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满枝

出自专栏《故人往:怎堪红颜悲白发》

未婚夫君瞧不起我的一身绫罗和万贯家财,却对一个满身补丁的农家女情有独钟。

我能怎么办,当然是成全他呀!

好在未来婆婆通情达理,深明大义。

瞎了眼的儿子,不要也罢。

直到我大婚之时,他身着落魄布衣,踉跄着求我回头。

我明媚一笑:「往后,你应当唤我一声嫂嫂。」

1

沈乘意求学归来,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消息传到我这里时,我正在异珍阁里为他挑选玉佩。

稍一失神,一块巴掌大的极品绿翡便落了地,碎成了两半。

丫鬟月儿连忙凑过来看了看我的手,「小姐,你没伤着吧?」

「无碍,只是可惜了这块绿翡,我本就嫌它不够大,这一摔就更小了,这还怎么拿得出手。」我摇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块破石头。」

月儿放下我的手,愤愤地对着空气挥了挥粉拳,

「如今小姐你和姑爷大婚在即,姑爷竟敢往府里带人,这不是欺负小姐你吗?」

说得也是。

我收回落在翡翠上的目光,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现下似乎确实是有比翡翠重要的事。

还没等我开口说点什么,丞相府的管家便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异珍阁。

看到我,管家眼眸一亮,连忙道:

「贺小姐,老奴总算是找到你了,不知贺小姐现在方便与否?我家夫人想请小姐过府一叙。」

「夫人相邀,自然是方便的。」

我颔首,应下了管家的邀约,还不忘回头吩咐异珍阁的掌柜,再为我寻几块更大更好的翡翠。

月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小姐你不会还想着送那倒霉姑爷东西吧!」

「自然不是。」我眨了眨眼,浅笑道:「我只是忽然想起,皇帝表哥的生辰似乎快到了。」

2

我刚走进丞相府,便忽然听见大堂内传来一道脆响。

是瓷杯摔碎的声音。

听起来,应当是上好的汝瓷。

啧,那可是沈伯父最喜爱的一套茶具。

滚烫的茶水溅湿沈乘意的衣衫,他却依旧不忘护住身后的女子。

「逆子!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沈伯父瞪着他,额角青筋暴起。

沈乘意挺直了背脊,坚定道:「我要娶絮絮为妻!」

一旁的沈伯母看到我,连忙上前,为我找了椅子落座。

我这才看清了沈乘意身后女子的模样。

这女子长得并不美,但还算得上清秀。

只是这样的样貌,在京城闺秀中,只怕是连名都叫不上。

而她身上的衣衫,应是粗麻织造的,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

许多地方已然浆洗得泛了白,而且还打了好几块补丁,甚至还不如月儿得体。

……

思索间,这位絮絮姑娘忽然抬头对上了我的目光。

随即便怯懦地低下头,又往沈乘意身后挪了挪,像是受了什么欺负。

沈乘意也感觉到了她的逃避,转头望向我,面露敌意:

「贺小姐,我虽与你早有婚约,但如今我和絮絮两情相悦,还望贺小姐成全我们,莫要为难絮絮!」

我:「……」

我何时为难她了?

如此看来,沈乘意是有些瞎的。

「你放肆!」

见沈乘意对我语气不善,一旁的沈伯母终于是忍无可忍,一个耳光扇在了沈乘意脸上。

「我们沈家与贺家乃是世交,你与南枝的婚事也是一早便定下的!你如今却要为了一个农家女悔婚!」

「你置沈贺两家的颜面于何地?又置南枝的颜面于何地?!」

沈伯母伸手指着沈乘意的鼻子,语气皆是怒极。

「可我心仪之人是絮絮!更何况如今絮絮还怀着我们沈家的血脉,我定是要给她一个名分的!」

沈乘意顶着红肿的脸,直直地望着我,全然不顾沈伯父和沈伯母越发难看的脸色,继续道:

「还请贺小姐与乘意解除婚约。」

3

「可以。」

他话音刚落,我便出声应道:

