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
霓虹夜行:见幻影,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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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茉消失了,没留下一丁点痕迹。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孤儿院里,唯一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但我知道,她不是第一个,也一定不是最后一个。
也许下一个,就是我。
从我记事起,陈茉就是我的室友,算起来已经有二十年了。
她比我年长三岁,我还说不清话的时候,她就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总是很照顾我,从不觉得我麻烦。睡不着的夜晚,我会偷偷钻进她的被子,央求她给我讲故事。
她每次讲的都是有关孤儿院的鬼故事,内容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哪个孩子不听话,被鬼抓走了,或者哪个孩子乱跑,迷了路再也没能回来之类的。
我每次听得鸡皮疙瘩掉一地,抱着她死不松手,然后听她在我头顶得逞似的笑个不停。
其实在孤儿院的日子过得并不糟,甚至可以说是不错。我们吃着营养配餐、住着干净宿舍,各种设施一应俱全,还能学习各种课程,比外界很多有父母的孩子过得还要好。
只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和在这里的所有人一样,想赶紧长大,然后从这里走出去——这里,有着只有我们能感受到的压抑。
我们要遵守很多规矩,单看都是又小又普通的事,但所有累加在一起就会很窒息。它们就像缠绕在你周围的无形的细线,悄无声息地收紧,直到你动弹不得为止。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很多绝对禁令,违反禁令的人会遭受严重的惩罚。没人知道惩罚是什么,亲历者们也绝口不提。他们总是深夜被带进训诫室,又在第二天被送回来。他们身上没有外伤,精神、行为正常,但性情大变,成了模范乖孩子。
我从来没看过训诫室开启过。更奇怪的是,它好像没有窗户,从教学楼外面看它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会按照规定的时间做规定的事情,闲暇的时候偶尔聊聊天,倒也过得去。可是,慢慢地,我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能说上话的人好像在一点点减少。
最开始是隔壁寝室的小眼睛,她经常会把眼睛笑成弯弯的一条缝,很可爱。我们年龄相仿、性格相投,经常一起玩。
然后某一天,我跑遍了整个孤儿院,怎么也找不到她。老师告诉我,她被人领养了。
我没多想,我为她高兴。
后来,一个总拽我小辫子、气得我跳脚的男生不见了,听说也是因为领养。
等我又长大了些,被指派去厨房帮厨。陪着我洗碗的是个有着明亮眸子的女孩子,她经常对我说她以后想要过的生活,每次说的时候眸子都比平时更亮。
一个阳光满溢的中午,我在操场上散步时,她突然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我的面前。我看到她的眼睛睁得滚圆,血液从身体里爆开,破碎着蔓延,化成一大摊深红,暗淡得犹如黑夜。院长说,她是抑郁症,一时想不开才寻了死路。
我很疑惑,我分明记得她憧憬未来的样子,有着那样明眸的女孩子怎么会寻死?
