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节 月满西楼

我父皇是昏君,我母妃是祸水,所以我不可能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公主。

确实,我不是个温柔良善的好公主,我父皇也算不得是圣明宽宏的帝王,但我母妃,她从不想入宫,只是她容色倾城,被我父皇强行招入后宫,不慎成了祸水。

母妃的「祸水」之名源于她刚刚入宫的那一年,我当时还在她的肚子里,不过才五个月。

那年陆皇后刚刚诞下嫡子不久,有娘家命妇入宫贺喜皇后得子,而其中一位妙龄夫人,却偶遇并言语冲撞了我的母妃。

父皇提着剑冲进了皇后娘娘的鸾凤殿,当场就要赐死那名命妇。

皇后娘娘刚刚诞育皇子不久,强撑着下榻哀哀切切地跪在父皇脚下,额头都磕破了却依然难解父皇怒火。

母妃捧着肚子赶到鸾凤殿,才止住了父皇的雷霆之怒。

「祸水」之名也便因此坐实。

「嬷嬷,只是言语冲撞,父皇缘何那般生气?」幼时我初次听闻这件事,便问过照顾我的老嬷嬷。

「公主莫听别人乱嚼舌根,」嬷嬷说得煞有介事,「皇上动气本就应该,贵妃娘娘那时差点保不住小公主,皇上怎能不气?」

我自是不信的,那时我已经五个月大了,何以寥寥数语便惹得母妃差点保不住我?明明险些保不住的是那命妇腹中将将三个月的胎儿,据说她惊吓一场,回府就见红了。

父皇对母妃专宠太过,众人皆道圣上被妖妃乱了心智,以至于荒废后宫法度,扰乱前朝纲纪,实乃国之大不幸。

但不幸中的万幸,我母妃未能生下个小皇子,而是诞下了我。

父皇给我起名「皎」,号挽月公主。

我母妃小字望舒,所以我的名,我的号,皆携了月意。

伴随着我的长大,缠绕在我母妃身上的非议诽谤也与日俱增,因为后妃之中,父皇不仅独爱母妃,众皇子公主之中,他也独爱我。

我觉得疑惑,为什么他们非要用那般残忍的言语形容我的母妃,非要父皇杀了一批又一批,才能稍稍拦住他们刺向母妃的唇枪舌剑。

我的母妃明明是那么清雅淑淡的女子,她会抱着我,亲着我的眉梢,对着天上弯弯的月亮,小声地哼唱「月牙儿,云朵儿,小小姑娘扑萤儿……」

我玩着母妃柔顺的青丝,听着母妃轻柔的小曲,便能甜甜睡去。

但我长大之后,母妃便再没这般清甜的低吟浅唱过了。

昭光九年,我刚满四岁,母妃此时入宫五年,我的父皇彻底疯了。

他不再揽着母妃的纤腰,在母妃耳边温言软语,他不再握着母妃的素手,小心翼翼地凑在唇边试探地一吻,他不再含情脉脉地望着母妃的剪水双瞳,珍重地为母妃簪上一支鎏金花钗。

他疯了,彻底地疯了。

他让母妃站在靶子前,拉弓引射,一箭又一箭,就为了看羽箭飞过母妃时,母妃眼中一刹那的仓皇,他用利刃割破了母妃肤如凝脂的玉臂,就为了看到母妃痛不能忍时,咬牙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恶狠狠地用最残忍的语言讥嘲羞辱母妃,就为了看母妃瑟瑟发抖时滑过脸颊的那两行清泪。

他又哭又笑,癫狂无比,疯狂地折磨我的母妃,对我的母妃嘶吼着,「是不是只有这样,朕才能感觉到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会怕,会疼,会哭?」

但她依然不会笑。

父皇对我向来有求必应,可当我哭求他不要这般残忍对待母妃时,他却呼来我的贴身嬷嬷,粗鲁地将我轰出了广殊殿,命我永远也不准再来见母妃。

我惊恐地看着疯癫无状的父皇,看着他狠狠地摔上了殿门,将我彻底关在了殿外。

我一直知道母妃不快活,她一个人时总是暗自垂泪,眸眼中是深不见底的伤愁,她见父皇的时候,脸上永远冷冷淡淡的,看不见一丝笑颜,只有她抱着我,亲着我,唤着我时,语气里才会透着丝丝的心疼和不舍。

