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算计

算计

邹阿南怀胎到四个月的时候,特别害怕自己怀的是个皇子。

她知道,若是皇子,这一胎绝对生不下来。她的夫君成灏绝不允许她将皇子生下来。

因为,不管是按照祖宗礼法,还是按照世俗舆论,嫡长子没有理由不继承大统。他纵是对她有再多的防备、猜忌,她都是中宫皇后、他的原配发妻,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邹阿南左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右手抚摸着一根卦签,倚在窗边沉思着。掌事宫女小嫄递上来一杯温白水,禀告着:「皇后娘娘,圣上为您请的川陕名医到了。」邹阿南握紧了手中那枚卦签,淡淡道:「传他进来吧。」

宫中有医官署。从她怀孕伊始,便是医官署的华医官为她请平安脉。可昨日,圣上邀她去乾坤殿用早膳的时候,突然提出,换个人来负责她的胎。他笑着说,那人是川陕名医,专擅妇人生产之事。

历来宫闱之中,妇人生产,哪里有从民间请医官的规矩呢?更别提皇后所怀之嫡脉了。

圣上此举,邹阿南一霎时便明白了其中的意味。若是她腹中所怀是公主,尚可。若是皇子,恐怕,难以出生得见朝阳。这川陕名医必然早已得到圣上的密令了。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穿着青色的衣衫,背着一个药箱,走路的步子缓而稳。气息吐纳之间,可见内力颇佳。他跪在地上请安,言谈举止,若竹林之风。「草民酆陌,恭请皇后娘娘万安。」

「起来吧。」邹阿南抬抬手。

小嫄掏出丝线,轻轻缠在她手腕上,另一头,递到酆陌手中。那位名叫酆陌的神医请了脉,向小嫄点点头,小嫄收了线,问道:「敢问酆大夫,我们娘娘的胎如何?」

酆陌点点头:「娘娘胎心强健有力,甚好。」说完,便从药箱里取出药来,「此安胎药乃草民家十七代祖传之方,皇后娘娘每日服用一剂便可。」

「强健有力?」邹阿南沉吟着,心内一紧,「莫非先生之意,是本宫腹中所怀,乃是男胎?」

酆陌笑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俯下身来:「娘娘只管服用草民之药,一定心想事成。」

川陕名医走后,邹阿南打开那药。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邹阿南握着那药约莫半炷香的工夫,觉得嗓子有些干渴。她端起方才小嫄倒的那杯白水,喝了一口。水已经凉了,一路从口从小到大,她只喝白水,无色无味。那川陕名医留下的药散发的异香让她不安。

她越来越紧地握住自己手中的那根卦签。这卦签是她祖父传给她父亲,她父亲又传给她的。

邹家祖传相面卜卦之事,因为算得太准,泄露天机,几代人都不得长寿。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便病逝了。他的病来势汹汹。阿南记得,到最后,他躺在床榻上,用瘦如枯枝的手指摸着幼女:「阿南,你的命贵而苦,全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贵而苦。看似冲突,如今,阿南算是领会了。

她住在这凤鸾殿。凤鸾殿便是中宫。何谓中宫?帝宫之心,皇后所居也。她,邹阿南,是圣朝当今的皇后。

没有人知道,她为了坐到这个位置,付出过什么。

一个孤女,一个布衣之后,她的每一步,只有自己最清楚。

原本,成灏心中有喜欢的人。那人是太后宠臣之女。是她,屡屡利用天相之说,营造舆论。加之,那时候正是太后还政、朝中政权交接之际。她利用成灏作为君王的疑心,两厢挑拨,让成灏对所有与太后有关联的人起了戒备之心。

当成灏牵着她的手,走上城楼时,漫天的烟花绽放出「龙凤呈祥」的字样。

顺康十三年十月廿八,皇家的花轿将她从正宫门抬入乾坤殿。圣朝自开国以来,她是第一个从正宫门抬入的皇后。

太祖皇帝成邺、太宗皇帝成铎,皆是在登基之前已经娶妻成亲。而仁宗皇帝成筠河,也就是成灏的父亲,他终生没有立后。邹阿南的婆母,当今的太后,是以贵妃之身,生子登基,做的太后。

所有人都觉得邹阿南费尽心机当皇后,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权势,为了母仪天下的荣宠。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真实的原因。

