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板娘,最近的口脂有些什么新颜色?」
「姑娘,我是老板,不是老板娘。」我一边说一边拽过景晏的手,挽起袖子,在他胳膊上试了几个颜色,「这几样都是新来的,您年轻,不妨选鲜亮一些的,很衬脸色。」
「这个颜色跟芙蓉花似的,倒真是很好看,给我包一个吧。」
景晏那么白,涂在他手上,自然是都好看,我靠着这一招赚了不少。
我给客人打了包,回头看景晏,他正在那擦手上的颜色。我趁着关签匣子的空当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挤挤眼睛:「老板娘,看不出来,你还挺走俏。」
他低着头擦手,敛着眼睛笑:「我走俏的时候,元元,你还连男人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呢。」
「夸你几句,你怎么还喘上了?」
说起来,我和景晏本来想去田间种地,可是他不会做农活,我也不会,两人合计合计,靠脑子过了半辈子,还是做点小买卖更现实一些。
我喜欢这些描眉画眼的东西,景晏说那就开个铺子吧,镇上的生意肯定不如帝城,反正咱家有黄金,就当找点事做。
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改掉这一身富贵派头,就差天天把本王本王挂在嘴边上了。
派头虽是十足,行动倒很节俭,他也没什么爱好,成天就喜欢待在柜台后头,一会儿掐我一下,一会儿捏我一把,拿这当逗闷子。
我倒没什么,掐去呗,既不犯法,又不花钱。
镇上三家脂粉铺子,我家生意最好,甭管是十五六的姑娘,还是五六十的婆子,有事没事就来店里瞧瞧。
其实我也知道,她们未必买东西,主要是来看景晏的。
景晏早不姓景了,对外都说他姓燕,不过没几个人喊他燕老板,女人们都喜欢喊他燕公子。
哪有三十多岁,还成了家的公子?
这世道,还真是美色当道。
我原来并未觉得景晏怎么好看,最开始怕他,看见他就想躲。后来跟他斗智斗勇的,也没闲工夫琢磨他好看难看。再后来跟他好上了,似乎是觉出好看来了,可转念一想,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没往心里去。
我不知道他好看,他自己却十分知道,他这个人又精,那些客人来的时候,他就拿一把折扇,懒懒地靠在柜台上笑,等着客人给他送上钱来。
景晏别的不会,最会的就是笑。
姑娘让他帮着选颜色,他一气儿选了五六种,冲着人家笑,说我家的颜色各个都好看,都是我夫人亲自选的。那姑娘让他笑得心神荡漾,估计都没听清他说什么,红着脸掏了钱。
有的客人别有用心,说自己涂不好,要他帮着涂,他也笑,说我呀,早几年的时候喝多了酒,现在拿不稳东西,怕把你画成大花脸,那人乐开了花,还笑着骂他讨厌。
今天这姑娘最是过分,借着结账的时候问景晏:「燕公子,您家里有妻,那……有妾吗?」
不等我说话,景晏啪嗒啪嗒拨弄了两下算盘,冲着她笑得跟土匪一样:「我家里没妾。」
说着,又压低了嗓子:「我家里没妾,我家里有狼。」
这人走后,我把门一关,坐在柜台上,伸出脚去踹他:「燕公子,我看我是得把您装在蛐蛐儿笼子里,省得您见天儿在别人眼前乱蹦跶。」
他问我:「装蛐蛐笼子里,放哪儿?」
「揣怀里。」
「揣哪儿,揣这儿?」话还没说两句,他手倒是先伸了进来。
「疯了你!这大白天的,让人看见!」他在这些事上胆子向来大,也不知是在哪里落下的臭毛病。
「大街上这会儿都没人。」他把我从柜台上抱下来,还像当初在王府时那样,让我坐在他腿上,「都回家忙活去了,谁看啊!」
我捉住他不规矩的爪子,牵引着往肚子上摸。
「他看,看你当爹的多不正经。」
我从未见过景晏这样的表情,张着嘴,瞪着眼睛,看看我的肚子,又看看我的脸,再看看肚子,再看看脸。
「哎、哎呀,元元,哎呀……」他好像想抱我,又不太敢,两只手不知道往哪放,只在空中不停地扑腾,「你可别蒙我啊,元元,你、你可不要诳我啊!」
我捉住他不许他扑腾,抱着他嘟囔:「谁稀罕诳你,你自己算算日子。」
「是、是哪一回,是……不对,那回不是……唉,那次我好像喝了酒。」他像是很懊恼似的,拽着我的手问,「会不会耽误啊?元元,喝酒是不是不好?」
「又不是你一个人喝的,再说,当天不喝,兴许还没有他呢。」
他已经不听我说话了,站起来在店里不停地兜圈子,口中嘟嘟囔囔。
「铺子得关一阵子,你不能再坐柜了,我得照顾你,咱们关十个月,咱们有黄金。」
「关十个月?街坊兴许会以为咱俩和离了呢!」
「哎呀,也不知这些描眉画眼的东西对孩子好不好,你瞧我,