这偌大皇宫里,她只爱我,她活着,也只为我。

而父皇,却不准她见我了。

他是想逼死我的母妃。

可父皇还是心软了。不,是他心慌了。

我离开母妃半年,再见母妃时,她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父皇牵着我的手颤抖着把我推到母妃床前,语气里都是惊慌,「舒儿,阿皎来了,你看看她。」

我扑倒在母妃床头,握着母妃瘦弱的手,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度。

「舒儿,你睁开眼,阿皎不能没有娘亲。」

「舒儿,看看她,求求你……」

我从未见父皇那般低声下气,他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可他对着我母妃,语气都低到了尘埃里,他走投无路般将我推到母妃床头,卑微地妄图拴住母妃几近飘零的芳魂。

母妃没有睁眼,只是眼中有泪顺着耳畔滑下,她突然大力地喘咳,微微抬腕,好似想竭力抓住什么,嘴中有一缕残音飘出,「阿云……」

「母妃!」

母妃垂下了手,没有睁开眼

,也再没一丝声响。

父皇看着那半截垂在锦被外的枯瘦手臂,嗓子里呜呜咽咽的似有千言万语欲脱而出,最终却「呵」的一声吐出一滩刺目的鲜红,父皇久久盯着母妃,忽然断断续续笑了起来,那笑伴着鲜血,可怖至极。

母妃去后,父皇一日更比一日地偏爱我,娇纵我。

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六岁那年,十四岁的长姐因我而低嫁出宫,七岁那年,十二岁的二姐因我被废黜了公主尊位,我八岁那年,同岁的妹妹宛陶公主,被我刮花了脸,毁了容貌。

宫里宫外都说我小小年纪却实在是个狠心毒辣薄情寡义的妖女。

可我就是仗着父皇疼爱,为所欲为,嚣张跋扈,谁都别想看低了我,欺负了我!

她们以为我母妃没了,我再没依傍了,便摔死了我的鹦鹉,毒死了我的小兔子,背后骂我亡母是狐媚子,她们以为做得悄无声息避人耳目,我就不能奈何她们,可我根本不需要理由告发她们,我到父皇面前湿了湿眼眶,就能让她们嫁到穷山恶水处,就能让她们圈在破落肮脏的院子里,就能让她们再也见不着她们的母妃!

我因刮花宛陶的脸,细葱般指甲折断了一枚,父皇心疼地捧着我的手吹了又吹,「阿皎疼不疼?」

而跪在殿外凄凄惨惨哭了一晚的宛陶母妃,他看都没看一眼。

十一岁那年,父皇牵着我的手去高阁俯瞰万户灯火,我说,「这样美的好景色,该让哥哥们也一起看。」

父皇神色一愣,沉默良久,低头问我,「阿皎,最喜欢哪个哥哥?」

三个哥哥中,我没有一个亲近的。

但相比而言,我稍喜大哥,厌恶三哥,至于二哥,他是个跛子,常年不出殿门,我甚少见到他,无所谓喜欢或是厌恶。

我喜欢大哥,因为他明明比我大了九岁,见到我却温温和和小心翼翼地唤我「三妹妹」,好似稍大些声就会扰到我一般,他谦和得近乎谦卑,温暾得近乎怯懦,他还惧怕大嫂嫂,是个温和老实得不像皇子的皇子。

我厌恶三哥,因为他是皇后的嫡子,习剑好武,盛气凌人,而我,厌恶将士莽夫,厌恶一切武力。

「父皇,三个哥哥阿皎都很喜欢,只是,三哥不大喜欢我,而大哥喜欢我。」

父皇攥着我的手一紧。

我已经十一岁了,我知道父皇有多么疼爱我,我知道朝中多年为立嫡立长闹得不可开交,我知道父皇一定会思虑将来哪个皇子继位,会对他最爱的女儿,最好。

喜欢我的,才会对我好;不喜欢我的,不会对我好。

这就是我给父皇的答案。

我与父皇的谈话无端流传开来,当朝公主竟然妄议国朝立储之事,满朝哗然。

父皇赐死了贴身服侍他几十年的老太监,贬斥了十数位朝臣,说只是闲聊家事而已,可依旧挡不住人言可畏。

帝王哪有家事,家事就是国事。

皇宫虽是父皇的皇宫,可皇朝却是天下人的皇朝,父皇老了,不想大肆屠戮,也无法再次站在前朝后宫所有人的对立面。

父皇没立太子,而是送我出了宫,他说在宫外给我寻了座极好的宅子,我会喜欢的。

他眼中带着浓浓的不舍和疼爱,摸着我的头缓缓道:「阿皎,走吧,不必回头。」

我一直强忍着没有回头,可宫门关闭之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父皇遥遥立在宫道的尽头,已经小得看不清容貌,看不清表情,他就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落了一身的孤寂和寥落。

