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缘字诀:眼前人是心上月》
上一世,我进宫做了皇帝的女人,却没想到祁王萧煜造反了。
他遣散后宫,只强留下我这个最不起眼的昭仪。
人人都羡慕我这只笼里的金丝雀。
却无人知晓,他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冯昭仪,当年你驾车碾断我的手,可真疼啊。」
我费劲心思逃走,被他捉了回来,一条铁链自琵琶骨透肩而过。
萧煜虔诚地吻掉我脸上溅着的一滴血,语态亲昵。
「阿鸢,你要去哪里?」
01
一觉醒来,又回到及笄那年,入宫的圣旨没等到,倒是迎来了一道赐婚的旨意。
这一回,赐婚的对象是……
祁王萧煜。
洞房花烛夜,我坐在喜床上,静静地等待属于自己的命运。
隐隐有宾客的吵闹声从前厅传来,凝神去听,可听见有人在叹祁王英雄难过美人关,居然用半块虎符,向圣上求来冯家幺女为妻。
皇上收回兵权。
摄政王喜得爱妻。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只是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的意见。
就像上一世入宫时一样。
屋外喧嚣渐渐消退,侍女悄悄退了出去,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有人进来了。
隔着盖头,我看到一双软底黑靴停留在三步外,我咬着唇,慢慢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剪刀。
这剪刀是准备用来自我了断的,我还没有不自量力到去刺杀萧煜。
琵琶骨尚且隐隐作痛,我光是想起当时被铁链贯穿的滋味,就快要坐不住跌下床去。
那黑靴在我身前停留半晌,好像终于看够了,才又转了个弯往小几那边去,再回来时,盖头毫无防备地被一下子掀开,一样冰冷的物什被抵至唇边。
视线骤然明朗,我被龙凤烛跳动的火光闪了一下眼睛,才慢慢看清抵在我唇上的是什么。
一盏金制酒杯。
里头盛着合卺酒。
新婚夜,夫妻同饮一卺,从此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这是一对夫妻往后幸福生活的开端。
可是我紧盯着握住酒杯的那只手,心中却浮现出深深的恐惧。
那只手长年握剑,修长有力,原是生得极好看的,小指处却从中截断,只留了半截尾指。让人惋惜。
这便是萧煜恨我的原因了。
我少时娇纵,占着家中在京城有几分头脸,言行无忌。
奴仆为哄我高兴,带着我在京中纵马,不小心撞翻了一个乞丐。
他的腿被压坏了,扯着马奴不让他走。
马奴岂会怕一个乞丐呢,马鞭往地上狠狠一抽,呵道:「滚开,哪里来的叫花子,你知道马车上坐着的是谁吗?」
「不管是什么贵人,伤了人,就要赔。」
「赔?我呸!不怕告诉你,里头坐着的,是冯府的小姐,还不快滚开,别脏了贵人的眼睛。」
我虽然娇纵,却又哪里见过这种事,听得马奴自报了家门,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不敢露脸,只坐在马车里,尽量放平声音道:「好了,别闹了,刘叔,你赔几锭银子给他。」
马奴丢了银子,骂了几句,又一声马鞭响过,马车掉了个头,往来路回去。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压不住心里的慌张,掀开帘子朝背后看去,只见一个小乞丐蜷缩在地,一只手紧紧压在另一只手上。
我无意和他对视一眼,从此成为我一生梦魇。
小乞丐的眼中恨意分明,里头是深不见底的仇念,恨不得生食我血啖我肉。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凶的眼神,即便我打碎了御赐的花瓶,阿爹也没有用这种眼神凶过我。
那时慌张,竟也没空想,明明压坏的是腿,小乞丐为什么按的是手呢。
直到后来,我被萧煜囚起来,才晓得,马奴那一鞭,竟生生断了他的尾指。
谁又能想到,那个躺在街头的小乞丐,数年后会成为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世会变成嫁给萧煜,年少轻狂犯下的过错,要用两辈子来偿还。
我认命了。
「夫人不饮此酒么?」
头顶上方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我汗毛倒竖,慢慢抬起头来,去看我此生的夫君。
他那双凤目一如当年,只是瞧不见那道彻骨的恨意了,摄政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乞丐,他喜怒不形于色,叫人看不出端倪。
暗红色的酒,让人觉得不祥。
像是彼时小乞丐捂着手,洒在地上的那些血。
酒盏又往我嘴边送了送,那力道不容置疑,我垂下头,就着萧煜的手,饮尽杯中酒。
「既成夫妻,你袖中之物,想必可以取出来了。」
我心下一惊,未及作出反应,双手便被擒住,萧煜如探囊取物般,轻轻松松取出了那把剪刀。
「如此利器,夫人还是别用的好。」
剪刀在萧煜手上利落地转了个圈,再轻轻往上一挑,胸前一颗盘扣就被挑开。
第二颗……第三颗……
空气无端暧昧,我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衾,就当我以为萧煜要对我做什么的时候,他的动作却停了,嗓音低低的,今天晚上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冯鸢鸢,你很紧张么?」
这一声叫得我一时恍恍,不知身在何处。
上一世,宫变之时,萧煜踢开钟粹宫的大门,一剑砍翻两个欲趁机作乱的散兵。
那时他脸上沾着血,逆光站着,如地狱修罗,看着躲在柱子背后的我,神情似笑非笑,说的也是这一番话。
「冯昭仪,你很紧张么?」
紧张?
