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青山入我怀,你入我梦来》
我是沈府二小姐,我有个秘密。
我只是冒名顶替的烟花女子,偷了真正的二小姐的玉佩上门认亲,夺走了她的人生。
三年后,我的哥哥带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执意要娶她为妻。
而这个女子,正是那个被我顶替了的,真正的二小姐。
如果要保守住我的秘密,我就要眼睁睁看着这对亲兄妹,成亲圆房。
终于,我决定去杀了她……
1.
我想我即将见证沈府最鼎盛繁华的时期了。
我父亲是内阁首辅,位高权重,极得皇上信任;我哥哥沈观言曾经是太子伴读,和太子一同长大,前几年在父亲的一力支持下入阁,人人都要敬他一声小阁老;太子妃甄选不日即将开始,我姐姐沈归瑜要去参选,并且势在必得。
而我,沈府二小姐,什么都没有。
没错,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要怪就怪我是庶出,还是个流落在外长到十四岁才自己找回来的庶出,我的出现本身就是个错误,不受宠爱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一个人如果什么都没有,但是什么都不贪图,那他能过得好;如果他欲念重,但什么都有,那也能过得好。
最怕的就是我这样,什么都想要,但什么都没有。
我很想为自己争一争,很想。
所以我去求了沈观言。
2.
名义上我是沈家二小姐,可其实从来不算是沈府的主人。在沈府的这三年里,也只有沈观言我能说上两句话。
父亲收留我只是出于责任,怕我出去败坏沈家门风罢了;那当家主母更不会对我有好脸色;沈归瑜瞧不上我,从来视我如无物。只有沈观言,他性情温和谦恭,虽然对我也不算多亲近,但还会保持最基本的礼节,也会注意不短了我的吃穿用度。
我能预见自己往后的人生。父亲迟早会退下来,会死,沈归瑜会出嫁,没有人能看顾我,当家主母不把我赶出去就算她仁慈。等沈观言上位成内阁首辅,他就是沈府的主人,只有他能看顾我一二。所以我一直巴结着他,说是巴结,其实又不敢巴结得太刻意,怕招致他反感。
三年来我从来没主动要过什么东西,尤其不敢和沈归瑜争,管是料子还是珠花,从来都是让她先选。
只有这次我想跟她争。
我也想去参加太子妃甄选。
就算做不了正妃,做个侧妃也是好的,哪怕只是个侍妾呢?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却想去试试这水到底有多深。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向往那个人世间极致繁华的权力中心,哪怕只是太子侍妾,也比在外面随便嫁了什么人要强。就算那是个漩涡最后将我卷入其中,我也死而无憾。
我这一生只有这一个愿望,只有这一个目标。
我要永远往高处走。
永远。
3.
沈观言其实不大愿意我去和沈归瑜争。理由我是知道的。
我长得比沈归瑜漂亮太多了……
沈夫人老说我长了一双狐狸眼睛,一看就不安分。
那,脸就长这样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去参选无疑是拉低沈归瑜的中选几率,但这三年来我一直谨小慎微事事谦卑,我低声下气地恳求,沈观言到底还是答应了。
他心软,我知道。父亲一直觉得这是他最大的缺陷。
答应我的第二天,他就奉命去沧州视察水灾了。我很担心他在选秀之前回不来,如果他回不来,就没人帮我从中斡旋,沈府的其他人不会让我去的。
好在,选秀前三天,他回来了。
但是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我只知道她叫白素盏,
他在沧州捡回了她,然后把她带在身边,执意让她入府。全府上下都反对,但沈观言还是把她安排进厢房,只不过连家里人的面都见不上。只有我带了我自己做的糕点去拜访她。
沈观言这么喜欢她,向她示好就是讨好沈观言。
况且我也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这样迷了他的心窍。
我去她房门口叩门,门里响起一个娇柔婉丽的声音:「请问是哪位?」
「白姑娘,我是沈观言的二妹沈归瑶,来看看你。我带了我自己做的糕点,请你尝尝。」
然后,门开了。
看见她的一瞬间,我手里的食盒摔在地上。
她弯身帮我捡,我手忙脚乱,吓得连话都不会说。
她直起身子,奇怪地盯着我:「沈二小姐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反应过来,挂上笑,摇摇头:「没什么,见白姑娘生得太好看,一时看呆了。你慢慢享用,我先走了。」
然后我逃一样地离开了。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白素盏这张脸。
4.
事情总要解决,我不能一味逃避。于是,逃出不远,我又折返了回去,敲开她的门,假意和她闲话家常。聊到最后我问她,和沈观言是否行了周公之礼。她羞怯地摇摇头,说她目下还在养病,身子还没好,起码要养上半年才行。
我又问她,家就是沧州的吗?