我的心似有千斤重,马车中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号啕起来。

我一直心中怨恨父皇,怨恨他熬死了我的母妃,所以我闹出许多出格的事,想让他头疼,让他心烦,让他愤怒。

我十一岁,有了属于自己的公主府,终于逃离了那座冷冰冰的皇宫,可当我如愿以偿的时候,才发现我那些自以为是的稚嫩手段,父皇一直看得很清楚。

他自然是清楚的,没遇到母妃之前,他本也是个人人称颂贤明智达的帝王。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宫外没有高高厚厚的墙,没有四四方方的天,连马车行过扬起的尘土都显得自由自在,原来,这就是母妃一直惦念的天地。

我喜欢这样的天地。

而我于天地间初遇他那一日,是两年之后的初春,彼时我已经学会熟门熟路地装扮自己,假做书生行走在京都的街巷。

我挥着折扇,看着江湖术士玩弄着手中的火把,我歪头沉思,想着在书中似乎读到过这种有趣的御火之术,利用的是炮仗中的火药散粉。

而当那术士手中不慎滑出的一团焰火直冲我而来时,我从沉思中尚未回过神来。

我以为自己必然容貌难保,可身后却有一道力将我猛地扯进了一个盈着丝丝透凉沉香味的怀里。

「在下唐突,姑娘可有碍?」

我随即便又被轻推出了那个怀抱,那声音清朗平淡,从容不迫

「多谢公子,」我略略心惊过后,躬身行礼而谢,粗声道,「只是公子眼力不佳,这儿何来的姑娘?」

他愣了片刻,剑眉一展,看着我,却目中无神。

「少爷,」一个小厮过来,扶住了他,「这边走。」

「公子言之有理,是在下眼拙。」他温和一笑,由着小厮扶着缓步而去。

我看着那身影渐去渐远,哑然失笑。

我抹黑了脸庞,扮丑了容貌,束紧了前胸,穿了最普通的衣袍,斥退了公主府的亲随,偷溜进这凡俗的市井之中,我一路走来,没人瞧得出我女儿之身,我扮作这京都内最普通的书生模样,最后,却是被他认出了。

一个瞎子。

上巳节,万人空巷,阖城皆在祀宴饮,曲流觞,游郊外。

我早早便等在兰叶河畔,河畔数亭渐渐聚起了许多饮酒作诗的文人志士,河中也渐渐多了许多洗濯祓除的高门子弟。

我终于寻见了他。

「公子也来兰叶河修禊?」我涉水过去,撩了撩清凉的河水。

春寒未退,河水尚有些冰冷。

他身形一顿,语气讶异,「那日恒隆巷的姑……公子?」

「你记得我?」我看着柔和春光下的他面色微红,声音越发愉悦清澈,「正是在下。」

他神色很快恢复,躬身依照旧俗用河水清了清面颊,素帕擦拭,望向我的方向,「公子声音清越了些。」

我看着未擦净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明明知道他看不见,依旧略带慌张地将目光移开了去,「既然被看穿了,我还何必继续装相呢。」

他轻轻一笑,也转过了头去,目光松松散散地放在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姑娘特意寻我?」

「焉知不是我们有缘?」我看着清浅的河水,语气故意拿捏得自在轻松,心中却咯噔了一下,「女子有疾便不能来这兰叶河吗?」

上巳日,我朝有水上盥洁之俗,祓不祥,去邪疾,祈介祉,他患有眼疾,目不能视,必然会遵这习俗,而兰叶河,素来是京都贵公子首选修禊之地。

他那日着云锦,熏名香,气度沉和,必是贵家子。

他微微张了张嘴,约是想说呈国未曾有过姑娘河中盥洁之俗,可犹豫片刻后,却是轻声道:「姑娘有疾?」

「是啊,」我理所当然地点头,「我丑陋。」

「貌丑非疾。」他突然正经地回我,语气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我抬首望向他,轻声而笑。

他又微红了脸,知道被我戏弄了。

可我并没有戏弄他,貌丑非疾,可若是心丑呢?