自然紧张。
要嫁给萧煜,吓都吓死了。我逃过一回婚,连巷口都没出,就被人抓了回来。
不是我冯家的家丁,而是萧煜的手下,他早早派人守在我家门外,日夜盯守。
一辈子、两辈子,萧煜为了断指之仇,布下天罗地网。
我无处可逃,上辈子的经验告诉我,顺从他,日子会好过一些,于是我尽量鼓起勇气望着他的眼睛,老老实实答道:「对,紧张。」
可惜还没来得及揣摩他发出的那声轻笑是什么意思,就被他一把蒙住了眼睛。
下一秒,肩头一凉。
唇上又滚烫。
眼睛被他遮着光,黑沉沉一片里,只听他道:「那你紧张得太早了些。」
若是忽略身上的疼痛,萧煜这一声几乎算得上温柔。
他这样恨我,定然想尽法折磨,我被他弄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新仇旧恨叠在一起,我忽然委屈得大哭,泪珠争先恐后滚出来,浸得他掌心湿糯一片。
凭什么呢?
又不是我压坏他的腿。
又不是我鞭断他的尾指。
他萧煜做了摄政王何其威风,不去寻那个马奴,也不去寻那匹马,偏生囚了我,一辈子两辈子,尽数搭在他身上。
我明明……明明赔过他银子了。
大不了,我再赔他一根手指。
我咬自己咬得那样狠,渐渐有血腥味从嘴里涌出,萧煜皱了眉,捏紧我下颌,强行把我的手背从牙缝里抓出来。
「你干什么?这只手不想要了?」
「我疼」,我哭道,「大人,我疼。」
他的动作一顿:「哪里?」
「琵琶骨、琵琶骨疼……」
那么长的一根铁链透肩而过,稍微动一动,铁链就哗啦啦响,疼得我生不如死。
昏昏沉沉里,听得萧煜叹了口气,他低低斥道:「胡说八道。」
复将他自己的手背伸过来:「咬这个。」
我怎么敢咬他,一把推开,死死封住唇,不再说话,朦胧中,又觉得他的动作轻柔许多,好像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睡到半夜,我被身上的酸痛唤醒,睁眼一瞧,龙凤烛还没有熄,大红幔帐低垂,织金丝嫁衣散乱在地,更远处,躺着那把剪刀,静静泛着幽光。
倘若我能悄悄拾起来,或许能将其插进萧煜的胸膛。
届时噩梦结束,他再也威胁不到我。
我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鬼迷心窍,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剪刀高高举起,对准萧煜胸膛,他睡得很沉,毫无防备,浓密纤长的睫毛被烛火映着,在鼻梁上投下两片阴影。
我跪坐在萧煜身侧,屏息看了半天,比划再三,又觉得下不了手。
我不是杀人的料。
杀人需要怎样的技巧,我全然不知。
就在想要放弃时,一股力道突然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我吃了痛,惊呼出声,剪刀一时握不住,跌落到地砖上,发出「锵」的一声。。
萧煜的声音极淡,比月色还凉上三分。
「为什么想杀我?嫁给我不好么,冯鸢鸢?」
人赃俱获,这回便是巧舌如簧也逃不掉了。
浑身血液冰凉,上下齿控制不住打颤,我狠狠在唇上咬了一下,直至血液涌出,才堪堪止住惧怕到极点的寒颤。
前世也有人刺杀萧煜来着,那是皇上派去的刺客,没能得手,被萧煜抓住,隐忍不发。后来在某次宫宴上,萧煜当着六宫妃嫔的面,为皇上盛上贺礼,锦盒打开来,里头是一面鼓,上绘龙凤呈祥。
当时萧煜慢条斯理道:「这鼓由西域进贡,乃是人皮所制,珍贵无比。」
那面鼓好生精致,皇上的脸色却青了又白,最后勉强笑道:「爱卿有心了。」
过了许久我才知晓,那龙凤呈祥上的祥云,其实是刺客手臂上的云纹刺青。
那个刺客……正是西域人。
修长的手指撩开乌发,轻轻贴到我的后颈上,一下下顺着,皮肉相接处摩挲发烫,不消怀疑,只要我答错了,顷刻就会被折断颈骨。
我不敢抬头,垂眼数着被衾上的花团,细细答道:「能嫁与大人为妻,是妾身的福分。」
萧煜「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放开我,屈膝捞起地上那把剪刀,走到烛台处,闲闲地拨弄了一下灯芯。
我正暗自揣测他会如何处置我刚刚想要杀他的举动,只听他没头没尾地问:「想养鸟吗?」
「什么?」
「啧,云雀,想养吗?」他放下剪刀望着我,鸦羽似的眼睫扇动,压下眉间一点不耐。
笼中雀,我并不喜欢。
「只要是大人所赐,妾身都觉得欢喜。」
窗外传来三两声虫鸣,窸窸窣窣,约莫是蚱蜢在草丛跳动。
我一颗心也在室内陡然沉寂下来气压里颤了两下。
萧煜抿着唇走过来,俯身挑起我下颌,强迫我与他平视。
「一口一句大人,冯鸢鸢,我是你夫君。」
夫君……
舌尖滚了两滚,到底没吐出那两个字。
他的手又紧了些,拇指指腹抵在我唇珠上被咬破的地方,泄愤似的碾过:「要么不说,说了又是违心的话。」
不说也错,说了也错,我索性噤了声,别过眼去,望向桌上的龙凤双烛。
灯芯刚被他剪过,燃得更明了,一滴蜡油滚下来,沾在灯壁上,欲落不落,片刻后凝固在那里,彻彻底底变成一颗朱砂痣。
我后知后觉深切地意识到,这就是我冯鸢鸢今生的洞房花烛夜了。
铁链都穿得,一声「夫君」又有什么叫不得。
倘若说两句软话,就能让自己过得好些。
「夫君……」
不情不愿念出那两个字,我瞧见萧煜微微眯起了眼,半晌放开我道:「睡吧。」
可是我睡不着。
上辈子我做昭仪的时候,也侍寝过,皇上被西北政务惹得烦心,随手翻了我的牌子,云雨后,夸了一句温顺。
我曾以为得了雨露,从此也算是在皇上眼前露过脸的人,满心盘算着以后圣眷优隆,能在圣上面前为家里说上几句话。
