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枉宫梅 始

(一)

我二十岁那年成了他的皇后。

帝后成婚大典那日普天同庆,偏偏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想要置身事外。

我想我嫁给他是理所当然的,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等成二十岁的老姑娘,皇帝才下旨娶我。

我祖父是当朝宰相,父亲是兵部尚书,母亲是郡主,哥哥是前途似锦的御前侍卫,兵权两重,于情于理,这位年轻的皇帝都该娶我以巩固帝位。

我记得从前随母亲入宫赴宴时见过皇帝几次,那时候他还是皇子,站在当时的皇后身边和兄弟们对谈,他有些少年老成,跟其他意气风发的皇子们格格不入。

我是不敢光明正大的抬头看他的,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直盯着一个男子看呢?

所以大婚的当晚,他挑了我的盖头之后,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看清楚他。

他生的真好看啊,丰神俊逸,正红色的喜服衬得他面如冠玉。

我出嫁前,母亲叮嘱我,刚嫁人的新妇举止要矜持些,最好面露羞色,我问为什么,母亲只说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于是我拽拽他的袖子,规规矩矩地问:臣妾是不是在哪儿见过皇上?

他紧皱眉头,手甚至有点颤抖,我以为的确如此,却听见他说:宰相家的后辈怎么这么没规矩?

说完就带着一脸愠色离开了。

我自觉没做错什么,连话都只说了一句,怎么会落下个「没规矩」的罪名?

那时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年轻的我担心再次背上「没规矩」的罪名,于是一夜未眠。

后来钗儿进来说了几句,我才知道,那只是借口,皇帝只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去传合德殿的那位了。

听着釵儿带着满脸愁容抱怨,言语之间还夹杂着对淑妃的不敬,我叫她住嘴,她一脸的委屈相儿,直为我抱不平。

我说,怕什么?我是皇后,是真正的主子娘娘,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

钗儿年纪小,听我说了几句就愁云尽散,欢欢喜喜地出去了。但其实我真的有些怕。

一年前,宫里的圣旨传到我家来时,我的病刚刚痊愈。

说来也怪,我总不清楚我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是和哥哥去河

边游玩的时候,我偏要下河摸鱼,结果脚底打滑,头磕在了青

石上,在家躺了近半个月才醒过来。

母亲是这样跟我说的,我完全不记得,于是去问哥哥,哥哥摸

摸我的头,说:阿柯一定是摔重了,才会不记得的。

哥哥说,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

我不信,却也不想深究。

那日,皇上身边的李公公去我家宣旨,我记得整个宰相府,没

有一个是欢喜的。

全家人面色凝重,我思量许久,觉得那更像是一种万不得已的

决然。

带着忧虑,我稀里糊涂地做了他的皇后。

(二)

我在偌大的中宫殿里坐了一夜,独自看着几十盏红烛摇曳。

第二天早上整理好仪容后,就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等着钗儿进来

禀告:淑妃来给新后请安。那年皇帝二十六岁,在我进宫前,满宫只有她一个妃嫔。

淑妃是小跑进来的,我皱了皱眉,觉得不合规矩,但当她走近

的时候,我惊住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美的人物,如同冬日里的

梅那样明媚娇俏,占尽风色。

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皇帝也应该对她情真意切。

我缓缓开口请她坐下来,又让钗儿给她看茶,请她吃点心,自

认为一举一动皆有皇后风范。

听钗儿说她只有十六岁,是皇帝最小的表妹,前年就入了宫。

怪不得她一口一个皇帝哥哥、皇后姐姐。

——瑶瑶盼了整整一年,皇后姐姐终于入宫了。

我点点头,看着她塞了一嘴的乳酪。

——皇后姐姐入了宫,就有人陪瑶瑶了。

我说,后宫和睦是应当的。

我知道我看上去客气而疏远,一副不太与人亲近的样子,可后

宫有规矩,皇后不能和后宫妃嫔走的太近。

说白了,我是主子,她是奴才。

大约是我真的无趣,淑妃只说了几句就走了,临走前还要走了

我全部的乳酪。看着她穿着玫红色的大氅往外走,我羡慕至极,转过头来问钗

儿: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

钗儿脸色有点难看,说不出话来。

那天的阳光出奇地好,我吩咐钗儿把贵妃椅搬到院子里,屋里

太闷了,我想在屋外透透气。

满宫的梅花全开了,我觉得这梅花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却怎么

也想不起来,想着想着,我竟然睡着了。再醒来,朦胧之间,

皇帝就坐在床榻前,温柔地看着我。

我以为自己还没清醒,于是闭上眼睛又再睁开,发现皇帝的确

坐在我床榻上,只是眼神肃清,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扑到地上跟皇帝请安,皇帝只拿余光暼

了我一眼:起来吧,皇后睡得不错啊。

我吓得身子抖,出嫁前听说这位皇帝这几年喜怒无常,不会因

为我多睡了一点就要罚我吧?

