我打脸的。
同一场绘画比赛,我轻轻松松杀入省赛,她连机构选拔都过不了。
更何况,学习成绩这个东西,小学阶段,一二年级不分上下,三四年级两极分化,五六年级天上地下,成绩好与成绩差隔着鸿沟。
秦雪身上压着学校成绩和画画两座大山。
若不是她趁着课间操或午休时间,把我的书包从四楼扔下,往我水杯里吐口水,偷走我复习资料,以及花钱找同学打我……
我每次看着她怨恨地看着我,几乎快同情起她了!
身为姐姐,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误入歧途,我把她的种种行径告诉老师,希望老师能帮助她。
老师祭出法宝,一次两次三次请家长。
我爸死要面子的人,从来没去过,每次都张红到学校挨骂。
有一次,我抱卷子去语文办公室,正好张红在。
「我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我会好好教育秦雪……是是,道德比成绩更重要……」
我低头,勾唇。
呵,道德……
一个知三做三的人,说什么道德?!
我余光看见张红恨恨地看着我,我放下卷子,假装不认识她,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刻,我很清楚:
成绩好,才能出人头地!足够优秀,才能在有限的环境里为!所!欲!为!
9
至于秦佑,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比秦雪还惨。
自从我爸知道我年级第一后,每次听说学校开家长会,就会专门打扮一番,开着他的大奔,金项链擦得埕亮。
他站在我们班教室后面,昂着头,挺着肚子,双手交叉在后腰,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我妈笔直地坐在我的位置上,矜持的骄傲着。
苦了张红——
一个人给两个娃开家长会,楼上楼下两边跑。
偏偏两个成绩都不咋地,都是要留下来单独交流的存在。
我妈每次开了家长会,都特洋盘。
「你爸今天可得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学霸爹!」
「那狐狸精,家长会后揪着她崽的耳朵,骂她崽不争气!你爸从他们身边过,假装没看见似的。」
「哼,生个儿子又怎么样?还不如我生个女!」
「萤萤啊,你可要争气!以后考个好大学,让你爸后悔去!」……
我爸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妈在意那一家子。
她在争男人上输给张红,于是竭力在养育子女上胜过张红。
张红怎肯示弱?
秦佑是我爸的命根子,未来矿业的继承人,也是她荣华富贵的依傍。
她逼着他学奥数,据说是培养未来的企业家。
然而,奥数是什么?
是让牛娃开拓思维,越学越自信,越学脑子越灵光,而普娃却学起来吃力,越学越怀疑自己的存在。
她成功把我爸的命根子搞得厌学了!
这里容我不厚道地大笑三声:哈哈哈。
10
之后几年,秦雪和秦佑一路吊车尾。
好在我爸有钱,一路高价让他们进最好的学校,请当地名师单独给他们辅导,为他们保驾护航。
磕磕绊绊到高中。
秦雪模样好,会打扮,是校花级别的人物,无论走到哪儿,都是男生众星捧月的存在。
我无趣很多,除了读书,就是画画。
也曾有人给我写情书,我都顺手叠起来,回家后收进镔铁盒子,我不曾回复任何,但我记得有哪些人,
也知道他们不久后会成为秦雪的好!朋!友!
秦雪不光收割喜欢我的男生,也收割和我交好的朋友。
她嘴甜,漂亮,还大方。
那时的我只是十七、十八岁的少女,说完全不在意不可能,我能做到的,是不断提醒自己:
不重要!