不晓得君恩难测,一直到萧煜造反上位,我也再没有侍过寝。
前一世是在朱墙里过的,这一世又嫁了萧煜。
和萧煜睡在一处,我睡不安生,紧紧贴着墙根,觉得自己还躺在钟粹宫那张雕花大床上,被铁锁绑着,动不得,一动就疼。
朦胧里被人从身后一揽,后背触碰到一片沸腾灼热,暖得很,把铁链和墙根的寒意驱散出去,翻了个身,把火炉揣在怀里,这下舒坦了,终于安生睡去。
02
折腾半宿,醒得还是早。
祁王府里没有公婆要孝顺,只有一个夫君需要我伺候,萧煜还在睡。
不晓得什么时辰了,屋子里仍旧很黑,厚厚的幔帐一层叠一层,透不进半点光。
横竖睡不着,我缩在被子里将衣裳套好,绕过萧煜,趿了鞋,来到窗边,轻手轻脚掀起帘子一角。
一道利剑般的亮光霎时划进屋内,我手忙脚乱地放下帘子,再回头,看到萧煜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定定瞧了我好一会,然后抬手遮面,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而后唤道:「过来。」
我依言过去,在床边站定,不想被他用了巧劲一拉,整个人就跌进榻上,膝盖压上他的腿,慌乱中努力想撑起来,就感觉一只手扣在了我后脑上,顺着发丝,一下下往下梳。
手底下,胸膛传来细密的震动,萧煜嗓音哑得很:「本王梦见你……」
我凝神听着,他又不说了,指尖在如瀑的头发上又顺了几下,话音转过弯来,说道:「睡不着就起来吧,我府里的厨子还不错,早膳都备下了,你去瞧瞧,有什么爱吃的。」
我云里雾里地站起来,见他又重新闭上眼睛,不敢再多说,穿好鞋子出了里间。
到了外间一摇铃,丫鬟鱼贯而入,房门打开,明晃晃的日光倾泻满地,太阳挂在东头,照得人眼花。
除了我自己带来的陪嫁丫鬟,管家又拨了十六个丫鬟给我,排场这样大,远胜宫中。
为首的孙姑姑瞧出我局促,温言让人都退下,只留下两个手脚轻快的为我梳洗。
头发尽数高高梳成髻,插上金簪,眉毛描成柳叶,眼角点了一颗痣。
鲛纱织成的留仙裙,轻薄如水,行走间流光宛转,像穿了一身粼粼的波光,一件可值千金。前世,我只见宫里最得宠跋扈的丽贵妃穿过。
我看着铜镜里的妙人眼波横似秋水,捏紧了帕子,有些不安。
「夫人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孙姑姑,这样打扮是否太过?」
「夫人觉得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只是太绚丽夺目了,不像正经王妃,倒像个得宠的宠妃,我现在的处境,还是低调些好。
「好看还不好么?」孙姑姑俯身为我戴上两粒红宝石耳坠,柔声道,「夫人容貌倾城,正要好好打扮。夫人还未入府,王爷就下令给夫人裁衣了,奴婢跟了王爷这些年,还未见他对谁这样上心过。」
上心?
他这样恨我,如何能不上心?
衣袍遮掩下露不出来的地方,全是青紫,我抿了嘴,没有接话。
萧煜没有同我一起用早膳,内堂漆黑的梨木桌上盛了十数种小食,我暗叹祁王府奢华。细细再看,这些小食不全是京中口味,有清淡有酸辣,倒像是从天南地北费了心一一搜罗来的,其中一道百花酥深得我心,却也不敢多吃,用了两块就停下筷来。
拿不准萧煜是否起来了,我没敢回房打扰,在后花园足足转了两圈才回去。萧煜正站在回廊底下,拿了草根漫不经心地逗弄笼子里一只金丝雀。
金丝雀在笼里上蹿下跳,伸长了脖子想去啄他,不防一嘴啄在萧煜戴着的碧玺扳指上,顿时聒噪起来,把浑身羽毛鼓得倒竖,活像一只带刺的圆球。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神情缱绻,不像在逗弄玩物,倒像是瞧见情人做了什么得趣的事。余光里瞥见我,眉目又冷下来,往笼子里撒下一把米,不说话,背起手进了屋。
我不晓得哪里做得不好又惹到这尊大佛,提了裙摆追进去,见他已在桌边坐下。立时有下人进来斟茶,顺带送进来几碟点心,其中最夺目一盘,赫然是适才我觉得不错的百花酥。
萧煜用茶盖不紧不慢地撇着茶沫,懒懒散散道:「祁王府倒也不至于落魄到叫人吃不饱,你过来,陪本王用膳。」
若是我会做那讨人喜欢的金丝雀,上辈子就不至于到皇帝退位都是默默无闻不得宠的昭仪。
前世几番变故没有教会我世故圆滑,只教会我伏低做小,在萧煜面前,眼观鼻口观心,连呼吸也要放轻。
萧煜用的是一盏雪梨银耳,晶莹剔透,素白勺子碰在瓷碗边,发出清脆的响。眼神落在我身上,又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目光又远又幽深。
我下意识地躲开这目光,用帕子包了百花酥用手拿着吃。玫瑰混着栀子的香气散开在舌尖,两块下肚,萧煜道:「再吃一块。」
其实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不敢违逆他,硬着头皮又拿起一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抿,磨了半晌,听他笑了一声,终于大发慈悲:「吃不下就放着吧。」
放下酥饼,一盏热茶便递了过来,我略抬起头,瞧见他自己那碗雪梨银耳羹几乎没怎么动过,再一转视线,撞进他的眼。
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白无故地,我却觉得他有些高兴。