真是粗心。」
「我也是刚知道,前一阵子都没什么反应,又不像织欢当时吐得厉害。」
「元元,他有没有踢你啊?你难不难受?你痛不痛啊?」
「公子,知道你心疼你家宝贝儿,可他这会儿还是块肉呢,连脚都没长,怎么踢啊?」
「哎呀,元元,你别嫌我,你别嫌弃我,我头一回、我第一次……」
我抓了两个铜板去掷他:「什么叫你第一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样了?你别晃悠了,你过来。」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凑过来,把我扶到椅子上,这会儿手脚倒很是规矩。
「元元,你坐好,我、我想听一听。」
他跪在我面前,两手扶着我,把耳朵贴在我小腹上,张着嘴,连眼睛都不敢眨。
也不知道这会儿能听出什么来,他硬是听了半天。
末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问:「元元,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你听了可别动气……是、是儿子还是女儿?」
「哎哟我的小景哥哥,我的冤家,我的祖宗,这会儿连郎中也瞧不出来,你就别难为我了。」我让他逗得直笑,又伸出脚去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点他,让他把耳朵凑过来,「是男是女还得问你啊,谁知道你家的小鱼儿哪一尾游得快。」
景晏垂头丧气的,连手上的扇子都耷拉下来:「元元,你这会儿撩拨我,你可太狠了。」
笑话,他折腾我半辈子,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这十个月是断然不会放过他。
铺子关了,我又不爱绣花,天天就坐在屋子里吃酸枣,吃完了酸枣就吃炸辣椒。
景晏高兴啊,说这是要儿女双全,太好了,咱俩都好看,孩子也好看,严锋当初就天天担惊受怕,万一女儿像他可怎么办,还好像织欢。
是不是龙凤胎我不知道,不过大夫说我显怀得很厉害,三个月瞧着像五个月的,估计怀的不是一个,景晏为此觉得自己非常厉害,逢人就说自己要当爹了,有一天还跑到大街上去嚷嚷,我要当爹啦!我要当爹啦!街坊跟我学,我都嫌他丢人。
我不怎么吐,能吃能喝,但因着身子沉,怕孩子太大了不好,也不敢吃太多。景晏很自觉,我吃得少,他也不多吃,那样高的个子,吃的像是猫食儿,不知是不是想跟我共患难。我都怕没等孩子生出来,孩子爹先饿晕了。
他最近总让严锋从帝城给他捎补品,我说严锋现在是大将军,你这个小老百姓,还在耀武扬威!织欢也来过几次,还带着她家娃娃,两个小姑娘,长得都像她,也很聪明——叫我都是元元姨娘,叫景晏就成了燕哥哥。小小年纪,竟知道贪恋美色!
燕哥哥没事就拿一张纸、一支笔,琢磨给孩子起名字,女儿起一个,儿子起一个,女儿再起一个,儿子也再起一个,这一碗水倒是端得很平。
他写了满满三页纸来给我挑,都很好听,我最终选好,儿子就叫燕双平,女儿就叫燕双安。
希望他们俩一生都能平平安安。
生的时候没遭什么大罪,确实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产婆是从帝城请来的,我又听话,还挺顺利,反倒是差点把景晏吓哭了。听说那天他在屋子外头等着,一生不信神佛的人,还跪地拜起菩萨来了。
先落地的是双平,第一嗓子哭得就很响,估计随我,我喜欢哭,说了别人都不信,双安一生下来就笑,我猜是随景晏。双平和双安都是我俩一起带的,他怕我辛苦,主动包揽了喂奶以外的事,可是双平很不给面子,好几次趁着换尿布,滋了景晏一身,他居然还高兴。有时候景晏抱着双安逗,逗着逗着就傻笑,笑完了又皱眉头,转过头来问我,元元,我的女儿这样好看,将来也要嫁人吗?
那会儿双安皱皱巴巴的,眼睛都没睁开,我这个做娘的都没看出好看来,不知景晏是怎么看出来的。后来,他问我:
「元元,要是双安将来嫁给我这样的人,可怎么办?」
而我轻轻投进他怀里,对他说:
「那是双安有福气,天底下,哪还有比你更好的人?」
二、
我的身边睡着一匹狼。
是真的,我醒的时候,这匹狼就躺在我旁边。被子把它盖住半截儿,露出银灰色润泽光亮的毛发,长而细密的狼毫不知道扎不扎人。
它这会儿睡着了,发出野兽独有的粗重的喘息声。
我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第一反应就是去喊景晏。
「嗷呜~」
这个声音……居然是我发出的吗?