「似乎不是,应该是从别的地方辗转到沧州的,可是三年前我生过一场病,病好了之后忘记了很多事,我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了。」
白素盏的回答并不能让我完全放下心来,她的出现让我这整晚都没睡着觉。
第二天一早,我趁沈观言去上朝之前拦住他。我本来想说他不能和白素盏在一起,但他见了我,却对我道谢。
「素盏说了昨日你去看她的事,你带去的糕点她很喜欢。全府上下只有你待她和善,她很感谢你,我也是。」
我到嘴边的话一下就说不出口了。
沈观言这么喜欢她,我不能得罪沈观言,因为我得靠他才能去参加选秀……
我脸上带着笑说应该的,毕竟是哥哥喜欢的人嘛;同时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自己:沈归瑶,你没良心难道还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吗?只要白素盏的真实身份不露馅,你的真实身份不露馅,他们怎么折腾都跟你没关系了!别管闲事了!
对,我就是个没良心的人,没良心才能过得好。
5.
选秀没能如期开始,太子病了,因此推迟到半月之后。
宫里传出消息,太子喜欢会弹琴的女子。
消息一出,沈府上下都乱了。
沈归瑜不会弹琴。
从现在开始学,半个月后能学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沈府紧急从沉烟楼请了最负盛名的琴师来教沈归瑜弹琴。
因为我也参加选秀,父亲破天荒地允许我和她一起学。
沉烟楼是京城一等一的风流销金窟,说白了,就是青楼。我不想去见沉烟楼的人。但父亲的意思是,要么不去选秀,要去,就不能丢沈家的脸,逼着我去学。
琴师着一袭白衣,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又看了看沈归瑜,低下头。
「在下蕊生,有幸教习二位小姐弹琴。不过……」他重新把我目光投向我,「二小姐应该会弹琴吧?」
沈归瑜狐疑地看向我,蕊生不紧不慢地替我找补:「瞧着手指是适合弹琴的样子,所以我以为二小姐学过。」
什么叫以为我学过?哈,我觉得他就是想害死我。
我笨拙地做出一副初学者的样子跟着他学弹琴,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沈归瑜回房练习去了,蕊生拦住我。
我抬眼看他,就像看陌生人:「还有什么事吗?」
「……红芍。」
「您慎言,这里没有什么红芍,我是沈归瑶。」
6.
三年前我还没回到沈府,那时我只是沉烟楼的一个丫头,没有姓氏,叫红芍。从我十一岁的时候,妈妈就看中我将来会生一副好样貌,琴棋书画样样找最好的人教我。
那时,教我弹琴的,就是蕊生。
但其实他只大我三岁。他母亲是青楼里头卖笑的,生下了他,本要送出去,临了却又反悔了。他长到十岁的时候,他母亲不舍得他将来做娈童,好说歹说让他学了弹琴,在沉烟楼里做琴师。
我吃着妈妈的,用着妈妈的,却不甘心在沉烟楼里做妓女。我见了太多下场凄凉的所谓花魁,花无百日红,年老色衰时,就算做杂事人家都嫌你身子太娇做不好活计。
我很想逃离那个地方,但我没有钱,一个女孩子,贸然跑出去也活不下去,一旦被抓回来,就更没可能离开沉烟楼了。十五及笄就要登台,年纪越大我越坐不住。
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想离开,就是蕊生。
他许诺会带我离开,可我怎么能指望一个青楼里头弹琴的?
我对他说,你帮我攒银子,所有的银子都交给我,我们攒住了银钱好赎身。
蕊生是个老实人,然后他就真的把他收的所有打赏和月钱都交给我,但其实也没多少钱。我估摸着路费攒够了,终于在及笄前三个月趁人不备跑出了沉烟楼,也没有告知他一声。
那年我十四岁,我跑到了沈府。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如今再见,他还是蕊生,我却不是红芍了。
7.
蕊生沉静地盯着我,我从他的眼神里倒是看不出责怪,但当初我就那么拿着他的钱一走了之,他怎么可能不怪我?他是人,又不是菩萨。
「你不想知道你走后楼里怎么样了吗?你就……不关心那之后我怎么样了吗?」
「不想。」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从踏出沉烟楼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首往后看。不管身后的东西有多美好,有多令人不舍,都不行。
况且沉烟楼又不美好。
他没有追上来,在我身后开口:「一入宫门深似海,你现在的境遇已经很好了,还需要再进一步么?」
我停下脚步:「我有再进一步的机会,为什么不能往前迈出这一步?」
「真的沈二小姐可以再进一步,但你自己清楚你不是。」
我猛然回过头,死死盯着他,他还是那副表情,接着说下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变成沈归瑶的,但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是假的就总有露马脚的一天,你已经得到够多了,而这些东西本都不属于你。」
所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听他的说教,一点都不想。我觉得他说这话十分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人要各安天命,不是自己的不要去争,可等着我的是什么样的天命?沉沦在青楼里,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凭什么为什么?他甘愿终生为贱籍,我不愿意!他好歹还能弹一辈子琴不用去伺候人,可我呢?!如果不跑出去,等着我的会是什么?
往前走上一步,就是金尊玉贵的首辅千金,退回那一步,就是贱如秋草的青楼妓子,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这个选择很难做吗?我相信换了任何人都会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的。
至于那个被我顶替了的真的沈归瑶?
