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离离原上谱:奇妙恋爱打开方式》
我从粗使丫头一跃成为了小公子的妾,见到他的第一晚,我不敢抬头。
却听得上头一声轻笑:「这时怎地又如此胆小了?」
我抬头,与小公子对视的瞬息,想到了自己在扬子湖洗衣时遇到的鳄。
呆头呆脑,眼睛中全是清澈的愚蠢。
那时它的爪子一扑腾,湖底的淤泥便被带了起来,湖水浑浊耽误了我洗衣,于是我抄起洗衣用的棒槌对着它脑袋就是一棒。
后来,这头扬子鳄便认了我这个大哥,我有时会在来洗衣时给它带些剩饭,它也会用死亡大翻滚帮我扭干湿衣服。
1
原本只是说要选几个模样标志的小丫头去小公子房中服侍。
此等美差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可那崔婆子拿着张画像左看右看,最后竟站在了我面前。
「叫什么名字?」
「奴名唤琴琴。」
崔婆子俯下身捏住我的下巴仔仔细细打量了我的脸,点评一句:「名字俗气,脸也俗气。」
我双手绞着袖子不敢反驳。
她回过头冲身后的婢女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上前将我从地上扶起,带着我到了别苑。
先是被仔仔细细洗了个澡,一身粗布麻衣早就被丢得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嫩粉色的轻薄小裙。
刮掉杂乱的眉毛,我才知晓自己的眼形该配细眉。
梳妆打扮后,崔婆子前来叮嘱。
小公子身子不好,要好好服侍小公子。
虽然我连做通房都不配,公子却愿意给我一个良妾的身份,要学会感恩。
说罢,崔婆子塞给我一个小册子,便由着其他婢女将我带入小公子的房间了。
夜风很凉,却没人好心借我件厚衣。
我抱着肩膀快步往前,身旁的婢女摁住了我的肩膀,逼着我和她们同一速度向前。
「小公子身子不好,你虽不能忤逆他,但也不能完全由着小公子放纵。」
我没听懂,但也只能点头称是。
「到时候,你要记得声如莺啼,莫要扰了小公子的雅兴。」
我依然点头。
崔婆子还想再交代些什么,可我们已经走到了小公子门口。
我几乎是被扔进屋子里的,门很快被关上。
我站在门口处扫视一圈,好大的房间。
我做浣衣婢女时住的十六人一间的大厢房,都比不上小公子自己的房间大。
门外的寒冷很快被隔绝在外,温暖扑面。
床上挂着层层叠叠的帷幔,据说是因为小公子身子不好,怕风。
我抿唇轻唤了两声公子,无人回应。
看来小公子还未回来。
我不敢坐小公子的椅子,更不敢坐小公子的床,只能站在蜡烛旁边,借着烛火翻开了崔婆子给我的画册。
画面上,是两个白花花的小人在打架。
翻了几页,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况且我也不敢打小公子。
若是小公子想打我,我自然也不敢还手,忍着就是了。
而后我又想到了那崔婆子交代的声如莺啼。
我没听过夜莺的叫声。
只听过院子里大公鸡的打鸣声。
想来应该差不了多少吧。
「咕!咕!咕!」一声更比一声高,我模仿得应该挺像的。
帷幔撩起一丝缝隙,一只手伸了出来,苍白,消瘦,骨节分明。
「过来吧。」
我不敢不从,拎起裙角挪了过去。
我小心翼翼钻进床帏时,头发上唯一的发簪勾住了床帏上的布料,散乱的头发落在了小公子的肩上。
晃动的床帏,散乱的头发,气氛突然就该死地暧昧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连忙将头发拢好,挽上一个简单的发髻。
便低着头不敢与小公子对视。
「我竟如此丑陋,让你不忍直视吗?」
「不……不是,公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帅气至极。」其实这些都是我诓他的,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只是匆忙之中扫了一眼他的肩膀,单薄而瘦弱。
小公子的笑声很轻。
讨好一个人可真累,怪不得当初买我进府的孙婆子让我去做浣衣奴,想来她也看出来了我只适合做粗活。
「你叫什么名字?」
我这才注意到,小公子的声音也是这样好听。
像是羽毛轻柔地抚摸过心间,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我记得大公子有次经过我们院子,听到我们一边晾衣一边吵闹,进来狠狠训斥了我们,还说我们的声音呕哑嘲哳难为听,我虽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却也能根据大公子的语气猜测出,这不是一句好话。
如今大公子跟着老爷一起去西北打仗了,府上管事的除了夫人,就是小公子了。
「回小公子,奴名唤……琴琴。」
「抬起头来。」
我咬着嘴唇,心中开始打退堂鼓了。
大公子虽说很凶,可好歹喜怒都在脸上。
但是这小公子说话听不出情绪,我也不知他长期生病,会不会和旁人有些不同,许是更恶毒些,以折磨人为乐?
战战兢兢抬起头后,我终于看清了小公子的脸。
瞳色极浅,皮肤却又瓷白,好看得像是庙会上的仙人画像。
「小……小公子。」
「我叫楚怀,私下里,你叫我阿怀便可。」
「奴……奴不敢。」
小公子微微扬眉:「怎么又这般胆小了。」
我又有些听不懂他的意思了,为什么要用又呢?难道他以前认识我?