我以为他不会来的,毕竟他都不知我姓甚名谁,只是听我说自小无友十分孤单,便应允数日后陪我泛舟,共赏春江花月。

他说,他在京都也无好友。

我早早到了船上,等那个如琢如磨温润如玉的少年郎。

「少爷请。」他贴身小厮掀帘扶他而入,而后恭谨地候在了船舱之外,船公撑蒿,船只悠悠荡入了江中。

「姑娘久等了。」他嗅到满舱浓郁的青梅酒香,知我等了许久。

船行烟花之下,江畔歌楼清倌的琴音婉转而来,随着船舶一同起起伏伏。

「我很乐意等你。」江风漾进船舱,我单手撑脸,细眉一挑,带着些许醉意看他。

「姑娘喜欢兰花?」他饮下我递给他的酒,无头无尾地忽然一问。

兰花?我一怔,心猛地一跳,突然明了,「没有,我家行商,常年贩花,京中富贵人家尤爱兰花,所以家中兰花颇多。」

「原是如此,」他温和地放下酒杯,「多谢姑娘相邀游江,只是尚不知姑娘芳名?」

我稍稍坐远了些,可风拂过我的发间,衣袖,领口,淡淡云兰幽香依旧若有若无地浮动在船舱之中,「我名花奴,不知公子何名?」

他双目低垂,风吹船灯,他眉间的灯影倏然一晃,「在下月臣。」

我自然不信他叫月臣,就像他可能也并未相信我叫作花奴,只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谁都不去打探谁。我们相谈甚欢彼此投契,时不时相约一同共赏京都风物。

他真是一个奇特的人,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什么都愿意去看。

「因为有你在,我多数时间都是在听。」他见我一边采摘竹叶,一边疑惑他是否真的失明时,于翠竹茂林之中悠然道。

「你莫不是嫌我聒噪?」我同他淡去了初时的生疏,言谈随意,此时便佯装恼火质问他。

「怎会,」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竹叶包,声音依旧轻缓淡然,「耳福大饱,幸甚至哉。」

「那今日我不多说,」我已经摘满了三大包竹叶,做茶和制香都足够了,便和他信步竹林中,身后跟着他那个小厮,「就由你说说看,初次见我那一日,怎么知道我是位姑娘?」

「那日兰叶河畔寻我,便是为了探究这件事?」他抱着三大包竹叶,由着我牵着他

的衣袖一角为他引路。

「我说过今日我不多说的。」我扯了扯他的衣袖抗议,他怎么把事事看得那般明白,我想要迂回地耍个小聪明都做不来。

「因为你身上的熏香。」他乖乖地接受了我的抗议,老老实实地给我解惑,「那是女子用的熏香。」

我想起泛舟春江的那夜,只是因为我寝室中名贵的云兰花开三日,我无意中染了些许的花香,他便能从满舱的酒香中察觉出那一缕特别的清幽,更何况常年佩戴在身的香囊,燃在床头的熏香,即使是换了衣衫,他自然也能轻易从我身上捕捉出丝丝缕缕来。

可是,这不对。

那香是我母妃所调,也是我母妃惯用的,我从小闻着那清清淡淡的香气长大,不管是宫中的娘娘,还是宫外的女子,甚至是街头的胭脂铺里,我都从未见到过一款同样的熏香,他是怎么会知道,那是女子用的香?

「既然女子所用,公子怎知?」我站定,审视着他清俊面容,他年纪和我相仿,怎么可能见过我的母妃呢,未曾见过我的母妃,又怎么可能识得这香呢,「莫非公子有熟识的姑娘曾用过这香?」

「不,不曾。」他感受出我话意微变,虽然态度依旧从容,可是语气莫名郑重起来,「我少时久居抚平关,毗邻睢国,城中常有睢国商贩往来,而睢国女子身上惯染此香。」

「不知花奴姑娘,如何制得此香?」他见我久久不语,温言问道。

我依旧木然地立着,却觉得日光晃眼天地眩晕。我想起母妃总是独自一人望月垂泪,想起她哼唱的小曲儿连嬷嬷都不会,想起从未见过的母妃亲族。

原来父皇当年北上亲征,带回来的是个敌国的姑娘。

原来我母妃想要逃离的不仅仅是这座巍巍皇城,她念念不忘的也从不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她来自他国,最后客死异乡。