——可用过晚膳了?

我觉得他是在讽刺我,于是战战兢兢地答:

还未曾吃过,皇上不如留下来一起吃吧。

——好。

因为皇帝的到来,饭桌上山珍海味多了好几道,我却食不知味。

老祖宗留下的制度,帝后大婚,必须同寝三日,皇帝才能召见其他嫔妃。

虽说他昨天坏了规矩,可今日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果然,吃完晚饭后就有一大帮奴才婢女带着我去沐浴更衣,等我如同被退了皮一样彻彻底底清洗干净送到皇帝面前时,寝殿的红烛已经燃起来了。

——皇后为何发抖?是因为紧张?

我不知如何回答,心底却暗自骂了一句皇帝:这种事情怎么能这么明晃晃地问出来?

后来的事情,我因为太紧张记得不真切了。

只记得垂了幔子后,烛爆声响了一夜,我被他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夜,情到浓时,我听见他对我说:阿柯,阿柯,你终于回来了。

(三)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勤政的皇帝因为正值新婚免于上朝,此时正躺在我身边睡着。

我偷偷看着他,心里满是疑惑:难道他从前和我有过交集?——别再看了,朕已经醒了。

沙哑的嗓音从我身旁传过来,迟来的羞愧让我不得不把头埋进

锦被里。

他坐起来,把大红的锦被从我身上拉下来,又盘坐在我面前,

顶着一头凌乱的发盯着我看,这副样子的他跟万人之上的九五

至尊大相径庭。

我也起来,盘起腿跟他对坐。

——皇上可记得昨天晚上您说了什么?

皇帝原本正把锦被拢在我身上,将我包裹起来。

此话一出,我亲眼瞧见皇帝的脸红了一大半,手下的动作停顿

下来,说:皇后怎能如此坦荡?

噢,的确不该问的这么露骨,于是我换了个问法:皇上,您怎

么知道臣妾的乳名?

这次皇帝变了脸色,拢了拢我额前的碎发,眼神里带着疼惜,

说:朕知道你叫阿柯,朕以后都这么叫你好不好?

这么深情的话,我却听着毛骨悚然。

这疼惜的眼神从何处来?这宠爱的举止又从何处来?若他想演

个帝后和睦的样子,也不用如此尽力啊。

——皇上是九五至尊,如何称呼臣妾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自觉回答的滴水不漏,却听见他又跟我解释:大婚那晚,朕并非故意冷落你。

——皇上政务繁忙,臣妾明白。

我以为他是在替淑妃掩饰,但良久,我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用早膳吧。

皇帝整整在中宫殿待了两天,吃住皆与我同处,他大半的时候都在殿里批折子,我闲来无趣,在院子里看了两天的梅花。

我总觉得能看出些什么来,以解答我心中的困惑,可不管是皇帝还是钗儿,好像都不太愿意给我解惑。

期间淑妃来了一次,她说她馋我宫里小厨房的点心了。听了这话,我当即把小厨房做点心的师傅拨了过去。

——阿柯过来。

皇帝在唤我,我提着大氅的裙摆快步走到屋檐下,他就站在那里等我。

——明日朕要上朝,今晚就宿在御书房,你不必等朕用晚膳了。

我恭敬地答:恭送皇上。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就离开了。钗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欢欢喜喜地说:皇上对娘娘真好,

我瞧着把娘娘当成心肝儿宠了。

我却觉得这宠爱来得没由头,就问钗儿:

——你觉得皇上宠我好吗?

钗儿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答道:娘娘出嫁前觉得不好,不过

这几日又觉得好了。

——可皇上的青梅竹马不是淑妃吗?

——或许另有难言之隐。

我觉得要问到重点了,语气有些急切:什么难言之隐?