摄政王忙得很,休沐在家,也有海量的文书要批。没有坐多大会儿,萧煜就起身往书房去了。
我独自留在偌大的房间内,有一点空荡的不安。
窗外传来鸟鸣,勾出头去看,是方才那只金丝雀,非常漂亮的明黄色,对花蓬头,鸣声婉转,萧煜贴身的侍从临风正在给它换水。
前世我也见过临风,那时他跟在萧煜身边,身上配着刀,是个神气的小将军。
这一世见面的时间早些,他身形瘦削,尚是个刚刚长成的少年。
比之孙姑姑的沉稳,临风行事,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跳脱,隔着长廊,远远地,中气十足唤了一声:「王妃。」
待我走过去,他已经关好笼子,金丝雀正就水梳洗,几片尾羽打着旋儿飘下来,被我抬手接住。
临风说这只鸟是萧煜的心头好,养了好几年了,一般下人不让碰,宝贝得紧。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这句「宝贝得紧」,那金丝雀抬起胸脯一抖,水花四溅,从它羽毛上滚落下来,临风连忙站到我前面,挥袖去挡,弄了一身狼狈。
他拍净衣裳上沾的水,面上有些尴尬,嘟囔了一句「小祖宗,脾气这样大」,又回过头来问:「王妃以前也养过鸟吗?」
我正要答他没有,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来。
确实是养过的,那是只云雀。
彼时我被囚禁在钟粹宫里,萧煜不准人探视,只有一只云雀,每日会到我这里做客。
最初我并不在意这只棕褐色的小家伙,只是会省下饭食,洒在床尾下面的石板上,日子久了,倒也相处出感情来,时常对着它说几句心里话。
不晓得为什么,后来它不再来了,或许是找到了更好的新家吧,只留下我一个人数那些晒干了的米粒。
回忆到这里,我心念急转,重新记起一事。
昨夜,萧煜问我:「云雀,想养吗?」
他为何无缘无故地问我?
为什么不是百灵、金翅、画眉这类娇贵惯见的鸟?
偏偏是一只云雀?
难道……难道萧煜同我一样,也是重新活过来的?
不可能……不可能!
这太荒谬了!
「王妃,王妃?」
临风的唤声重新把我拉回现实,我惊觉手里的帕子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我勉强笑笑,与他道:「许是晒了会太阳中了暑气,我回房歇歇就好。」
回房不过坐了小半个时辰,事情还没想透,外面就吵吵嚷嚷来了一群人,说是王爷怕王妃刚来孤寂,特地让人搭了戏台子,看看有没有王妃想看的戏。
除此之外,还备了歌舞和杂耍,上京城最好的乐姬、舞姬都在外面候着,只等王妃传召。
孙姑姑笑得柔柔的,话里话外,都在夸萧煜对我好。满屋的侍女虽不说话,但面上都暗暗含了期盼,我瞧得出,府里规矩极严,像这样热闹一回,平时应该是很难的。
既然戏台子都搭好了,我点了一出《瑶台》,让想看的都去看,丫鬟们高兴坏了,连带我瞧着也高兴。
晚上,萧煜进屋的时候我睡着了,本来是要等他的,翻着书,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只留下一盏灯燃在金丝楠木桌上,照亮暗夜一角。
迷迷糊糊地感觉床榻微微陷下去一点,我从梦里醒来,发现是萧煜,他应该是刚刚沐浴过,头发上还带着未干的潮气。
我晕乎乎地看他捏住被角,往我肩上拉了拉,又随手抽走那本翻乱的书,一页纸被我在梦中压出个折来,被他慢慢捻平了,放在旁边桌上。
呆了半晌,我骤然惊醒,下意识地就往床里躲,又觉得不对,准备爬起身来行礼,被他一把摁在我肩上,重新把我整个人塞回了被窝。
萧煜的眸色漆黑深不见底,烛火照耀下,衬得他脸色苍白,身体不太好的样子。我疑心自己看错了,使劲一眨眼,再望过去,又见他面色如常,依旧是那个气势迫人的摄政王。
被子掀开,萧煜躺进来,半靠在床头,捻起我的一缕青丝缠绕在指尖。
我莫名地想起一句诗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又觉得可笑。
我和萧煜,怎么会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萧煜把玩了一会,把那些发丝解开,嗓音沉沉地响起来:「见着我就躲,你很怕我吗?」
我觉得他这话问得好生多余,凭谁被拆了琵琶骨,能不怕呢?
但他毕竟问了,我斟酌着开口回答:「夫君英勇神武,权倾天下,妾身仰慕,自然敬……」
怕。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的唇毫无防备地贴下来,我睁大了眼睛去瞪他,唇角却被人狠狠咬了一下,那架势分明在说:专心一点。
喘息未定,身体蓦然腾空,我被萧煜抱到了腿上,他把我散乱的发顺朝一边,倾身下来,在我耳旁一字一顿,像立下誓言:「不准怕,你是要和我白头偕老的,冯鸢鸢。」
滚烫体温源源不断从他身上递过来,明明是面对面的相拥,靠得太近,我却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看见昨日在墙上贴的一个大红喜字。
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恍然,如同嗜血梦境,不晓得究竟踏到哪一步是深渊。我心里的疑惑更深,萧煜前后判若两人,他究竟是不是上一世那个人。
就这么抱了一会,我以为又要像昨夜那样了,没想到萧煜却把我放了下来,示意我睡觉。
就这么简单?