我不可能入宫质问父皇,更不可能送母还乡,可我心头憋闷,便决定借酒消愁。

月臣见我拉他入了酒楼,浑喊着不醉不归,却是单点着果酒入腹,认真地对我说道「青梅酒可醉不倒人的。」

「我酒量小,闻点酒香就能醉,你且等着,我一会儿就醉给你看。」我饮酒如饮水,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可是我一小坛子果酒下去,一心想醉却总是醉不了。

莫非是环境之故?明明那日月下船中,我也是喝下了这么多梅子酒,随后抬眼看人,便恍惚起来了,可如今我看着月臣,他干净温雅的面容却始终清晰,「这莫不是假酒?」

怎么感觉嘴中甜兮兮的但酒味却甚淡?

「酒楼卖酒岂会砸了自家招牌?」月臣摩挲着手中一直未曾入口的酒,过鼻一闻,「这酒不错,想是你酒量长了。」

他那鼻子灵得很,他觉得不错,定然是不错了,原来这酒量如此容易练成,我想到了自己公主府里埋的两坛寒潭香,心思微动。

「月臣,你久居抚平关,想来定是很了解睢国吧。」我撂下了青梅酒,望着酒楼下面人流如织,突然很想知道,我母妃的家国是个什么样子。

「略有耳闻。」他面上一闪而过隐晦的表情,莫名让我想起月下母妃抚琴时的神情。

「月臣,你为何来京都?」我想起了他说过,他在京都也无好友。

「医病。」他犹豫了片刻,方答道。

「眼睛?」我看着面前芝兰玉树般的人物,豁然明悟,「你来京都医治眼疾?你非一直目盲?」

「是,故而颇有些想念曾经所见。」他知我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未等我问,便自顾解释了一句。

「可能医好?」我紧追着询问。

「或许能好,或许不能。」他音如碎玉,听不出太多情绪。

「如若不好,岂非白来一遭。」我沉思,想到了宫里那群白胡子老太医,他自远方辛苦而来,我自不能让他白来一遭。

「如若不好,也非白来……」他低语,饮下了手中端着许久的梅子酒 ,声音化在酒里,我有些没听清。

几日后,我入宫想同父皇要几个太医,却恰巧碰见父皇于御书房内大发雷霆。

「公主来见陛下?」守在殿外的小太监见我如见救命稻草一般。

「父皇因何而恼?」我立在殿外,听到殿内拍桌砸杯的声音,母妃去后,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父皇这般怒极失态。

「睢国新皇登基,今日递来国书,许是言语不敬,惹怒了陛下,陛下刚刚召见了钱老将军,却依旧盛怒难平。」小太监见我询问,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把他知道的都答了。

「新皇登基?是睢国哪位殿下?」我离宫之后,少问国事,睢国那个慕老皇帝在位七十年,终是薨逝了吗。

「是四殿下,慕云。」小太监恭敬地回道。

殿内噼啪之声不断,我僵立不语,睢国四皇子原是父皇昔日手下败将,如今一朝登基意气风发,而我父皇却已垂垂老矣。

我缓缓推开了殿门。

「父皇?」我看着父皇

脚下书簿散落,碎瓷一地,他坐在椅上,极为疲惫的样子,见我入殿眼中才渐渐显出一丝温度。

「阿皎?」父皇极为温和地唤着我,「朕正想着朕的阿皎呢,到父皇这儿来。」

「父皇的手怎么这般凉?」我握住父皇苍老粗糙的手,鼻间突然酸楚,「父皇要保重龙体,不要轻易动气了。」

「朕没动怒,」父皇拍了拍我的手,目光慈爱地望着我,声音带着年轮的沧桑,「不知不觉,朕的阿皎也长大了,朕还记得你刚刚生出来时,巴掌大一点,瘦瘦小小,咳咳,咳咳!」

父皇突然一阵疾咳,我慌张地抚着父皇的背,父皇咳疾一日比一日严重,他始终是我父皇,对我疼爱有加,他渐渐老了、弱了,我心头隐隐作痛,我没办法舍下这血脉之情。

父皇摆摆手,毫不在意自己的咳疾,缓声问道:「阿皎,可有喜欢的人?」

「父皇为何这般问?」我心下莫名一慌,脑中有清俊人影一闪而过,「阿皎还小,还没……」

「钱老将军家的小孙子钱弈,英武俊朗,和阿皎很般配。」父皇打断了我的话,握着我的手,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带着三个太医回了公主府,因为一路上我面冷如霜,他们入府的时候,皆是战战兢兢。

我又感到了当年那种拦着父皇不要伤害母妃时的无力感,父皇虽然没有立即明旨赐婚,他说可以等上一等,若我依旧无心仪之人,他便会赐婚钱家。

但期限只有两个月,我一到十四岁,父皇便会明旨赐婚,圣心已决,绝无回寰的余地。

我焦躁烦闷,这短短两个月,他能医好眼疾吗,若不能,父皇怎么可能会允准我嫁给一个目盲之人呢?