当然不可能,小公子从小身子不好,一直在房中养病。
而我自从被卖进府上,便一直是浣衣奴婢,过的便是浣衣院和扬子湖两点一线的生活。
除了在后门当值的阿牛和大壮,我再不认识其他异性了。
我还未思考出个所以然来时,小公子咳嗽起来,我下意识帮他拍后背顺气。
小公子趁机捉住了我一只手,握在手心中摩挲,我进府洗衣已经三年了,当然,进府之前在家里也是要帮忙做很多粗活的。
便是那崔婆子的手,都要比我的手好看上几分。
思及此处,我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小公子亦是与我暗中较劲,可他是个病人,我不敢使出全分的力气。
下一瞬,我竟被扯进了他怀里。
锁骨处清瘦到硌得我额头生疼。
小公子摁着我钻进了被窝,声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睡吧。」
我缩在他怀中连大气都不敢出,但心中又谨记着崔婆子交代过的话。
「小公子,你不跟我打一架吗?」
既然崔婆子把画册给我,想来那便是今晚的任务了。
小公子点了点我的额头:「你呀……快睡吧。」
我僵硬着身子不敢动,但听着身后轻缓的呼吸声,心还是莫名安定了下来。
楚怀公子,不是坏人呢。
2
第二日醒来时,小公子已经梳洗好坐在小榻上了。
每日早起已成我的习惯,今天竟然睡到天色大亮。
我敲了敲脑袋,赶紧跳下了床。
「奴有罪,未能伺候公子梳洗。」
小公子未怪罪,只是吩咐候在外面的婢女可以上早膳了。
我坐在餐桌上时,仍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
昨日我还是给人洗衣的奴婢,今日便成了半个主子,竟然可以被伺候着吃饭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脸。
小公子眼底攒出了柔软的笑意:「怎么了?」
我摇摇头,控制着自己小口小口地进食。
早饭过后,府上便迎来了一位游历至此的神医。
夫人不许我在旁,我也无处可去,便坐在厨房闻着食材的香气。
我想起来了,虽然我以前总是忙于自己的活计,但也总能看到步履匆匆的医者或道士,一批又一批地进府。
我正坐在门口发呆时,一个路过的婢女狠狠踢了我一脚。
「昨天刚爬了床,今天怎么就坐在厨房了?」
我不认识她,但也感受到此人来者不善。
是我坐的位置挡了她的路?可我自认为已经坐得很靠边边了。
但我还是又往角落里挪了挪。
那人见我不理她,更加跳脚:「你不要得意,夫人不过是看了你的生辰,又知道你爹不疼娘不爱,是与孤儿无异的浮萍,拿你冲喜罢了。你看小公子如今的身子越来越差,到时候他死了,你就要跟他一起埋进棺材配阴婚。」
这个婢女穿的衣服料子不错,皮肤细嫩,尤其是指着我鼻子的这双手,实在是好看。
白嫩,纤细。
与我昨夜见到的小公子的手极为相配。
想来她是个一等丫头,不是在夫人身边当值就是在小公子身边伺候。
我最初是有一点怕她的。
可她这话我不能忍。
我噌地一下站起身,与她平视:「小公子不会死,他身强体健,昨日还与我打了一架。」
那婢女立刻气势更盛,扬起手臂道:「我今天就打烂你这张脸,看你还拿什么狐媚。」
我攥紧了拳头,寒冬里的湿棉衣我都能徒手拧到不滴水,要是真的比打架,我是不怕的。
「住手!」
本已经摩拳擦掌的我被紧急叫停。
那婢女回头之后马上跪了下来。
浩浩荡荡一群人走来,为首的女子华贵丰腴,一双凤眸微微上扬,透着伶俐,便是楚家夫人。
楚怀跟在夫人身后,面无血色,似乎比昨夜更虚弱了。
我腿一软,也跟着跪了下来。
夫人指了指我:「你起来。」
我站起来退到一旁后,楚怀开始朝我做手势,示意我站到他的身侧。
待我悄悄挪到他身边时,那个婢女已经在接受训斥了。
「翠屏,你敢咒小公子。」说话的是夫人身边的方妈妈。
翠屏没了方才的神气,连连磕头认错,连额头磕破了也不敢停。
「打上 20 鞭,然后发卖了吧。」说罢,方妈妈扶着夫人离开了。
翠屏连求饶都没来得及,就被人往嘴里塞上布团抬走了。
我拂了拂胸口,总算安心。
可是很快便一阵后怕,都说夫人爱吃斋礼佛,是个菩萨心肠。
刚刚见她,一张脸不怒自威。
她虽然没说话,但方妈妈传达的必然也是她的意思。
是 20 鞭,不是 20 杖,便是要在翠屏身上留疤了。
那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留了疤再发卖……唉。
我正惋惜着呢,小公子握住了我的手掌,还故意捏了捏了我手心。
我对自己的手极不自信,还想故技重施把手抽回来时,小公子却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的手微微调转方向,便与我十指紧扣,让我挣脱不得。
夫人临走前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很难不把这件事理解成杀鸡儆猴。
这还是买我进府的孙婆子讲给我听的道理。
她说爬得越高就会跌得越狠,我就留在浣衣院一辈子,是最安全的。
她偷了我绣的帕子去找贵人献宝,为此得了赏赐,她也只说是为了能更好地保护我。
如今我可算是信了。
那 20 鞭,虽然没有打在我身上,却狠狠鞭笞在了我心上。
3
晚上,小公子便消失了。
府上的人告诉我小公子去外头的医馆里治病了。
屋子里那套随意丢弃在床上的染血的衣服,我还记得,是小公子今天穿过的衣服。
我自己几乎吃光了满满一桌子菜,饭后还有一壶水果茶喝。
以前我连水果都吃不到,如今却能吃上这么精细的东西。
可我不喜欢浪费,水果茶只取所有水果最甜的一块,剩下的便都要丢了。