之后的日子也一直如此,有人被领养、有人被安排了工作、有人死亡、有人出逃,有的人连原因都没有,只是不在了。
大家都在不断地,以各种方式离开孤儿院。
小孩子不谙世事,仍旧循着规矩度日,但我们这些大孩子却人心惶惶。我甚至怀疑,那些口耳相传的鬼故事,并不是鬼故事,而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
陈茉消失的前一晚,我们在宿舍里聊天,她告诉我院长给她介绍了一份文员的工作。
「她让我马上收拾行李,我没同意。」陈茉说。
「为什么?」
我知道离开孤儿院是她多年的梦想,她无数次地对我畅想过未来。
她嘻嘻一笑:「我想做个实验。」
第二天,我到处都找不到她。
食堂里,老师照例点名,点到陈茉的时候,她说:「陈茉被外面的一家公司选中,今天一早已经离院。她说不喜欢离别,就没跟大家打招呼。」
「啊……」几个小孩子失望地要哭。
老师连忙去摸他们的头,安抚:「没关系,姐姐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来,我再说一下今天的安排……」
话题被岔开,大家都没有在意,毕竟这样的事很寻常。
我的脑袋却空白了大半,只有小部分在运作,那里有一个声音不断重复着——
「如果我不见了,你一定要逃离这里,一定!」
那是陈茉的声音。
孤儿院是一座孤岛似的地方。
这里有四面不通的高高的围墙,只有一扇铁质大门通向外面,每天都有人昼夜把守。
我从来没看到有人从那扇门进来,也没看到有人从那扇门出去,我甚至都不记得它曾经打开过。
对于势单力薄的我来说,孤军奋战绝对不是好主意。
我偷偷去找了沈子珂。我知道他一直喜欢着陈茉,他是我在这个孤儿院里唯一相信的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扯着自己的头发,痛苦低语,「她也消失了……」
「也?」
果然,她不是第一个人。
「你跟我来。」
沈子珂把我带到训诫室的门前。他告诉我,教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嵌在墙里的箱子。
「箱子的右侧有一扇门,打开它,就能进入地下隧道,你可以从那里逃走。」
「可是……」
一阵高跟鞋声突然响彻在不远的地方,而且越来越近。我俩同时抖了下,神色慌张地看着对方。
沈子珂压低声音:「今天晚上食堂门口等我,我给你钥匙。」
我来不及问他是怎么拿到钥匙的,擦身而过的瞬间,那钥匙已经到了我的手上。
夜色中,我一个人来到了训诫室的门前。
我的手抖得厉害,钥匙与锁眼摩擦、碰撞的声音让我呼吸加快。门打开的瞬间,我眼睛一闭,猛冲了进去。
房间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听到诡异的滴答声,像是什么仪器发出来的,很微弱,频率却很稳定。
我壮着胆子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下。清脆的嘎达声后,整个教室亮了起来。
「啊!」短促的一声惊叫后,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腿在发软,我撑住墙,不让自己瘫坐在地。
我看到了陈茉。
她身上的毛发被剃光,闭着眼赤身裸体地漂浮在圆柱形水缸里。水缸的四周安插着无数电线,与旁边的机器相连。她面目平静,安稳得像羊水里的胎儿。
我想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可刚要走过去,警笛声就响了。
他们发现我了!我浑身的神经瞬间绷紧,立刻钻进沈子珂告诉我的地方,落荒而逃。我拼命向前跑,用力得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
我不知道沈子珂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但是警笛声在我看到出口的一刻,戛然而止了。
从废弃的建筑里爬出来之后,我还不能停下脚步。我一直跑到看不到那个建筑了,才敢在公园路灯下的长椅上休息。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规定的时间睡觉。我的生物钟被兴奋搅乱,一点困意都没有。
孤儿院里,早晨一声鸣笛,所有人都要起床,晚上一声鸣笛,所有人都要睡觉,那里的夜晚总是漆黑一片。