谁管她。
我自己都自身难保的时候,难道还有余力分出一份慈悲给她吗?我又不是菩萨,反正我不要入地狱,谁爱入谁就入,必要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把人一脚踹下去。
反正我本来就不是好人。
8.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在稳坐高台三年后重新想起了那个被我改变了命运轨迹的沈二小姐。
因为她出现在了我身边。
白素盏。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那张脸。
当年,我趁着夜色跑出沉烟楼,刚跑出那条街,就在路口看见了晕倒在地的她。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她。
但那时候,我想的并不是救人。我以为她死了,只是想看看她身上有没有银钱或者别的什么我能用得上的东西。凑近了我才发现她胸口还有起伏,只是晕过去了,但我拍了她几下,她也没反应,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搜起她的身来,钱没搜出来,只搜出来一封信和一个玉佩。
我读了读,那信应当是她母亲写的。她母亲成了官妓,但是进教坊司的时候已经身怀有孕,生下了她,她在教坊司长大,如今已然十四岁,继续沦落在教坊司里就要走上和母亲一样的路了,所以她的母亲想尽办法,拼死把她送了出来,让她带着这封信和这块玉佩去找如今的首辅沈嵩山,沈嵩山就是她生父。
后来的事,很明显,我夺走了属于她的命运,拿着信和玉佩上门认亲去了。
作为补偿,我把原本备好的盘缠给她了。
我知道这根本无法补偿万一,但我也只能在心里说一声对不起。这个世道,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孤身一人想在外活下去太难了,如果有条更平坦的荣华大道,我绝对不要孤零零地流落在世间受苦。
我从没想过乞求她的原谅,因为我知道,她不可能原谅我。
我也不需要她的原谅。
只要能过上好日子,我根本不在乎有多少人恨我。
所以,我取代了她。
至今我也不知道白素盏是不是她一直以来的名字,因为沈归瑶这个名字是沈嵩山取的。
她说她什么都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她应该不知道我是三年前回来的,只要她不知道,就理应不会把我和她三年前的事联系到一起。
可我总觉得她来到沈府不是一个巧合,甚至说不定她根本就是为了夺回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才回来的……
更麻烦的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遥远的沧州和沈观言搭上线。
她才是真的沈二小姐,沈嵩山是她爹,沈观言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好在她还在养病,他们之间还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他们要是真的在一起了,那就是我造的孽。
我宁愿白素盏孤零零地死在外头,而不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由我一力造成的恶果展示给我看。
9.
选秀开始之前,蕊生就暂住在沈府。
我找到蕊生。
他对此感到诧异,我直接开门见山:「我需要你帮我个忙,你愿意帮我吗?……蕊生哥哥。」
没有联络感情,没有追忆往昔,因为我知道也没什么可追忆的,往昔就是我辜负了他,仅此而已。所以不如单刀直入。但听见我喊蕊生哥哥的时候,他的表情还是有一瞬的松动。
他依旧心软。
「你说来听听。」
我指向白素盏所在的厢房:「你能不能去勾引她,然后也不用真的引火上身,只要让她自己离开沈府就行了。」
他沉默半晌:「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不是小阁老带回来的人吗?她对你有什么威胁吗?」
我当然不能说她就是真的沈二小姐而且马上就要和沈观言在一起了,只能搪塞过去:「你不帮就算了。」
我作势要走,他拉住我的衣袖:「如果我不帮你,你准备怎么做?」
还不等我回答,他自顾自地接下去了。
「找人把她绑走?找人玷污了她的清白?甚至,干脆找人杀了她?或者你亲自上阵杀了她?」
我回身看着他。
原来在他心里我就是这种形象。
不过我也不难过,因为好像确实是我干得出来的事。他会这么想我,我一点都不奇怪。
10.
所以我决定自己去杀白素盏了。
白素盏活着的每一天对我都是折磨,我需要时刻担心我是冒牌货这件事会不会败露,需要担心她会不会真的嫁给沈观言。我不要受这种折磨,谁也别想挡在我前行的路上。
所以,我知道我对不起白素盏,但是也就只能对不起了。
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愧疚只会耽误我往后的人生,我选择无视。我只能无视。
几日后,我又做了一盒糕点给她提过去,但是这次,我在里头下了些东西。
我会在她毙命后藏起她的尸体,处理掉糕点。我不知道我能否做得天衣无缝,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同样是做选择,这一次,进一步退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我只能赌。
白素盏笑盈盈地迎我进门,我把糕点拿出来在桌上排开请她尝尝。她拈起一块玫瑰酥放到唇边,又突然放下了,疑惑地看向我:「府里其他人都不喜欢我,你怎么愿意时时来看我呢?」
我一点儿都不想回答问题,我只想让她赶紧吃,所以就随口应付着:「我哥哥喜欢你,我当然也要对你好。」
「是么。」她重新拈起糕点,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笑容收敛了。
下一瞬,她闪身到我身后,一把尖刀抵在我脖颈上。
「那你为何要来毒害我呢?二小姐?」
……她的身手竟然这么好么?她为什么能闻出糕点里掺了毒药?
「沈二小姐,你别说什么你不知道或者你没有下毒之类的话,你要是能吃下一块儿,我便信你真不知情。」
我僵着颈子说不出话,一瞬间额前便落下了大颗大颗的冷汗。
「不然,我就只能让你暴毙当场了。告诉你,这把刀是沈观言送我防身的,只要验出糕点里有毒,我便是自卫,就算你是他妹妹,他也绝不会倾向于你。如何呢?」
我想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目的没达成,我还整个人折进了白素盏手里。
这一刻我恍惚想起些诸如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之类的话,我从她手里夺走的东西,如今又要覆灭在她手里,这难不成是因果报应?
