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红梅

红梅

成灏睡醒的时候,听见外头鸡人报卯时了。

他睁开眼,阿南在给他包扎着伤口。窗外的晨光一点点地亮

起,天空如沾了泥的薤白一点点被洗净。月影与梅花,忽忽不

可辨识。

成灏看着阿南的侧脸。她清瘦,克制,如一潭平静的水。

「疼吗?」阿南看他睁开了眼,轻声问。

成灏摇摇头。

「今儿是年三十,今年的最后的一个早朝了,圣上去吗?」

「去。」成灏说着,已经起了身。阿南卷起珠帘,端来一盆

水。水温刚好,就连帕子,也已经泡得松松软软了。

阿南将热帕子覆在成灏的脸上,温润的气息熨着他的面颊。

成灏想,她是了解他的,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早朝他一定

不会误,这些细节,她早已准备得妥妥帖帖了。

「安平观那方士如何了?」成灏问道。阿南道:「那方士昨儿晚上在被子里窒息了。」

她着人悄悄往安平观的百和香里加了一味催眠的药,余苳昨儿过了黄昏,便起了乏,躺到榻上,想歇一会子。被芯自然是换过的。他有喘鸣之症,这一睡便再也没起来。那一波等他号令的百越杀手,苦等无讯,群龙无首,乱成一团,被御林军趁势围攻剿灭。

因着阿南这一计,事情比计划中要顺遂了许多。

成灏道:「你做事素来干脆利落。」

「那方士口中关于鼠的卦语,非他卜出,而是小嫄泄露。所以——」阿南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所谓的若得明君,当幸东南之语,亦是假的。圣上不必信。」

成灏点头:「孤知道。」他擦完脸,将帕子递与阿南:「孤已知会孔良,所有关于此次百越作乱的证据,全部移交给兵部,不日,便出兵伐越。」

阿南道:「不等这个年过完吗?」

「不等了。既然敢行此狂悖之事,便休想过好这个年。」

阿南沉吟道:「小嫄和小婵这两个婢女的事,倒给臣妾提了个醒儿,圣朝现时仍有许多隐藏很深的百越细作。这些人或许从父辈母辈起,便背负着使命。留着他们终是祸害,不如趁此机会,清理一番。免生后患。」「嗯。」

宫人们端上粥来,成灏喝了半碗,起身便往门外走。

风吹着凤鸾殿外的松柏,松柏岿然不动。成灏突然转身,看着

阿南:「你弟弟余慕,接进宫来吧,让他在尚书房与那些宗室

子弟们一起读书便可。毕竟,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阿南一愣,手中的粥匙停住了。

「圣上……知道这事?」

「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是孤不知道的。」成灏说完,笑了笑,

便离去了。

阿南瞧着他的背影,想着,成灏这个观棋的人,连她也看在内

了。他一定知道,阿南的母亲改嫁到余家,阿南与余苳这辗转

曲折的关系。余苳进宫,到底有没有中宫的相助?那卦语当中

藏着的玄机,有几分真假?这些,成灏未必没有怀疑过分毫。

只是阿南的种种做法,让他放下心来。阿南一直以来都是向着

他的。

干脆而果决。

忠才人、小嫄、余苳,一切与百越有关的人,一夜之间在宫廷

中消失了。

宛欣院的西偏殿空了下来。

聆儿被阿南调来中宫,如愿做了凤鸾殿的掌事宫女。她是个机敏的丫头,刚上任第一天,便把凤鸾殿内所有内侍、宫人的名单记得滚瓜烂熟。恰逢着除夕,她指挥着一众人等,热火朝天地洒扫收拾着。

阿南站在檐下,看她往庭院中那一排松柏上披红挂彩,忙制止她:「聆儿,莫要如此。」

「娘娘,新年了,阖宫喜庆呢。咱们凤鸾殿是中宫,但是太素净了。这院中无甚陈设,只有松柏,所以奴婢想添些颜色。」聆儿笑着说道。

阿南摇头道:「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聆儿似懂非懂,但见阿南不允,忙将彩绸从松柏上取了下来,道了声:
「是。」