许是孕中神思困倦,邹阿南握着那异香之药,迷迷糊糊睡去了。

睡梦中,总有一种剜心之痛伴随着她。她看着她的亲人们一个个在她面前咽气。她看到母亲头也不回地改嫁。她怕极了失去。

她爱成灏,这个她从三岁就认识了的男人。只因她的祖父曾经无意中救过进宫之前、地位微末的太后一命,太后在南巡之时,偶然得知昔日的救命恩人还留有一个后人,便将她接进宫抚养。

她在宫中一住就是十三年。她跟成灏同岁,她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她懂他的宏图大略,也懂他的喜怒无常。

突然,阿南的梦境中出现成灏的脸。他英俊的面庞上带着轻蔑:「皇后,你真的以为你算计了孤吗?孤告诉你,你所有的把戏,孤都明白。孤不过是利用你打压母后罢了。孤娶了你,

但孤永远不会信你。你是孤的同谋,不是孤的爱人。像你这么心机深沉的女人,孤怎会允许你诞下皇子。」

「不!」邹阿南绝望地摇着头,伸出手,想抓住成灏,却怎么都抓不住。

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邹阿南面前。邹阿南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好熟悉,跟川陕名医所开之药一样的味道。

那女子伸出手,抚摸着阿南满是泪痕的脸:「想不想保住你腹中的胎儿?」邹阿南猛地点点头。

「那就吃下这药。」

「你是谁?」邹阿南问道。白衣女子笑了:「我是助你的人。」

「为什么助我?」邹阿南从小尝遍人间冷暖,她绝不相信没有缘故的好心。

「你自己会算卦,焉能不知自己一辈子是无儿无女的命?」

邹阿南沉默了。白衣女子说得对。她算到了,但她不肯认命。

道是无极生太极,胜天半子破天局。道胜天下。

白衣女子继续道:「你腹中这一胎本没有福气降生。可我算到,圣朝四世之后,有昏君,天命不佑。我乃护帝星之人,但难挡昏君降生。故而,往你腹中,送入辅星一颗,即嫡公主成

铣。她借你之腹,来人间一趟。力挽狂澜,杀伐果敢,乃镇国公主是也。」

邹阿南正咀嚼着白衣女子的话,白色花瓣已慢慢消失。睁开眼,她仍在凤鸾殿的床榻上,手握着那药。

四世之后,当今圣上成灏便是圣朝第四世君王,岂不是说下一代的君主便是昏君?

吃吧。邹阿南心一横,将那药吞入腹中。

一种说不上来的舒畅包裹着她的全身。之前那种仓皇、不安、担忧,仿佛都离她而去了。

她起身,踱步至窗外。天已经黑了,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夜色茫然。只见一颗黑色星星悬于天际。她揉揉眼睛,想看得仔细些,那景象却稍纵即逝了。

黑,为煞。许就是白衣女子口中的昏君。邹阿南赶紧在心内卜了一卦。这一卦卜得极其艰难。似乎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挡在真相的前面,阻止她靠近。她用尽全身气力,只卜到「昏君之母,属相为鼠,仓鼠之子,吞食国度」。

别的,再也卜不到了。

第二日,医官署传来消息,宫中新进的两名妃嫔同时有了身孕。宛欣院的胡婕妤和雁鸣馆的孔贵仪。

邹阿南警觉起来。试探

圣上亲政不久,宫中后、妃陆续有孕,圣上觉得是上上的吉兆,有如天赐甘霖于皇家,国祚万年。

顺康十四年二月底,百花日过去不多时,他便带领后宫所有人等去奉先殿祭祖。皇后与圣上同列,持香叩拜,余者站在后头,随帝后同拜。

阿南的孕期已逾四月,身子稍有些沉,但仍是坚持着跟圣上一起行完礼。婢女小嫄欲去扶她,她摆了摆手。不管人前还是人后,她素来不是个骄矜的女子。

祭完祖,有小内侍过来回禀,前朝两位大臣求见陛下于尚书房。圣上听此,连忙去了。自去岁十月他亲政以来,一向十分勤勉。千情万绪,以国事为上。

圣上走后,小嫄笑向胡婕妤、孔贵仪二人道:「晨起,皇后娘娘命奴婢炖了几碗甜品,到这个时辰约莫已炖得软烂可口,请两位娘娘一道去凤鸾殿小坐吧?」

胡婕妤忙满面春风道:「皇后娘娘有心了,臣妾等焉有不去的道理。」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近来啊,臣妾总是觉得饿,从前一日食三餐,现在一日要食五六餐才好,原以为是宫中的水养