——娘娘,我去看看这个月的例银下来了没有。

我站在原地咂舌,这傻钗儿什么时候变得心思这么沉了?

我看着满院的梅花,心里越来越不安。

(四)

以后的几天皇帝都没有来。

直到那天敬事房的江德才送来侍寝的册子我才知道,他并没有

再传淑妃侍寝,从我这里走后,连着几天他都自己宿在长泰殿

——那里是他自己的寝宫。

我唤来钗儿给江德才赐座,他感恩戴德地弯腰坐了下来。

——江德才,本宫问你,皇上与本宫成婚前,可有过选秀的打算?

——皇上登基两年来勤于政务,太后驾崩后,也只有前朝重臣敢劝诫皇上选秀,老奴怎么敢揣测圣意。

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我顿觉内心烦躁。

这皇宫里,城墙内外,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我讲真话!

江德才惯会察言观色,看我脸上带着不悦,立即找了个借口退下了。

那天晚上,皇帝就来了。

——阿柯,朕与你成婚也十余日了,昨日让身边的奴才去你家宣旨,明日你母亲就可以进宫探望你了。

我自然惊喜万分,带着泪珠跪在地上谢恩。他像是吓坏了一般,立即扶我起来,边给我擦眼泪,边安抚我:阿柯,阿柯,不要再跪我了。

我想,我虽是皇后,但也是先臣后妻,怎的向皇帝下跪,让他这样惊慌?

我没问,这些日子诸多疑惑已经压的我喘不过气来了。

——皇上忙于前朝事务,想必累坏了吧?臣妾给您捏捏肩。

——皇上有什么想吃的?臣妾宫里小厨房有道汤烧得不错,今晚让他们做了给皇上尝尝。

——皇上早点更衣休息吧,那折子明天再看也不迟。

因为感念皇恩浩荡,准我母亲进宫探望,整整一晚上我都在不停地跟皇帝献殷勤。

皇帝看着我忙前忙后,也未阻止我,只坐在榻上笑,说道:阿柯,你如今更像个得了糖卖乖的小孩子。

我走向前去,也冲皇帝笑,反驳着:皇上现在也像个小孩子。

他一手把我揽在怀里,抱着我轻抚我的背,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眷恋:阿柯,其他的不要多想。

我就知道是江德才跟他告的密。

——臣妾没多想。

他又说:阿柯,你总得给朕生下一儿半女。

皇帝除去玉冠后的散发落在我的脖颈上,搔的我直痒,痒到我心里去了,我顿时羞红了脸,将他推到一边,吞吞吐吐的说:我…我知道。

——那为何要喝避子汤?

我答:淑妃也可以孕育皇子。——你与她不同。

而后他又问我:阿柯为什么不愿意为朕生育皇子?

我没回答。

我没对他讲被蒙在鼓里的我有多么压抑和烦躁,我内心是如何

极度恐慌和不安,我只对他说:臣妾唯恐不能抚育好皇子。

他说无妨,只要是我与他的孩子就可以。

于是又是一夜恩宠。

(五)

母亲来探望我的那天是冬月二十五,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日。

那天我用过早膳后就坐在正殿的皇后宝座上等着。

许久,直到快要傍晚时,守宫门的小奴才方来告诉我母亲来

了。

我看着母亲领着哥哥的嫡长女进门来,又看着她们朝我三拜九

叩,竟然没忍住,又落下泪来。

——娘娘快别哭了,小榕儿快上前去哄哄姑姑。

小榕儿,我出嫁前与我玩的最好的小姑娘,养在深宅大院里,

性情天真纯良且不知世故,此刻一直躲在母亲身后。

听见祖母唤她,就怯生生地朝我走过来,捏住我的衣角,问:姑姑可是想吃糖了?

我拉着她的手,心想这小丫头半个月不见怎么与我生分这么多?

——是小榕儿想吃糖了吧?

我叫钗儿把我准备好的小吃食端上来,哄得小榕儿喜笑颜开。

与母亲闲聊,无非是她叮嘱我要为皇室开枝散叶的老生常谈,我一边听着母亲讲话,一边看小榕儿拼命的往嘴里塞桂花糖糕。

大概有这样一个小人儿承欢膝下,深宫里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吧。

——小榕儿,祖母出门前教的规矩全忘了吗?怎么在皇后娘娘面前还这副吃相?