这时,孔良从外头走进来,屈身行了个礼:「皇后娘娘金安。」阿南淡淡道:「阿良,你真是圣上的忠心不二之臣。」孔良愣了愣:「娘娘突然说这话是何意?」

「余慕的事情,是你告诉圣上的吧。」

孔良低下头,沉默半晌,说道:「圣上连微臣安置余慕的居所都已知晓,微臣不得不说。」

阿南抬头看了看灰白色的天,轻声道:「无碍。迟早是要让他知道的。这样也好,可以早一点光明正大地将余慕接进宫来。

他年纪小,在外头,本宫终究是不放心。」

须臾,阿南笑笑:「起来吧,阿良。今晚是除夕夜,圣上要在宫中设宴,为出征的将领送行,晚宴你带着夫人一起来吧。」

孔良与夫人窦华章,算来成亲已两年有余了。

「是。」孔良答应着,去了。

司乐楼。晚宴。

阿南身着凤袍坐在成灏的身旁。孔灵雁、宛妃、刘芳仪依次坐在右侧。筵席上众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提「忠才人」「二皇子」之语。仿佛他们压根儿没有存在过。

孔灵雁昨晚受了不小的惊吓,今晚精神一直不佳,提不起劲来,人前笑得心不在焉。刘芳仪自从关了半年禁足之后,老实多了,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多语。倒是宛妃,今晚精神头儿很好,春风满面。

成灏钦点镇南将军胡谟带兵出征百越,宛妃与有荣焉。

成灏举杯:「愿将军旗开得胜,早日还朝。」

众人随之举杯。胡谟叩首道:「臣必不负圣上所托。」

杯中酒尽。宛妃表演了一出战马的口技助兴,气势雄浑,听之有如万马奔腾,在座诸人,无不拊掌称赞。

晚宴散时,阿南听见有人唤她。她抬头,是一个身着墨绿衣裳、戴着珠钗的端庄小妇人。小妇人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个礼。是窦华章。阿南在年节向中宫行跪拜礼的命妇中远远地见过她

两回,但未曾离得这般近。

「孔夫人。」阿南颔首。「臣妇有份薄礼想送给皇后娘娘,还

请您笑纳。」窦华章冲身旁的小丫鬟点点头,小丫鬟抱了一盆

花过来。

是红梅。红色灼人眼,这是最让阿南心梗的花。

当日,成灏曾为沈清欢种满乾坤殿的花。

「娘娘您瞧,这红梅开得好吗?臣妇听说从前乾坤殿中有许多

红梅,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竟都枯萎了。」

阿南不动声色地吩咐聆儿把花收起:「这花儿开得甚好。孔夫

人有心了。」

窦华章道:「只要皇后娘娘喜爱,便是这花儿的福气,是臣妇

的福气。」

转瞬,她说:「昨儿,臣妇看见沈家清欢了——」

羡慕

灯火带着惹人探寻的黄晕。

头顶上,除夕夜的烟花开得热闹,然而,四散开来的那一霎,

花瓣如雨,往下坠落,又分外荒凉。

阿南看着窦华章,不作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窦华章用锦帕轻掩了掩口,笑道:「沈夫人给她寻了个夫家,据说是平宁伯夫人的侄孙,算起来是沈夫人的娘家表侄儿。那后生才貌双全,很是难得。可您猜怎么着?沈清欢与他一言不合,竟拔剑斩断了他的束冠。他吓得了不得,几乎是逃着离了沈家。现下,京中贵族圈都知道了呢。依臣妇说,沈家清欢也忒娇纵了些。这些年,她议过的亲事有多少了?没有一个如意的。怎么着?这天底下的好儿郎,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她想嫁谁?上天嫁玉帝吗?」

「本宫很想念小清欢。」阿南开了口。

窦华章似有些意外。在她七拼八凑、道听途说的那些传闻中,眼前这位邹皇后该是最嫉恨沈清欢才是啊。满上京,谁不知道,当年,沈清欢才是太后和圣上属意的中宫人选?是这位心机颇深的邹皇后,利用「太后还政」、朝中新旧势力更迭的契机,利用天子由来的猜忌,朋扇朝堂,让圣上怀疑沈清欢乃太后用来控制自己的枷锁,对其心生忌惮,方成功上位。

可为什么,提起沈清欢,这位邹皇后的口气突然如此温柔呢?