我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是毛茸茸的爪子。
我变成了一只狼崽子。
在我的一声嚎叫里,这匹狼睁开惺忪睡眼,见了我,腾地一下子跃了起来,头撞在床边的木栏杆上,发出一声呜咽。
显然,它也被自己这声不属于人的呜咽给吓了一跳,而我则认出了它的眼睛。
景晏变成了一匹狼。
惊慌之余,我居然还有点松了
口气——我刚刚差点以为景晏让狼给吃了。
他歪头看我,我也歪头看他,俩人,不,俩狼对视了一会儿,景晏忽然跳下地,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过了一会儿,他叼了我那件粉褂子过来,扔在床上,拿爪子拍了拍。
这意思是,你是元元吗?
我想点头,脑袋却不像原来那么听使唤,于是也伸出爪子拍了拍小褂,再从桌上扑下他的扇子。
我是元元,你是景晏吗?
确认了身份,俩人就大眼瞪小眼地蹲在地上发愣,话是说不出来,不过估计心里都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咱俩怎么变成狼了?
不论我俩多么聪明,遇见此等怪事也想不明白,况且还不知能不能变回去,此刻非常沮丧。
我趴在地上喘气,耳朵也耷拉下来了。
景晏用爪子拍了拍我的头,趴在了我身边。
唉,如今出是出不去了——住人的镇子里见了狼,还敢上街,准会被人乱棍打死。
还好双平和双安岁数小,觉也多,要不然看我俩变成了狼,兴许会吓得兄妹俩一起尿裤子。
我心中烦躁,就对着景晏咬,反正我只是小狼崽儿,他是皮糙肉厚的大灰狼!
我拍拍他的嘴,又用力拍拍地,发出愤怒的呼噜声。
都怪你总说我是狼崽子,我才变成这副模样!
他发出一声不服气的粗喘,伸出爪子扒了扒我的眼睛,也用力地拍拍地。
我看懂了,他这说的是,你总说我的眼睛像狼,如今我真变成了狼!
谁对谁错也没争出个结果来,两人不能说话,连吵架都不痛快,一来二去,翻滚在一起打了起来。
可我只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狼崽儿啊,不一会儿,就让他扒拉得四脚朝天,只好露出肚皮,惨兮兮地看着他。
他拱拱我的肚子,却听到我肚子里咕噜一声。
我饿了,他四仰八叉地拍拍肚皮,意思是他也饿了。
厨房里还有半只烧鹅,我和景晏去拿,不,去叼的时候路过小院儿,把家里的鸡吓得都飞了起来,满天的鸡毛,有一只甚至还下了一个蛋!
鸡是我养的,景晏一直就嫌吵,动不动就去扒着围栏训鸡。可这会儿他是狼啊,伸手一扒,围栏一下就破破烂烂地翻倒,六七只鸡满院子乱跑,有的还从我们头上跳了过去。
多亏围墙高,要不然这几只鸡都白养了!
我打了景晏一下,冲着厨房甩甩头,意思是赶快去吃大烧鹅!
景晏一生都是贵族,我也勉强能算淑女,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要拿脚踩着烧鹅啃。
半只烧鹅不怎么够吃,我跟景晏翻翻找找,又在灶台上找出一大块锅巴。
狼吃锅巴,真是闻所未闻!
吃饱了,就会口渴。我和景晏跑到院子里的水缸旁边舔水喝,满院子的鸡都冲着我俩咯咯哒,咯咯哒!
我有些矮,要站着才喝得到缸里的水,站不稳就翻了过去,四个爪子不习惯,滚出好远。
景晏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四脚朝天地在地上打滚儿,我才明白他这是在笑话我。
说来也奇怪,双平和双安今天居然没到处找阿爹阿娘。
我和景晏一辈子也没玩过这么多傻子才玩的游戏。
抛树枝,一个抛,另一个接,再抛回去。
拿爪子蘸着墨水踩梅花,他踩一朵大的,我踩一朵小的。
刨沙子,刨出一个大沙坑,再埋起来。
刚开始觉得无聊,时间长了,居然还挺有趣。
太阳快下山了,我也玩累了,景晏趴着,我就趴在他身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睁眼,我还在床上,伸出手看看,是五个手指头。身边也还是景晏,人形的景晏。他也醒了,看看我,没说什么。
我只把这当作一场梦,从没对他提起过。
要不是双安拿了一张「爪印梅花图」来同我说找到了宝藏,我和景晏或许真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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