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昀初见姜虞,是庆和十八年夏,暑月莲生时。
彼时盛夏炎炎,他和小厮在一处私塾旁的窄巷里杀人埋尸。
死的那人是他大哥派到他房中的耳目,听闻他要杀他,特地跑
到了人流密集的私塾旁边,但还是被他抓到私塾旁的小巷里杀
了。
他看着那人被埋住一大半的尸体,淡声道:「多填些土,埋严
实点。」
小厮点头,抹了把汗,继续抡着铲子填土:「三公子,咱们房
里好像还有个大公子的耳目没揪出来……」
李承昀刚想说话,突然听见旁边一声轻响。
他一扭头,就见有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从私塾墙上的狗洞里抱着
脑袋滚出来了!
他皱眉,脚步微挪,挡在了那具埋了大半的尸体前面。
小厮也吓了一跳,一提铁锹,恶声恶气道:「哪个狗洞里滚出
来的小叫花子?!」「你才小叫花子!」那小姑娘手臂撑地要爬起来,「我有名字
的,我叫姜虞。」
她一边说,腿上一边用力站起来,结果步子一迈,正好踩到尸
体没埋好的手指头上,一个踉跄直接又往前栽倒下去。
她下意识抓住前面李承昀的袖子:「哎哎哎哎扶我一下,
扶……」
「咣——」
不等她说完话,李承昀直接一甩袖子,把她又甩在了地上。
他掸了掸袖子,皱眉道:「别碰我。」
姜虞「啪唧」摔在地上,闷哼一声,疼得深吸一口气。
她突然道:「这里味道好奇怪,怎么有点像府里的厨子杀鸡放
血,一股腥味?」
她又吹了吹胳膊上的擦伤,目光向前挪,挪到尸体被土埋了大
半的手指上,仔细辨认道:「这是……」
小厮见她看那手指,一脚踩到手指上:「你瞎看什么!」
姜虞撇撇嘴,从地上爬起来,目光瞥过旁边的私塾:「你们也
是来躲夫子的?我刚才靠在你们课堂门外,不小心撞进去了,
你们夫子和私塾护院非说我偷学,还拎着棍子追我!」
她一边说,一边拍拍胸口:「嘿嘿,还好我逃出来了。」小厮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把手上的铁锹往土里一插:「夫子?
笑话!我们家公子出身高贵,才不会和这些庸人一起读……」
姜虞懒得听他念,脏兮兮的小手指了指铁锹:「你们在埋什么
呢?刚才绊倒我的那个东西是不是就是你们没埋好的?」
李承昀闻言,突然靠近她,俯身问道:「你想知道?」
姜虞点点头,眼睛发亮:「不会埋的是钱吧?我也老是埋钱,
我姐给我的零用钱都被我埋在地底下,我爹每次搜都搜不
到!」
李承昀唇角微扬,手握住她的脖颈:「你陪他下去看看就知道
了。」
姜虞感觉到他的手渐渐收拢,皱皱眉头刚想说话,突然就听见
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
「你们快看,这小叫花就是刚才闯进我们课堂的那个!」
「对对对,就是她刚才破门而入,然后护院追着她进了课堂,
她直接扒着窗户翻窗跑了。」
「可不是嘛,刚才课上刘兄嘲笑她小叫花子,夫子还过来打了
刘兄手掌心,说他粗鄙。」
……
李承昀见那群学生一边议论,一边亮着眼睛朝这边看,抓在她
脖子上的手松了开来。姜虞见他手松了,直接转过身去愤愤道:「我不是小叫花!」
她弯腰捡了块石头掷过去:「你们才是小叫花!」
那群学生见她砸石头,做了个鬼脸就一窝蜂跑了,嘴里还叨
叨:「你就是你就是,略略略!」
姜虞又跺跺脚,大喊:「我有姐姐的,你们才是没人要的小叫
花!」
她说完,闷闷不乐转回身去:「对了,你刚才摸我脖子干
吗?」
李承昀没说话,他瞥了一眼巷子外零星走过的学生,手又落在
了她脖子上。
正要用力的时候,巷子外又有人瞥了一眼,李承昀注意到行人
的目光,最终伸手按了一下她脖子侧边的瘀青。
姜虞直接蹦起来了,捂着脖子往后退:「嘶——」
李承昀嗤道:「有伤。」
姜虞瞪着眼睛看他:「有伤你还按?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她啐了一声,转身就准备走,结果一转身就看见几个穿着褐色
粗布麻衣的人走过来。
她步子一顿,飞快地转身蹿到李承昀身边,拽着他的手把他挡