我去后厨要来了剩下的水果,准备明天去看一看我的扬子鳄小弟。
第二日一早,我便拿着小公子染血的旧衣和食盒往扬子湖走。
夫人已经为我安排了婢女,看起来不过 14 岁的样子,怯生生地说自己叫小霜。
「琴姑娘,小公子的衣服不必洗,都是直接换新的。」
我摆摆手:「你不懂,除了洗衣服,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吗了,你就当我是去解闷的。」
小霜要跟着我,被我拦了下来。
到后门时,今日当值的是阿牛,他热情招呼我:「琴琴,你这是何时买的新衣,好好看。」
我心下了然,原来小公子纳妾的事,只让院中几人知晓,府上的大多人都是不知道的。
「衣服洗得好,孙婆子赏我的。」
阿牛撇撇嘴:「孙婆子那人,别人放个屁她都恨不得多闻两口,还能赏你这么好的衣服。」
说着,他已经把门闩打开,我没有与他多浪费口舌,直奔扬子湖而去。
到了熟悉的小土坡,这里隐蔽,日头晒不到,蚊虫也更少些,从前我都是来这里洗衣,这是我的秘密基地。
那只扬子鳄果然病恹恹地趴着。
食盒打开,里面都是切好的水果。
扬子鳄已经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嘴,我一边往它嘴里丢水果,一边跟他抱怨:
「昨日我没来,你可千万不要生气。是我们府上的小公子突然要选妾,还好死不死地选上了我。」
「崔婆子教我要跟小公子打架,可我不敢。她还教我声如莺啼,可我连夜莺都没见过。做小公子的妾可真难,需得能文能武,还要会口技。」
「今天一个婢女被夫人处置了,打了 20 鞭后发卖了。我以前在浣衣院,最严苛的惩罚也不过是罚一顿晚饭,或是多洗十件衣服。如今要是做错事,便要挨打发卖。你说小公子到底跟我什么仇,一定要选我做妾。」
……
扬子鳄合上了嘴,一双眼睛看着我眨呀眨。
我想他应该是吃饱了,便把剩下的水果倒在它嘴边的空地上,开始专心洗衣服。
「今天我洗的就是他的衣服,感觉很金贵,我都不太敢搓。小公子今日吐血了,被送到了外面的医馆。虽然他选我做妾这件事我不是很开心,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好人就该长命百岁的。」
把秘密都跟扬子鳄说完之后,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小公子的衣服金贵,便不用扬子鳄的死亡大翻滚了。
临走之前,我跟它说:「等小公子回府之后,我就不能经常出府了。但是夫人给我也安排了婢女,到时候我让她来给你送吃的,肯定饿不着你。」
……
小公子一直未归家。
夫人将我叫到了她的房里学规矩。
「琴琴,你是个老实孩子,我对你是放心的。」
「怀儿命苦,从小身体孱弱,他哪怕想要天上的星,我和老爷都要想办法为他摘的。」
我垂着脑袋将夫人的话都记下。
这是在点我以后好好伺候小公子呢。
风声尖锐,已是严冬。
不知道那只扬子鳄有没有攒够冬眠的吃食,我让小霜送去的吃食,它都收到了吗?
4
一个月后,我在院中看到了小公子舞剑。
这个医馆竟然如此有效。
小公子一身黑衣劲装,长剑一扫,剑气呼啸。
简直是脱胎换骨了。
他停下动作看着我:「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擦汗。」
我得了令,快步小跑到小公子身前,从袖子里掏帕子。
出门出得急,好像没带帕子。
小公子身旁一个眼生的蓝衣小厮不耐地递过来一块方帕:「你这婢女,连帕子都能忘带,也多亏将军仁厚,你才免于责罚。」
我不好意思地接过,看着帕子上熟悉的绣花,有一瞬的失神。
这绣工?这图案?这怎么这么像我绣的帕子?不是已经被孙婆子拿去献给贵人了吗?难道那贵人就是小公子?
我将乱七八糟的心绪赶出脑海,叠了两下帕子,踮着脚为他拭汗。
小公子面上带着笑意,呼吸中的热气喷洒在我脸上。
贴得太紧了,我红了脸。
小公子竟然也弯了弯唇。
而我太蠢,竟然以为身前的人就是小公子,连他身旁的小厮叫他将军都没有意识到不对。
「琴琴?」
我循声回头,小公子身穿我浆洗过的那件月白衣袍站在我身后呢,那我前面这个是?
不过小公子面色比我上次见他时好了不少,只是依然有些惨白。
他一双眸子定定望着我,情绪难辨。
见我没有动作,他又唤了一声:「琴琴,我回来了。」
我听出了小公子有些生气。
怪我愚钝,竟然没发现练剑的是离家三年的大公子楚珏。
刚要抬脚离去时,就被大公子拽住胳膊。
楚珏一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一手将剑立在身前,眯着眼睛看向小公子:「阿怀,三年未见兄长,今日一见面,怎么心中只有一个小婢女。」
小公子弓身行礼之后,平静道:「琴琴被母亲许配给我做良妾,已经不是奴婢了。院中婢女如云,全听兄长差遣。」
我虽然迟钝,也咂摸出了两人的火药味。
一用力,便挣脱了楚珏的控制,跑到了小公子身后。
我扶着小公子回房时,听得身后一声讥讽:「爬床做了良妾,也还是楚家的奴婢,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关上房门之后,我以为小公子会斥责我。
他只是带我在小榻上坐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盒香膏,拉着我的手便开始帮我涂抹香膏。
「你总是很在意你的手,其实没事的,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我心中惊骇。
这……这是表白吗?