人,昨儿华医官请出喜脉来,臣妾方知,现在臣妾不是一个人在吃,是两个人在吃了。」

孔贵仪话不多,听见胡婕妤如此说,便也向小嫄点头道:「主子娘娘有心、姑娘有劳了。」

阿南朝她们两人淡淡地笑了笑。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中宫走去。

半路上,碰着正在带兵巡逻的孔良。孔良依次向阿南、胡婕妤、孔贵仪行了礼,目光最终落在孔贵仪身上。

孔良是宫中的御林军统领,孔贵仪的亲哥哥。在当今圣上还未亲政之前,他便是圣上的心腹,羽林郎的头目,陪着圣上骑马射猎,为圣上办一些体己的私事。圣上亲政后,第一个从太后手中夺来的,便是宫中禁卫大权。此等要职,必交予心腹之人才放心。所以,孔良毫无悬念地成了御林军统领。

圣上不仅给了他高官厚禄,还纳了他的亲妹孔灵雁,也就是如今的孔贵仪。孔家算得上是圣上的「自己人」。

眼下,孔良笑着对孔贵仪说:「昨日母亲听说了娘娘的好消息,欢喜得不得了,往城东道观求了一道平安符,缝在香包里,嘱微臣一定要送到娘娘手中。」

那香包很精致,上头绣着一头憨态可掬的小牛。孔贵仪接过香包,向孔良道:「多谢兄长,多谢母亲大人。」

轿辇继续前行。小嫄看似不经意地叹道:「孔夫人为孔贵仪缝的香包真好看,奴婢瞧着,绣工一流。」

孔贵仪羞涩道:「姑娘过奖了,因本宫属牛,故而母亲大人每年都为本宫缝一个带生肖的香包。」

小嫄颔首道:「此乃孔夫人一片慈母之心。」她与皇后对视了一眼。昨晚,皇后查过内廷监的记录,胡婕妤与孔贵仪都非属鼠之人,胡婕妤属狗,孔贵仪属牛。但皇后娘娘不放心,仍想确认一下。

上京之中的官宦人家,涉及姻缘八字相配,谎报女儿的生辰年庚也是常有的事。眼前孔夫人为女儿做的香包,显然并非有意安排。故而,孔贵仪的确可以排除了。阿南在心内思忖着。

到了凤鸾殿。皇后坐在正中的软榻上,胡婕妤坐在右边,孔贵仪坐在左边。

小嫄端上甜品来,胡、孔二人欠了欠身,谢了皇后恩赏,便接过。

少顷,阿南看向胡婕妤道:「人皆道西南之地,湿瘴气重,不喜食甜。胡婕妤到上京可吃得惯?」胡婕妤出身镇南将军府。她的爹爹镇南将军胡谟,驻守西南十余载。故而,胡婕妤是在西南长大的。

胡婕妤是个鲜辣活泼之人,谁若与她说上一句话,她恨不得回上十句。宫中规矩多,她常常觉得憋闷。眼下见皇后主动问她,便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虽然臣妾在西南长大,但口味与旁人不同,偏是爱吃甜,一日也离不

得。臣妾的母亲从前爱说笑,说臣妾是远嫁的命。如今,果然

是应验了。」

小嫄自然接口道:「奴婢听传言说,西南夷人养鼠而食,不知

真假。胡婕妤见多识广,定是知道的。」

孔贵仪用帕子轻轻掩了口。食鼠之事,听起来便觉腌臜。

胡婕妤却道:「那些食鼠的,都是不开化的粗鄙之人。鼠是何

其灵巧之物,怎能食之?臣妾在娘家的时候,便警告过府里的

人,不许食鼠。」

阿南笑笑,缓缓道:「小嫄,去将本宫珍藏的那几幅骏马图拿

来,送与二位妹妹。」

小嫄道了声「是」。片刻,她抱着字画出来,向胡、孔二人

道:「太祖爷是马背上得的江山,咱们的圣上最是爱马之人。

二位娘娘将骏马图悬于室内,圣上看了,必甚为欢喜。」

孔贵仪欣然谢了恩,接过。胡婕妤却迟疑起来。

小嫄道:「怎么?胡婕妤不喜这骏马图吗?」

胡婕妤吞吞吐吐道:「不……臣妾怎敢不喜皇后娘娘赏赐之

物……实乃……实乃……臣妾的室中悬不得骏马图……」

「悬不得?为何?」

「这……臣妾也不知为何……反正,是出阁前,母亲叮嘱的。

说……说不能……」

阿南开口道:「罢,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本宫不勉强胡婕妤。」她心内的疑影已经十分深了。