我心焦得很。

「公主,府外有人求见。」小厮回禀,声音略微惊异。

「求见我?」我亦是奇怪,我这公主府,两年多来一直无人造访。

是他吗?

我心猛地一跳,匆匆往府门而去,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是挽月公主了?那他会如何看我?还会如往日一般待我吗?他会愿意……却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郎。

「你是谁?」我心缓缓放下,恢复了清冷语调。

那少年本是神色傲然,见到我先是愣了愣,复才重新傲然道:「公主身份高贵,恕下臣不敢高攀。」

我转瞬即明,是钱弈,他的消息倒是快,「知道了,下去吧。」

我回身就走,他却于身后愤然道:「我钱家世代忠良,沙场奋血,护卫家国,可竭力效忠的皇朝却差点毁在了你们母女之手,我自十岁起便戍守边关,一身傲骨皆为呈国,绝不可能娶你!」

「我们母女毁了呈国?这话,是钱老将军教你的?」我回首,冷冷地问。

「天下人共知!」他怒气冲了脸。

「边关的风怕是把你吹傻了。」我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命人关了府门。

「容成皎,即便抗旨,我也绝不娶你!」

我恍若未闻,只是走着走着便慢慢停下了脚步,天下共知,我颓然地蹲下,抱着自己,泪沾衣衫。

天下若是皆知,他岂会不知,纵使两个月内医好了眼睛,我又该如何告知他,长久以来与他相对的,是人人怨恨的挽月公主?

更何况,他本就从未说过心悦于我。

我心头皆是绝望。

钱弈大闹公主府的消息不胫而走,皇上有意赐婚的事情也传得沸沸扬扬,而钱老将军把他那个最疼爱的孙子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也成了街巷之中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我尚未嫁入将军府,便累及未来夫婿差点断了腿,这祸水妖女的名头越发响亮了。

我将月臣带入了医馆,哄他说听闻这儿有京都新来的几个好大夫,让他试着诊一诊眼睛。

他向来信我,不疑有他。

毒瘴入眼,毒虽罕见但所幸毒性尚浅,两个月内若倾尽全力,可医。

我听完太医的话,心中雀跃,拉着月臣的袖角走出了医馆。

「多谢花奴,为月某寻得良医。」不知是因为眼疾可治心情松快,还是被我愉悦的情绪所感染,他素日里清清冷冷的眉眼也舒展了许多。

「你千里来京都,我当然得尽力帮你。」我在药铺中兴致勃勃地定下了所有的当归人参,灵芝雪莲,冬虫夏草,鹿茸燕窝,悄悄写下公主府地址,命铺中管事自行送去。

「姑娘买这些做什么?」他踏出药铺,寻着我的方向问。

「我给自己补身体,最近觉得体虚无力。」我随口敷衍道,想着解毒还有什么能用得上的,不知公主府里的东西齐不齐全。

「那些药药性凶猛,姑娘若意在滋补,以食治之最为温平,我有几张食疗的方子,待会写给姑娘。」他随着我的脚步,声音在我耳畔柔如鹅羽。

「月臣连药理都懂得?」调香制茶,抚琴听曲,赏月观花,品茗饮酒,他事事都精通,样样得我心,可我现下却突然生出一丝黯然来,始终徘徊心间的忧虑又

扑面而来。

「皮毛而已,患了眼疾之后才了解些许。」他容色不变,见我停下,也随我一同站在了闹市里,「在下反而羡慕姑娘。」

「羡慕我?」我昂首看着月臣褐色的眸子,他眼睛长得漂亮,只是少了神采,拖累着容貌都减了三分俊逸,若能医好,不知要成为多少深闺女子的梦里人。

我心里起了些些酸意。

「我与姑娘不过相交数月,姑娘却能不问来处,不问缘由,亦没有因为目盲看低在下,待在下如经年老友,还助在下医治眼疾,如此豁然心性,在下不及。」他低头说得情深意切,我却烦躁地把他的衣袖搓得皱成一团。

什么豁然心性,我那是……喜欢你!怀揣的全是私心!