突然,门被急促地敲了六下,然后又缓慢地敲了两下。白素盏没有离开我半步,朝着门口喊了一声:「进来相见。」
这时的她中气十足冷静提防,与平素弱不禁风的样子全然不同。
沈观言被她骗了,我也是。
门被推开了,我不敢回头,但是却听见了蕊生的声音。
「放她一命。我以性命担保,她不会再坏你的事。」
我诧异地回过头,蕊生就站在门口,正把一枚银色的令箭扔给白素盏。她一把抓住飞在半空的令箭,拿在手里反复打量,表情明显变了,抬眼看向蕊生,眉毛一跳:「给我?」
蕊生点点头。
我恍惚间觉得,我还是太单纯了。
三年过去了,如今再见,我自然不再是红芍。
但或许他也已不是蕊生了。
11.
蕊生把我从白素盏房里领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那些有毒的糕点。云里雾里中,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达成了某种我不了解的共识,蕊生用一个似乎还算珍贵的东西从她手中换了我一命。
他把我领到他房中,倒掉了那些有毒的糕点。
「红芍,你继续待在沈府只会遭祸。我是说认真的,你跟我走吧。」
即使他救了我,我也不能轻信他言这么轻易就放弃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一切。我问为什么,他说,他和白素盏算旧识,他在进沈府教琴艺之前,不知道她也在,她进来绝对是有目的的,凡她出手,铁定是要死人的,只是不知道死的会是谁。
沈府里头的,主事的,值得成为暗杀目标的,只有两个人,不是沈嵩山,就是沈观言。
倘若死的是沈观言,沈家后继无人,只怕富贵难继;而假如要死的是沈嵩山,沈家会在顷刻间树倒猢狲散。
无论如何,我这个庶女到时只怕下场都不会好。
我又问他,那白素盏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只说了三个字。
天机楼。
我不知道天机楼是什么地方,正要追问,他却拉起我的手,诚挚地盯着我的双眼,说,跟我走吧。
纵使他说得这样明白,我还是不能跟他走。
白素盏接近沈观言,那想必是就要杀他了。我与这个便宜哥哥无甚情分,才不在意他的死活。只要我成功进了太子府,沈观言一死,往后沈嵩山能指望的说不定只有我了。我会在沈府出大变故之前跳出去,爬向更高处。
因此,我摇头拒绝了蕊生:「沈府是将生变,但只要太子相中我,我就不在沈府了。你说是么?蕊生哥哥。」
蕊生表情很复杂,双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还没等他说出来,就响起了叩门声。
他朝门外问了一声:「哪位?」
门外响起的是沈归瑜的声音。
「林先生,是我。」
呵,出乎意料啊。
一个大家闺秀闺阁女儿,家教这样严,竟也会趁夜来敲一个外家男子的房门么?
我四下打量,唯有床下可躲,就钻了进去。我从床下看见蕊生给沈归瑜开了门,沈归瑜送来一盒糕点。她左一声林先生,右一声林先生,听着陌生得很,我都不晓得蕊生原来是有姓的。青楼里的人谁有姓氏?
我能看见她的脸带着一抹娇羞艳丽的绯红,似是而非地请教了些琴艺技巧,实际上只怕都左耳进右耳出了,哪是来学琴的,分明是来瞧人的。
这倒也不奇怪。蕊生琴弹得极好,他十四岁时便能做我师父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琴技更是精进,说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也绝不夸张。他生得好看,青楼栖身这些年,养出他与寻常男子不同的一种温润气质,却又不沾女气脂粉气,当得起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沈归瑜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乍然见了这等男子,便心动了,简直是再寻常不过。别说她一个闺阁女子了,在我还没离开沉烟楼的时候,甚至有大官儿看中了他非要赎身的。楼里看上他的女人更是不计其数。
或许我曾经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吧。
那也只是曾经了。
沈归瑜走了之后,我从床下爬出来。那叠糕点他动也没动。
她的心思,他一定也看出来了。他见的各色美人和凡尘俗事中的男欢女爱,多得数不清,想必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凭良心说,沈归瑜喜欢上他,对她自己一点儿都不公平。蕊生想的话,是能把她玩儿得团团转的。
我问蕊生,你要怎么解决这位首辅家的嫡出大小姐?蕊生说,反正她也不会放弃太子妃的甄选,到了日子他一走,和沈归瑜就再无交集了。
我拉起蕊生的手,几乎是哀求地说,蕊生,请你再同她虚与委蛇一阵子吧。
蕊生不明就里。
「最好还能给她些承诺。你知道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容易为了情情爱爱头脑发热了。我想,为了权势,太子应当也是必定要选个沈府女子的,只要你哄着她不认真参加甄选,甚至压根不参加甄选,那我进太子府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蕊生皱眉看着我,眼神很陌生。
「蕊生哥哥,你……不愿帮我么?不愿帮我过上更好的生活么?你说过,沈府要出事了,我不能留在沈府了。求求你了,蕊生哥哥。」
他在我这样叫他时依然会流露出不忍的表情,他愿意付出代价从白素盏手里救我,我不知道他对我是否依然有情,但铁定会心软。况且这对他来说根本就不难,他青楼出身,怎能不会哄女人?事成后走人就好,举手之劳罢了。
「举手之劳,不是么,蕊生哥哥。」
许久,他点了点头。
12.