子鼠为水,午马为火,水火不容,故而属鼠之人不仅屋内不能悬骏马图,亦不能身佩所有与马有关的饰物,否则,按照五行相克之理,必会带来灾厄。

胡婕妤俯身道:「谢皇后娘娘。」

两人告退之后,阿南以手扶额,倚在榻上。她昨日卜的卦,字字都在心中。

仓鼠之子,吞食国度。若这胡婕妤腹中果然是个祸害,她又怎能允其出生?

她该怎么跟圣上说,圣上才会相信?会不会适得其反,让圣上以为是她歹毒善妒,没有中宫之量,容不得他的孩子?

阿南突然想起稚时,父亲跟她说:「世间难得,是糊涂二字。」她不解,问父亲是何意。父亲长叹道:「最无奈的是,什么都能算到,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能卜会算之人,如同眼前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河,什么都看得见。河边却没有船,无法渡人,亦无法自渡。

天色又暗了下来。凤鸾殿的宫人们早早地准备好足量的灯油,殿内灯火通明。

皇后娘娘怕黑。凤鸾殿里,夜不熄灯,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从掌事宫女小嫄到庭院扫地的小内侍,人人皆知,亦人人遵守。

阿南的梦魇中,总会出现一把剑,那把剑刺穿她的喉咙,血啊,就像夏日里磅礴的雨,洒得漫天都是。吃惊的是,那持剑之人,竟是自己。

这个梦境无限地轮回,一遍遍反复地在她脑海中出现,到最后,阿南连呼喊声都无法发出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有这样自刎的梦。

后来,她竭力地看清那把剑,只见剑柄上刻着一朵莲花。

只有圣上到凤鸾殿安歇的时候,阿南的梦魇才会停止。那样,她便能得一夜安眠。然而,圣上到中宫来的日子屈指可数。

今晚,阿南梳洗完,准备安歇的时候,却突听内侍报:「圣上到——」阿南欲起身相迎,成灏已大踏步地走进来。

阿南为他宽衣,小嫄用铜盆端来温水。成灏用热帕子敷了脸,似松缓了一口气,道:「悬在孤心头很久的一件难事终于解决了。」

他笑了笑:「从前舅父手中的兵权被瓦解成三份,全部换上了孤自己的人。呵。此事,镇南将军府功不可没。兵权确实宜分散,认符不认将,往后,圣朝再也不会有武将擅权之事了。」

阿南轻轻道了声:「圣上英明。」两人和衣躺下。似累了很久,成灏沾床没多久,便睡着了。

五更天,丧钟之声忽然响彻宫廷。

二十七声。

国丧。

遗命

钟声敲得阿南心里慌极了。成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的手蜷

缩着,在发抖。

阿南也坐了起来。他们俩对视着,就像漆黑的水潭边,两株相

连相望的草。

「二十七声,对吗?」

「嗯。」

「是……母后?」成灏艰难地说出后面的两个字,每个字都似乎

涩而苦,从肺腑里挤出来,如黄连覆上唇齿。

「是母后。」阿南注视着丈夫的眼,在昏黄的灯光下,泛出一

缕一缕的柔波。

二十七声,国丧,天下只有三人当此规格,太后、圣上、皇

后。如今,他们俩好好地坐在这儿,不是太后,又会是谁呢?

只是成灏不肯面对罢了。

从半年前开始,他便处心积虑地从母后手中夺权。父皇故去得早,十四年前,母后抱着两岁的他一步步走上金銮殿。母后在朝中执政多年,军政、六部、九州各总督府,朝中无人不听母后之命。就连外史请安的折子,也先呼太后万安。

母后身边有许多死忠的臣子,舅父便是她最得力的帮手。舅父定国公掌天下兵马,所有的武将都唯他马首是瞻。

母后的权力太大了,大到让他不安。他从小就被大臣们当作金銮殿上的黄口小儿,光芒完全被母后覆盖。

曾有人告诉他:「牝鸡司晨,天下乱矣。陛下纵观史书,举凡妇人掌权,焉有轻易还政者?」

成灏一遍遍读着那句「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看着干练智慧的母后,戒备之心日益浓烈。