小姑娘被我母亲吓了一跳,打了个饱嗝儿,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向我求助。

——小榕儿别怕,姑姑带你去寝宫里转转,看看你喜欢什么玩意儿,可以带回家去。

小姑娘急忙咽下最后一口点心,说:那祖母不许跟去,她在家总跟我说姑姑给的东西要跪下接着,还要磕头,可从前姑姑有什么好东西,我都是直接拿走的。我和小榕儿在寝宫里转了半个时辰,加上先前闲聊的那半个时辰,母亲只在我宫里坐了一个时辰。

祖孙二人傍晚才来,又匆忙离去,因为她们要赶在宫门关闭前出皇宫。

不知道小榕儿是舍不得我还是那盘桂花糖糕,拉着我的手眼泪花花的问她什么时候能再来,惹得我又掉下泪来。

我哄道:或许过段日子小榕儿长高些,就可以再来看姑姑了。

——小榕儿快跪谢皇后娘娘,咱们要回家去了。

我看着她们走出中宫殿的宫门,由奴才们领着往外走,突然晃了神儿:我到底是谁?阿柯还是皇后?我是不是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那天等她们离开后,我独自坐在皇后宝座上掩面而泣。

此后的一个月里,淑妃日日来请安,有一半都让我打发奴才拦下了。理由是我身子不爽快,时常头晕目眩的,实在没力气招待她了。

但淑妃也没觉得是吃了闭门羹,仍然天天站在门口喊:

——皇后姐姐!我能不能把你宫里小厨房的鸭子汤带回去啊?——皇后姐姐!你宫里的梅花开的好,我折两枝回去装饰屋子

了!

有趣至极,我怎么舍得让她一直吃闭门羹。

皇帝也时常来中宫殿。

按照祖制,皇帝每月初一,十五,三十都要宿在皇后宫里,这

个月我的生辰也是。

冬月二十八,夜晚,他带我去了城楼上,我见到了一生中最难

以忘怀的风景:满城的烟花在同一时刻绽开,璀璨而热烈。

他在烟花的呼啸声中对我说:满城的烟花尽为卿开,阿柯,我

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听到了他的承诺,但他应该没听清我说了什么。

——皇上,烟花易冷,可别再辜负我了。

(六)

转过年来,开春的三月份,我时常觉得犯困迷糊,太医来请脉

才知道我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钗儿很高兴,到处张罗各种小玩意儿,说要给将来的小皇子解

闷儿。

——你觉得是小皇子?——娘娘,嫡长子可是无比尊贵的。

于是我又问皇帝:您喜欢皇子还是公主?

他笑吟吟地摸摸我的肚子,看着我说:都好,阿柯生养的都好。

皇帝近来时常这个样子。

说几句大不敬的话,从前未出阁时,闺中密友提醒过我,皇帝这几年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可皇帝现在就像一只小宠兽一样随和又黏人:

他不止在我宫里吃住,更在我宫里批奏折,我与他说过很多次这不合规矩,可他说他总想着过一会儿就抬头看看我是否还在。

倘若我在,就笑一笑,继续批奏折。

倘若我不在,又要满宫殿里寻我:阿柯,你去哪儿了?万事要当心身子。

淑妃同样如此,从前只是早膳后过来请安,现在晚膳也要过来,我好言好语地劝她不必如此勤快,她却不听,执意要过来,美名其曰:护驾。

其实我知道,她只不过馋我宫里小厨房那口吃的。

可我实在受不了他俩了,于是变着法儿的想要出去透透气。

身边叫桂春的宫女告诉我,先帝在时,清凉阁的风景最佳,贵人娘娘们都爱去那个地方解闷儿,她小时候趁不当值溜进去看过,当真是南北风光尽在阁中现。

我动心了。

趁着皇帝上朝的时候,赶快带着钗儿偷偷去了中宫殿后头的清凉阁。

现在那地方已经显少有人去了。这并不稀奇,宫里原本就人少,荒废几处宫殿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和钗儿推开宫殿门,里面虽然杂乱,但到了春天也生机勃勃的。

——是谁在那里?