「孔夫人,清欢,她还好吗?还是喜欢穿着浅黄色的衣裳,像只飞来飞去的小黄莺吗?」

「……她……她好像是穿着浅黄色的衣裳来着。」窦华章有些尴尬地答着。

阿南仰头瞧着天上的烟花:「从前,圣上、阿良、清欢与本宫常常一处玩耍。少年时的情谊,真挚且美。往后这一生再不可得了。人哪,年岁越长,顾忌的便越多。」她伸手,触摸红梅的花瓣:「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清欢都

是本宫最羡慕的人。」

「臣妇……臣妇不明白……您,您凤仪天下,为何还要羡慕

她?」

阿南淡淡笑笑:「她心思简单、透明澄澈,这样才能活得快

乐。你说,是不是,孔夫人?」

窦华章低了头:「是。」

「阿良年纪轻轻,便做了御林军统领,且是皇长子之舅父,这

身份在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身为他的夫人,应当做好

贤内助,谨言慎行,莫惹是非。话出口前,要再三掂量才是。

像方才议论清欢亲事之语,往后莫要再说了。」

「是。」

「孔夫人日后得了闲,多来宫里坐坐。」

「是。」

窦华章讪讪的,跪了安,退下。

阿南转身回凤鸾殿。

聆儿问:「娘娘,这红梅……」

「送去花房吧。」聆儿答应着,去了。

阿南一路走,一路思量着窦华章的话。清欢还未嫁。那个随心

随性的女孩儿,从小被众星捧月长大的女孩儿,她眼里能入得

了什么样的男儿呢?只要她一天未嫁,阿南的心便一天悬着。

成灏啊。她的枕边人,她的夫君,她用尽全力想与之站在一处

的人,他心里还是惦记着清欢的吧。

阿南回宫没多久,成灏便来了。阿南有些意外,原以为今晚他

会宿在宛妃处的。

成灏道:「今晚是除夕,孤当与皇后在一处。」

聆儿欢喜地端来洗漱之物。

成灏问:「铣儿呢?」乳娘抱了华乐公主出来。公主今日穿着

红彤彤的袄儿,像一盏圆乎乎的红灯笼。她见了成灏,张开嘴

笑,亲昵地唤着:「父皇——抱抱——」

成灏很欢喜,从乳娘手中接过她。这个女儿,异常早慧,玲珑

剔透,是他的开心果。

「父皇——赏——」

成灏大笑。这个「赏」字,难为这个小人儿说得如此清晰、霸

道。

「好好好。赏。华乐想让父皇赏你什么?」成灏笑道:「印?拿印的可多了。书生有书生的印,武将有武将的印,王爷有王爷的印,父皇亦有父皇的印。铣儿要的是什么?」

阿南瞧着眼前这父女俩其乐融融的情景,笑了笑:「童言无忌,圣上莫要理会铣儿浑说。她一个女孩儿家,要印做什么。」

说说笑笑,洗漱完,熄了灯。

成灏与阿南躺在榻上。黑暗中,成灏翻了个身:「今儿,孤命小舟去了趟沈府……」

「沈大人身侍三朝,功在社稷,年节里,原该派人去瞧瞧的。」阿南轻声道。

只要他不点破,她便愿意这样自欺。

成灏叹了口气:「她还是一身傲骨,不愿意理睬孤,连进宫一趟都不肯。」

阿南不再吭声。她呼吸均匀,像是睡熟了。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正月还未过完,圣朝与百越的仗便结束了。