我眨了眼,有些难以置信。
他微微笑起来,神色很柔和,问道:「你不是困么?」
折腾这么一糟,再多的困意也醒了,既然他这样说,我自然求之不得,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就闭上眼睛。
却没想到一双手钳在我身上,卡着我肩,硬生生将我扳正回来,又转成面朝他的姿势。
萧煜挑起一边眉梢:「朝这边睡。」
不要。
我鼓起勇气道:「妾身自幼习惯朝那边睡。」
「是么……那好。」
我以为他同意了,没想到一阵天旋地转,后背再落回床上,我已经睡到床外侧,和萧煜原本的位置掉了个个儿,就着刚来侧身的姿势,又变回面对面。
萧煜志得意满,在床板上轻叩两下,又理了理弄乱的刘海,在我额间印下一吻,给今晚的睡姿拍板钉钉。
「依你的习惯来,睡吧。」
翌日,我醒来时,日光正透过窗棂上的菱花格子投到锦被上,暑气还未盛,正是一天中最清爽的时辰,空气里一点暗香浮动,大抵是院子里那株白兰开了,萧煜已经不知所终。
我抱着被子在晨曦的微光中坐了一会,记起明天是回门的日子。
一入宫门深似海,当昭仪是没有回门这个说法的,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嫁人后回娘家。
萧煜跋扈,我阿爹是保皇派,二人历来政见不和,大婚那日,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他们客套寒暄,倒也算和气,只是不知道明日会是怎样一番剑拔弩张的气氛。
孙姑姑又是给我好一通打扮,眉黛青颦,贴金饰,点花钿,一抹斜红傍脸斜。
前世吃过太多苦,我其实是不习惯这样明艳的妆容,孙姑姑尤嫌不够,绛色口脂在芙蓉花瓣上晕开了,再一点点染到我唇上。
用她的话说,女人家韶华易逝,正是该打扮的年纪,想想也对,世上又有几人能同我一般,得上苍庇佑独活两世,也就随她去了。
梳完发髻,萧煜身影出现在铜镜中,俯身下来,在我耳后簪下一朵绢花,霁蓝色流苏垂在脸颊旁,摇摇晃晃,瞧着与他这身石青色常服是一对。
早膳依旧是天南地北满满一桌,萧煜一面听管家禀报府里的事,一面用一盏花生酪。
这些事跟我没甚关系,胡乱听着,谨记食不言的规矩,只管埋头对付自己的那碗燕窝,吃到一半,一碟荷花酥被推至我面前,抬眼看去,萧煜正颔首望着我。
管家的汇报不晓得什么时候停了,正躬身站在一旁等主子拿主意。有了昨日的教训,我自觉夹了一块荷花酥,萧煜这才侧眸去答管家。
到这时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既然做了王妃,府里管家、上下打点,应该是我的分内事,刚刚管家来禀,却也是对着萧煜这个真主子,我自然没有不知好歹到觉得能去插手他萧煜府邸的事。
待用完膳,萧煜说带我去个地方,他负手走在前,我在后头跟着,在曲折回廊行了小半炷香时间,一扇朱门隐隐约约显露出来。
前世的经历又浮上心头,对未知的恐惧逐渐蚕食理智。
朱门打开,该不会是满墙刑具吧。
想到这里,我脚下打了个踉跄,萧煜跟身后长了眼睛似的,及时扶住了,轻啧一声,像是在埋怨我一条大平路也能摔。
我被他这声不满吓得又是一跳,挣脱他的手,乖觉地站到一边,余光里察觉他又有些不高兴:
「夫人这是?」
我怕……我怕你又想拆我琵琶骨……
「妾身、妾身身体不适,想回去歇歇。」
「哦,身体不适,走不动了?」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期盼他放我回去。
没想到身体蓦然腾空,我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这青天白日的,我又怕又羞,两颊染上绯红,挣扎两下,他却双臂一收,抱得更紧了,我几乎可以听见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左不过几步路的事,就这么闹腾着行至朱红大门,大门缓慢拉开,里头是并排立着的木架子,上头整整齐齐地放着些锦盒,另有字画卷轴放在绸布上,一眼望不到头。
原来这是祁王府的库房。
萧煜终于将我放下来,偏头睨着我,似笑非笑:「明天回门,去看看你双亲喜欢什么。」
03
几天没回家,闺房依旧一尘不染,一切都是我未出阁的样子。
出嫁那日匆匆忙忙,我惯用的一把牛角梳不慎摔落在地,断成两截。如今被工匠修复好了,好端端地放在梳妆台上。
半生飘摇,只有家是港湾。我拿起完好如初的梳子在发上梳了两下,眼泪情不自禁就涌出了眼眶。
阿娘的怀抱还是那么柔软温暖,我抱着她哭了好一场,这才说起体己话来。
阿娘一面用香粉给我遮红肿的眼眶,一面温声询问夫君待我如何。
萧煜待我……真要论起来,这一世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连我要杀他,他也没有深究,可我深知他是那种会微笑着拧断别人脖颈的人。但这些事,说出来平白让阿娘担心,我也不知如何说出那些前世的记忆。
想到这里我含糊答道:「谈不上好坏,还行罢。」
「祁王权柄重,行事做派又强硬,这桩婚事,为娘其实是一百个不情愿的。娘本来也替你相看了几个门当户对的公子,谁承想祁王居然到陛下圣前求了婚,圣令难为啊……外面都说冯氏女高嫁,什么高不高嫁的,冯家并不想攀这门权贵,夫家强势,能有几个女子讨得了好去?只要是真心对你的,就是嫁个平头书生又如何?好在你嫁过去,没有婆母要服侍,也算清闲,娘只盼你夫妻和睦,事事顺心,莫要受了欺负。」
随即阿娘提起今日回门,众目睽睽下,萧煜亲自将我抱下马车,席间为我布菜,丝毫没有架子,极体贴的样子。对冯府的人,虽谈不上热络,倒也还算客气有礼。
她晓得我逃过婚,心里头不喜欢这门婚事,可是木已成舟,只有心里想开了,日子才能好过,当下给萧煜说了不少好话,又絮叨半天,讲了些夫妻相处之道,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云云。