我在蕊生的房间附近留心了几日,沈归瑜偶尔还是会来找蕊生,白日里看蕊生的眼神越发露骨,我便放下心来。
离选秀只有三日了,沈归瑜依然没有要退出甄选的意思。无论如何她也是大家出身的女儿,或许我高估了男女情爱在她心中的分量,她还是晓得利弊的。
她自己不愿走,我只能出手帮她一把了。
于是,这晚,当她再次到了蕊生房中时,一个小厮撞开了门,撞见了蕊生房中的大小姐。小厮没有惊慌地退下,而是高声呼喊引来了不少下人,甚至惊动了沈夫人和沈观言。尽管沈夫人和沈观言严令所有人管住嘴,但第二日,沈家大小姐夜半三更在一个青楼琴师房中的事还是传遍了京城。
这当中也许有人是舌头长吧,但也有的是为财死罢了。
不然那撞破了主子私事的小厮怎么敢高声叫喊呢?
尽管他们什么都没发生。蕊生有良心,从始至终,他压根就没碰过她。但那一句流言已经留给了人们足够多的想象空间,人们会自动补足这个故事,补得足够香艳旖旎满室春光。
太子不可能要一个失了名节有污点的女子。沈归瑜完了。
那么,被沈观言和沈夫人堵了的蕊生如何了?
蕊生当夜就被捆在柴房了。
对于蕊生和沈归瑜,我只能说,很抱歉。但世事就是如此,想要往上爬,总要踩着旁人。过去踩了白素盏,如今,便请他们二位借我几分力吧。
13.
出于怜悯,我悄悄去见了蕊生一面。沈归瑜被锁在了自己房中,而他被拷打了一顿,伤痕累累地捆着。
最叫人惋惜的,是他的脸被打得破了相,一道血痂从他左边眉尾延伸到右边嘴角,是鞭子抽出来的,伤口深得很,是铁定要留疤的了。
听说,这是沈观言的意思。沈观言恨他一张好皮相迷惑了沈归瑜,非要毁了他的脸给他个教训不可。
看见这道血痂的瞬间,要说我内心连一丝愧疚都没有,那也是假的。但愧疚又如何?我这一生有很多感到愧疚的瞬间,并不耽误我继续向上爬,继续不择手段。没错,我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见我来,蕊生艰难地抬眼皮看我,开口时,声音虚弱:「红芍……你何必非要如此。」
我犹自装傻:「……什么?」
「你当我不知道么?人是你安排的,你将我和沈大小姐设计了……我不过一个琴师而已,不惜此身,可沈大小姐并未做错什么的……她如今不仅不能再选太子妃,连嫁人都难了……可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同她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你非要害她到如此地步么?」
他什么都看出来了,我只能收敛了笑容:「真是对不起了,蕊生哥哥。但除了说一声对不起,我也做不了什么。我不想害你,只是我不能让她挡在我前进的路上,所以不得不牺牲你。你若怨我,有仇请地狱再报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沉静,没再说什么怨我的话。
他越是不怨我我就越愧疚,但我还是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蕊生被劫走了,也没再回沉烟楼。
不消说,我猜,铁定是白素盏干的。
而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心里矛盾极了。
一方面,我庆幸蕊生被救走了,不会死在沈府,好歹有条活路。
可是另一方面,我宁愿他就这样死在沈府。
这样就再也没有人知晓我的秘密,无论是三年前的,还是三年后的。
14.
太子妃的甄选,我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地中选了,虽然只是个侧妃,我也已经很满意了。太子以后会继承大统,那我不也就是宫里的娘娘了么?想必到时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不信这帮闺阁里头长大的小姐会是我的对手。
太子是个敦厚温润的人,说话始终不疾不徐声气和缓,仿佛永远不会动气。
成婚第一晚他宿在太子妃房中,第二晚也没来我这。
因为我们成婚第二天,沈嵩山死了。太子和沈观言是自幼的交情,去吊唁并探望沈观言了。
我这个权势滔天的便宜爹,死了。
我对他的死不是全无感觉。毕竟他是沈府最大的靠山,他活着的时候,太子府里其他人总要敬我几分,他死了,我的靠山就没了。
至于哀伤?难过?倒是没有。
据说他死于急火攻心,人人都说他是叫沈归瑜给气死的。对他的身体,我还算了解,健康得很呢。况且他当权多年,受到的攻讦弹劾还少么?什么难听话没听过?什么离谱事儿没见过?他会叫沈归瑜给气死?这一定是白素盏的手笔。
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要杀的是沈嵩山。如今沈嵩山死了,她还会留在沈观言身边么?