在自己身前,探出半个小脑袋看那几个人。姜虞又往李承昀身后退一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随即从怀里掏出半个肉饼子塞到他手上,扯着嗓子冲那几人道:「你们别过来啊,我跟你们说,我偷肉饼子都是给他偷的!」
她一边说,一边抖抖衣服:「没了啊,你们要要就找他要。」
小厮扯了她一把:「你别胡说,我们家三公子根本不认识你!」
「公子,这是我们姜府二小姐,您可是真的认识她?」那几人见李承昀衣料华贵,一时间不敢直接上去把姜虞拎回来,只又道,「我们家这二小姐才六岁,小小年纪就做偷鸡摸狗之事,不仅偷我们几个厨子的午饭,我们抓她她还跑,还扔个西瓜皮把我们摔个大跟头!」
姜虞摇摇头,死死抓着李承昀袖子,小小声道:「我不是,我没有!是他们这几个下人不给我饭吃,我爹娘也不管他们,我每天只能吃他们的剩饭剩菜,这几天天热,饭菜都馊了,我姐被禁足了,我三顿没吃才偷的肉饼。」
她咬了咬下嘴唇,又道:「你帮帮我帮帮我,他们抓到我肯定要打我。你帮我,我明天把零用钱挖出来还给你,一定!」
李承昀余光瞥过小厮脚下踩着的尸体,目光又落在前面那几个厨子身上,半晌才扯了扯衣袖:「你松手,我帮你。」
姜虞眼睛都亮了:「真的?」李承昀终于把袖子抽出来了,语气有点不耐:「真的。你偷了
什么,说。」
姜虞掰着手指数:「一块肉饼,两块西瓜,还有半个……」
李承昀不等她说完,直接从小厮身上拽了个钱袋子下来,掏出
一锭碎金子扔到厨子们脚边。
他冷声问:「够了吗?」
姜虞睁大眼,又扯他袖子小声道:「你疯啦?就一块肉饼两块
西瓜,两文钱都不要,不值这么多!」
那几个厨子眼睛都亮了,争先恐后弯腰捡碎金:「够了够了,
够了!」
小厮不耐烦道:「行了,拿了钱就赶紧滚,别在这打扰我家公
子做事。」
厨子们连连点头,捧着钱就一溜烟跑了。
姜虞的目光一直胶在碎金子上,见厨子们捧着钱走了,她满脸
痛心疾首的表情,又伸手要去拿李承昀手上的半个肉饼。
李承昀把手一抬:「怎么?」
他时年十四,因为练武的缘故,这两年身量不停拔高,面上轮
廓也渐渐褪去了少年稚气,有了些青年俊逸的影子。
他抬起手来,姜虞就无论如何也够不着那肉饼子了。他哼笑道:「不是给我偷的吗?我钱都给了,你要回去是什么道理?」
姜虞挠挠头:「你把肉饼还给我,明天这个时候我带钱给你。」
李承昀扬眉:「一锭碎金。」
姜虞局促地咬了咬唇:「我……我没那么多……但我一定会还你的!」
李承昀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眼睛黑沉沉的,半晌才勾唇道:「好。」
他把肉饼塞给她,然后从小厮手上扯了块帕子擦手:「明天中午,我在这等你。」
姜虞立马拿过肉饼啃了一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小仓鼠,她眼睛亮亮的:「那我走啦。」
她转身跟着散学的人流一起走,还不忘冲着他摆摆手:「我明天一定来!」
李承昀站在原地没回话,等她走远了,等四周没人了,才转过身看着那具埋了大半的尸体,使唤旁边的小厮:「埋好。」
小厮点点头,又挥着铁锹开始填土:「三公子,她刚才摔倒好像看见尸体的手指头了,您顾忌着人多没了结她,又因为担心
那群厨子过来撞破咱们埋尸的事替她赔了钱,小的都能理解,但您为什么还答应明日赴约?」
李承昀眼中笑意浓厚,目光落在尸体裹满黄泥的手指上:「给他找个伴。」
小厮抬眼看了他一下,突然背后发寒,然后埋头更努力地填土埋尸。
李承昀看了一会儿,突然道:「等等。」
小厮停下动作:「三公子,怎么了?」
李承昀蹲下身去,拿匕首把尸体裹满黄泥的手指切了下来,然后找了个帕子把手指包好,声音里兴味更浓:「给大哥带个礼物。」
他说罢,就拿着帕子晃晃悠悠回家了,留小厮一个人继续气喘吁吁、浑身冷汗地填土。
第二日中午,他如约等在了巷子里,这回他身边没带小厮。
他背身等在巷子里,手上拿着个帕子在擦匕首的刀刃,唇角微扬着。
等了一会儿,他突然听见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直觉这脚步声不对劲,于是微微扭过头去,就见姜虞「吧嗒吧嗒」跑了过来,手上还拉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姜虞见他扭头,冲他招招手:「兄台,我把我姐姐带来一起玩啦!」