「你也不必自卑,如今我身子大好,势必要考取功名。待我羽翼丰满,会给你正妻之位。」
我连忙抽回自己的手,夫人耳提面命了一个多月。
表面上好像对我很满意,却一句都没提脱籍归良的事。
我现在名头虽大,府上没有正头娘子,只有我一个良妾,可到底是贱籍奴婢。
正妻夫人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当真便是痴傻了。
小公子一愣:「你……可是不愿?」
我连忙跪倒在地:「奴不敢奢望,小公子的正妻当是大家闺秀,不可是奴婢这种粗鄙之人。」
小公子将我从地面上捞起来,抱在怀里,仍旧是那副亲和的模样,与我额头相贴。
我有些不习惯他这副温和宠溺的姿态,下意识想要挣扎。
「琴琴,为何我只有做鳄的时候,你才不会诚惶诚恐地与我相处。」
我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此刻又狂跳了起来。
小公子是鳄?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扬子湖的扬子鳄?
我用洗衣棒捶脑袋的那头鳄?
完了,这下真的死定了。
5
我想象中的惩罚并没有出现。
相反,小公子真的待我很好。
他说自己和楚珏是双生子,自小就一强一弱。大夫都说他活不到成年,但前段时间府上来了位江湖术士,说是将他的灵魂养在比较强健的动物身上便能痊愈。
强健?
我一根洗衣棒就制服的扬子鳄……强健?
好吧,可能方圆几里,它就是最强健的动物。
小公子身子比以前爽利了许多,夫人开心,给院中人的赏赐也比平时大方了不少。
听其他婢女咬耳朵时,我才知晓,老爷和大公子打了胜仗。圣上大悦,不仅加官晋爵,还赏赐了京城的府邸。
这次是为了衣锦还乡过最后一个年节,待花灯节后,就要动身前往京城了。
怪不得最近夫人给的赏赐中多了不少西域玩意儿,原来是老爷带来的。
我拿着手里的千里镜,一会儿看天上的飞鸟归林,一会儿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这个小东西竟然能让人看清楚这么远的东西,那人不就和神仙一样,一目千里。
一张冷峻的面容强势挤进了我的视线,我双手一抖,千里镜差点就打碎了。
我放下手中的玩意儿,恭谨地行了个礼:「见过大少爷……不……楚小将军……」
这个楚珏,三年前还在府上时,就看我不顺眼。
时不时就要来浣衣院里指责我一番,若不是孙婆子还愿意照看我两分,我怕是早就掉了层皮。
也正是因为他,府上其他婢女对我避之不及,没人愿意和我一起洗衣,我只能自己拿着盆到更远的地方洗衣,这才遇到了小公子化成的鳄。
我缩着身子,仔细回想自己到底哪里得罪过他,却毫无头绪。
「蠢奴,爷三年不归,你倒是有本事,爬上了阿怀的床。」
「奴没有!」我仰着头辩驳。
我自己都没有发觉眼底已经积蓄了泪光。
他是大公子,我是奴婢。
可我认认真真洗衣,极少失误,我做到了自己该做的。
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我、羞辱我。
我越想越委屈,这三年受到的冷落与不公,往日都能忍受的,今日却如山洪暴发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泪水涌出,我也不再控制,张嘴大哭了起来。
楚珏颦起了眉,似乎有些不耐。
他抓起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他的院子里走去。
我双脚死死踩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往下坠。顾不得什么主仆身份之别,我下意识觉得如果被他带走会很危险,我是小公子的人,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小公子的院子。
下一瞬,楚珏竟然单手将我拦腰拎了起来,大氅一盖,便夺了我的视线。
楚珏的大氅是狐狸皮子缝的,里面暖烘烘的。
我的挣扎全然成了小打小闹。
楚珏大步流星,不多时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守在院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
被放下后,我一阵眩晕,身体虽摇摇晃晃,我却本能地后退,想要远离楚珏。
可楚珏欺身向前,将我逼到门上,退无可退。
他反扣住我的手腕举过头顶,垂目对我对视。
「说说你是怎么勾引阿怀的吧,既然爷回来了,自然不会再让你蒙蔽他。」
「没有……没有……」
我向来嘴笨,竟然想不出如何辩白才能让眼前人相信我的清白。
他恶劣地一笑,单手解开身上的大氅随意丢在一旁。
我的视线随着那件漂亮的大氅移动。
楚珏钳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直视他。
他的手劲很大,我痛出了几滴生理性眼泪。
「奴没有,奴真的没有,请将军放过奴吧。」我心中升起了密密麻麻的恐惧,看着楚珏晦暗的眼神,我丝毫不怀疑楚珏此刻是有些想杀我的。
「那我可要亲自检查一下。」楚珏的脸骤然贴近,呼出的热气喷洒在我的脖颈上,我瞬间颤栗起来。
若不是被他扣着双手压在门上,我或许会因为双腿发软倒在地上。
6
「母亲派我来请大哥用膳。」
「将军说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那就劳烦吕副将去通传一声。」
「将军有军务在身,下官也不便打扰。」
「……」
院子外的两人僵持了须臾。
小公子来了,我的眼睛亮了一瞬,救星来了。
楚珏不知在憋什么坏主意,他朝外面命令道:「吕山,不得无理,让阿怀进来。」
他松开了钳制住我的手,给了我一瞬间的自由,但很快他便拽着我的手腕将我拖进了方桌下的空隙处。