大约沈归瑜自己也觉得是她做出了有辱门风的事,不仅自己坏了名节,还连累父亲成为笑柄,更是打乱了她参选的计划,因此才致使父亲急火攻心而死,所以她内疚得很。
沈嵩山头七一过,她上吊了。
听说被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僵了,冷冰冰的,头朝下垂着,大睁着眼,进门的人首先对上的就是她不甘的眼。
可惜。她和蕊生明明什么都没发生的。
这些养尊处优长大的人,不明白一个道理,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很多事就会坐实。沈嵩山不是她气死的也变成了她气死的。她和青楼琴师私定终身更成了真的。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不然她何故要自缢呢?
沈夫人素来最疼沈归瑜的,沈归瑜自尽后,她受了打击,也一病不起了。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偌大一个沈府,直接塌了一大半,只剩一个沈观言勉力撑持着了,但还是显得风雨飘摇。
说到底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而当初我就只是想让沈归瑜不能跟我争,仅此而已。谁料白素盏横生枝节,以至于事情硬是到了如今这样不可收拾的境地。我与她这一真一假两个沈家的女儿,倒算是联手毁了沈家。
我不是全无内疚的,好歹沈家养了我三年。
但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
带着负罪感是过不好的,我只要往上爬。
沈观言有时到太子府过话,我遥遥瞧一眼,人瘦了一大圈,都撑不起衣裳了,脸色也苍白。太子不在时,我便与他打招呼,悄悄问他,那位白姑娘如何了?
他木然摇摇头,说白素盏在沈嵩山死后就不知所踪了。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她做的。
我假模假样地拭泪,说,大哥,父亲和姐姐先后去了,沈府只剩你我撑着,你我得互帮互助,可不能叫沈家的权势富贵断在咱手里头。
沈观言点点头,说,归瑶,现在我就你这一个妹妹,沈家就你这一个女儿了,你得济事才行。能帮的,哥哥都会帮你的。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以前他何时对我如此亲昵过?还不是现在只能指望我了?
但我还是真挚地说,哥哥放心,我都明白,定当尽力。
沈嵩山三七过完之后,某一晚,一只鸽子落在了我窗前,腿上绑了个信筒。我好奇,便摘下来看。
虽然没有落款也没写我的名字,但这条子分明就是给我的。
上头如此写:
「因你一人害得沈府到如今地步,你一丝一毫也不愧疚么?你要血债血偿的。」
那不是蕊生的字迹。可是知晓此事的,唯有蕊生。
这之后,我实实忐忑了好几天,生怕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控诉我的罪过。
太子对我很好,他很喜欢听我弹琴,他其他姬妾也都不是我的对手,无论怎么看我都是前途坦荡,绝对不可以失去现有的一切,绝对不可以。
我想到了白素盏。
蕊生说过,白素盏出手定是要死人的。她有能耐在守卫森严的沈府悄无声息地杀掉沈嵩山。
如果我能联系上她,她也能替我杀了蕊生么?
而关于她,我只知道三个字。
天机楼。
15.
我根本不知道天机楼是做什么的,但只要有心寻,也不难得到些消息。辗转打听了快一个月,终于有了些眉目,我趁着还愿敬香的机会离府,在一间药铺的后院见到了天机楼的人。
我按打听出来的价码给他银子,叫他们替我杀一个人。他拿出一张纸,叫我写下所杀之人的身份,我仔仔细细地写下,沉烟楼,蕊生。
那人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一下:「夫人,这人不好动,能杀,但是,得加码儿。」
我不知道他一个琴师有什么不好动的,但只要能解决他,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给出了我能给的所有银财,他便拿出一本名册给我看,让我只挑顺眼的名字就好,无论我挑了谁,都一定能替我杀了我想杀的人。
我往后翻了几页,看见了「素盏」二字。
我指着这两个字说,就她了。但是,我希望她动手之前,能跟我见一面,我有事想问她。
三天后,我再次见到了白素盏。她换了身装束,完全不是在沈府时柔柔弱弱的样子了,身姿挺拔目光锐利。
她看见是我,笑了:「我当是谁要杀了林蕊生,原来是你?他从我手里救下你,我还以为你们是故交呢。」
「确实是故交,只是现在他不得不消失了。」
「听说,你有话想问我?问吧。」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第一个问题,蕊生是你救走的么?」
「是啊。不过现在又要杀他了,真奇妙。」
「第二个问题。我爹,是你杀的么?」
白素盏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是要报仇吗?」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雇你帮我杀人,怎么会跟你算这些旧账呢?」
她挑挑眉,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是啊。」
我接着问下去:「那,雇你杀他的人,是谁?」
她又挑了挑眉,笑容就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你真的想知道?」
我点了点头。
她笑容戏谑,露出细白贝齿:「那我就告诉你。沈观言,是沈观言雇我杀了沈嵩山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我死死盯着她:「这可不能说笑……」
她耸耸肩:「我没说笑。」
我依然心有疑虑:「倘若你说的是真的,难道大哥没交代过你这件事不能说?」
她笑得明快而嘲讽:「就算我告诉你又怎么样,你有证据吗?就算你有证据,沈家只剩你们两个了,难道你还要去检举他,眼睁睁看着沈家倒了不成?告诉你吧,在沈家的时候,我的雇主就是沈观言。」
16.