百越祸乱圣朝国政,有错在先。圣朝出兵,有理有据,道义上便先赢了。周边一众番国,皆道百越王姒康祸心当诛。

两邦兵力本就相差悬殊,再加之胡谟久经沙场,深谙兵贵神速,几场突击,打得百越措手不及。

不足一月,便班师还朝。

百越王室,签下降书,被迫漂洋过海,寻了一处荒僻海岛度日。百越原有的土地,归于两广管辖。从此,百越这个小国,便彻彻底底地不存在了。

两广之中,原先与百越勾结的两名官员,被赐死。他们昧下的盐税,在抄家时,被抄出,尽数充了国库。

起初被杀手攀咬诬陷的无辜官员严瑨,成灏下令,将他从狱中放了出来,做了新任的两广总督。同时,纳了他的女儿严钰为五品婉仪。

严婉仪自小在两广长大,皮肤微黑,但容貌颇为秀丽,脸蛋圆润,一双眼大而深,带着天然的南域风情。

严瑨是个清官,做两广巡盐史十载,两袖清风,无有家财,府邸还不如上京之中的寻常富户大。

严婉仪进宫时,她和陪嫁丫头穿着都很朴素。身为官家小姐,严婉仪却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成灏见之,叹道:「孤未见清廉有如严卿者。」遂对严婉仪颇为看重,赐了不少珍稀之物与她。

阿南安排严婉仪住在阅香殿,在刘芳仪所居的文茵阁东侧。

两宫相距甚近。

百越之战,是成灏亲政以来的第一仗,漂亮的一仗。

他加封胡谟为「一等虎贲将军」,在宫廷之中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

远在陇西就藩的渭王成灼也回来了。他是成灏的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曾经的废太子,祈安太后的养子,先帝宠妃凌氏所生。

长乐九年,先帝在东宫骤然崩逝,祈安太后一手捧着先帝遗诏,一手抱着成灏,走上金銮殿。遗诏上写得清清楚楚,废了太子成灼,立皇三子灏为新君。这当中的风云诡谲,被世人编排了无数个版本。但,真正的实情,无人知晓,皆化作岁月与历史的迷烟。

成灏那时候才一岁多。他对这个哥哥毫无印象。他幼年时,曾问过母后:「父皇当初为何要废了这个哥哥,改立孤这个幼子呢?」母后不欲多说,只淡淡一笑:「你父皇自有他的考量。」

成灏觉得母后的回答模糊而敷衍。虽然世人皆说母后强势,废了太子,无非因为成灼非她亲生。但成灏觉得,以他对母后的了解,并不是这样。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不可告人的原因,让母后难以向天下人启齿的原因。

故而,他对这个哥哥,从未消除过戒备与防范。

庆功宴上,他笑向成灼道:「皇兄在陇西一向可好?」成灼道:「谢圣上关怀,甚好。圣上有如此作为,想必父皇与母后在天之灵,亦深感可慰。」

成灏转动着酒杯:「听闻皇兄这两年热爱习武,去岁请了陇西剑宗入王府为座上宾,可有此事啊?」

姐夫

成灏是笑着的。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山峰起伏,层峦叠嶂,隐天蔽日,藏着许多成灼看不透的意味。

成灼瞧着这个年纪小自己许多的弟弟,起身赔笑道:「回圣上的话,确有此事。愚兄近年来身体欠佳,每到秋冬,骨痛难抑,常伴有咳疾目眩之症。寻医问药,大夫说,可习武以强健体魄,愚兄便请了剑宗杨谒入府相授。」

「哦?」成灏道,「皇兄学得如何了?」

「愚兄不才,仅习得皮毛而已。」

成灏抬起右臂,往下摆摆,示意成灼坐下来。宫人往成灼的酒杯里添满了酒。

成灏叹息道:「说起咳疾目眩,孤不由得想起父皇。前些日子,孤翻看长乐年间的起居注,发现父皇在位十年,竟是病了一多半的时日。想来,父皇早早崩逝,与他素来多病不无关系。皇兄,你要多保重啊。莫要……如父皇一般。」说到「父皇