「你也不希望阿怀知道你在我房中吧。」
「他大病初愈,若是气急攻心,爷作为阿怀的兄长,可饶不了你。」
我被他唬住,捂住嘴不敢出声,被他又往深处按了一下,整个身子彻底被垂下的桌布遮挡。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
「午膳已经备好了,兄长和我一起去云起苑吧。」
云起苑是夫人居住的别苑,我没有去过,只是听说那里是个幽静的好地方。
小公子声音清朗,我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就安定了不少。
偏偏楚珏这厮是个恶劣的,他坐在桌案前,双腿大咧咧地分开,将我挤到边缘,只能拼命缩紧身体避免跟他的触碰。
「母亲也真是,这么点小事还要让你亲自来。」
「也是母亲心里记挂大哥。」
楚珏一只手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另一只手伸进桌下,慢条斯理地,如同主人抚摸小狗一般,摩挲着我的头顶。
楚珏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小公子的话:「母亲心中记挂我……」
他猛地站起身:「罢了,先去用膳,走吧。」
我松了口气,他终于要走了。
「大哥,你看到琴琴了吗?」
小公子这么一问,楚珏抬手揉了揉眉心拧出的竖纹,睥睨着桌下的我。
我连连摇头。
他勾唇一笑:「琴琴是谁,不曾见过。」
「我一整日没有见到琴琴了,小霜说看到……」
楚珏一抬手,不耐烦地打断了小公子:「阿怀,从前你身子不好,为兄对你多有迁就。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我是双生子,你叫我一声兄长,我却只比你大了多少?如今你身体也已大好,丢了东西还要来哥哥这里讨要吗?」
小公子哽住,歉疚道:「是阿怀失礼了。」
听着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我才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楚珏才刚刚回府,院中人还不多,是以我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人阻拦我。
回到小公子的院子后,我才后知后觉今日的遭遇,偷偷抹起了眼泪。
小霜看到我回来了,连忙抱住我:「姑娘,您去哪了,小公子一回来就在找您。」
「我……我……我去扬子湖了。」我心虚地回答。
「姑娘不想说便罢了,但小公子已经去扬子湖寻过姑娘了。」
我愣住,心中是说不出的酸涩。
7
小公子回来时,我在院门口迎接。
他见到我,没有愤怒、没有责问,只有如释重负的心安。
「琴琴,看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油纸包打开,是一块桃花形状的点心,吃进嘴里也是桃子清甜的香气。
我心里是欢喜的,可是眼泪就是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小公子牵着我的手带我回房,他的手软软的,滑滑的。
我回握住他,握得更紧一些。
房门关上后,我向小公子坦诚了一切。
甚至还说了三年前楚珏还未离府时对我的诸多行径。
我已经垂目低头准备迎接小公子的怒火了,他只是掏出帕子为我细致地擦拭掉嘴角的糕点残渣。
我抬眼偷看小公子,眉目如常,视线淡漠。
「小公子不生气吗?」
他这才笑了,放下手中的帕子,捏了捏我脸颊的软肉。
「兄长强势惯了,他要如何,你又能有什么办法抗衡呢。」
「也怪我从小身子孱弱,母亲将我带在身边悉心照料。而兄长才六岁就被父亲带去军营,他身上背负了太多,怨恨我也是正常的。」
虽然我每次都会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身份,不要把小公子的一时新鲜当真,最后落得被厌弃还不自知的可笑境地。
可小公子的百般温柔,每次都会让我忘了警醒自己。
「小公子,我害怕。」我终于敢对小公子说出内心真实所想。
我终于敢试着去,依靠他,相信他。
小公子将我拥进怀里,下巴轻轻蹭着我的头顶:「以后我在书房温书时,你便陪读,我让阿牛给你寻些话本,不会让你太无趣。等搬到京城后,我会尽快考取功名,分府别住。」
鼻尖萦绕着小公子身上好闻的气息,我终于心安。
8
那日之后,我便和小公子同吃同睡同进书房。
小公子每日会抽出两刻钟来给我讲梁祝的故事。
我不忍耽误他读书,却又实在心焦祝英台女扮男装在书院里是否被认出来。
硬生生逼着自己认了一些常见字。
就算小公子没有时间帮我读话本,我自己也能看个大概,不懂的字画出来,等到小公子温书结束之后统一给我讲解。
除夕前夜,我终于将手中的梁祝读完。
「小公子,祝英台为何不听家中安排,宁可殉情都不嫁马文才呀。」
小公子从书案中抬起头,望着我认真道:「人生在世,但求真心。若是真的喜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都不作数。」
我品了品小公子的话,突然生出了几分伤感。
但求真心,可结局何其可悲。
若是听从家里的安排,嫁了马文才,或许还能安稳一世。
「哪怕结局是化蝶?」
「哪怕结局是化蝶。」
小公子目光灼灼,一时间将我心中的疑虑也都烧得无影无踪。
我甚至开始觉得,能和心爱的人化蝶同飞,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点了点头:「小公子说得对。」
小公子从书柜里又抽出来一个话本递给我。
「卿卿下一本可以看这个。」
我看着手上的话本,封面写着「白蛇」二字。
等等……小公子刚刚唤我什么?卿卿还是琴琴?可是唤错了?