我用眼神示意钗儿去看看,钗儿正要向上前,宫门的一侧便走出来一位男子,身后跟着他的小厮。

——皇嫂万安。

眼前的人拿着扇子弯了弯腰,向我行礼。

——瑞王爷?你怎么在这儿?后宫可不允许男子随意出入。

我下意识的护住小腹,往宫门口退了退。

瑞王看清楚了我的动作,又拿着扇子作揖,笑着说:还未向皇嫂道喜,这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从前我在家时,听祖父和父亲提起过这位王爷,虽然看起来风流闲散,但实际上深不可测。大概如此,我才会和他没见过几次面,却次次对他存有戒心。

——瑞王爷今日入宫是?

——母妃忌日,我来她宫里看看。

我点了点头,又跟他客气了几句,转身想要离开,却隐约听见瑞王在身后跟他的小厮交谈,期间竟然听到了「皇后」二字,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却愈加不安,只得快点离开。

——钗儿,你身体可有不适?

回宫的路上,我觉得头晕体沉,心里想着刚才遇见瑞王,怕不是要有什么变故。

——奴婢皮糙肉厚的,鲜少生病,娘娘怎么这么问?

我扶着钗儿的手又抓紧了些:无妨,赶快回宫吧。

等我回到宫里时,皇帝已经下朝了。

他大概看出了我脸色不好,赶紧传奴才给我端来补药,他说那是他召集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才定下的药方,万不会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受一点苦。

他似乎对我去清凉阁尤为不悦,但仍旧好声细语地对我说:清凉阁荒凉萧瑟,可不能再去了。

他盯着我完喝药,又拿起手帕为我擦拭嘴角,动作温柔而小心翼翼。

我喝了药,点点头,不作辩解。

从进宫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皇宫里的任何事都瞒不过皇帝。

——阿柯,我让翰林院的学士拟了几个名字,你来看看哪个配的上我们的孩子。

我走上前去,看见书案上摆着十几张翰林院拟好的字。

——皇上,现在就拟名字是不是为时过早?

皇帝拥着我走到榻上,扶我坐下来,语气里带着欢愉:我总想他现在就降生。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迫不及待的等待什么,于是笑着劝道:总会降生的,皇上可要耐心些。

——阿柯,我总算妻儿两全了。

他握着我的手,笑着说。

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他是如何对着我笑的。那笑就像是经过长久的寂寥萧条的冬日后才失而复得的春色一

样撩人。

没有女子不会为这样的男子动心。

尽管我知道他是皇帝,可那时我全然忘了「最是无情帝王家」

的俗语,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有个决然的念头如青草被春风拂

过一样生长起来:

万人之上,无人之巅,我要陪他走下去。

(七)

过了春分,十五日后就是清明节。

按照规矩,清明这天帝后要一同去皇宫外的舍利寺祭祖。

我寅时起身,见皇帝已经身着龙袍,玉带峨冠,于是也立即下

榻,准备梳洗更衣。

路上,我和皇帝同乘一座轿撵,浩浩荡荡的队伍由宫门排满了

整条街,出发的时候,天还是黑漆漆的。

他扶着我的凤冠,让我慢慢靠在他肩膀上,熟悉的龙涎香安神

怡人,果真能让我宁静不少。

进了舍利寺,我想起大婚那日,我也曾和皇帝一起祭祖,我向

列祖列宗祈祷,庇佑帝后同心,天下太平。

可清明那日,我满心想的却只是祈祷我的孩子能平安降生。

我记得祭祀之礼是由礼部尚书主持的,那个迂腐正派的老头子。他念了很长的祷文,使我在典礼上支撑不住,险些晕倒,亏得钗儿和桂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这才没在文武百官面前丢脸。

桂春站在一旁拿着扇子帮我扇风,那时我才意识到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一层密汗。

——娘娘,小心香火熏得您,还是赶快到后面的禅房歇着吧。

我正担心列祖列宗和文武百官怪罪,钗儿又附和着桂春说:娘娘孕育皇子辛苦,想来不会有人责怪的。

就连皇帝也催我去歇着,我也不在推辞,由两个丫鬟扶着去了后面的禅房。

进了禅房,桂春说要去打水为我擦手,前院的姑子又来说寺庙里听皇帝吩咐煮了粥,让钗儿端来。

我没多想就让钗儿跟着姑子去,却没成想,我的一生就从那里改变。

(八)

舍利寺依山傍水,清静幽雅,外头的大好春光倒显得禅房里暗沉沉的,我想不如到院子里去看看花草。

——皇嫂万安。

我正瞧着院子里肆意生长的迎春花,瑞王爷就摇晃着扇子走到了我跟前儿来。

——祭祀大典还未结束,王爷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他冲对我笑,言语和举止里充满痞气。

——那都是皇兄的事,我一个闲散王爷自然不爱凑那些热闹。

——你与皇上同根同气,也该去祭拜一番。

瑞王爷点点头,却又画风一转,用扇子点点面前的迎春花,说:春日里繁花待开,冬日里百花落败,万事万物都是个月满则亏的道理。

他抬头看看我,眼神有些讳莫如深,问我:您说对吗?皇嫂?