早早崩逝」,成灼的面色不自在起来。杯中的酒荡漾着,似沾染了红色,成了满杯的血,再一睁眼,原来是幻觉。

他从身旁随从手中接过冷毛巾,擦了把脸,醒了醒神,回道:「是。谢圣上关怀。」

成灏点点头,笑着向在座的诸人举杯,没再同他说什么。成灼的如坐针毡,他看在眼里。

据史料记载,父皇因病崩逝,但成灏年岁越长,越觉得不对劲。父皇虽然体弱,但他所患的,并不是类似于心症这样突发致死的急病。起居注上写得明明白白,父皇崩逝的前一天,还在宫中宴饮。为何一夜之间,猝死于东宫?

成灼的反应,让成灏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太子者,国之根本。东宫,轻易不可撼动。父皇仁名远扬,宫中积年老仆皆言,蚁从先帝履边过而不忍踩,宁可停住脚步。成灼若无大过,焉肯废之?

算来,成灼在陇西就藩已然十六载。西北十六载的风沙,吹出了什么样的心肠?

不急。他愿意走进往事的迷雾,把一切是非曲直都弄清楚。桥归桥,路归路。若这个哥哥当真心有不甘,他愿意与之过上几招。让其明白,他成灏如今能稳坐金銮殿之上,并不仅仅因为他会投胎,做了陆芯儿的儿子。

成灏一杯杯饮下花酿。众臣见圣上兴致颇高,亦都陪着频频举杯。

庆功宴毕,许多人都醉了。

顺康十六年的正月就这么在一片喜庆之声中过去了。

二月晃晃悠悠地来了。

因着镇南将军的这场胜仗,宛妃在宫中的地位水涨船高,都快赶上了生养皇长子的孔灵雁。且因为宛妃与中宫关系甚密,阿南命她协理六宫,是而,宫中许多事由,内廷监除了请示皇后,便是请示宛妃。

宛妃无有子嗣,酷喜抱着华乐公主玩儿。阳光晴好的日子,她抱着公主学走路;阴雨连绵的天儿,她用小炉子烘栗子,碾得细碎,喂公主吃;公主闹起脾气来,乳娘都束手无策,偏宛妃能将她逗笑。这些本是宫人的活儿,宛妃却做得乐滋滋的。

渐渐的,在华乐公主眼中,亦视她与旁人不同。公主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牙牙学语,叫宛妃为:「宛——娘。」她第一次这么喊的时候,一向泼辣多语的宛妃竟怔住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流下泪来。

宛妃的贴身宫女小妙问道:「娘娘,您怎么了?」宛妃道:「铣儿真是个可人的孩子。本宫高兴。有她这声宛娘,本宫觉着,好像自个儿也有了个孩子似的。」

每日晨起,公主在软榻上爬来爬去,见宛妃来中宫请安了,便欢喜地喊:「宛——娘——抱抱。」

阿南微笑道:「妹妹,铣儿这孩子,跟你有缘着呢。」宛妃忙道:「这是臣妾的福气。」

阿南喝下一口白水,道:「常常有人跟本宫说,铣儿若是个男儿就好了——」宛妃快人快语道:「男儿怎么了,女儿又如何?依臣妾瞧着,铣儿将来不比她雁鸣馆那个弟弟差!」

余慕进了宫,住进了凤鸾殿的抱厦。这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见到阿南的那一刻,便欣喜地唤道:「南姐,真好,又见到你了。」