他喜爱的那个女孩,与他和阿南一起长大的那个女孩,沈清欢,她的父亲沈昼是太后一手提拔的旧臣,满心满眼只认「太后之命」。

当母后有明显的赐婚之意时,成灏胆怯了。他唯恐其中有阴谋。难道母后想换一种方式,永永远远地控制他吗?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与阿南越走越近。阿南无父无母,身份低微,这让他莫名安心。更让他欢喜的是,在母后与他之间,阿南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他,站在他的角度上考虑问题。阿南懂他每一寸的小心思。她为他出谋划策,她为他卜尽周全,让他一步步顺利地完成朝堂上的大换血。他和阿南一起,算计了朝堂风云,算计了所有人。

母后移宫、还政。

宰辅易位。

军政分散。

一切都按照他与她预想的那样进展着。

金碧华灯处,唯余同谋人。当天象屡屡指向中宫之时,成灏毫

不犹豫地牵着阿南的手走向最高处。

他对她,三分佩服,三分忌惮,三分猜疑,剩下的一分是什

么?成灏想过很多次。到最后,他想明白了,剩下的那一分,

或许是真真切切的相知。他们是同类,骨子里有一样的东西。

如今,母后死了,竟然死了。

成灏忽然觉得心痛难当。成灏抱住头:「南姐,我只想让母后

交权,可我从来没想让母后死……」

他没说「孤」,他说「我」。仿佛此刻的他,只是世间一个寻

常的失去母亲的孩子。他这一霎的软弱,只肯给她看见。

阿南一愣,她抱住他。他们一起长大,他们同岁,阿南只比他

大了一个月。他只叫过她一次「南姐」,是她斗蟋蟀赢了他,

他不经意喊出口的。当时他喊了一句,便敛了口。阿南以为自

己听错了,但没有追问。这一次,他喊得这么清晰。阿南静静地抱着他。成灏喃喃道:「母后没了……我知道父皇走后,她很不容易。可我怎能不猜疑她。前朝因何而亡?不就是因为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吗?天下大乱,太祖方起义兵。前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阿南一个字都没说。但她每一下轻缓地抚摸都是懂得。她就那么沉默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良久。成灏叹道:「生老病死终有命。将来,我也会有母后这一日。」

「那我便与你一起死。」阿南浅浅地说着,像是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帘外,掌事内监来唤。

宗亲皆赶往宫廷了。

成灏站起身来。小舟端上洗漱的水来。阿南伺候他更衣。

穿上龙袍,他所有的软弱荡然无存。他又成了一个冷漠、理智的君王,看向所有人的眼神里,带着疏离。

「太后是如何没的?」

萱瑞殿来传话的宫人恭敬道:「回圣上,心悸。」

把持朝政多年的太后,心悸而亡,崩于寝殿之中。

国丧持续了整整二十七日。

不少人私底下议论纷纷,为何太后自交权之后便有了心症?是她心气儿太要强,还是天家母子权力交接中有不为人知的内幕?当然,这些话,没有人敢在朝堂上说半句。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不怒自威。如今的朝堂,已非昨日的朝堂。

闲言碎语对成灏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这个帝国更加繁盛昌明。他的眉宇之间,满是坚毅之气。

待国丧快完的时候,阿南的胎近五个月了,越发显怀起来。素衣之下,肚子如一座圆圆的小丘。

但她仍然惦记着仓鼠之事,一刻也不曾忘怀。

三月下旬的时候,她接到云贵发来的密函。她前些日子安插在镇南将军府的人有信儿了。

胡婕妤的属相的确是鼠。这是从胡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口中套出的消息,千真万确。