我看着白素盏的脸,觉得她如此陌生,一夕之间,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这么陌生。
沈观言在沈府出事之后形销骨立茶饭不思的样子,原来都是假的?这一刻,我只感到彻骨的寒冷,以及后怕。我哪来的胆子,竟然将沈观言当做善男信女,还以为他心软?
半晌,我深吸一口气:「如你所说,我不会去揭发我大哥。我只想知道前因后果,我大哥为什么要杀我爹。」
白素盏朝我伸出手:「银子。」
「……只要给你钱你什么都肯做?杀人?以及出卖你上一个雇主?」
她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傻子:「怎么?不为了钱谁肯长久做这一行?」
我摘了身上所有值钱的首饰给她,她挨个对着光看看,收进自己怀里,眉开眼笑。
「钱收了,该把你所知的一切告诉我了。」
「我不知道沈观言为什么要杀自己亲爹。他到天机楼找人的时候点名要个女杀手,还要最漂亮的,到沧州跟他汇合。他找杀手还要求外貌,起先几天我着实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可一直到进了你们沈府,他对我都没有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兴趣。你们觉得他喜欢我?那都是他装出来的,就为了让我在府里待得更顺理成章罢了。
「他要我最好做得无声无息,这是我三年来接过最贵的生意,同样的,期限也长,足有一年。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别让人查出来异常,别和他扯上关系。
「本来留给我的时间不少,不过正赶上林蕊生和沈归瑜出了事,我想我要是这时候弄死那老头子,外人都会觉得他是叫亲女儿气死的,那当然就跟沈观言没关系了,而且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一个弱女子身上。
「结果谁知道,沈归瑜是个傻子,竟然自杀了。」
她一脸不屑,极为冷血。不过也是,沈府的人的死活跟她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知道了,沈归瑜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的雇主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她杀了自己的亲爹。
还能像现在这么不屑吗?
「如果时限到了,你还没杀掉目标,会怎么样?」
「会死。」她突然敛容正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作为对雇主的补偿,没能完成使命的杀手会被天机楼的人杀掉。」
我接着问下去:「那蕊生……你为什么救走他?」
「顺手咯。」她满脸的无所谓,「都是天机楼的人,虽然只是几面之缘,在外头顺手帮个忙也是应当的,何况他连银令箭都给我了。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沈府里头吧?
银令箭,当初我下毒杀她的时候,蕊生就是用这个东西从她手里救下了我的性命。
「银令箭……是什么东西?」
「护身符。「白素盏从怀里摸出银令箭掂了掂,「即使活儿做砸了也不会被楼里杀掉的护身符,为了救你,他给我了。我记得你要求的期限是三个月是吧?哈,我有银令箭傍身,真是谢谢你。你要是不跑来给我下毒,他也不会给我……」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盯着我时像是要把我看个对穿,「当初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当然不能说我抢了她原本的人生,信口胡诌了个理由:「我不想看我哥哥的人生被你毁掉,现在知道你们是合作关系,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为当时的莽撞给你道歉。」
她点点头。气氛沉默下来,片刻后,我接着问:「既然蕊生是自己人……你们连自己人也能杀?」
她撇撇嘴:「天机楼不管内斗,也从来没说过自己人不能当目标啊。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我沉默良久。她拿出我的镯子在手上转着玩,又抛来抛去。我没忍住提醒她:「岫玉,会碎。」
她抛出很高又准确接住:「我心里有数儿,碎不了。你对林蕊生心怀愧疚,不想杀他了?反悔了?」
我又想起那张没有署名的纸条。
我不能留着蕊生毁了我现在的生活。
所以——
「我不会反悔。你替我杀了他。」
白素盏收好镯子转身就走,走出没两步,微微转回头来:「虽然以我的立场,并不该多话,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为什么非杀他不可?」
「你也知道自己不该多话,那就没指望得到答案吧?」
「明白了,走了。」
我目送她离去,一直站在原地。
忽然之间,我脑中冒出一种很危险的可能性。
仔细想一想,蕊生他,并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替沈家出头。倘若他这么做了,那唯一的动机就是他恨我。
既然他也是天机楼的人,那么调动天机楼的资源,能更轻易地让我付出代价,何必做这些弯弯绕绕?
我深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是别人知晓了一切,然后送条子来试探我……
我认识的人中,除了蕊生和白素盏,和沈府的覆灭有关的人,唯有沈观言了。
思及此,我蓦然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延绵地流淌进四肢百骸。阳光明媚,我却只觉阴冷,平白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杀了自己的父亲,如果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能干脆利落地,杀了我?
那条子最后说的是,要我血债血偿啊。
17.