我闷头听着,等阿娘说倦了,才递上热茶去给她润嗓。茶是花茶,我特意用窗外新开的白兰晒了带回来的。
阿娘喝了几口,眉心稍展,我瞧着时候差不多了,轻声问道:「娘,您这里……有没有避子丸?」
茶盏砰的一声摔在桌上,娘亲眉心拧得比刚刚还紧,她气道:「你!娘刚刚说的,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你还年轻,不晓得子嗣对一个女人多么重要!。」
我晓得,我自然晓得。
可我不想和萧煜有子嗣。
我重生回来时忙着逃婚,嫁过去后祁王府里四周又都是萧煜的眼线,这种事情,想来想去,也只能找阿娘帮忙了。
也顾不得她气不气,我走过去,把头放枕在娘膝上,抱住她的腿,像儿时撒娇一般:「娘……您给我吧。」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阿娘长叹一声,俯身搂住我道:「罢了……鸢儿,你已经长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吧。」
回娘家,来的时候满心欢喜,走的时候万般不舍。花园里的秋千还没来得及荡几下,日头就已偏西。
回去的路上我与萧煜共乘一车,四下无人,他坐得近,一抬手就捏住我的下颌,食指蹭过眼睑,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我瞧见他喉结动了一下,然后便听得他道:「眼圈还是红的,嫁给我,就那么委屈?」
他总是爱问这些问题。
我正要答他,忽闻烈马嘶鸣,马车没有预兆地停下,我没有准备,被突如其来的惯性甩出去,被萧煜接个正着,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四周萦绕着淡淡的冷松香,他怀里闷闷的,我感觉自己有点缺氧。
外面渐有人声喧闹,争执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我轻轻掀起一点帘子,瞧见一名稚童蜷着身子,滚在马蹄之下,车夫正在与人争辩什么。
这一幕与多年前那一出何其相似,我下意识地朝萧煜看去,但见他抿着唇,放开我,一撩衣摆下了马车。
我急急追出去,萧煜已经从马蹄底下将那小孩抱了出来,蹙着眉去摸他身上的骨头,看看有没有断的。
检查没问题后,他把稚童递到了我怀里,转过头去问车夫经过。
这孩子刚刚估计吓坏了,趴在我怀里,被我颠着哄了两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大哭起来。
车夫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小声解释说这孩子是突然从街边蹿出来的,惊了马,这才差点出事。
幼童虽万幸没受伤,但到底受了惊,萧煜吩咐带他去医馆看看,正说着,一个妇人拨开人群,嘴里叫着「儿呀」,急切地扑了上来,看样子,就是这孩子的娘亲了。
我正准备把孩子递给她,忽见萧煜面色一凛,抢身挡在我前面,然后一道银光闪过,血色就从他衣襟蔓延出来。
那妇人竟然是带着匕首来行刺的。
围观人群开始惊呼,不晓得从哪里跑出来许多暗卫把那妇人和稚童控制起来,到处都闹哄哄的,我被人塞回了马车,萧煜坐在我旁边,同我道:「没事了,不怕。」
鲜血从他捂着伤口的指缝不断滴落下,我犹豫了一会儿,撕下一片干净内衬,上前去替他压住刀伤。
他微微颔首:「多谢。」
「我该谢你才对,若不是你,我……」
「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
我忍不住脱口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替我挡刀?
你明明应该恨我,娶我进来,变着法地折磨才对。
我也应该俱你、怕你、恨你。
这才是我们俩的相处之道,不是吗?
萧煜将身体靠在车壁上,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失了血,更显苍白,晦朔天色下,像是从幽冥爬上来的修罗。
他沉默了好一会,我都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却突然喃喃地开了口,语调缓慢低沉,简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因为你是我的妻。」
王爷出去一趟却带着伤回来,消息早传回了王府,我们到的时候,临风已经带着大夫守在了门口。
萧煜下车时,倾身替我扶正了发髻上的绢花:「早些睡,今晚我歇在客房。」
他这厢云淡风轻,临风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立时把萧煜敲昏了带走。
孙姑姑烧了热水,浴桶里,一丝丝殷红荡开,混在玫瑰花瓣中,像褪了色的墨,朦胧水汽中我瞧了半天,意识到那是萧煜沾在我身上的血。
那一刀是冲我来的,为什么会有人想杀我?莫不是想杀萧煜,却杀错人了?
嫁过来后第一个萧煜不在的夜,本该是难得的好眠,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推开窗去,月亮挂在天上,圆若银盘。
如此挨到天明,我早早起来,去了厨房,问主厨大娘萧煜素日喜欢什么口味,大娘说主子的喜好,下人是不敢揣测的。我索性甜粥咸粥各做一份,鸡丝细细切碎,放在小火上慢慢地炖,又熬化冰糖,用来做银耳羹。
大娘是个热心肠,一面帮我调火候,一面笑道:「王妃这个样子,和王爷好生相像呢。」
我不明所以,她解释道:「王爷事情多,府里以前饮食并不精细,直到王妃进府前,王爷才下令去各地搜罗了好些小食,不晓得王妃爱吃什么,就让我们每顿都多备几种。」
我握勺的手一顿,是么……我还以为祁王府素来铺张,原来竟是这样?