「待我回府,便会让父亲遣人将退婚书送来,以全沈公子一番深情。」

沈家和贺家是世交,而我和沈乘意的婚事,是我还在娘胎时便定下的,算是指腹为婚,到如今,也有十六年了。

但要说我与沈乘意感情深厚,其实也不然,甚至我们其实并不熟。

只因在我尚且年幼时,沈家便将沈乘意送去了赫赫有名的白鹭书院求学,只为让他习得满腹经纶,将来能配得上我。

现在,我觉得他应是读书读傻了,竟能这般拎不清局面。

这人,不嫁也罢。

许是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般爽快,沈乘意明显有些惊讶,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有些欣喜地冲我道了一声:「多谢。」

「逆子!!为父送你外出求学,本是想让你开阔眼界,多加历练,日后方能配得上南枝!谁知你竟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你是想气死我和你娘啊!」

和沈乘意得偿所愿的欣喜不同,沈伯父气得直接又摔了一个瓷杯。

沈伯母更是直接上前拉起我的手,向来平静和煦的眼中满是歉意和内疚,

「南枝,自你幼时伯母便就看着你长大,在我心里,唯有你配家进我沈府大门。」

我安慰似的回握住沈伯母的手,这么多年来,沈伯母确实是除爹娘外,对我最好的人。

沈伯母拍拍我的手,回头瞪了沈乘意一眼:

「如今,你是铁了心要为了这个女子,忤逆我与你父亲,悔弃你与南枝的婚约是吗?」

沈乘意挺了挺背,掷地有声地落下一个字:「是!」

听到这个回答,沈伯母和沈伯父脸上的表情忽而就变了,似失望,似愤怒,又似嘲讽,直到最后,归于平静。

还是沈伯父先开了口:「我沈云川一生重诺,所以我沈家和贺家定下的婚约,绝不会做废,沈家定会有一名嫡子与南枝成婚。」

「既然你不愿娶南枝,那从今往后,我沈云川,便没有你这个儿子,沈家也没你这个少爷,你走吧。」

随即,沈伯父转过身,对着一旁的下人们挥了挥手。

一群下人当即领命,上前作势要将沈乘意和他的絮絮姑娘赶出府去。

沈乘意似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一甩衣袖牵起絮絮便要离开。

「等等。」就在他快要踏出府门是,沈伯母忽然开口道:「如今你与沈家既然没了关系,那府中的东西,你便不能带走。」

沈乘意脚步一顿,身形微微晃动了两下,絮絮不可置信地回头望了沈伯母一眼。

身上的锦衣华服,金银玉石,还有银票钱袋,被沈乘意一件件抛下,直到只剩里衣。

他每卸下一样物件,絮絮的眼中便划过一丝心痛。

只是不知她心痛的,是为她受辱的沈乘意,还是那满地金银。

那堆东西里,甚至有不少都是我送给沈乘意,件件都是世间少有的珍品。

「南枝,这件事,是沈家对不住你,亦是这逆子配不上你。」

待到沈乘意两人走远,沈伯母连忙宽慰我道:

「至于退婚一事,我们且得同你爹娘商议。」

「不过你放心,我与你娘亲同姐妹,哪怕往后你与我们沈家确实无缘,我也会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你切莫因为此事同伯母疏离了。」

我冲她柔柔一笑,撒娇道:「自然不会,南枝日后还想吃伯母做的栗子酥呢。」

沈伯母眉头舒展开来,笑道:「正巧今日府上采了新鲜栗子,伯母这就去给你做。」

4

沈乘意与相府决裂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京中久无大事,各府的夫人小姐们闲得日日只知品茶赏花,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件消磨时间的事。

也就两三日的功夫,沈乘意和柳絮絮的那点事情,就被查了个底掉。

那絮絮姑娘本名柳絮絮,原是白鹭山下的农家女,爹娘早逝,一直靠着一户好心邻居的接济过活。

前些日子,她本是要与那邻居家的小儿子拜堂成亲的。

但就在成亲前一个月,她遇到了沈乘意,还怀了沈乘意的孩子,这门婚事便也就这么黄了。

然而,柳絮絮原以为自己是攀上了高枝,却没想到这好日子还没过上半日,沈乘意就被丞相府扫地出门了。

我坐在珍馐阁的雅间里,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听隔壁的客人八卦,说到精彩之处,还会传出阵阵讥笑。

珍馐阁是京中最好的茶楼,接待的客人向来非富即贵。

从这些人嘴里传出的消息,大多都是可信的。

我对沈乘意和柳絮絮的事并不上心,自然也就没去打听调查。

原以为这两人演的不过就是一出非卿不娶的戏码,却不曾想背后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如此看来,这两个人,一个背信弃义,一个忘恩负义,甚是登对。