小公子见我愣住,在我身旁坐下,指着封面上的两个字:「看来卿卿最近退步了,连这两个字都不认识了。」
我的手覆在小公子手上:「小公子唤我什么?」
小公子眼中是星星点点的笑意:「我都唤你卿卿了,你怎么如此冷漠,还唤我小公子。」
我瞬间面如火烧,耳尖发烫,咬着唇半天说不出话。
「阿怀。」我声音极小,说完也不等小公子反应,立刻闭上眼低下了头。
温软的唇印在我的额头,小公子抚着我的后背。
「嗯,我在。」
9
新年虽然热闹,但小公子以旧疾复发为由躲在屋子里。
夫人心疼他,不仅没有怪罪,反而来看了小公子好几次。
我也有正当理由一直陪在小公子身边照顾。
我知道他这是在保护我。
楚珏蛮横强硬,只要我落单,便是插翅难逃。
院子外是欢声笑语,床帏内,小公子给我讲白蛇的故事。
……
去往京城的前一天,小公子被老爷叫去问安。
我在屋中帮他收拾行李,其实除了书籍和药物之外,小公子的东西并不多。
收拾到一半,一个婢女急急忙忙地跑来。
「琴琴姑娘,小公子旧疾复发,咳血不止,您快带着小公子常用的药跟奴一起去云起苑吧。」
我一时慌了神,拿上小公子的药便跟着她匆忙出了门。
房门打开,见到的却是我的父母和弟弟。
李春红一见到我便笑得见牙不见眼:「盼娣来了。」
可她紧握的双拳,到底还是暴露了她的不自然。
「娘,我现在叫琴琴了,是买我进府的孙婆子起的。」
李春红的笑容僵住。
王柱便拉着我坐下:「看,我们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听说你要离开扬城了。」
李春红连忙端起我面前的碗,举起汤匙在白粥里搅拌。
「白粥拌猪油渣,你以前最爱吃了。」
只有王靖安木然地瞪着眼睛,没有加入这一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表演。
我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实在没有到卖女儿做奴婢的那一步。
况且我从小绣工就好,经常绣些小玩意补贴家用,准确地说,是补贴王靖安。
父母觉得只有男娃金贵,要锦衣玉食地养,要上学堂。
我的衣服就连补丁都已经被洗到薄如蝉翼时,靖安却能穿扬城最时兴的面料做成的衣服。
他的名字是我父母花了 50 文找秀才起的。
而我的名字,只是盼娣。
我的出生不被期待,我的成长也得不到重视。
他们竟然真的以为我爱吃白粥拌猪油渣,还不是靖安将菜里的肉全都挑拣了。
且就连这拌了猪油渣的白粥,我一年能吃到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我将粥碗放下,冷冷道:「爹娘,有话便直说吧,不必跟我演戏。」
老两口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王柱觉得一家之主的地位被挑衅,语气不善:「你这丫头,真以为自己飞上枝……」
他还未说完,便被李春红扯着袖子止住了。
「盼……琴琴呀,咱们到底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们这不是听说你要走了,特意来为你践行。听说楚府得了圣上青睐,你也要对贵人好些,日子才能好过。」
我仿佛被剥离了所有情绪,对他们,连愤怒和怨恨都不曾有了,只求陌路。
「是哪位贵人呢?」
李春红以为我被说动,表情也生动了许多:「可不就是楚小将军,人家一表人才,威风凛凛的,你若是多用心,能当上通房,再给将军生个儿子,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
我不愿再和他们浪费口舌,干脆起身就要离开。
推开门时,楚珏正在往院子里走,离我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他挑着眉,像在邀功一般:「不用太感谢爷。」
我心里骂了一句有病。
第一次升起了反抗他的勇气,我用尽全力朝楚珏一推,竟然将他推得踉跄。
「自以为是,真是混蛋!」
我骂完,赶紧一溜烟跑回了院子。
10
我以为楚珏会来抓我,提心吊胆了一整天。
我从小就被人说性子绵软,第一次做出此等以下犯上的事,还有点小激动。
回想起楚珏,都是他皱着眉头责骂我的样子。
可算被我骂回去了。
睡前,小公子都忍不住问我今日可是发生什么好事了。
我闭上眼佯装已经入睡,将此事搪塞了过去。
第二日出发时,我看着小厮往马车上搬行李。
几个婢女站在墙根处嚼舌根,被我听得真切。
「昨日小将军院中传了好久的惨叫。」
「据说是小将军亲自打的 30 军棍,边打边说什么馊主意什么的。」
两人一起缩着脖子抖了抖肩,共同得出结论:「果然是杀人如麻的活阎罗。」
我内心十分赞同。
马车走走停停,休息时间很充足。
且因为有楚珏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罗在,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窃贼强盗。
是以到京城那日,我想象中的不堪舟车劳顿大病一场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而且在京城,我第一次见到了雪。
回到小公子的院子后,我心里有了坏主意,团起一个雪球,砸向了小公子的后背。
小公子回头,连斥责声都带着温柔。
「卿卿,我可不会再让你了。」
说着他也蹲下身团了一个大雪球。
可我不知他是故意为之,还是如何,他的雪球捏得不紧,还未抛到我眼前,已经成天女散花装,成了星星点点的一片白。
可我哪是那见好就收的,当即趁着小公子心软,乘胜追击,又团了一个又大又圆的雪球。
一个漂亮的弧线,然后雪球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楚珏的头上。
我挪着小碎步躲在了小公子身后。
楚珏莫不是来秋后算账的?这下好了,旧账未消,又添新账。
楚珏脸上的不耐一闪而过,而后便伸手随意拍了拍头上的雪。
「阿怀,下月我会带着你去演武场见些皇子和官员之子,若是想要入仕,需得尽早铺路。」
小公子一拱手,行礼谢过楚珏。
楚珏眼帘稍垂,看向我:「你若是也想去,便去寻一身男装,扮好你家公子的小厮。」
我眼巴巴地望着小公子。
他自然不忍拒绝我。
11
一月之期很快就到了,小公子正拿着一盒黄褐色的粉末往我脸上涂。
束了胸,穿了男装,连头发都被束成高马尾。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有八九成像一个不打眼的小厮了。
小公子仍不放心,还给我化了粗眉。
临行前,我问小公子,既然有入朝为官的想法,为什么不去一些文人的聚会,反而要去演武场呢?