而现在,我可以在月光下坐着,也可以一直坐到天际泛白、转橙,等到第二天的第一束光。
天亮后,公园里渐渐出现了很多人。跑步的,跳舞的,下棋的,弹琴的,千姿百态。这简直是幻想里才会有的世界,我顿时看花了眼。
肚子咕噜一声,又把我拉回现实——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没吃饭。
我知道这个世界摄取的每样东西都要花钱,可我身无分文。我一忍再忍,还是抵挡不住身体本能。
只有饿过的人才知道,饥饿会让人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来。
我走近那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又面善的男人。不过这几个关键词都不是我接近他的主要原因——他手里拿着半个汉堡。
「你这个,可以给我么?」我说,「我很饿。」
那男人看着我,像看一个神经病。
「你坐吧,我再去给你买一份。」他指着我旁边的位置说。
一个完整的汉堡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忘记了孤儿院里的所有规矩,吃得毫无形象,甚至肆无忌惮。
「慢点吃。」一杯可乐推到我面前。我没理他,直到汉堡塞满我的喉咙,害我不得不捶打胸口。
那男人笑了,不是嘲笑,很亲切。
「你不像流浪街头的人,是离家出走?」
「算是吧。」我回答。
「跟家长吵架,还是……」
「你能收留我么?」我抬头,打断他即将开始的长篇大论。
我知道,这不是老师口中女孩子该有的作为。但我无处可去,而且,我很信任他。
他真的把我带回了家。
他的家很大,有两层,还有一个带池塘的院子,周围摆满了各色鲜花。我们上了二楼,在距离楼梯最近的房间的门前停住。
「你就住这间吧,卫生间在对面。」
那房间纯白,点缀着几抹蓝色,明亮又干净。
「你先休息,饿了的话冰箱里有吃的,也可以去客厅看电视。」
预告离别的话让我不安,我连忙问:「那你呢?」
「我要去上班,现在已经迟到了。」他看着手表,皱着眉毛。匆忙之中,我连他的名字都没问。
客人的身份让我拘谨,一整天我都待在房间里,时而睡觉时而望天。
晚上七点半,从楼下传来车子轰鸣的声音。我飞奔下楼,在他开门之前站在门口。
他被我吓了一跳,转而笑了。
「我买的披萨,要不要一起吃?」
我拼命点头。
披萨切成八块,我一口气吃了四块。大概是我吃得太快,他又问我:「中午没吃饭么?」
我摇头。于是,他把剩下的披萨也让给了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吃完了。
「谢谢你收留我,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保密。」他隔着桌子,发呆似的看我,「我帮了你这么多,你却对你的事情只字不提,我只好防备你。」
我暗暗握紧了手心,认真地告诉他:「我不是坏人。」
「万一你是通缉犯怎么办?我可不想落个窝藏的罪名。」
「如果我被通缉的话,电视上会报。」
「哈,你反应倒是挺快。」男人又笑。
他好像很爱笑。脸颊莫名有些发热,喉咙也干巴巴的,我把头埋在水杯里,使劲地藏。
「我叫何顾。」他说。
「工作呢?是做什么的?」抬头,我知道自己有点得寸进尺。
何顾为难地撇嘴:「工作我真得保密,入职时我可是签了保密协议的。」
我不再追问。
饭后,我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中间隔着大概两个人的距离。屏幕上,是晚间新闻的回放。
「一颗直径在五公里左右的小行星正以时速 31330
公里的速度,朝地球的方向而来。科学家们经过精密测算,虽然很微小,但不否认会发生碰撞的可能。大家请不要恐慌……」
我记得我在孤儿院里的图书馆里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地球的历史上很多次生物灭绝事件都是由小天体撞击所诱发的。
「你放心吧,不可能。」何顾看着我,歪头。
「嗯?」
「看你那种沉重的表情,不会真的害怕了吧?这种新闻几乎每隔几年都会报道一次,没事的,你要相信科学。」
「科学说这种事不会发生么?」
「不,但科学会让所有的事情迎刃而解。」
何顾说这话的时候自信得整个人都在发亮,可是,我当时只看到他的光芒,却没看到他背后被阴影笼罩的地方。
从那天开始,何顾的家成了安全的避难所。我坚信,只要我不出门,谁也抓不到我。