眼见茶水见了底,一盘桂花糕也吃得差不多了,隔壁的客人应该也乏了,八卦的声音渐小,我这才起身打道回府。

刚回到府中,还没来得及坐下,下人便来传报,说是府外有一女子想要见我。

柳絮絮前来找我,穿着一身顶好的锦缎襦裙,头上簪了两支金步摇,穿着倒是贵气了不少。

只可惜,站在我跟前,她依旧是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姑娘有什么话便直说吧。」我捻起腰间的玉佩,在手中随意把玩起来。

玉是上好的暖玉,莹润如水,是爹爹念我畏寒,特意着人寻来的。

柳絮絮望着我手中的玉佩,眼中闪过一缕幽光,

「贺姑娘,我此番来找你……是想让你成全我与乘意的。」

她说着,语气怯懦委屈。

我挑挑眉,那日在沈府,我不是已经决定成全他们了吗?

怎么现在说得像是我有意为难他们似的?

沉默片刻,我缓缓道:

「柳姑娘,那日在丞相府,我便已经说过愿意成全你与沈乘意,不知柳姑娘今日到底是何意?」

「贺姑娘……」柳絮絮抬头望着我,眼中浸着一层薄泪,「我知你为人大度,心胸广阔,我今日,是想求你正式与乘意退亲的。」

我一怔,我成全他们与否,与我和沈家的婚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还不等我想明白,柳絮絮双眸盈泪,继续开口道:

「你也知道,如今乘意因为这件事,已然成了京中笑柄,他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啊,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辱?」

「贺小姐,我知道伯父伯母那日定是一时生气,才会将他赶出去的,乘意到底是他们的亲儿子,况且我还怀着沈家的骨肉,只要,只要……」

她话说到一半,我忽然接了过来,

「只要我正式与沈乘意退了婚,让沈伯父沈伯母没了生气的由头,他们便会原谅沈乘意,甚至还能看在你肚子孩子的份上,接纳你,将你们接回丞相府?」

可笑,他沈乘意受辱虽与我有关,却不是因我而起,如今她这番心疼哭诉,倒像是我犯了错似的。

「对!」柳絮絮连忙点头,清秀的小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我心中一冷,淡淡道:「那柳姑娘你怕是求错人了,且不说沈乘意落到这般处境不单是因为我,单说那日沈伯父沈伯母之所以那般生气,全然是因你而起。」

「我?」闻言,柳絮絮面色一僵。

放下手中的玉佩,我站起身,行至柳絮絮跟前,轻叹了一口气:

「自然是因为你,沈乘意虽然有些傻,但到底是相府少爷,身份尊贵,若不是因为你,他大可继续当他的相府嫡子,又何至于此?」

「所以你若是真的心疼他,大可直接离开他,而不是将自己的过错推诿他人。」

柳絮絮张张嘴,终于是收起了她那一贯如小白花般的娇弱神情,咬咬牙低声道:

「我与乘意是真心相爱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他的!」

啧,还挺深情。

只可惜,她注定是不会被沈家接受的。

在我这里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柳絮絮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最终,她沉了沉脸,敷衍地朝我行了个蹩脚的礼:「既然如此,那絮絮便不打扰贺小姐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我原以为这件事便也就到此为止了,直到第二日一早,沈乘意气势汹汹地敲开了贺府大门。

说是昨日柳絮絮从我这里回去之后,一直心情欠佳,还止不住地落泪,差点伤了胎气。

在他看来,应是我刻意刁难了柳絮絮,还恶意言语中伤于她。

「沈公子莫不是想多了,我虽确实和柳姑娘交谈过几句,但也是柳姑娘主动寻上门的。我说的也不过都是实话,莫说刁难中伤了,怕是连恶言恶语也算不上。」

他满脸鄙夷厌恶,瞪着我道:

「从前我还以为你是个贤德大度之人,还对你心怀歉意,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若是絮絮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差池,我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皱了皱眉,只觉得他脑子应该是真的坏了。