「兄长特许你跟随,我猜想是,他在向你示好,想让你看到他的长处。」
我疑惑:「当真?」
小公子将我纠缠在一起的发丝捋顺,「卿卿觉得呢?」
「你又拿我寻开心!」我噘着嘴,佯装生气。
楚珏非要与我们同程一辆马车,偏的小公子节俭,乘坐的并不是宽敞的马车。
我和小公子坐在一侧,楚珏独自坐在另一侧。
他闭目养神,膝盖却若有似无地撞在我的膝盖上。
是以马车还未停稳,我就蹿出了马车。
楚珏给小公子牵来了一匹小白马,我为了扮演好小公子的小厮,牵着马走在前面。
日头很烈,但毕竟早春料峭,风割在脸上,生疼。
昨日小公子已经给我看过几位贵人的画像,也做了大致讲解。
正在和楚珏寒暄的便是九皇子。
楚家军戍边的三年是九皇子一同前去的。
只是九皇子看着寡淡,距离感很重,带着不近烟火的冷漠。
而站在一旁的应该就是五皇子。
眸色深如沉潭,看着便是个不好惹的主。
如今争权夺势的便是他们两人。
一个在京城拉拢人心,一个远赴边关揽下军权。
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
楚珏将小公子叫到身边介绍给众人。
我知晓他们会说些不希望下人知道的内容,便自觉站得远了一些。
「嘿!」
肩膀突然被重重一拍,我吓得差点尖叫,连忙捂住了嘴。
面前之人虽然也是男装打扮,但我一眼就看出她亦是女子。
她朝我挑挑眉:「你是哪家的小丫头,扮得还挺像。」
我侧过身,躲避着她的视线。
压低声线回道:「贵人说笑了。」
若是被发现,兴许会给小公子带来麻烦。
「你那么怕我作甚,本公主又不会吃了你!」
意识到身份暴露之后,六公主捂住嘴巴,略带威胁地瞪了我一眼。
「好了,如今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了,便不用再害怕了,陪我玩一会吧。」
我还未应答,一支箭羽破空而来,擦过我头顶的发冠,深深钉在了我身后的树上。
我的头发也因此散乱,几缕被箭羽斩断的发丝飘落。
向阳处,一人打马而来。
散碎的马蹄声止了,我才看清马上之人。
玉冠紫衣,高调非常,就连马头都烙了金锁链。
「哪家不知羞的婢女,敢混进演武场。」
六公主在一旁呛声:「高世子箭法稀烂,早日将手中的射日弓捐出去吧。」
高文昌,纨绔中的纨绔,人渣中的败类。这是全城人民口口相传之事。
高文昌翻身下马,在我身前落定。
「我的箭法如何,比一比才知晓。不如就让这个婢女顶着苹果,站在十步之外。」
高文昌不顾我已经抖如筛糠,指着身后的高头大马道:「此马名唤青丝,是本世子最心爱之物,我将它拿来做彩头。若是有人能射中这婢女头上的苹果,就能得到此马。」
一阵寒意蔓延全身,他这是想我死。
无冤无仇,何至于此。
已经有人去取苹果了,高文昌不忘吩咐,若有更小的水果,青枣葡萄什么的,一并取来。
完了,这是怕我死得不透。
楚珏从人群中走出,他负手而立,直视高文昌:「世子的赌约好生无趣,敢不敢赌个更大的。」
高文昌傲慢得没有半分遮掩:「楚将军想怎么赌。」
楚珏向左右侍从吩咐了两句,而后单手翻身上马。
两个侍从取来了两个靶子,一人站在离楚珏 20 步处,另一人站在 50 步处。
楚珏蒙上双眼,取了两只箭羽搭在弓上。
他一声令下,两位侍从同时将靶子向天空抛出。
箭羽撕破长空,一声尖锐的呼啸声后,被射穿的靶子也落在了地上。
有人来报:「两箭皆中靶心。」
楚珏将眼上的黑布撤下,玩味地看向高文昌:「世子,如何?」
世子的侍从已经取来了水果,被他一股脑摔在地上。
楚珏抚摸着青丝的鬃毛:「果然是佳品,但好马认主,我也不好夺人所爱,便将赢来的青丝再赠予世子。」
「你……」高文昌指着楚珏,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最后一拂袖,愤愤而去。
九皇子将一切看在眼里,并未说什么。
我心疼地捡起来已经碎裂的发冠。
还好六公主从头上取了根钗子借给我。
12
世子这个小插曲很快被揭过。
小公子文采斐然又出口成章,自是被人围着讨论学问。
六公主看我木讷,也不再缠着我,自己骑马去了。
我坐在马场边上,看着和谐的景象,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楚珏不知何时坐在了我身边。
「刚刚救了你,你怎么都不感谢爷。」
我往旁边挪了挪。
「世子若和将军无旧怨,怎会平白为难我一个小奴婢。」
楚珏像是没有注意到我的疏远似的,又紧贴着我坐了下来。
「扬城的事,爷……我跟你道歉。我自小看着父母偏爱阿怀,其中苦楚酸涩,至今也无法释怀。我是懂你的,请你家人也只是为了让你开心,我不知他们从前作为。」
楚珏愿意改了称呼跟我说话,倒是头一遭。
我站起身朝他施了一礼:「将军的好意奴心领了,多谢将军,只是以后就不必了。」
「琴琴,是我先认识你的。」楚珏皱着眉头,我第一次在他眼底看到了脆弱。
「将军从前的关照,奴会记在心里,不会忘怀。」我将「关照」二字咬得极重。
……
归府之后,再有贵人席宴,我也不敢再去了。
小公子为了今年的春闱,也已经到了悬梁刺股的刻苦境地。
我怕自己在书房会打扰他,便常常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书。
六公主是个闲不住的,时常翻墙来将军府找我。
她会给我带些小玩意儿,抑或是给我讲新听到的宫廷秘事。