李承昀脸上的笑意裂开了。
姜虞拉着人「嗒嗒嗒」跑到他身前,回头看自己姐姐:「这是我姐姐,她叫姜嫣,可厉害啦,家里的先生都夸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李承昀深吸一口气,默默把刀收回袖子里。
姜虞介绍完,转过头来扯扯他袖子:「姐,这是我昨天认识的新朋友,他人可好了,替我赶走了那几个欺负人的臭厨子,他是除了你以外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姜嫣抬眼一看,立马回过头去遮脸:「阿虞,你怎么不告诉我是见男子?我没戴面纱!」
姜虞挠挠头:「我忘了。」
她在身上翻来翻去,翻出一块帕子给姜嫣:「姐,戴这个。」
姜嫣犹豫一下,还是用那帕子做面纱遮住半张脸,福了福身:「公子莫怪,阿虞才六岁,年纪小,不知男女大防。」
姜虞抬头看姜嫣:「姐,男女大防是什么?夫子教你的东西吗?」
她在家没人管,有时候想找姜嫣玩,但姜嫣每天都被各种夫子轮番授课,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下人也不让她进去听,她时常好奇姜嫣在学什么。
姜嫣摸摸她脑袋:「等你再大两三岁就明白了,往后姐姐学的
东西都一一教你。」
姜虞点点头,又扯李承昀的袖子:「兄台,你叫什么名字
啊?」
李承昀扯扯唇:「李三。」
姜虞皱眉:「李三?这名字好生耳熟。」
她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手:「我知道了,姐,咱们府上刷恭
桶的哥哥是不是就叫李三?」
姜嫣捂她的嘴,抱歉地看向李承昀:「公子莫怪,阿虞素日没
朋友,不晓得怎么和人说话,口无遮拦了些,她没恶意的。」
姜虞撇撇嘴,扯着李承昀和姜嫣往巷子外走:「我请你们吃东
西!」
李承昀把袖子扯出来:「不必,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罢,也不顾姜虞的挽留,直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巷子,回
了李府。
小厮见他回来,问道:「三公子,这么快?那小姑娘没挣扎
吗?」
李承昀阖目:「她带了人来,那巷子虽人迹罕至,但到底在私塾隔壁,若其中一个人大喊大叫,难免会引人前来。」
小厮点点头,又道:「小的打听了,那姜家老爷是从五品刑部员外郎,就是个芝麻大小的闲职,素日也不怎么管那姜虞,基本是放任她自生自灭,府里的下人都可以欺负她,就她那个姐姐对她好点。」
他倒了杯茶给李承昀:「小的倒觉得不必担心,她们家看起来不像会坏咱们事的,再说,那姜虞每日被府中下人欺负,说不定哪日就死了,我们不必费力气。」
李承昀闻言,想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也是。」
自那日后,他很长时间没再见过姜虞,直到庆和十八年的仲秋。
这天,他用先前那个耳目遗留的线索,把房中另一个没被揪出来的大房耳目引到了私塾边的那条巷子里。
那人是他院里的洒扫下人,长得高高壮壮,但一见到他,整个人就满脸害怕。
他伸手攥住那人的脖子,笑道:「先前大哥那耳目就睡在这里,我切了他三根手指送给大哥,让我瞧瞧,这回送大哥什么礼物好些。」
他手指蹭到那人耳边:「不如送一对耳朵?」
那人吓得腿都软了,往后一退,又慌不择路推了他一把,转身就准备跑。
李承昀被推了一把,不仅不恼,唇角笑意还更浓了些:「送胳膊也可。」
他话音方落,巷子口就冲进来个身影,紧接着,耳目被冲进来那人推得一个踉跄,连带着那个身影也被反弹了一下,后背撞在李承昀身前。
李承昀皱眉,垂眸一看,脸上的笑意再次裂开:「姜虞?」
姜虞点点头:「李三,你还记得我啊!我以为你在这个私塾上学,经常过来看,但是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她扯住他的袖子,脏兮兮的小手在他身上左摸右摸:「你没事吧,刚才我看见你被人推了一下,你这些日子没来私塾是不是因为他欺负你!」