我的生活变得安逸,甚至忘了孤儿院里的事情。然后一天,陈茉找上门了。
她钻进了我的梦里。
那晚,我走进训诫室,看到她漂浮在那个圆柱形的大罐子里。她睁着眼睛,用眼神示意我过去。
我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我忍不住好奇,凑过去,想要一探究竟。
「快逃!」她看着我身后,突然瞪大了眼,声嘶力竭地惊吼。
我本能地回头,看到一个庞大的影子向我袭来,一只男人的手从黑暗里伸出,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
「啊!」我尖叫着从梦里逃出来,坐在床上捂着头颤抖,冷汗顺着手往下流。
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何顾冲进来,满是担心地来到我的床前:「怎么了?是……」
我猛地抱住了他。
我搂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用力贴近他。而他,在几秒钟之后,也揽住了我的肩膀。我厚脸皮地靠在他的怀里,觉得无比安全。
我突然想,或许这栋房子不是我的避难所,何顾才是。曾经在小说里看到的爱与喜欢,大概就是如此。
「做噩梦了?」他的声音温柔,让我不自觉地想要撒娇,又在他怀里拱了拱。
「嗯。」
「现在没事了。」他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闭上眼,感受着一下一下的轻抚给我带来的被疼爱的感觉。我舍不得他走,开始没话找话。
「你怎么还没睡?」
「我刚才一直在书房,工作上出了点问题。」
「哦……」我虽然想留住他,但一想到工作上的事是保密的,也不好多问。
我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告诉他我没事了。何顾好像还不放心我,执意要去给我热杯牛奶喝,他还说晚上凉,让我披件外套再下楼。
这种平淡的关心,让我心动。
我梳好了头发,带着心里乱跳的小鹿,满心甜蜜地准备下楼。路过何顾的书房时,我被从里面散出来的灯光吸引了视线。只是一瞥的瞬间,我又看到了陈茉。
何顾的电脑屏幕的右侧,有陈茉的照片。
照片我认得,那是孤儿院统一拍的一寸照,我记得当时陈茉还一直担心自己嘴角上火起泡了,会不好看。
照片左侧写着什么,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看。
「肾脏移植已经完成,本体暂无排斥反应,C2096 号克隆人,可做废弃处理……」
最下面的署名是,术后观察组副组长何顾。
我的大脑无法思考,双腿无法行动,我整个人钉在电脑前,眼睛里都是可怕的词语。
「牛奶热好了!」何顾喊我。
他的声音就在楼下,听起来却尤为遥远,渐渐与梦境里陈茉的「快逃」夹杂在一起。
他成了我梦中的黑影。
我知道,现在到了要离开他的时候了。
楼下,何顾拿着牛奶,站在餐桌旁等我。也许是心理作用作祟,我感觉他在盯着我,在仔细观察我下楼梯的每一步。
「温度正好,喝完可以睡个好觉。」他把牛奶递到我面前。
我不想让他生疑,接过来,一边喝一边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能顺理成章地离开这里。
可给我思考的时间没有那么多,很快,我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身体在摇晃,我用尽全力撑着餐桌,勉强控制自己。
何顾站在对面,没过来扶我。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房间里各种色彩混在一起,最终变成白色。
现在我确定了,他真的是在盯着我。
再醒来时,我身处在一个通体白色的宽敞房间里。那房间大得像厂房一样,里面有好多不断走动的、穿着白大褂的人,还有好多电脑和我不认识的机器,看起来像是电影里科学研究的地方。
我敲了敲床前不远的玻璃墙,意识到,我是被研究的那个。
我看到了何顾,他也穿着白大褂。视线相接的一瞬间,他躲开了,然后迅速走出了我的视线范围。
没多久,玻璃房门被三个白大褂打开,走在最后的女人拿着笔和本,在记录着什么。
想到陈茉的样子,我不断发抖着向后躲,直到无处可退。