阿南握紧那密函,心中思忖了半日,有了主意。她无论如何不能让胡婕妤这一胎生下来。这个歹人,做便做了。

恰逢太后停了多日的棺要送往皇陵下葬。按规矩,灵前伺香之婢,要随主殉葬。伺香之婢,是内廷监指派的。内廷监管事说是谁,便是谁。服

从是个死,不服从,便是忤逆,也是个死。且服从安排,说出

去名头好听,还可全家得享殊荣,领取皇家厚赏。故而,伺香

之婢,多半是一边哀哀戚戚,一边谢皇家恩典。

下葬前一日深夜,阿南命小嫄传来那伺香婢。那女子跪在地

上:「皇后娘娘传奴婢这将死之人做甚?」距离下葬只有几个

时辰,她的命亦只有几个时辰了。

阿南端起铜杯里的白水,饮了一口。她的神情与铜杯中的水一

样寡淡:「姑娘可以不死。」

那女子猛地抬头,仿佛自己听错了一般:「不死?」

「只要你按照本宫说的做。下葬后半个时辰,皇陵处自有救你

的人。本宫保你不死。家人的荣华,照享。」

那女子咬了咬唇:「娘娘您说,奴婢要如何做?」

凤鸾殿的烛光摇曳着。那女子将皇后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

中。

次日。

众人白衣素裹,跪在萱瑞殿。

圣上在前,皇后次之,妃嫔们再次之。往后,便是宗室皇亲、

众臣命妇们。掌事内监高喊一声:「起灵——」话音一落,跪于灵前的伺香

婢突然站立起来,双目直瞪,仿佛魔怔了一般,冲到跪在人群

中的胡婕妤面前,从口中吐出一粒药丸塞于她的口中。

胡婕妤被这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震蒙了,手足拼命地弹着,口

中想喊什么,嘴巴却被伺香婢紧紧捂住了。

伺香婢大喝一声:「不祥之子,断不能留。」

侍卫们清醒过来,赶紧去拉扯她。她却猛地倒在地上,昏迷过

去,人事不省了。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方才那声音像是太后,太

后上身了!显灵了!」

众人又都跪在地上。伺香婢昏迷之前说的话,仿佛真的成了

「太后遗命」。

庶女

圣上扫了一眼人群,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伺香婢。

胡婕妤面色乌青地躺在地上,口中连声呼痛。

医官们仓皇地赶来。

圣上把目光落到阿南的身上:「母后入土的时辰改不得,该起

灵还是要起灵。皇后,眼下你便留在宫中照料胡婕妤的胎

吧。」阿南点头道:「是。这是臣妾的本分。」

掌事内监问道:「圣上,这伺香婢……」

圣上淡淡道:「既是母后借她显灵,想必是她与母后缘分匪

浅。不管是昏迷着,还是醒着,该如何殉葬,便如何殉葬

吧。」

「是。」掌事内监挥挥手,两名小内侍过来架起她拖着走。

在场的人都缓缓从方才那场闹剧里反应过来。

经幡打起,丧乐起奏。众人复又哀哀戚戚起来。

白色的送葬队伍有如暮冬之雪,一点点消逝在眼前。

阿南吩咐道:「将胡婕妤抬回宛欣院吧。」

胡婕妤一直在哭着。她的贴身宫女小妙握着她的手,急切道:

「二小姐,撑下去啊,撑下去啊,您想想三姨娘……」说着,忙

又掩了口。躺在地上的胡婕妤虽然已经痛到说不出话来,但仍

然用凌厉的眼神瞪了小妙一眼,那眼神中满是责备。显然,小

妙情急之中说错了话。

谁是二小姐?谁又是三姨娘?胡宛迟明明是镇南将军府的嫡长

女啊。

三月间的上京并不热,风吹着花香,还有些凉。但阿南头上却

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身畔的小嫄拿锦帕轻轻地擦着。身上雪白

的孝衣衬着她雪白的面庞。

宛欣院。庭院中大片大片的杜鹃,热热闹闹,如燎天火色。

胡婕妤在云贵长大,云贵之地多杜鹃,花繁而艳。她曾跟内廷监掌事提了一句,说宫中什么样名贵的花都有,却没有山野最寻常的杜鹃。因她盛宠在身,又怀有龙裔,内廷监掌事便很懂得讨好。不过是几日的工夫,便命人从云贵移植了许多到她的寝殿。

内廷监掌事说,胡婕妤您惦记这花,是这花的福气,能沾一沾龙裔的贵气,这花奔波数千里便是不枉了。

如今,胡婕妤躺在床榻上,血涓涓流着。庭院中的杜鹃花也越发如血,起起伏伏,流成一片了。

阿南坐在檐下。华医官从内间走出来,跪在地上禀道:「皇后娘娘,胡娘娘的胎……保不住了。」

阿南闭上眼,没有出声。华医官又道:「那婢女喂到胡娘娘口中的药,药性甚烈,不仅打掉了胎儿,还伤着了宫体,流血甚多。恐胡娘娘此后难以有孕了。臣等已竭尽全力,却无力回天。眼下只得多用些温润滋补之药……」