李承昀把袖子从她手中扯出来,把她往旁边一拽,往那耳目身边走。
耳目后退了一步。
姜虞见状,又跑到李承昀身前,伸出两只手臂挡着他:「你不许再欺负我朋友了,你要是再敢动他,我就告诉我爹,我爹可是刑部员外郎,我叫他把你抓到大牢里!」
李承昀额角的青筋「突突」跳:「让开。」
耳目见状,又往后退一步,脸上堆满了笑:「姑娘饶命啊,小的这就走,现在就走!」
他说完,还不等姜虞说话,直接逃命似的迈着腿狂奔出去了。
姜虞扭头看向李承昀,嘿嘿一笑:「坏人被我吓跑啦!」
李承昀咬牙切齿:「那还真是谢谢你啊,姜、二、小、姐。」
姜虞摇摇头:「不用谢,其实我也没想到提我爹的名字这么好用,如果他真的还要欺负你,就算我告诉我爹,我爹也不会理我的。」
李承昀把她推到一边去,抬腿就走:「姜小姐,多事的人死得最快。」
姜虞跟着他走,像一条小尾巴,还赞许地点点头:「就是就是,刚才那人胡乱生事,搞不好哪天就死在外面了。」
她一边说,一边跑上去拽他袖子:「你没事吧?真的没受伤吗?」
李承昀走到李府门口,见她还跟着,于是脚步一顿:「别跟着我。」
姜虞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个手帕:「我给你个东西。」
李承昀不耐烦:「我不收破烂。」姜虞摇摇头,把包在帕子里的平安扣取出来:「不是破烂,是
我姐昨天上孤鸿寺里给我求的,可贵了。」
李承昀垂眸,就见她手上小心翼翼捧着个白玉雕鸟兽玉扣,玉
的质地一般,并不值多少钱,但胜在雕刻得细致。
他没接那平安扣:「不必,你自己留着戴。」
姜虞直接把平安扣塞他手上:「上次不是说还你钱来着,这个
应该可以抵那锭碎金了,你拿着吧。」
李承昀深吸一口气,把玉扣往她手上塞:「不……」
姜虞直接一闪身跑了:「我走啦李三,这里是你家对不对?我
下次再来找你玩!」
李承昀见她跑走,半天才皱眉道:「李承昀。」
姜虞脚步一停,挠挠头:「啊?什么李承昀?」
李承昀直接回身走了,嘴里低声骂了声:「蠢。」
他没回头看她,拿着那平安扣回去就准备随便打赏给下人,结
果一只手直接把平安扣抽走了。
他掀起眼皮子看着来人:「李承欢?干什么?」
他素来和自己这个嫡亲妹妹不怎么亲近,从来都是全名叫她,
但即便他不怎么喜欢搭理她,她也经常缠着他。
李承欢拿着那平安扣笑:「哥,这平安扣真好看,你不要就给我了。」
李承昀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走了:「随你。」
他没把姜虞说要找他玩的事情放在心上,但是此后几日,姜虞竟真的每天蹲在李府外面缠着他一起玩,他起初懒得搭理她,甩开袖子就走,但她一直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的,后来他便也会和她说上几句话。
时间一晃几年,因为姜虞每日跟在他屁股后面叽叽喳喳说话,他这些年几乎对她的生活了如指掌,连她今日长高了几指宽都清清楚楚。
庆和二十一年夏,李承昀在刑部谋了个官职,姜虞到处打听了一番,听说他在刑部,于是经常打着等她爹散职的旗号在刑部外面坐着。
这天,李承昀外出与同僚应酬,一掀开马车帘子,就看见姜虞坐在里面等他。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冲她比唇语:「出去。」
姜虞眼睛一闭,小小声道:「你昨天答应我一起钓鱼的。」
她说完,又偷偷抬起眼睛看他,见他张嘴要说话,于是把耳朵捂住了:「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外面的同僚见李承昀迟迟不上车,疑惑道:「李兄,怎么了?」李承昀轻咳一声:「无事。」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直接跨上马车,一只手拎小鸡崽子一样
拎住姜虞的领子,凑她耳边问:「出不出去?」
外面的同僚不知道车里的情况,又道:「李兄,我先去如意楼
等你。」
李承昀应声:「好,就来。」