我总觉得他那番话颇有深意,却一时想不出来,只说:王爷,你该回去了。

他也不再滞留,向我行了行礼就离开了。

——娘娘,娘娘。

桂已经春去端来了水盆,正站在我身旁喊我回神。

——奴婢还是服侍娘娘到屋里歇歇吧。

我回到禅房里,桂春为我擦拭了双手,又扶着我到床榻上歇息后就退了出去。等我从睡梦中惊醒时,身子却越来越昏沉,入目的青帷帐也越来越影影绰绰,看不仔细。

我转过神,明白自己已经遭人暗算,于是想要喊人来救,却发现禅房门已经被反锁。

周围越来越热,我透过窗柩一看,禅房外已然起了火势。附近的好几个姑子在外头大喊:起火了!起火了!快救火啊!皇后娘娘还在禅房里!

我扶着墙壁想要往外逃,奈何火势凶猛,熊熊烟雾已经遮蔽了我的视线。

——佛祖保佑,保佑我的孩儿逃过一劫。

我带着这个念头在大火中挣扎,隐隐约约地透过烧坏的纱窗看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正向我冲过来。

我想要逃出去,情急之下却被脚下烧坏的梁木绊倒,头也磕在了墙壁上。

我再也支撑不住,保护着肚子倒在火势之中,心心念念着外头那个身影。

——伯煊救我!

之后,便晕了过去。(九)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只有十七岁,是排兵布阵、仗枪执戟的女英雄,我带领

着一支巾帼军,与桓王一同驻守在潼羊关外。

若有敌人来犯,我与桓王便身披胄甲,整肃军队,大杀四方。

若无敌人来犯,我们便纵马去那山花烂漫处,那里有大片的梅

林,我和他逍遥自在的驰骋于天地之间。

我从不叫他桓王,只叫他伯煊;

他也从不叫我卫琅,只叫我阿柯。

在梦里我嫁给他刚满一年,我以为我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

去,直到那日潼羊关外的蛮人来犯。

那年桓王才二十一岁,正值锋芒毕露,气势鼎盛的时候,他从

不畏惧那些蛮人,我亦是。

交战时,他执利剑,我执长枪,带着大军打的那些蛮人节节败

退,将他们逼到了潼羊关边境上。

为首的蛮人在城墙下叫嚣,直骂我们是狼狈夫妻。

——伯煊,你快听听,那野人真是杀红眼了。

我在城楼上指着那群蛮人爽快的大笑,丝毫不介意他骂我们的

话。——阿柯,城楼上风大,可别笑得肚子疼。

我撇撇嘴,觉得他少年老成,没趣极了。

——城楼上的可别得意!看看这是谁?

那蛮人还在喊,边喊边让人带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红衣女子。

我仔细一看,大惊:

——张笙嬅?!

我转过头去看桓王,他亦眉头紧锁。

因为那张笙嬅不是别人,是他的青梅竹马,他的侧王妃。

为首的蛮人太过张狂,拿着手中的斧头指着我说:听闻桓王妃

英勇善战,堪比男儿。这红衣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我部也不屑

留她,不如就做个交换如何?

我看见桓王正攥紧着剑柄,甚至关节和指甲已然发白,于是连

忙拦下他:伯煊,切莫冲动,大战已经结束,当心功亏一篑。

——王爷救救笙嬅!

张笙嬅被绑在蛮人队伍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痛哭流涕了。

我担心桓王听见张笙嬅的求救,做出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来,于

是先他之前做下决定:我去救她。

潼羊关的风很大,沙砾从我脸颊上刮过。我手柄长枪,骑着赤马决然闯入蛮人队伍里交换张笙嬅。

可恨那蛮人首领根本就是背信弃义的畜生,虽然将张笙嬅换了回去,却趁我不注意时,让人将我团团围住。

——卫琅若死,可功成名就!