「C2280 号克隆人,你将在两周之后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现在我们需要对你进行一系列的检查,希望你配合。」为首的白大褂平淡地对我说。
「心脏移植?移植我的么……」我不由得捂住胸口。
「没错,你的本体急需移植,所以我们最好抓紧时间。好,现在躺在床上,我们要进行基础检查。」说着,另一个白大褂开始摆弄床边的机器。
哔的一声,屏幕亮了起来,响起有频率的声响。
我瞬间回到了我逃出孤儿院的那一晚,那晚,我最后一次看到陈茉时,也是跟现在一样的声音。我仿佛看到被剃了毛发、漂浮在容器里的人是自己。
「快点,我们时间有限。」那个人不耐烦地催促,然后伸出手企图拉我。
「啊!!」我看着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尖叫。
我不要移植,我不要被废弃,我还年轻,我还想活着。
我疯狂地挥舞着手臂,用力拍打着抓在我身上的手,我撕扯,我挣扎,我拼了命地抗拒。
可是,我如何能敌得过两个男人?他们一人抬起我的上半身,一人箍住我的腿,把我按在床上,死死绑住。我握着拳头努力地动着身体,却只能勉强抬起脖子、晃动头部而已。
他们对我的崩溃熟视无睹,淡然地操作着机器。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铁方块向我的头而来,来不及害怕,只觉得一股剧痛穿透了身体。
我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我还躺在床上,但已经松了绑。机器已经关机,上面放着一个餐盘,装着三明治和牛奶,而周围的人已经不见了。
我想坐起来,可头晕、身体酸痛让我无能为力,我只好盯着头顶白花花的天花板看。
我想起我和陈茉一起畅想过的未来。
我们以后要在热闹的城市里生活,找一个热爱到愿意为它加班的工作,然后尽可能地接触人,尽情地感受喜怒哀乐——孤儿院里的日子太过苍白,我们想要做有血有肉的、鲜活的人。
我想要这些,我不想死。
我凭什么要为一个陌生的人死?
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
我隐隐期待。果然,何顾偷偷来看我了,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那么温暖又善良的人,怎么会骗我?他一定是来跟我解释的。如此想着,我迫不及待,用尽全力地支撑起身体。
可是,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拥有着一张跟我一样的脸。
不同于我的惊讶,她很平静。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了我很久。
「你跟我真的一模一样。」她说。
我没说话,也观察她。
她虽然跟我长得一样,但眼角却已经开始出现皱纹,应该比我年长一些。她的脸色苍白,眼里暗淡无光,整个人都看不见血色,就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
我想,她就是我的本体。
「他们说你需要我的心脏。」
「没错,我的心脏出了问题,需要换成你的才能继续活着。」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淡然,就像换一部手机一样简单。
「那我会代替你死么?」
「会。」她看着我,「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但严格意义上,你只是科学的产物,算不上是生命。当然,你不理解很正常,这也确实不在你的认知能力范围内,毕竟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在对公众隐瞒。」
我想到何顾,咧了下嘴角:「所以,在这里工作的人都要签保密协议,对吧?」
女人愣了下,大概在猜我问题的来由,「没错。类似的地方,全世界也不过十五处,这是极少数人掌握的秘密。」
我明白了大半,苦笑着:「你说的极少数人,是指非富即贵的吧?」
「是的,这就跟只要花上亿美金就能随时上太空一样,是金钱带给我们的特权。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我们想竭尽所能地延长,所以我们克隆了自己,以备不时之需。换个角度想,其实这对世界本身也有好处,毕竟,这世界的发展和改变都是靠我们完成的。」