姜虞气鼓鼓道:「好啊,如意楼!我也要去!」
李承昀直接把她提溜下车,吩咐马夫:「以后没我允许,不许
放任何人上车。」
马夫抹了把汗:「好嘞,三公子。」
姜虞伸手又扒上马车的凳子:「哎哎哎,那你捎我一程行了
吧,我不去如意楼了,你送我回家,我家和如意楼顺路的!」
李承昀撩开车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真要我送你?」
姜虞眼巴巴点头:「要!」
李承昀哼笑道:「行,上来吧。」
姜虞眼睛都亮了,直接猴子一样爬上车去,美滋滋从怀里掏了
块果脯出来吃。
半炷香后,马车停在了姜府门口。李承昀拎着姜虞下了马车,门口的护院见他来了,立马战战兢
兢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姜老爷从屋子里出来了,满脸堆着笑:「李三公子
大驾光临,我姜府真是蓬荜生辉啊!」
他目光落在姜虞身上,语气里多了几分忐忑:「可是逆女做了
什么事情惹您不快,老夫管教不严,这就罚她跪祠堂!」
姜虞撇撇嘴:「爹,人还没说什么事呢,你怎么张口闭口就要
我跪祠堂?」
李承昀笑笑:「二小姐快十岁了吧?」
姜老爷被问得一愣,想了一会儿才道:「是。」
李承昀把她往府里拎,嘴角笑意更甚:「寻常女儿家八岁就请
先生教习,姜小姐快十岁了,还未有先生教习,亦是不知晓男
女大防,每日不遮面在街上乱跑,李某这个做义兄的实在忧
心。」
姜虞眼睛瞪大:「李承昀,你干什么?」
李承昀不理她,看向姜老爷:「姜二小姐也算李某看着长大,
李某想给她请一先生教习,不知姜老爷可有什么意见?」
姜老爷讨好道:「没有没有,三公子所言极是,这丫头平时就
爱乱跑,我以后一定多加看管!」
李承昀摸摸姜虞的头:「好好学,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姜虞扯他袖子:「我没答应呢!」
姜老爷打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你不学也得学!」
姜虞还想挣扎一下,结果李承昀直接走了。
姜老爷把李承昀的话当圣旨,第二天就请了好几个护院在外面
看着她,顺带连吃穿用度也给她正常份例了,虽平素还是不管
下人欺辱她,但到底是让她能吃饱饭,能穿新衣裳了。
姜虞学了几日后,想偷偷溜出去玩,结果刚一踏出房门,就被
护院又押送回了院子里。
姜嫣提着糕点来看她,还拿了个帕子在她旁边绣:「阿虞若是
不想背书,姐姐教你女红。」
姜虞趴在桌上:「不要。」
姜嫣敲了一下姜虞脑袋:「背首诗我听听。」
姜虞无精打采,扯扯她的袖子:「姐姐,你饶了我吧,我想出
去玩。」
姜嫣笑道:「背出来就带你出去玩。」
姜虞眼睛亮了,想了一会儿,张口就来:「纸,好白!墨,好
黑!我,好饿!姐姐,饭饭!」
姜嫣直接笑出声来,恨铁不成钢地弹她一个脑瓜嘣:「你这丫
头!」
姜虞还想叫姜嫣带她出去玩,结果姜嫣死活不愿意,在她这绣了个帕子送给她就走了,留她一个人每天在房间里禁足学习,上午见夫子,下午写字帖,晚上巴巴看着远方想出去玩。
时间日复一日过,夏天很快就只剩下了个小尾巴。
这天,李承昀散职以后有些公务要与姜老爷交接,姜老爷极力邀请他去姜府吃杯茶再走,他原本想拒绝,突然又想到许久没听见姜虞在他屁股后面叽叽喳喳了,于是话锋一转,应了姜老爷的邀。
他到姜虞房间的时候,姜虞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手里还握着一杆笔。
夏末蝉鸣阵阵,姜虞这屋子后面是湖,左边是个小池塘。左侧的窗开着,风一吹能听见窗棂轻摇,也能听见屋外蛙声阵阵。
李承昀俯下身,在她身后一字一顿念纸上的字:「昨、夜、风、好、太。」
姜虞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去捂桌上的纸,另一只沾满墨水的手蹭了蹭脸:「你干吗?」
李承昀看她一脸墨水,轻嘲道:「几日不见,二小姐学有所成,都开始自己造字了?」
姜虞把笔往桌上一拍,捂着脑袋看左窗前的池塘:「我马上要死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李承昀漫不经心道:「没兴趣。」姜虞撇嘴:「不,你有。」