一边怕自己知道的秘密太多会死于非命,一边又忍不住好奇。
所以我每次都劝六公主以后不要再来了,但每次都提前准备好梅干和杏脯。
「父皇最近身体不好了,五哥和九弟可能会有所动作。」
我知道这是我不能讨论的,便蹲下身假装逗弄蚂蚁。
「琴琴,我也该为自己考虑一回了,我可不要和亲给草原的老头。」
我没应,六公主一跺脚:「你这木头,我真是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你什么。」
说罢便赌气离开了。
她说得没错,确实有大事发生,春闱延后,复考时间未定。
而六公主所说的为自己考虑,我也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她喜欢楚珏,也许是早就芳心暗许,也许是在演武场上楚珏替我出头那日。
她翻墙来将军府找我玩,原来只是幌子。
楚珏想要抗旨,自请戍边,被九皇子拦下。
如此关头,楚珏就是九皇子的最大筹码,自然不许他离京。
13
皇子们如何勾心斗角,朝局如何烈火烹油,却影响不到我一个小妾室的生活。
小公子买了布匹针线,要我学着绣盖头。
我也想玩点新鲜的,干脆就学了最难的双面绣。
一面是鸳鸯戏水,一面是并蒂莲花。
可惜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绣坏的盖头已经够做一套床品了。
也许是我愚笨,就是学不会。
也许是我太清醒,若是帕子绣成了,梦醒了,我又当如何自处。
方妈妈来我院中请我,说是夫人想见我。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
方妈妈瞥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盖头,轻哼了一声。
夫人还未喝我的妾室茶,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仍是奴婢。
「果然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别说那两个浑小子了,就连我都要喜欢上你了。」
我连忙跪在地上,饶是我再蠢,也听出了夫人话中的不满。
夫人笑得和蔼,却让人不寒而栗:「你看看你,兄弟阋墙,这可不是一个当母亲的想看到的结局。」
「珏儿现在想抗拒陛下赐婚,怀儿居然也想抬你为正妻。好本事呀,我小瞧了你。」
我不敢辩解,生怕更加惹怒了夫人。
「我给你三条路,你自己选吧。」
「是去皇城寺。」
「还是衡山寺。」
「抑或是佛母寺。」
?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不用死了,只要出家就行,甚至还有三个寺庙可供选择?
夫人将我从地上扶起来,她攥紧我的手:「老爷让我快刀斩乱麻,可我到底是不忍心的。女子在这世道本就艰难,你是个好孩子,我是知道的。」
一人红脸,一人白脸。
这出戏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但目的只有一个,让我消失在楚府,不再影响小将军和小公子的生活。
我若答应,便可以出家做姑子,青灯伴余生。
我若不应,兴许就是一杯毒酒、一尺白绫。
最后我选了佛母寺,这里离京最远,女僧数量也多。
小公子赐我美梦一场,也足够了。
可惜我的盖头还是没有绣好,若是当初不去奢望双面绣,怕是早就绣好十顶盖头了吧。
我没有拿任何行李,直接登上了马车,迟则生变。
其实我想拿小公子带我一起读的那几本书的,上面有我的涂涂画画,还有小公子的注解。
后面我识字越来越多,小公子也越来越忙,我们很久没有一起看书了。
马车越行越远,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门。
原本应该更加僻静才对,我却听到凌乱的马蹄声。
且逐渐逼近。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我问车夫。
他打了个哈欠后摇了摇头。
「现在到哪了?」
「前面就是沙口镇了,不出两个时辰,肯定能到佛母寺。」
沙口镇,好熟悉的名字。
我脑海中拼命搜索这个地名,却没有答案。
马车顶棚被一剑刺开,蒙面黑衣人看了我一眼后大骂:「上当了,狗皇帝不在这里。」
说着他的剑刃便朝我刺来。
我从窗口处跃下了车,摔进了附近的草堆里。
这群人要刺杀皇帝。
可是皇帝为什么要来沙口镇。
恍惚中,我想到了六公主曾经跟我说过的,她的母妃被皇后陷害,最终未入皇陵,葬在了家乡沙口镇。
后来太子早夭,她也权当这是皇后多行不义的报应。
皇后欲除之而后快的,必然是分了宠的。
想来是因为皇上弥留之际,对年少恋人的思念更甚。
刺客们还未来得及将我灭口,紧随其后的马车便已经缓慢前进到我们视线之中。
马车朴素,应该是不想惹人耳目。
说来也是可笑,小公子教了我半年多的冲破枷锁,藐视伦理纲常。
我却被夫人三言两语吓破胆,想要出府躲祸,留一条命。
此刻明明更该明哲保身,趁刺客注意力分散脱身。
我却朝着马车处大喊:「停下!有刺客!快跑!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