「那我们呢?只是世界的牺牲者?」
「你们不是牺牲者。相反,你们是被馈赠者。如果不是我,你都不会出生,更不会度过二十多年的光阴。二十多年,于你们来说已经很幸运了。」女人的目光好像穿透了我。
她穿着高跟鞋,我只能看到她微扬起来的下颚。这么高傲的头颅,让我突然想要反抗。
「如果我在做手术之前死了,你会怎么样?」
女人盯着我看了至少有五秒钟的时间,然后笑了。
「你死不了。」她站起来,「早些睡吧,在手术之前要养精蓄锐才好。」
那女人走后,我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锋利的东西,我用头用力撞玻璃墙,却发现那是弹力的,每次撞上去虽然会疼,但我还是完好无损。
我只好选择绝食,那是我唯一能想到伤害自己的方式。
我不知道我是睡着了还是饿晕了,不知不觉,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第一眼,仍是白大褂们。这次是四个男人。
「没吃饭么?」其中一人自言自语,「我以为你应该是老实那一型的。来,给她插管!」
「什么?唔……」我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另外三个男人就一起扑上来,瞬间控制住了我,我再次被绑住。这次,连头都动弹不得。
我挣扎不了,只好尖叫。
然后,一根管子向我袭来,插入我的鼻腔。
我随之失声。
我感觉那管子不住向下深入,穿过喉咙,深入胸膛,继续向下延伸,一直探进我的胃里。
我感觉我的空气被抽走,想要大口喘气。可吸入空气的一瞬间,我又觉得恶心,张着嘴想要呕吐,然后又觉得窒息,张开嘴……如此恶性循环、无限反复。
我一直体验溺水般濒临死亡的恐怖错觉,无暇顾及面部表情是否扭曲。这感觉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不足一分钟,但终归结束了。
「如果你想再次体验这种感觉的话,就继续绝食吧。」白大褂冷声警告我。
我双眼空洞,筋疲力尽,连张嘴的余力都没有。
「先消化一会儿,两个小时之后我们还会来。」
他们没有给我松绑,我在无数人来回走动的时候,一直四肢大敞。这个姿势很不雅,我觉得羞耻。
这两个小时无限漫长,我甚至希望我能再昏过去。两个小时之后,白大褂让我明白羞耻的真正含义。
他们脱掉了我的衣服。皮肤被暴露在空气中时,没有想象中的凉,反倒有一种近乎发烫的炙热。
这次,为了防止我尖叫,他们直接箍住我的嘴。我急得握拳、落泪,脚趾要折了似的卷曲。
可全是徒劳。
白大褂们围在床的两侧,拿着各种仪器,在我身上胡乱操作,互相说着我不明白的医学术语。
漫长的时间过后,他们各自散开。正在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一股电流猛地钻进我的身体,刺激我的神经,我用力地弓着身体也未能抵挡。
我的下半身不受控制地放松,之后,是水流的声响。
他们在控制我的排泄。
我想到了动物园。我没去过动物园,但我想现在的我应该跟动物园里的动物差不多。
我失去了人类用以区分动物的全部特质——我无法决定自己的作息时间,无法跟随我自身的意愿与时间吃饭,甚至就连排泄都无法自主决定。
他们走的时候没有给我穿衣服,只是随手盖住了我的关键部位。奇怪的是,我反倒觉得冷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我睁着眼,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每隔一段时间,我会被强制喂食,再隔一段时间又被强制排泄。而中间,是数不尽的测试和难熬又屈辱的检查。
渐渐地,我习惯了在人面前被脱光衣服,习惯了各种冰冷的仪器,习惯了被电流击中、管子插入鼻腔的感觉。
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我甚至想那该死的手术提前,让我赶紧死。
现在的我,赤裸着身体被大字形绑在床上,就是一具有着肉身的木偶,一具空有外壳的行尸走肉。
我在半睡半醒中度过大半的时间,清醒的时候,我会想起孤儿院里的孩子们。
我想那些离开了的是不是经历了跟我一样的事情,我想那些还没离开的会不会跟我经历一样的事情?
我们是被科学赋予了生命,那就要随时被剥夺器官、生命,然后被随意废弃么?
我们有思想、有记忆、有情绪,哪怕没有平等和选择,至少应该留给我们体面,不是么?