我心里纠结着一种被误解了却不能承认的复杂情感,看着月臣坦然诚挚的脸,脸上一片火辣,「我,我还有事,告辞!」

我嚣张跋扈了十数年,平生第一次这般被人称赞,又第一次这般落荒而逃。

我把自己关在了公主府,哪怕钱弈腿伤好了又来闹了一场,我都没迈出公主府半步。

直到医馆里来人说月臣一直没去诊治,我才重新走进那个我们时常相约的茶楼里。

「公子您可来了。」店小二见我,笑得殷勤,熟门熟路地将我引上二楼包间,「另一位公子日日在这儿等您呢。」

我看着斜光下那个清冷的身影,阳光打在他侧脸上,孤洁得不像世俗里的人。

「花奴?」他听见我走近的声音,望向了我的方向。

「你日日在此等我?」我坐在了他对面,他一身暗纹锦袍,腰系白玉带,乌发束冠,端得气质翩翩。

「我不知花奴家在何处,」他语气轻松,好似那些时日不值一提,「你上次走得突然,未拿食疗的方子,我有些担心。」

「你不用担心我,」我看着杯中茶叶浮浮沉沉,眼睛忍不住泛红,「这京都之内,没几个人会劳心劳力地去担心我。」

「这京都之内,也没几个人值得在去担心。」他伸手探过我的茶杯,「茶凉了,我让小二续上。」

「月臣,人人都厌我恨我,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扯住了他意欲唤小二的衣袖。

「旁人所想,和在下无干。」他语气淡然,面色无异。

「因为我是容成皎,」我手轻颤,唇舌之间却清晰地吐出,「是心肠狠辣的挽月公主。」

他怔然抬首,握着我茶杯的手显而易见地微微一抖。

我苦笑,果然,果然如此。

「我才不是性子豁然,只是你的长相、言谈、性格,上上下下皆称我心意,我才对你好,你明白吗?」我早知如此,也不觉失望,只是心里有点难受。

「公主的意思,是心悦在下?」他依旧保持着拿杯的姿势,话语里听不出情绪。

「是啊,怎么样,没把你直接掳进公主府,本公主算是尚有良知了。」我拿出了十数年来驾轻就熟的骄矜戏谑的语气,起身俯视着他,「你要感激本公主向来不吃强扭的瓜。」

「本公主走了,不必送。」

「陆之楼。」

「什么?」我回身看着他,却见他突然起身,面色依旧如往日从容平淡。

「在下陆之楼,」他把手伸向我,「今日,还要劳烦公主为之楼引路,之前去医馆取的药早已用尽,还未曾请大夫复诊。」

我看着他,片刻怔忪后,咬着下唇忍住笑,一把握住他的手,「想来你只去过一次医馆不认得路,本公主便领你去吧。」

「公主,如往常一般拽住在下衣袖即可。」他脸红了红,低声道。

「我扮作男子模样,你何必介怀。」我紧握着他的手,他一个端方温雅的公子,指间却有一层薄茧,想来是读书刻苦,长时握笔而成。直至一路上异样的眼光刺得脸厚如我都有些受不住,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的手。

「他们为何这般看我们?」

「许是觉得我们,是断袖。」

我开始频繁地往公主府外跑,嬷嬷都忍不住拉着我,非要聊一聊规矩体统。

「公主,还有半个月陛下便要指婚了,这性子可收一收吧。」嬷嬷看着我又开始往脸上乱涂乱画,知道我又要出府,苦口婆心地劝我。

「嬷嬷,我见我未来夫君,您怎么还拦着呢。」我手中未停,把自己的脸又抹黑了一层。

「公主,您就欺负老婆子我老眼昏花吧,那钱小将军前些日子来府里闹,又被打瘫在床上了,怎么跟你见面?」嬷嬷对着我出府的背影,颤颤巍巍地叫着。

我来到茶楼,陆之楼已经等在那里许久了,他伸手,我握住他的手顺势坐在他身旁,他如今眼睛的情况比太医预料的好许多,真是天助我也。

「十日后拆开药带,便能视物。」他笑着对我道,把切好的瓜果推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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