阿南摸摸他的脸:「南姐告诉过你,游戏结束,会接你进宫来的。」

「大哥呢?」余慕问道。阿南答:「你大哥……云游四方去了。从此,你留在南姐这里,南姐陪你长大,可好?」

余慕认真地思索一番,低下头:「大哥总是惦记着成仙,从前还总是跟许多奇奇怪怪的人一起鼓捣炼丹,南姐,你说,他会成仙吗?」

「也许会。」

「南姐,有一天,你会同父亲、母亲、大哥那样,突然离开我吗?」

阿南想了想,道:「南姐不会突然离开你。就算有一天,不得不离开,南姐也会把你安置妥当。你不必怕。」

阿南的话,就像是定心丸,让余慕放下心来。他莫名地喜欢眼前这个冷静的大姐姐。她的一言一行,稳如泰山一般。

余慕从此没有在阿南面前提及大哥。他愿意相信,大哥真的羽化登仙了。那对大哥而言,是最好的结局。称心如愿,好过求而不得。

命如园中叶,各自有荣枯。

成灏来凤鸾殿的时候,见到了余慕。余慕先是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呼「圣上万岁」,然后又拱手行了个礼,呼「姐夫安好」。

成灏问他行的是什么礼。余慕道:「您是天子,余慕见您,先行国礼,三拜九叩,愿天子江山万年,福寿永昌。可您亦是南姐的丈夫,余慕的姐夫,所以,余慕还要对您行家礼,愿姐夫如意顺遂,喜乐康健。」

成灏大笑,跟阿南说道:「你这个弟弟甚是知礼。小小年纪,心中有国有家、有君有民、有长有幼。」

余慕从此在尚书房与宗室子弟们一起读书。宫中人皆唤他为「慕公子」。

余慕念书颇有天分,举凡先生所授,不仅能默诵,且能变通,举一反三,众人皆道其聪慧。

人前,他安静少言,识眼色,深记不给姐姐惹麻烦。宫中后妃都挺喜欢这个孩子。

二月为如,又称花朝。满园春色悄悄酝酿着,仿佛下一刻便要绽开。

后宫添了两桩喜事,孔灵雁与新进宫的严婉仪,皆有了身孕。

清早儿,凤鸾殿后妃请安的时节,宛妃叹道:「子嗣虽说是自个儿的缘法,但也是老天爷给的福气,祥妃娘娘真真儿是命好,二度有喜。」

孔灵雁低头笑了笑。成灏去她的寝宫次数并不多,她自个儿都没想到,会如此幸运。她身旁的掌事宫女芷荷道:「后宫妃嫔之喜,皆是皇后娘娘之喜。」

阿南颔首。

严婉仪进宫不足一月,尚有许多拘谨。后妃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她甚少插话。她对阿南、孔灵雁、宛妃,以及与她位分平级的刘芳仪,都很恭敬。

刘芳仪肤色白皙,模样可人。她瞧着严婉仪的肚子,又瞧了瞧严婉仪的面孔,她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

她跟严婉仪一样,都是因父亲在朝中得力,被圣上纳进宫的。为何严婉仪这个黑美人乍一进宫就能得如此大喜,而她进宫一年,还没有消息呢?

刘芳仪闷闷不乐。偏偏当晚,内廷监送补汤,还送错了地方,越发怄她的眼。

文茵阁与阅香殿挨得太近了。宫人走错了门,刘芳仪没好气地说了句:「拜神拜错了庙!擦亮狗眼!」宫人们不敢言语,端着汤,复又去了文茵阁。

严婉仪戌时喝下汤,亥时,便腹痛起来。

半夏

彼时,凤鸾殿里,阿南刚躺下。听到这个消息,忙起身,急匆匆地赶往阅香殿。

一路上,闻见早春清甜的香味儿,身旁的聆儿小声道:「这个刘芳仪,总是这么不省心。才解了禁足没多久,又惹祸。害得您深更半夜的不消停。」

阿南停住脚步:「刘芳仪?谁告诉你这件事与刘芳仪有关?」聆儿道:「方才来凤鸾殿禀事的小内侍说的。他说今儿晚上内廷监送汤送错了地方,端到了刘芳仪寝宫里,被刘芳仪狠狠骂了一通。刘芳仪说,这宫里的人通通瞎了狗眼,乱献殷勤,往后的路且长着,再过些日子,还不知道谁站河东、谁站河西呢。汤从文茵阁过了一遭儿,又端去阅香殿,严婉仪吃了就开始腹痛……」