这不公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费力转头,她已经来到了我的床边,「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死不了。」
「是啊!」我仰躺着苦笑,「你们不允许我活,也不允许我死。」
「其实你没必要想那么多,你只是我的副本,活着就是为了把器官献给我。如果你不反抗,也许会在剩下的日子好过一点。」
「我已经反抗不了了。」我动了动手腕,自嘲,「如果你是特意为了给我忠告而来的话,谢谢你,我现在想安静一会儿,可以么?」
我把头转到另一边,不再想跟她说话。
「不,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了满足你心愿的。」她说。
「心愿?临终关怀么?」我嗤笑着问她。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善意:「算是吧,毕竟你是另一个我,总归是一条生命,我不想让你抱着遗憾离开。」
她很真挚地看着我,好像我不提点要求就不会走似的固执。
我想了很久,轻轻开口:「能让我见见何顾么?」
也许因为是遗愿,那女人很贴心地为我们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那房子四面都是墙,却有着太阳才有的光。
何顾坐在角落里,不敢看我的眼睛。我一点都没生他的气,看到他沉默不语,我满脑子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夺走了他的笑容。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仍旧垂着头,幽幽开口。
我被他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一愣,呢喃着疑问:「嗯?」
「是我下药把你迷晕,又让人抓你到这里,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我都无所谓。不过你要知道,这是我的职责,我不得不这么做。我这一生都致力于基因研究、人类进步,就算让我选择无数次,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绝不后悔!」他的语调越来越重,说到最后,好像在发火。他瞪着我,眼睛都是通红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明明要死的人是我。
「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何顾锁眉,手交叉着搓动,看起来很紧张,「什么问题?」
「关于小行星要撞地球的新闻,我想知道后续,科学家们想到办法了么?」
他看着我,莫名其妙。
「就是好奇。」我耸耸肩,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坐下,「我想,说不定在我做手术之前,地球如果能先毁灭的话,我可以换种方式死,也算反抗成功了。」
我开玩笑的样子对他笑,可是,他还是没笑。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很认真地反问我:「你还想什么了?」
「很多。」我控制不住乱动的双腿,「我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几乎没出过门,这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地方,我都只在书里见过……」
「比如呢?」
「比如博物馆、美术馆、历史遗迹之类的。」
「你就想看这些东西?」
我有点不好意思:「怎么,听起来有点没出息么?」
他轻轻摇头:「我以为你会想看更庞大、更震撼的东西,比如大海、山川或者极光这种。」
我在脑袋里回想书上的内容。虽然这些东西后面都会跟着各种恢宏的形容词,但从图片上,我完全感受不到。
「你见过大海么?」我反问他。
他回答得痛快:「当然,大海就是我的避难所。从小到大,每次心里有难解的事情的时候,我都会去海边。」
「然后呢?事情就解决了?」
「没有。」他摇了摇头,「问题依旧存在,但大海会让我放下烦恼。你站在它面前,会感觉自己尤为渺小,渺小到犹如一粒尘埃、一片浪花或者一切微不足道的东西。而你的烦恼,也会因此而消失不见。」
何顾看着我,又像看着别的。他沉醉其中,我却无法感同身受,甚至都没能理解。
但是,我相信他的话。
于是,我得寸进尺地又提了一个要求——我对那个女人说,要何顾陪我看海。
女人同意了,她说我手术前一天可以去。
各种检查还在继续,而我不再尖叫与挣扎——与其屈辱地被人强制,还不如自己主动配合。
而且我也发现,其实那些给我做检查的白大褂们,无论男女,看我的视线都是坦然的。他们看我,就好像厨师看到案板上一块马上就要扔进锅里的肉。
慢慢地,我接受了现状,我也开始在心底假定,我就是那块肉。
都说人命天注定,但于我来说,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天。现在,她伸手要我交出心脏,不由我拒绝。
一天一天过去,我开始释然。
原来,大家都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以另一种方式活着。而我,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面对死亡,我不再紧张,也开始觉得那女人说的话有道理——能活这二十多年,我已经赚到了。我想,我可以勉强称之为宿命。
但我没想到,那个女人反而崩溃了。
去海边之前的那晚,她走进来,疯了似的敲我的玻璃。我从梦中惊醒,看到她跟我穿着一样的衣服,发丝凌乱,眼睛通红,比上次看起来瘦了至少两圈。之前的游刃有余,早就不见。
她像喝醉了似的,瘫坐在地上。
「听说你最近过得很好啊……」她咧着嘴角,笑得勉强又难看,「他们跟我说,你很平静。哈,平静……」
我没回答,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她说。
「你怎么会平静呢?你马上就要把心脏给我了,马上就要死了知不知道?死!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