04
我熬好粥去客房的时候,临风正抱着剑守在房门口,一缕短发不安分地从额前翘起,一夜没睡的样子。
我启开食盒,递了一碟酥饼过去,少年摆摆手,说这是大人的早饭,我莞尔一笑:「无妨,我这里多的是。」
屋子里燃着凝神的香料,萧煜半倚在榻上,衣袍半披在身上,腰腹处缠着一圈绷带,血已经止住了。
我顿了一下,把两碗粥依次盛出来,问他想用哪个。
「都是你做的么?」
「不知晓夫君的胃口,就都做了些。」
他微微一晌:「咸的吧。」
我端了肉粥过去,萧煜却没有半点要接的样子,屈腿略直起身,往床里挪了挪,示意我一起坐上来,总归是为了救我而受的伤,我也不好说什么。
动作太亲昵,初时我不太适应,但萧煜吃得安静规矩,喂了一会,我也就慢慢放下心来,一勺勺吹冷了递过去。
「你的伤……」
「无妨。」
一道日光照进来,打在萧煜鼻梁上,他本来就失血苍白,日光照耀下,竟然显得透明,原先那种他身体不太好的感觉又自我心头萦绕。
「疼么?」
他摇摇头,唇角勾起个弧度,仿佛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伤而已。
萧煜出身军营,我见过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不计其数,这对于他来说,或许只能算皮外伤而已。
我想起透骨而过的铁链,又看他手上缺失的小指,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下意识地用勺子在碗里搅动起来。
前世我知道得太晚,已经和他结下解不开的梁子,今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解开这个死结。
他的断指是一世之痛,他不提,我也拿不准应不应该主动提。
喂完一碗粥,萧煜又撑着下颌看我用那份剩下的甜粥,银耳滑嫩,莲子软糯,我向来喜甜,正吃着,忽听得他道:「我还没尝过,夫人熬的甜羹是何滋味?」
我忙站起来,换了勺子,要去喂他,他这时却不愿意起身了,挑着眉道:「再过来些。」
我依然去做,不防他突然仰身勾住我脖子,在我唇上碰了一下。
萧煜的气息滚烫而炙热,我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他,余光却见他腰腹处的绷带有血色漫出,这下我更慌乱了,一时推得重了些,听见他低低闷哼一声,继而放开了我。
「你、你没事吧,我去叫大夫!」
萧煜闭着眼,脸上有痛色,我急得跺脚,一扭身,准备去唤外面的临风,手腕却被人从后面拽住了,用了巧劲一拉,整个人就轻轻巧巧跌进了一片暖炉中。
萧煜眼中含着促狭笑意,他把下巴搁在我肩上,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低低道:「甜羹味道不错。」
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碗酸梅汤,什么酸酸甜甜的东西乘着气泡膨胀开,又被理智压下去,我红着脸站起来,清了清嗓,故作镇定道:「既然用过膳了,那大人好好歇息。」
「又叫错了。」
我脸上红霞更甚,说出来的声音如蚊子喃喃:「夫、君……」
萧煜这才点点头,松了手,我飞一般蹿出房门,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门外的临风已经吃完酥饼,正蹲在房顶上晒太阳,听得动静,从房梁上倒吊下来,马尾摇摇晃晃,疑惑地眨了眨眼。
萧煜懒懒散散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临风,送送王妃。」
那个行刺的妇人,我再也没见过她,我问萧煜时,本来好心情逗弄金丝雀的人,周身突然冷下来,折了逗鸟的草根,阴沉沉道:「她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最怕萧煜冷脸,那妇人到底是刺杀我还是刺杀他的问题终究没问出口。
至于那个孩子,听临风说,原本是个流浪的乞儿,被妇人收买利用,那晚在路边候着,只等冲撞祁王府上的马车,萧煜倒也没有为难他,给足银钱送到寺庙里托僧人抚养了。
摄政王大婚,本有五日休沐,如今受了伤,萧煜又理所应当地休了半月,皇上派人来探视过几回,他都装作重伤下不了地的样子。
朝堂纷争这些事情我不大懂,但我总想起上一世,皇帝被逼退位,下诏书让贤。
萧煜从来不在我面前讲政事,我也不敢过问他的大计,我二人心照不宣相处,倒是难能可贵的和平。
七月过半,暑气日甚一日,这就显现出之前鲛纱织裙的好来,冰丝一般,贴在肌肤上,山泉水样的凉。
我执扇坐在月季花墙边的秋千上,一时荡得高了着,一只绣鞋从半空跌下去,又被来人弯腰拾起。
萧煜刚下朝,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腰间朱红白玉带,袖口处镶金线祥云,半蹲下去,我只看得见他发间的玉冠和和卷翘的眼睫。
掉了鞋的脚被人握住,我下意识地要藏,脚踝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听话。」
萧煜站起身,又随手摘下一朵粉花别在我衣襟盘扣上,影子拢下来,挡住刺目阳光,只剩下清清澈澈湛蓝的天。
他说:「明天陪我进宫一趟。」
进宫?