漆黑的夜里,阿南凝神思索着。

「那小内侍长什么样子?是内廷监的人,还是阅香殿的人?」

「这……」聆儿努力回想了一番,「他急匆匆地来,没掌灯,奴婢实难看清他的脸。」

聪敏的聆儿说到这里,似悟出了什么,她看着阿南:「娘娘,不对劲!」阿南淡淡笑了笑:「当然不对劲。小内侍既是来禀告严婉仪腹痛,可为什么长篇大论地提及刘芳仪?刘芳仪说的话,一字不漏地来学舌。反倒是严婉仪的状况,模模糊糊,一语带过。他表达的重点究竟是什么?恐怕不是来向中宫禀事的,是来中宫放烟幕弹的。」

聆儿点了点头:「他说的话,一听,便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严婉仪的腹痛是刘芳仪搞的鬼。汤从刘芳仪宫里过,刘芳仪对严婉仪腹中的胎有嫉恨,口出恶语。他是来误导奴婢、误导娘娘您的。」

阿南的步子缓了下来。她吩咐聆儿道:「待会儿进了阅香殿,一个字也别言语。莫用口,多用眼。多瞧瞧四下里细枝末节处。」

聆儿道:「是。」

阅香殿内,灯都燃着,门口站了不少的侍卫。冰冷的铠甲,让这个夜晚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

阿南迈进殿内时,见医官们都已赶到,黑压压地站了一屋子。

严婉仪嘴唇苍白,躺在榻上。成灏坐在床边,面有愠色。

阿南走上前,向成灏行完礼,道:「后宫之事,劳圣上亲临,是臣妾的过失。」成灏道:「孤听见动静,便赶来了。孤的后宫里,容不得这样乌烟瘴气之事。此次查出是谁所为,必不轻饶。」

躺在床榻上的严婉仪挣扎着起身,欲向阿南行礼,却浑身乏力,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霎时咳出病恹恹的潮红。

成灏忙道:「你身子不适,不必行礼了。」

阿南关切问道:「婉仪妹妹现下情况如何了?」

一旁的华医官道:「严婉仪娘娘今日喝下的补汤中含有半夏,所幸娘娘喝下去的不多,微臣及时催吐,龙脉保住了。严婉仪娘娘此番受了惊吓,催吐又伤着了肠胃,需好好调理一番。」

阿南道:「半夏是何物?」

「半夏是味药,有燥湿化痰、消疖肿的功效,但若有孕妇人误食,有堕胎之险。」

阿南叹口气:「还好龙脉无虞。余下的日子,有劳华医官多多照料严婉仪,务必母子皆平安。」

华医官忙道:「微臣必竭尽全力。」

严婉仪含泪看着成灏,道:「圣上,臣妾奉圣旨,千里迢迢,从南到北,入宫做了您的妃嫔。臣妾临行前,家父嘱托,既做皇家妇,勿以双亲残年为念,务必兢兢业业侍上,方不负圣上

眷爱隆恩。臣妾在宫中时日短,素来小心,莫说是各位姐姐,便是连宫人们都不曾得罪。何故有人容不得臣妾的孩儿?」

成灏听了这话,想起她父亲严瑨「府门悬剑」的忠心肝胆,又想起她自进宫以来的婉顺体贴、温柔解语,心生不忍。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孤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的面色有如乌云堆积的天空,风雨欲来。

「皇后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阿南想,如果那时她没想明白小内侍的计谋,此时脱口而出的,便是对刘芳仪的怀疑了。