片刻,我挥挥手,对着看门的家丁道:「关门,他若是下次再来,直接赶走便是了。」

5

我与沈乘意的婚约,原是一个玩笑。

早年间,在沈伯父当上丞相前,沈家极为没落,只有一间破旧的茅草屋。

而贺家世代经商,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我爹同沈伯父自幼一起长大,他知晓沈伯父其人公正上进,还有满腔才华,于是便不计回报的扶持沈伯父。

上至人际打点,下至柴米油盐,只要是钱能解决的,我爹从不吝啬。

好在沈伯父也没有辜负我爹的帮扶,一朝金榜题名,在朝中也是步步高升,直至坐上丞相之位。

所以为了报答我爹,沈伯父一早便许诺,若日后我娘生了个儿子,他便收为义子,一生庇佑,若是生了个女儿,那便与他沈家结为姻亲,执掌沈家家业。

起初我爹娘只当这是句玩笑话,直到我出生那日,沈伯父抬了整整九十九抬聘礼登门,从此便定下了这门婚事。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板上钉钉的姻缘,还能被人如此轻易地就拆散了。

沈乘意和柳絮絮天真地以为,沈伯父沈伯母早晚会接受他们的爱情。

却不知,以贺家对沈家的恩情,沈伯父只怕是宁愿无子,也不愿让折辱我的人嫁进沈家大门。

然而眼下沈乘意还沉溺在柳絮絮的温柔乡里,更是拎不清自己到底处境如何。

那日离开相府时,他只归还了身上的物件,在外应是还有些许存银。

他不忍柳絮絮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受苦,便样样都安排得极好。

宅子是三进三出的,虽不如相府,但也算得上气派。

床榻是紫檀的,颐养身心。

就连吃喝,都是按照从前丞相府的标准置办的。

小月絮絮叨叨地跟我数着他这些天采买的东西,我浅浅一算,怎么也有两三千两,比他这十几年来为我采买礼物的钱还要多出数倍。

当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落魄的少爷也比常人强。

只是不知他那点积蓄还能撑多久。

6

再见到柳絮絮,已经是半月之后了。

我在逛街时,正好撞见她从异珍阁出来。

此时她的肤色白皙透亮了许多,小腹也有了明显的隆起。

看起来被沈乘意养得不错。

见到我,她一改之前的怯懦,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贺小姐,许久不见。」

我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不久,我们半月前才见过。」

若是可以,我倒是希望从没与她见过。

想起上次沈乘意为她大闹贺府,我皱了皱眉,默默同她拉开了距离,半点不想沾染麻烦。

柳絮絮明显一愣,脸上的笑容也僵了片刻。

随即才回过神来,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道:

「贺小姐也是来取首饰的吗?相公说这异珍阁的雕工最好,特意让我来制了一对玉佩呢。」

我眯了眯眸子,这才注意到她腰间系了一块玉佩,上好的白玉被雕刻成了绽放的莲花,晶莹温润,栩栩如生。

当真是好大一朵白莲。

然而我看这块白玉却是眼熟得紧,打量片刻才猛然想起,这块玉牌,应是我当初送予沈乘意定情之物。

无他,只因这般品相的白玉,只怕除了贺家,便也寻不出第二块了。

这块白玉原本有巴掌大,是当初爹爹意外所得,原是打算上贡宫中的。

恰逢沈乘意离京求学,爹爹便将这块白玉一分为二,制成了两块玉佩。

一块给了我,一块给了沈乘意,取了个珠联璧合之意,权当是我送他的定情之物。

现如今,那本就已经被一分为二的玉佩,再度被分割成了两块,就这样明晃晃地系在她的腰间。

柳絮絮兴许是想恶心我一番。

我也确实被恶心到了,顶好的一块玉,一分再分,竟是变成了这般小家子气的模样。

也罢,想来这块玉应该是除了那些散碎银两外,沈乘意现下最能拿得出手的物件了。

区区一块玉佩而已,全当是打发叫花子了。

抬眸,望着柳絮絮藏着得意的双眸,我漫不经心道:

「什么首饰还要本小姐亲自来取?这种活应是下人来做才是。」

7

仰仗着沈乘意昔日攒下的钱财,柳絮絮真真是过了一段挥金如土的日子。

只可惜再高的金山也有挖空的一天,更何况沈乘意当惯了衣来伸手的世家公子,全然没有自己赚钱的门路。

不过月余的光景,便听闻沈府的日子似拮据起来了,府里有不少下人都被打发走了。

眼下沈乘意正四处奔走,想要谋个像样的生计。

中秋灯会,京中热闹得紧,我同京兆府尹家的嫡女洛晚吟一起游湖赏灯,听着她一路同我讲近来京中的趣事。

一如往常,沈乘意同柳絮絮的那点事,依旧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洛晚吟与我关系极好,退婚一事令她如今很是不满沈乘意,每每听到关于他和柳絮絮的事,都要义愤填膺地骂上半晌。

我品着茶,浅笑着耐心听她骂,时不时还会递上一杯茶让她润润嗓。

直到一壶茶快要见底,她才终是泄完愤,偃旗息鼓了。

「要我说,这沈乘意真真是瞎了眼,那柳絮絮明明就半点不如你。」

一杯茶水下肚,洛晚吟长叹了一口气。

我笑着安慰道:「你也道他眼瞎,都说瞎猫碰上死耗子,我可不愿意当那只死耗子。」

洛晚吟娇嗔地望了我一眼,面色稍有缓和:「也就是你大度,任凭他们兴风作浪。」

我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倒不是我真有多大度,只是我这身子,好歹也是娇养起来的,金贵得很,若是为了些不值当的人受了气,实在是亏得紧。

我正想着,洛晚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道:

「南枝,你可知,今日陛下新调任的翰林学士上任了。」

我点了点头:「自然知道,听闻陛下很是倚重这位新翰林,不仅给了他翰林官位,还赏了他千两黄金,这般赏赐,在百官当中也算得是头等了。」

洛晚吟忽而凑近我,压低声音继续道:「那你可知道,这位新翰林,和沈家有些渊源。」

我?

斟茶的手顿了顿,我有些疑惑的望向洛晚吟。

洛晚吟挑眉一笑,杏眸中盈满了幸灾乐祸的光:

「新翰林名叫沈檀,听说是沈家远亲,算起来应是沈乘意的堂哥。今日沈翰林刚一上任,沈乘意和他那个乡野新妇便拎着贺礼上门了,说是想叙叙旧。」

说着,她略微一顿,才继续道:

「却不想沈乘意直接吃了个闭门羹,连翰林府的大门都没能进,甚是狼狈。」

沈檀?

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由得怔了怔神。

新翰林姓沈我是知道的,但却从没想过与沈家有关系,更没想过会是沈檀。

说起来,不光是沈乘意,我与这沈檀,也是相识的。

沈檀确实沈家远亲,而且我与沈乘意年幼时,还曾与他相处过一段时日。

和沈伯父的际遇相似,沈檀的父亲也曾过得穷困潦倒。

可不同的是,沈伯父还有我爹这个兄弟知己,沈檀的父亲就远没有这么幸运。

我六岁那年,南方大旱,粮食比金子还贵。

沈檀的爹娘双双饿死在了那场旱灾中,唯有沈檀靠着一块饼,撑了整整七日,等到了赶去赈灾的沈伯父。

沈伯父不忍沈檀无依无靠,将他领回了京城养育,这一养就是三年。

三年间,沈檀一直勤于学业,不仅做得一手好文章,在治国之策上也颇有独到见解,也算是个少年英才。

就连那时还只是太子的陛下,也十分看重他。

直到我九岁那年,南方来了两个人,接走了沈檀。

沈伯父说,那两个人是沈檀的表叔,如今也算是发迹了,便将他接回去亲自抚养了。

听闻沈檀被接回去后依旧勤学,哪怕是在名人辈出的南方,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

后来沈乘意外出求学,我也开始忙于接管打理贺家产业,日渐繁忙,便极少再听闻与他有关的事了。

只是没想到,现如今,他又回到了京城,还成了新上任的翰林学士。

8

回府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洛晚吟的话,她说沈檀让沈乘意吃了个闭门羹,这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毕竟沈伯父对沈檀有恩,沈乘意幼时与沈檀亦是亲如手足兄弟。

按照沈檀的性子,哪怕知道沈乘意如今与相府不和,也断然不会一点情面也不给沈乘意留。

还不待我想明白这其中缘由,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有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笔直宽阔的路上,一位穿着褴褛的老妇人横躺在道路中间,还不时发出细微的呻吟声,应该是有些身体不适。

见我掀开了马车帘布,车夫连忙道:

「小姐,马车刚驶到这里,就见这老妇躺在路中,我们可没碰上她。」

我摆摆手,没有回应车夫,只细细观察了一下不远处的老妇。

这老妇看起来面黄肌瘦,双唇干裂,气若游丝,但身上却不见伤口,所以应该不是受伤,而是饿坏了。

自皇帝表哥登基以来,京中时常会开设粥棚接济贫苦百姓。

纵使是街边乞丐,也能隔三岔五喝上一碗白粥。

若我没猜错,这老妇应该不是京中百姓,多半是路上花光了盘缠,饿了许久,才会晕倒在路中央的。

一旁的车夫沉着脸,眼神有些无措,一时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毕竟这晕倒讹人的事,他也没少听说。

我收回目光,对着车夫吩咐:「去将这老人家扶到一旁吧,她应该是饿了,再给她买点吃的。」

车夫点点头,随即将马车停靠到路旁,按照我的安排去安顿老妇了。

直到一碗温热的白粥下肚,老妇才渐渐有了力气。

她满怀感激地看着车夫,枯瘦的手指紧紧拉住车夫的衣袖,想要道谢。

但车夫却指了指马车,老妇人回过头,这才看到了站在马车旁的我。

遥遥相望,老妇人扬起一抹笑,对着我点了点头。

我微微颔首,不做言语。

安顿好老妇,车夫回到马车上,蹙眉道:

「这老人家也是个可怜人,说是儿媳与人私奔了,她和儿子一起来京城找儿媳,结果半路遇上贼匪,不仅被劫了盘缠,还和儿子走失了。」

「那便帮她找个落脚处吧,再领她去一趟京兆府,让洛叔叔看看能不能帮她寻下走失的儿子。」

放下马车帘布,我淡淡说着。

却在帘布彻底落下的一瞬间,恍然瞥见不远处的街角,一抹月牙白的身影一晃而过。

沈檀?

这身影,与我记忆中的他,倒是极为相似。

9

沈乘意的日子终究是愈发难熬了,府中的下人打发了一个又一个。

起初还能靠着缩减开销维持,后来竟是到了需要变卖财物的地步。

且不说柳絮絮这段时日以来的挥霍无度,就光说关系打点,便已经花销甚多。

为了能够谋得一个体面生计,沈乘意没少去拜访京中权贵。

但凡登门拜访,就必是要送礼打点,否则别人凭何帮你。

虽然如今沈乘意与丞相府翻了脸,但他到底曾是相府少爷,出手自然不能太过寒酸。

起先也不是没人认真为沈乘意谋差事,可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任何体面像样的差事都是抢手的香饽饽。

加之沈伯父有意让沈乘意多吃些苦头,没少在背地里使绊子,因此能落到沈乘意手上的活,多半都又苦又累。

白花花的银子砸出去,却不见半点水花,折腾了几回之后,沈乘意便死心了。

谋生的路子断了,家中却还有人等着他赡养。

过了几个月锦衣玉食的日子,柳絮絮再也不愿委屈自己,便仗着养胎的名头,依旧是日日丹参燕窝滋补不断。

沈乘意满腹苦水无处倾吐,倒是又回了相府几次,只不过每次迎接他的,都是相府紧闭的大门。

他次次无功而返,被磨得日渐颓唐起来。

沈乘意和柳絮絮的日子难捱,我的日子却是过得甚是滋润。

一大早,沈伯母便遣人给我送来了一盒东珠,说是陛下刚赏给相府的,正巧让我置办点新首饰。

看着一颗颗流光溢彩的东珠,我嘱咐月儿替我取来了一对贵妃镯,打算前去探望一下沈伯母。

与相府相隔尚远,我便听到了一阵摔砸瓷器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清脆的耳光声。

一踏进相府,就见沈乘意和沈伯母正站在前院中,二人脚边散落了一地的金银细软,还有不少名贵瓷器。

沈伯母沉着脸,直直地望着沈乘意,眼底全是难掩的失望。

而沈乘意则顶着一张略微有些红肿的脸,满眼愤恨地瞪着沈伯母。

他看到我,当即黑了脸道:「贺南枝,你来做什么?」

我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与你何干?」

「这里是相府!」

他声音忽然拔高,双目猩红:

「这座宅子姓沈不姓贺,是我沈家的地方,你来干嘛,我自然有权知道!」

我挑了挑眉,正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沈伯母忽然走到了我跟前,对着他冷冷开口:

「你也知道这里是相府,你也知道你自己姓沈?」

「既然知道,竟还能作出这般有辱沈家门风的事来!」

沈乘意被沈伯母斥责得愣了片刻,随即便紧紧捏了捏拳,似在忍着怒气。

「娘!我可是你和爹的亲儿子!你们怎么忍心真的如此对我不管不顾??」

「难道贺家和贺家那点臭钱在你们心里,就真的比我这个儿子还要重要吗?」

听到这话,我明显感觉到沈伯母的身形虚晃了一下,应是真的有些气急了。

「我与你爹这么多年来自问从未亏欠过你,贺家更是一直视你如己出,为你悉心铺路。」

「结果却将你教养成了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沈乘意面露讥讽:

「到底是我沈乘意忘恩负义,还是你们沈贺两家无情无义?你们不顾我也就算了,可絮絮到底怀的是沈家的种!」

「你们如此偏爱贺南枝,偏信贺家,难道你们百年之后,还指望贺家人替你们守孝吗?」

沈伯母冷冷地盯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望向一旁的家丁:

「来人,将这人给我赶出去,日后不准他再踏进我相府半步!否则我唯你们是问!」

家丁们动作极快,没多久就将沈乘意拖到了门外。

为防止他继续闹事,沈伯母还特意吩咐了两个家丁到门口盯着他。

直到外面渐渐没了动静,沈伯母才牵着我的手,将我拉到了前厅落座。

一番折腾下来,沈伯母看起来难免有些憔悴,心情也受了影响。

我将带来的贵妃镯戴到沈伯母手上,笑着安慰道:

「沈伯母莫要因为这些事忧愁,若是伤了心神,便就得不偿失了。」

沈伯母的神色稍有缓和,拍了拍我的手,甚是欣慰:

「还是南枝你懂事,不像意儿,尽是让我和他爹担忧烦心。」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这才知晓,原来是沈乘意府中的银钱彻底用光了,不得已便断了柳絮絮的补品,谁知柳絮絮竟为此狠狠地闹了他一场。

受不住柳絮絮的哭闹,又实在是心疼柳絮絮和她腹中的孩子,沈乘意便趁着沈府没人的时候硬闯进了府中,想要带走一些值钱物件,但却被外出归来的沈伯母撞了个正着。

沈伯母长叹了一声,言语间尽是气恼悔恨:

「之前他意气用事也就罢了,如今竟是被那女人迷了心窍,居然做出这般偷盗行径,家门不幸啊。」

我有些哑然,确实是没想到沈乘意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若说之前沈伯母对沈乘意还抱有些许不舍,现如今,倒是真的对他失望至极了。

10

本以为,彻底和沈家撕破脸皮后,沈乘意能消停一些。

却不想经此一遭后,柳絮絮却彻底坐不住了。

当天夜里,柳絮絮便捧着愈发显怀的孕肚,泪眼朦胧地在相府前哭诉了将近半个时辰,引来了不少百姓的驻足。

她则字字落泪,句句悲戚,言语间全是对相府的斥责和埋怨。

如她所愿,一夜之间,京中流言四起,说的都是沈家无情无义,不仅对嫡亲儿子不管不顾,还不认自家的血脉,放任儿子和有孕在身的儿媳在外自生自灭。

月儿一边为我斟茶,一边唉声叹气。

她刚从外面回来,说如今不光是沈家被人议论,就连贺家都沾上了教唆相爷的骂名。

对于如今这番景象,我并不觉得意外。

毕竟沈贺两家关系匪浅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情,而且柳絮絮也一直将贺家视为她嫁入相府的最大阻碍。

我正感叹柳絮絮实在是糊涂得紧,就见洛晚吟忽然来了,还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喜色。

我望着她轻轻挑了挑眉,问道:「找我何事?」

她朝着我嘿嘿一笑,明媚的小脸忍不住扬了一扬:「我来邀你去看戏。」

我不由得一愣,看戏?

这一大早的,哪有戏班开场?

见我满面疑惑,洛晚吟却是半个字也不愿多说,只连忙招呼月儿叫来马车,不由分说将我推进了马车里。

只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她说带我看戏,是到京兆府看,而且还是关于柳絮絮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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