「一定要保着她的性命。」阿南语气甚轻,这几个字却说得很坚定。

「是。」

傍晚的时候,胡婕妤苏醒过来。阿南走到她的床榻边。她鲜辣活泼的神色没了,也不再叽叽喳喳地说上一箩筐的话,她双目

失神,口中喃喃念道:「应是蜀冤啼不尽,更凭颜色诉西风……」

这是唐人吟杜鹃的词。此时,那个「冤」字却如一根针,刺着阿南的心口。

阿南定了定神,替胡婕妤掖了掖被角,温和道:「妹妹这是想家了吧?切莫悲痛过度。身体要紧。其他的,该来总会来的。」

胡婕妤用那双空洞的大眼盯着阿南:「皇后娘娘,您说,这是谁做的?」

阿南道:「那贱婢发了魔怔,着实该死。这个时辰,恐怕早已随太后入土了。妹妹你这口气,算是出了。」

「出气?」胡婕妤哭出声来,激动地坐起来。小妙赶紧往她身下垫了个枕头。「出什么气?她本来就是要死的人。臣妾腹中的龙脉何辜?白白地填送了。臣妾不信,不信这是太后显灵。臣妾在娘家的时候,便听爹爹讲过,所谓附身显灵之事,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的装神弄鬼。一定是有人处心积虑想害臣妾!

那贱婢是同谋!」

「妹妹慎言!」阿南打断她。中宫威仪,让胡婕妤有所怵。她委委屈屈地敛了口。

「妹妹,太后盛年崩逝,圣上乍然失母,肠断心摧。太后显灵,莫说十分真切,便是有一分疑影,圣上也必会谨慎待之。

今日之事,众目睽睽,想必圣上心中早有决断。岂是你口中一句装神弄鬼可以定论的?」阿南说完,站起身来。

「妹妹,你好好将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镇南将军府的荣辱。」她往门外走去。身后传来胡婕妤的哀啼:「我的孩儿,怎么会是不祥之子?怎么会?」

「阿娘!」她唤了一声。人哪,痛到极处,便会本能地呼唤自己的亲生母亲。

胡婕妤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她从前提起胡夫人时,都是庄重地称之曰「母亲」,从没有用这样亲昵倚赖的口气叫过「阿娘」。阿南边走边沉思着。

阿南回到凤鸾殿。

小嫄道:「娘娘今儿累了,歇息吧。」

阿南摇摇头,在檐下拿着剪刀修剪松柏。

这是她的习惯,但凡有心事,便会修剪松柏。松柏一年四季常青,她手边总有可伴之物。

阿南修得很快。剪刀的唰唰声在暮色中清晰、刺耳。

片刻,小嫄拿了封信函进来:「娘娘,云贵那边有密函过来。」

阿南放下剪刀,擦了擦手,打开密函。是她安插在镇南将军府的人写来的。

原来,镇南将军府隐藏着一个秘密。人人对此守口如瓶,故而,她安插的人入府许多日子都不知道。只因这两日,有陌生女子归宁,府中人皆说是大夫人的义女。可偶然却听大夫人唤了她一句「宛迟」,方揣测出几分。

阿南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宫里的胡婕妤并不是真的胡宛迟。她的生身母亲想必就是小妙口中的三姨娘,在胡府地位卑微。胡婕妤不是大小姐,她是二小姐。她只是一个替嫁的庶女。

镇南将军府好大的胆子。这究竟是大夫人的先斩后奏,让胡谟不得不配合她圆谎,还是胡家夫妇合起心来,有意欺君?难道就真的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永远不会被察觉?这些武人哪,往往容易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怪不得胡婕妤提起生肖之事,遮遮掩掩,言辞闪烁。

阿南放下信,扶额坐下。小嫄忙递上一杯温水。

阿南转动着手中的杯。

黑夜将最后一点晚霞吞尽。鸡人报:戌时了。

为什么只要涉及「仓鼠之事」,只要与之有关联,就仿佛掉入漆黑泥潭,什么也看不清呢?

这样的情况属实少有。阿南有深深的无力感。马踏星辰,江山轮转。难道,那冥冥之中的天意竟如此强大?

她想起梦中白衣女子的话。就连仙家亦不可逆此事,何况凡人乎?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杯中的水凉了的时节,外头内侍报:「圣上到——」她起身,成灏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