但我没有追回白素盏,收回杀掉蕊生的委托。无论如何,在这世上,知晓我秘密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但我想,我也迫切需要一个倚仗,提高我在太子府的地位,让沈观言不敢轻易动我。
我活在深宅大院中,我的倚仗就只能是个孩子。
我悄悄问遍郎中,得了些助孕的方子,每晚都叫我的贴身侍婢小桃悄悄给我煎了服下。
小桃是我从沈府带来的,到底信得过些。
我变着花样勾引太子。我本就生得好,又会弹琴,他那样宠爱我,总是轻易上钩,一夜一夜宿在我房中,痴迷地听我弹琴。
偶尔他兴起时,也亲自弹琴,他琴艺高妙,不在我之下。有一次我与太子赏月夜饮,他兴致极高,弹琴给我听。我喝多了酒,晕晕沉沉坐不直身子,就穿着薄衣撑着脑袋倚在床头。那时他看着我的眼神分明是狂热至极,我在沉烟楼长大,见过许多那样的眼神。
然后他握着我的手,在宣纸上写下「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那副字至今挂在我房中。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传出去的,就连府外头都知道了,太子宠爱我至极,流连我房中不说,还写下了这样不合他身份的词句。
他时常让我出府回家去探望,别的姬妾都没有这般待遇。听沈观言说,自从我得宠,太子对沈府更关照了。
我想,这一切都能证明,在他还宠爱着我的时候,我总归算是有些分量吧。
但我从来没想过他是真爱我,更没肖想过他会这样宠爱我一辈子。在沉烟楼的那些年,除了琴棋书画,我就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别相信男人。
太子的琴确实弹得好。我在沉烟楼的时候,琴声没少听,能凌驾太子之上的,唯有蕊生。
蕊生蕊生又是蕊生。我总会想起蕊生,而白素盏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白素盏消失一个月后,我又接到了飞鸽传书,这次的传信内容,让我更坐不住。
「你偷来的东西,还能享受多久?给归瑜偿命吧。」
这次这个神秘人的目的更明确了,他就是要给含冤自杀的沈归瑜报仇。
是沈观言?他查出了一切,恨我害死他的嫡亲妹妹,要我血债血偿?
还是蕊生?难道当初他假戏真做了,真的爱上了沈归瑜吗?爱上了那个脑子不如我,样貌也不如我,只有出身比我尊贵命比我好的女人?
可我联络不上白素盏了。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月,我终于身怀有孕。月份太小,还看不出性别。
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地位因此高起来,虽然名义上还是侧妃,但吃穿用度已经与正妃一般无二。
只要这孩子是个男孩,我就有把握让那正妃给我让位。
怀孕之后,太子允沈观言来看我。他的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当然不是为了他要当舅舅而高兴。他和我一样,看重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期待他的性别,期待他能带来的影响。
仗着身怀有孕,我试探地问沈观言:「哥哥,如果哪一日你发现我做了什么错事,你不会对我怎么样吧?」
沈观言完全沉浸在我怀孕的喜悦中:「沈府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在太子身边尽心侍奉,我在朝中出力,日后太子登基,我们沈府一样繁华鼎盛,别说你做错事,你便是犯了杀头的大罪,哥哥我也非保你不可!你我兄妹二人将沈府撑起来,到时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我的富贵荣华是享用不尽的!」
我恍惚间觉得,此时的沈观言,就像一只狐狸在人群中藏了许久,终于没忍住露出了尾巴。
大约自始至终,这就是他唯一的目的,走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杀了沈嵩山才能实现。
第二张字条送来的时候,我已经很受宠了,他为利益也不该希望我出事才是。
所以……是蕊生。
18.
怀孕之后,我不被允许出太子府,连回沈府都不行了。我向太子撒娇求情,说想去踏青,天天在府里要闷死了,他才准我去。
我寻机脱身,去了药铺一趟。我要求找白素盏。已经三个月了,不管她有没有找到蕊生并且杀掉,总该给我个信儿才是。仗着手里有银令箭就这么放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觉得这天机楼只怕比青楼还无情无义,这东西能保她一辈子?
药铺后院那个联络人捋着胡子,语气平淡:「三个月前我们就找不到素盏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找不到是什么意思?她再也没出现过?」
「我们有自己的联络方式。她再也没出现过,我们也找不到。之前没有合适的方式联系夫人您,您付的银子,我们会全数退回。」
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给了白素盏太多的金银细软,多到让她觉得可以金盆洗手……我不觉得有那么多。可她亲口说过蕊生手无缚鸡之力,难道她还能被蕊生杀了不成?!
我神魂不安地回到太子府,一连几日食不知味,人迅速瘦了一大圈,太子急得要命,叫厨子变着花样给我做吃食。
我吃不下,但还是硬往嘴里塞。就算我不需要吃饭,我的孩子也需要。他得健健康康的。
我一边吃,一边叫下人给我讲外头有什么新鲜事。小桃想了想:「回禀侧妃,昨天晚上秦淮河边儿捞上来个河漂子……」
她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不对,当即跪下:「奴婢该死,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惊了主子,主子恕罪!」
小桃吧,人还算忠心,就是说话常常不过脑子。
我总要有个心腹,还真能跟她置气引得她生怨么?我横竖也吃不下了,把筷子一撂:「怎么回事儿?」
她接着说下去:「有个小乞丐拿着个银子的东西招摇过市,叫人给扭了送到官府去,说他偷窃。小乞丐说他没偷,说他是打秦淮河边儿捡的,还带人去认,结果淤泥里冒出一只手来,顺着就捞出了个河漂子,是个女子,身上全是值钱物件儿,镯子金钗玉扳指的,零零碎碎七八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