那个钩心斗角波澜暗涌,每说一句话都要思虑再三,我舍了性命也要逃离的地方。
心跳猛地跳漏一拍,我下意识地捏紧了挂秋千的铁链。
我惧怕那砖红色的宫墙,当昭仪时的如履薄冰,被囚禁时四方的窗,以及皇帝、皇后、丽贵妃那些故人的脸。
「怎的……怎的突然要进宫?」
「明日宫宴,你我是皇帝赐婚,按理也该去拜谢。」
或许是我刚刚的声音太紧了,萧煜的语气轻得像他背后那团白云:「不用怕,想做什么,自有我陪着,没人敢动你。」
这天夜里下了好大的雨,我被惊雷吵醒,发现窗户被狂风吹开了,豆大的雨点子溅进来,已把墙泼出了一小片水渍。
我披上外袍过去将窗户关严,又摸黑倒了桌上一杯冷茶喝,坐回床上,正准备重新歇下,突然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外面疾风骤雨,屋里头却安静得吓人。
初嫁过来的时候,我常发梦魇,但凡略睡不安稳些,萧煜就会察觉,今夜这样大的动静,他却一点声息也没有。
天色太暗瞧不清人,我只好动手去摸,寝衣之下,萧煜身上透骨地冷,我又把手往上探,想去他额头试一试温度,一片黑暗里,胡乱触到两片柔软的唇,想再往上,手便被人稳稳擒住了。
「夫人今晚好生热情,可惜时候不早了。」
「你、你怎么了?」
「无事,睡吧。」
擒住我的手松开来,萧煜往床边翻了个身,拉远了与我的距离。
我闭上眼命令自己入睡不要多管闲事,把手收回被中,无意碰到刚刚萧煜躺过的地方,冰凉凉一片,冷得让人心里发慌。
到底这些日子受了他不少照拂,我心下长叹,下了床,点起灯去外间让守夜的丫鬟灌两个汤婆子,再烧些热水来。
身上都冷成这样了,这锦被盖与不盖,好像差别也不大,我索性把被子全部掀到一边,用汤婆子暖着,再用帕子浸了热水,一点点给萧煜擦身子。
萧煜此时不装睡了,倚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地任我擦。
「你素日下雨时……都这样吗?」
他轻轻一笑:「都是些陈年旧伤了。」
「哪里最疼?」
目光相触,他顿了一下道:「腿。」
我沉默着没接话,低头拧了热帕子去捂他的腿骨。
他的腿上,何尝没有我和马车夫留下的一道伤,萧煜行事狠厉,我相信伤过他的人都已经化成白骨。唯独我,娶进门来,做了他的夫人。
比起前世琵琶骨被洞穿的痛,今世这种不知缘由的好更让人难受。
「可看过大夫?大夫怎么说?」
「能怎么说?」
我想起以前在宫里见过的摄政王,绛色官袍,袍角云纹暗绣,一丝不笑。在世间踽踽独行的人,默不作声熬过一年到头那么多下雨天。
我心里说不出的涩然,为什么我重生回来是这个样子呢,要是能重生回还没有用马车压过他那一年就好了。
用汤婆子烫过的锦被柔软又踏实,盖在身上,把心里面那点水都蒸干了流出来。
刚擦过还带着潮气的手及时接住一滴泪,萧煜问:「哭什么?」
「不知道。」
他自嘲一笑:「总不能是心疼为夫。」
我带着哭腔道:「我不想要这个开始,也不想要这个结尾。」
一片唇贴上来,慢慢吻干了那滴泪。
05
我这厢沧海桑田,死去又过来,宫里头依旧红墙碧瓦,好像一丝变化也无。
水洗后的碧空,镜面一样蓝,青石板被雨水冲刷一新,不时有成队的宫女端着东西走过,见到摄政王,低着头停下来行礼。
朝服在萧煜身上利落展开,萧煜背挺得笔直,谁能瞧出他昨晚一宿没睡好呢。
我跟在他身后,目光追随着他威武霸气的背影,暗自猜测他身上还剩几分疼痛。
萧煜侧眸睨过来:「怎么?」
我摇了摇头,他皱了眉:「说话。」
「你……还好吧?」
拧起的两扇眉又舒展开:「无事。」
「那……你走慢些。」
「好。」
说来也算造化弄人,从前我做昭仪时,这般规格的宫宴,要么我没有资格来,要么来了也只是坐在偏僻一角。如今和萧煜在一起,倒是头一回坐在这么瞩目的位置。
帝后并肩坐于上座,丽贵妃座次稍次之,记忆里的她,从来高高在上,不晓得为什么,今天却神情郁郁,一丝不苟妆容下,面色藏不住的憔悴。
皇后出身高贵,丽贵妃容貌过人,两位明争暗斗,搅得后宫不得安生。真要论起来,我更怕丽贵妃些,带刺的玫瑰花,最怕容颜老去,前世作为新人的我只是受了一回宠幸,就被她随意挑了个错处,被罚在御花园门口跪了两个时辰。
萧煜携我起身,遥遥给帝后敬酒,皇后让我抬起头来,说要好好瞧一瞧价值半块虎符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倾城,一时整个大殿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萧煜微微错身挡在我前头,眼看着就不高兴,我不想他和皇室起争执,抢着答道:「皇后娘娘凤仪万千,皇上以国为聘,臣妇不过是萤烛之辉罢了。」
这种场合向来是最讲体面,相互说些漂亮的场面话,宫里的礼数我早就烂熟于心,吃饭时在心里牢牢记着,没有出错,倒也没我想象中难熬。
散席后,我同萧煜沿着原路回府,行至无人处,他忽然一伸手,在我鼻头刮了一下。
「明明就是倾城之貌,偏说自己萤烛之辉。」
我抬起头去看他,又听得他道:「我想娶你很久了,冯鸢鸢。」
稍远些的地方,忽然传来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萧煜瞬间敛了神色,冷声问:「谁?」
回廊尽头,一素衣女子缓缓现身,她手中握着一张弓。
这女子我认得,正是丽贵妃的心尖肉,明仪公主,十足的美人坯子,性子又活泼,天不怕地不怕。可惜生在帝皇家,前世的她,纵然母妃得宠,也落了个和亲的下场。
此时明仪脱簪素衣,我见犹怜,见到萧煜,行了个礼,再一张口,两行清泪就滚了出来,说出的话在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