随着蛮人首领的一声令下,我立刻被八九个身强体壮的人围困在中央。

纵然我自幼习武,也抵挡不住这么多人。其中一个竟然在我被左右夹击时,拿着武器刺向我的战马。

在嘶鸣声中,我跌落下马,却又被那蛮人用长兵器挑着我的玉带,将我抛向空中。

潼羊关的风很大,我听见北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听见那群蛮人已经欢呼雀跃,听见不远处群马踏来,听见有人在喊我:

——阿柯!阿柯!

我被重重的摔在地上,我想,就算我还能活着,大概也武功尽失了。

我躺在地上,眼神已经迷离,我听见身边的厮杀声,心里想着:

——伯煊救我。(十)

我醒来时是夜晚,中宫殿里已经燃起了满宫的烛火。

——如果皇后有半点闪失整个太医院和中宫殿的人都得陪葬!

那是皇帝的声音,我知道他一定是着急了。

——皇上赎罪。

外殿里,太医和奴才们因为未保护好我,正在跟皇帝请罪。

我被他们吵的头疼欲裂,一阵眩晕之后,我突然惊醒,过往如

同走马观花般在我脑海里重现,原来那不是梦!

——阿柯,你终于醒了。

皇帝带着太医和奴才走进内殿来,见我已经苏醒,连忙坐在我

的榻上,拉着我的手,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自责和疲惫。

——你是谁?

我躺在榻上,神情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与我而言都有些不真

切。

——你不认得我?

皇帝蹙起眉头问。

——伯煊?桓王?还是皇帝?说完这句话,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神里的慌乱,他看了看跪了

一地的太医和奴才们,缓慢地开口,说:朕是皇帝。

——臣妾的孩子如何?

——太医已经尽力保住了,孩子没事。

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才又问:

——张贵妃现在何处?

那时皇帝大概是慌乱和紧张的吧,否则用手抚摸我的脸颊时怎

么会有轻微的颤抖呢?

——阿柯在说什么?宫里只有你和淑妃啊。

我合上双眼,眼前立即出现潼羊关那大片的梅林,顿时觉得讽

刺。

——就是那位恩将仇报,将我从清凉阁推了下去的张笙嬅啊,

皇上难道不记得了吗?

听见我的发问,满宫殿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我和他。

——她被幽禁在冷宫里,终生不得出。

——原来只是幽禁啊。

我看着眼前的皇帝,心凉了一大半。

我十六岁嫁给他,成为桓王妃;十七岁潼羊关大战后,成为太子妃;十八岁时先帝驾崩,成为皇后。

世人以为我风光无限,却不知我曾为了他的千秋大业武功尽失。

原以为入了宫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可以不必再争夺什么,却没想到他的张贵妃竟然趁我行动不便时,将我推下清凉阁,让我丢失所有的记忆。

——伯煊,你为什么要欺瞒我?

我看着皇帝,我知道我的眼神中全是薄凉。

——我的确有苦衷,我登基只有两年,张笙嬅的父亲是朝中重臣,我怎能置她于死地?

——可她要置我于死地!

我的情绪激动起来,起身锤着床榻向他吼。我的双眼酸涩以至于落下泪来,张笙嬅推我下清凉阁时狰狞的嘴脸也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

我想不通。

我祖父是丞相,父亲是兵部尚书,母亲是郡主,哥哥是御前侍卫,朝中各大臣的权势没有比我家更盛的了,我不明白为何他能顾及张家,却不能顾及卫家?

只因我家世代忠贤,做不出背主弃义的事来?

——大概,与你青梅竹马的根本就不是淑妃,而是张贵妃吧?

我想了想,冷笑着看着皇帝,脱口而出。

他松开我的手,语气里带着颓丧,说:粮喜铺的点心和腌果都买来了,你可有胃口?

我闭上双眼,不愿意再看他:

——臣妾累了,恭送皇上。

(十一)

那日中宫殿的烛火燃了一夜。

我虽然已经恢复记忆,但仍然有诸多疑惑未解,于是盘问了钗儿一夜。

钗儿说在我离开舍利寺的时候,桂春已经被皇帝杖毙,至于背后的始作俑者,宫里传言与瑞王有关。

几日后,皇帝果然派人查封了瑞王府,将瑞王关押在大牢里,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等奴才们再过几日去宣旨处刑的时候,他已经服毒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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