今晚这个暗处的举动,要么将火点到刘芳仪的身上,打压刘芳仪。要么,真相大白,非刘芳仪所为,中宫此时有失偏颇,亦会惹来不满。阿南上回便罚了刘芳仪半年禁足,若这回冤枉了刘芳仪,新旧怨气交织,刘家便会趁势做筏,岂能善罢甘休?圣上少不得治中宫一个失职之罪。

拉好了弓,推阿南做弓上的箭,横竖都有人倒霉。好细腻的心思。

阿南思忖一番,道:「圣上不如将此事交予内廷监彻查。」

成灏道:「皇后素来聪慧,对于此事,就没有自己的看法吗?」他站起身来:「严婉仪方才说今日的补汤入口有些凉,孤询问了送汤的内侍,才知,补汤从文茵阁过了一遍,才送到阅香殿来。那半夏是何时、由何人下到补汤里的?」

阿南道:「兹事体大,臣妾不敢妄猜。」乱石嶙峋,她一次次绕过,明哲保身。

成灏吩咐小舟:「去,传刘芳仪到此处来。」

小舟答应着,便去了。

半盏茶的工夫,刘芳仪面色仓皇地进来了。她约莫已经听说了严婉仪今夜发生了何事,一进门便跪在成灏面前:「圣上,您勿要听信奸人之言,冤枉臣妾啊。臣妾什么也没做,不知怎的就惹上这无妄之灾……臣妾实在是……」她说着说着,哭起来。丝毫不似圣上妃嫔,俨然一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

阿南心内叹道,刘芳仪的心智,丝毫没见长。

果然,成灏的面色愈发难看:「谁是奸人?谁冤枉了你?孤不过是传你来问问,罪名还没定,你倒是先说上这许多没油盐的话来。成何体统!」

刘芳仪止了哭,抽抽噎噎的,瞧着成灏:「圣上,臣妾满腹委屈……」成灏打断她:「孤问你,今晚那补汤是不是误送到了你的宫里?」

「是。」

「你骂了送汤的小内侍一通,是不是?」

「是。」

「自严婉仪有孕,你很是不满,私底下颇多怨怼,甚至说出上苍不公之语,是不是?」

「臣妾的意思不是……」刘芳仪见此苗头对自己不利,急忙解释道。

成灏厉声呵斥:「你只需回答孤,是,还是不是?!」

「是,但是臣妾没有坏心……」她仍在继续说着。

成灏却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了:「上回,你深夜请方士到宫中,欲行巫蛊之术,孤念及你父亲刘存劳苦功高,没有深究你的过错。皇后亦轻恕了你,只罚了你半年禁足。可你不仅不知悔改,反倒变本加厉,在后宫兴风作浪。刘爱卿如此勤谨恭肃之人,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

他一挥手:「将文茵阁内上下所有宫人内侍,皆带到内廷监审讯,孤倒要看看,有没有招出实话。」

刘芳仪道:「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审臣妾的奴才,臣妾也不怕。是非曲直,自有公道。臣妾相信,圣上您迟早会明白臣妾的清白。」

不觉已是子时。成灏扶额,道:「都退下吧。孤累了,今晚就留在阅香殿安歇了。」

阿南和刘芳仪跪了安,走出殿外。刘芳仪犹絮絮叨叨地聒噪着。

阿南抬头,见今晚月色明朗,照着院中的杏花。供词

三月初一,兴蚕事。一大早,阿南带着后宫诸人祭了嫘祖。回到宫内,还没坐稳,便遣聆儿去内廷监打听,刘芳仪的那些宫人审得如何了。

聆儿回来说:「内廷监的人嘴巴紧得很,什么也问不出。奴婢老远听见惨叫,似乎是动了重刑了。」

阿南想了想:「内廷监的掌事林观,最是个谨慎的人,若无旨意,他是不敢乱动刑的。看来,是圣上有话交代给他了。」聆儿道:「圣上这回是铁了心要审出个清白了。」

阿南握着一杯白水坐在檐下。宛妃款款地走进来,她用细碎的花骨朵给华乐公主编了个花环。华乐公主戴在头上,嘻嘻哈哈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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