高中不能谈恋爱。
人的精力有限,我不是天赋型选手,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
人的一生,身边朋友本就是大浪淘沙的过程,剩下来的,才是金子。
11
高中三年。
我沉默,她耀眼。
我经常有种错觉,她一生的花期,都攒足了劲儿在那时候开。
12
高考那天,我和秦雪同考场。
我爸和天下千千万万普通父母一样,站在考场外面等。
我故意比秦雪晚几分钟出来,一眼看见我妈,朝我妈走去。
再看不远处,我爸和那一家子站在一起,又是给秦雪擦汗,又是递水。
我朝那边笑了笑。
我爸看见我,一把推开秦雪,笑逐颜开地朝我走来。
同款擦汗递水的动作。
不同款的,我爸声如洪钟:
「好闺女,考得怎么样?清北没问题吧?爸给你办庆功宴!」
无数双眼睛看过来,带着不可言说。
我默了默,我爸这炫耀的毛病……
还有,十多年了,我画画拿了多少奖,我爸连我想考哪里都不知道……
「爸,低调。」我小声,掐我爸胳膊。
「好好,低调,听闺女的!」我爸一张老脸笑得像一朵大花,声音小了许多,「闺女,清北清北,你想好到底去哪家没?」
「爸,你真当考清北像捡大白菜一样容易?我去美院。」
「美院?!美院做什么的?」
……
我腮帮子紧了紧,好脾气地回答我爸的问题。
余光看向秦雪他们,只见那边大小三张脸都是绿的。
13
录取通知书拿到那天。
我爸喝了很多酒,赖在我和我妈家里,手舞足蹈,大着舌头叨叨叨:
「我一个大老粗,居然生了个高材生女儿,嗷,骄傲啊!」
后来醉得厉害了,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呼噜声长长短短,偶尔会戛然而止,仿佛一口气提不上来。
我怕他出事,好几次探他鼻息。
我妈不以为意:「放心吧,这么多年都这样。」
14
三天后,我爸给我办庆功宴。
他在当地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包下整整一层楼。
从酒店门口到宴会厅,巨大的喷绘板,巨大的横幅,多到数不清的立牌与气球,随处可见的我的名字和高校名字,把一楼婚宴对比得黯淡无光。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听到小声议论:
「早上开车队过来的,全豪车!」
「太有钱了!一个升学宴,恨不得全城都知道!」
「秦百万的大女儿,长公主!之前扫地出门那个生的,后面那个生了两学渣。」
「秦百万对这个女儿满意得很,搞不好原配要归位!这豪门啊,30 年河东,30 年河西,说不清楚。」……
我默默听着。
归不归位的问题,我曾问过我妈。
——「如果我爸反悔,想和你复婚,你怎么办?」
——「复 P!老娘又不是菜市场的菜,随便他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老娘一个人生活挺好!」
我很放心。
不放心的是张红。
这天,她做了这一生最蠢的一件事——
就在我致完辞,感谢完所有师长亲友的帮助后,她推开宴会厅的大门——
她来了!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来了!
带着她花期正盛的女儿,既酷又帅的儿子,提着精致的小食盒,娉娉袅袅地来了!
特别是秦雪,她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裙子,扎着一模一样的丸子头。
不同的是,我穿着小白鞋,戴着眼镜,普普通通学生妹,而她,画着淡金色的眼妆,穿着小高跟,美得像个公主似的。
我妈在看见她们那一瞬,脸色就不好了。
我妈也是专门打扮过的,她提前很多天就开始保养脸,敷面膜什么的,衣服配饰也是选了又选,当天还专门去理发店做了头发,请人化了妆。
可是,常年劳作,油烟对皮肤头发的侵蚀,人心对生活的焦虑,以及缺爱,内分泌不调……一点一滴都会累积在人的面貌上,与养尊处优有巨大差异。
「她踢馆来的吧?」我妈踱步到我跟前。
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对方气场太大,她的身体有些许紧绷,偷偷拉了下我的手。
指尖冰凉。
电光石火间,我想起 8 岁那年,我和我妈的东西被人从家里扔出来,七零八落散在地上;想起我妈带着我,如丧家之犬,把东西一件件收入编织袋;想起我妈为了钱,半跪在地上给那个那人穿鞋……
过往种种,皆是噩梦。
有念头猛地闯入脑海:原来,不知不觉,我已成了我妈的依靠。
我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嘴唇凑近她的耳朵,脱口而出:
「妈,别怕!」
15
宴会厅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有人拿出手机,摄像头对着我们,等待矿老板家的撕逼。
张红母子被众人注视着,他们骄傲着,独孤求败般昂着下巴,拿出走红毯的气势,走到我们面前。
「恭喜你啊!周姐姐。」
张红满脸堆笑,她朝我看了看,目光复又落在我妈身上。
「生了这么个好女儿,可给你长脸!今儿这么大的好事,也不知道给我发个帖子,难不成还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这话说得……
特别最后一句,颇有 87 版《红楼梦》中王熙凤的风采,声音又清又亮,极富穿透力。
我妈事先没准备,张了张嘴,正要分辩——
张红画风一转,声音身段已然婉转,朝我爸娇嗔:
「老秦,你也真是的!周姐姐不懂事,你也由着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两口子感情不好呢!」
她把「两口子」三个字加重音,再炫耀地看过我妈一眼,摆明她才是正房。
我妈咬着腮帮子,朝我爸看去。
张红这是典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今儿这庆功宴,40 多桌客人,我妈就请了 2 桌,其他都是我爸请的。
我爸脸色也不是太好。
他不愿让其他人看笑话,顺口和稀泥:「好了,既然来了,就都坐下来吧!」
张红立即上前,大屁股一扭,挤走我妈,娇娇俏俏地挽着我爸的胳膊,身体力行地诠释什么叫小鸟依人。
秦雪站在我旁边,用那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小声嗤笑:
「就凭你,也配和我穿一样?也不撒泡尿照照,长这么丑,穿什么都是山鸡!难怪喜欢你的男生最后都喜欢我了!」
巧了,话筒在我手上。
更巧的是,秦雪说第一个字时,我不小心把话筒开关打开了。
她的声音顺着音响传入每个参加宴会的人耳里。
众人还没来得及哗然,我已经接口:
「脸呢?你妈没教过你『喧宾夺主』是没礼貌的事吗?掐着时间点进来,故意和答谢宴的主角穿一样,就是你的教养?」
「今天在座的长辈,基本是爸爸请的,你知道他为什么没通知你这个二女儿吗?」
我故意顿了下,笑着:
「因为他怕你自卑啊!学渣!」后面两个字,我说得格外轻,格外讽刺。
「高中三年,所有人都在努力学习,奔前程,只有你,在不遗余力地学习如何搔首弄姿,如何抢男人……」
说话间,我内涵了张红一眼。
满场宾客皆露出了然神色,当年,张红的上位史在我们小城市可谓是热门八卦。
张红纵然脸皮再厚,这一刻也有些绷不住。
她小声喊秦雪的名字,示意秦雪不许说话,快坐下。
秦雪忙走到我爸另一侧,和张红一左一右坐在我爸两侧。
我爸皱眉。
先是对秦雪:「起开!这是你姐的位置。」
再对张红:「你也起开,不知道今天主角是谁吗?」
两人悻悻然,往旁边让了让。
16
这事儿如果只到这里,一切还好。
偏偏,张红太贪,她不光想我和我妈丢面子,还想我们实打实的吃上一亏。
她当着众人,把带来的食盒推到我面前,说是亲手给我做的,庆祝我考上理想的大学,叫我和我妈尝尝。
还说趁热,刚叫服务员用微波炉热过。
我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装着两个糕点:红色,梅花形状,上面有玫瑰花瓣和蔓越莓。
「一点小心意。萤萤,快尝尝!」
张红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我,乐呵呵地说,
「叫你妈也尝尝!张阿姨以前不懂事,多有得罪,你们可别往心里去!这两个小糕点,就当阿姨给你们赔罪了!」
这不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吃,意味着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不吃,显得不大度,是典型的道德绑架。
我思索着,朝秦雪和秦佑看去,只见秦雪满脸期待,秦佑满脸奚落。
我用消毒纸巾擦了手,拈起其中一块糕点,直接递到我爸嘴边,语气甜美:
「爸爸,我能考上大学,您功不可没!这块糕点就当借花献佛了!」
我爸乐淘淘的,指着我朝众人炫耀:
「我这个大女儿,孝顺!」
众人鼓掌。
我爸张嘴,一口咬下去——
张红母子三人的表情,简直大型翻车现场!
同一时间,我闻到我爸口中传来的恶臭,他也意识到不对劲,眉头一皱,嘴巴一张,哇哇狂吐。
服务员忙着递水。
我爸一边漱口,拳头已砸在桌子上,再不顾宾客们会不会看笑话,朝张红怒吼:
「你 TM 在里面包了什么?」
装满茶水的杯子朝张红脑袋砸去。
张红心虚不敢躲,闭着眼睛,咬着牙,硬生生接了我爸这一砸。
茶水湿了她的脸、头发和衣襟。
我爸不解气,一把抓起刚吐出来的东西,同样朝张红脸上砸去,然后是剩下的糕点,统统砸在张红脸上。
张红依旧不敢躲。
她依附于我爸,没有任何生存技能,最不敢得罪的就是我爸,只能硬生生全部受了。
片刻间,她的脸上、身上一片狼藉,发出恶臭。
周围人都在捂鼻,小声讨论:「这味道,该不会是屎吧?」
我爸比其他人闻得更清楚,不但有嗅觉体验,还有味觉体验,怎会没有判断?
听众人一说,更觉里子面子都没了,他竭力控制打人的冲动,额头手背全是青筋,每个字都从牙缝中蹦出:
「你 TM 活腻了!滚!老子不想看见你!」
一个「滚」字,如野兽咆哮而出。
我坐在他旁边,耳鼓膜震得生疼。
我咬着牙没动,没装白莲花落井下石,只一只手搭在我妈手背,安抚似地压着她的手。
秦雪和秦佑吓得浑身都在抖,筛糠似的。
张红眼泪一滚就出来了。
「老公,我知道错了!」她第一个开口。
她也是豁得出去,众目睽睽下,站起来,噗通给我爸跪下,跪行几步。
「我真知道错了!秦哥,我一时糊涂,你原谅我!」
她拉扯后面秦雪秦佑的衣服,想让他们给说情。
秦雪没辜负张红的期望,站起来:
「爸,你原谅妈这一次吧!她也是急糊涂了,怕你只爱姐姐,不爱我们。」
秦佑紧随其后,他比秦雪高,声音还格外洪亮:
「对,包狗屎是姐的主意,她嫉妒秦萤,想给她点教训,妈没过脑子就答应了。」
秦雪本就瑟瑟发抖,一听这话,小脸更是涨得通红,眼神慌乱,结结巴巴解释:「不不,不是我,我没有……都是秦……」
她的话没说完,秦佑高声打断:「怎么不是你?!若不是为了给你出气,我们能揉面团玩狗屎?!」
说话间,他狠狠瞪了秦雪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秦雪居然真的沉默了!
这一瞬,我的心情是复杂的。
长久以来,我没有对秦佑投入过多关注,只当他是个小孩子,却没想到——
秦雪那么嚣张跋扈的人,居然会因为他一个眼神,吓得一句话不敢说。
张红再次找到救命稻草,一把拉过秦佑,乞求我爸:
「秦哥,看在儿子的份上,您原谅我!我知道错了,您怎么罚我都行!」
「滚!」我爸脸上全是不耐,「别以为生个儿子就了不起!想给老子生儿子的女人多得是!」
说话间,我爸不经意瞟向不远处一张桌子。
那张桌子坐的全是女性,有两三个和张红差不多大,最年轻的比我大不了多少,有人挺着肚子,有人带着孩子。
我朝我妈看去。
我妈不动声色点头。
是了,都是我爸养在外面的,且越来越多。
「爸……」秦佑还想说什么。
「滚!」我爸再拍桌子,狠狠瞪着他们,「都给老子滚!老子明天就和你妈离婚!」
那三人离开了。
他们来时骄傲如孔雀,去时狼狈如丧家之犬。
17
好好个庆功宴,被张红母子闹得乌烟瘴气。
我爸一口菜也吃不下,他黑着脸,大马金刀地坐着,胸口剧烈起伏。
「爸……」我小声喊他,朝他身侧靠了靠,「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
我虽猜过糕点有问题,却做梦都没想到,里面包着狗屎。
我爸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下巴扬了扬,一头黑线,故作坚强。
我余光看向周围,见宾客们好些在戳手机,猜他们正在发视频或聊天,与朋友共享秦百万家的闹剧。
「萤萤。」我妈小声喊我名字,眸中盛满担心,「会不会对你不好?」
「没关系。」我笑着摇头,假装大度,「弟弟妹妹不懂事,我做姐姐的应该多担待,不在意的。」
我爸转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想说我当然可以不在意,吃狗屎的又不是我。
我咬牙憋笑,低头,吸着腮帮子再憋笑。
我不同情我爸,三妻四妾,齐人之福不是那么好享的!
很多年前,
我和我妈被扫地出门,如今轮到张红母子了。
所谓「风水轮流转」,
不,是「善恶到头,终有报」。
18
网络年代,消息像长了翅膀。
一顿午饭的时间,「秦百万吃狗屎」的视频已登上本地热门,发酵出来的第一热门人物是秦雪,第二才是我爸。
「故意和庆功宴主角撞衫,恶毒女配看多了吧?」
「食物里包狗屎,真不是一般脑洞想得出来的!小姑娘得有多坏,不愧是上位的小三教出来的!」
「有一说一,妹妹确实漂亮!姐姐活该,那么多客人,居然说妹妹搔首弄姿,我要是妹妹,弄死她!」
「这不秦雪吗?在学校老抢秦萤的东西,只要有男生喜欢秦萤,她都要抢!……学习很差,和秦萤不是一个档次。」
「我初中和秦雪同班,亲眼看见她把她姐的书包从四楼丢下去,还带着小太妹围攻她姐,坏透了!」
「百万富翁吃狗屎,求秦百万心理阴影面积。」
「弟弟才是没脑子!可惜了那双犀利的眼睛,他若不说是狗屎,谁知道是狗屎?」
……
网上议论纷纷。
连着几天,我每天都在接电话,大多是同学们打来的,80% 的话题是问我那天宴会的情况,他们说秦雪这下社死了。
我尽量不讨论:
一是没那么多时间满足他们的八卦欲;
二是当今社会,只要脸皮够厚,社死又如何?
那天之后,秦雪母子三人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还四处旅游。
19
这个暑假——
同学们大部分在忙聚会,旅游,互诉衷肠。
我朋友不多,偶尔聚一聚,时间基本留给画画。
写生,又或者去公园摆个摊,给路人花肖像。
暂时不缺钱,赚的钱都买绘画用品送去孤儿院了,也认识了一些朋友。
这个暑假——
我爸和张红最终没离婚。
我妈这个前妻,离异人士,以饱满的热情关注他们的婚姻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