她做了个鬼脸:「被你害死的!」
李承昀哼笑出声:「姜虞,叫你读个书,有这么难?」
姜虞点点头:「难,我太难了。」
李承昀又看她脸上墨迹一眼,抬脚要走:「那二小姐继续难着
吧,在下就不打扰了,下周我让夫子抽你背诗。」
姜虞见他要走,立马扯住他袖子:「别走啊,你要夫子抽我背
诗,好歹你也得教我把字认全了吧,我认不全上面的字,夫子
到时候打我手心!」
李承昀把她手掰开,走到左窗边吹风,笑道:「我很忙。」
姜虞跑过去拿着笔要戳他:「你还笑?都是你都是你!」
李承昀一躲,没叫她戳到他,结果她没收住势,跃过矮窗「扑
通」一下掉池塘里去了。
事发突然,李承昀伸手要捞她,结果姜虞死死拽住他的手,把
他也一起拽池塘里去了。
她死死抱着他胳膊,闭着眼大叫:「我不会游水,救命!」
李承昀脸都黑了:「撒手。」
姜虞还死死闭着眼,满脸恐惧:「不要。」
李承昀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伸手直接把她眼睛扒开:「这水就到你胸口!」
姜虞被他扒开眼睛,发现水真的就到胸口,于是也不抱着他手臂了,也不喊救命了,直接踩着水手脚并用爬到岸边。
她爬上去以后还跳了两下想把水甩干,回头一看李承昀还在湖里,又挠挠头问道:「李承昀,你上来呀,待在水里干吗?」
李承昀气笑了:「我对你太好了是吧?」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咬牙切齿上了岸,理都没理姜虞,直接回李府去了。
那天回去后,他染了风寒,病了好几日。
等病好了,已是秋日。
刑部最近因为一伙江洋大盗的事情忙了起来,李承昀参与了案件的侦办,于是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偶尔得了闲会突然想起来问问夫子姜虞的功课,但再没去见过她。
仲秋时,那伙江洋大盗终于现了行踪,李承昀请示过侍郎后,带了一队捕快去抓人。
那伙江洋大盗专劫有钱人,所以李承昀并未穿着官服去办差。
他穿了一身华贵奢侈的衣衫,叫人一打眼就能看出来是个贵公子,连带着带去的一队捕快也穿着小厮的衣服,手里还抬了好几个大箱子,晃晃悠悠出城去了。到了傍晚的时候,身后的手下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大人,咱
们这都快到放鹤山了,怎么那伙贼人还不出现?莫不是有人走
漏了风声?」
他看了一眼天色,勒马道:「天快黑了,歇下扎营吧,明日往
白鹿关走。」
手下们依言停下开始扎营,李承昀也自己扎了个帐篷。
等忙活完了,天也黑了,李承昀坐在帐篷里休息,突然听见外
面有响动。
他皱眉,掀开帐子,就见旁边不远处有个小叫花子正对他手下
道:「大哥,我讨饭的。」
手下道:「真晦气,滚远点。」
李承昀仔细看那小叫花子的眉眼,突然扬了扬眉。
那小叫花子还不走,摇了摇手里的碗:「大哥,给我块饼呗,
太饿了。」
手下直接踢翻了讨饭盆:「滚远点。」
李承昀突然笑出声,道:「给她几块饼。」
手下骂骂咧咧给了几块饼,回头道:「大人,这就是个要饭
的!」那小叫花才不管他说什么,拿了饼转头就走,结果被人拎住了
后脖颈上的衣服。
李承昀拎着人,慢悠悠道:「二小姐不是饿吗?几块饼就够
了?」
姜虞尴尬地扭过头看他:「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儿?」
李承昀蹭了一把她脸上的灰:「怎么,夫子叫你来体验人间疾
苦的?」
姜虞把他手掰开:「我散步。」
李承昀看她一身叫花子的衣服,嗤道:「哦,散步散着散着被
人抢了?」
姜虞安安静静啃烧饼,过了一会儿才看着满地箱子道:「要我
说,你们这样肯定抓不到,这么有钱还出来露宿,一看就是来
抓人的,谁不知道你们这箱子里都是刀?」
李承昀掏出把匕首拍拍她的脸:「读了几日书,长进了。」
一旁的手下见他们说话,唯唯诺诺问:「大人,这位是……」
李承昀顿了一下,道:「我妹妹。」
手下问:「李五小姐?」
李承昀摇头没说话,直接拎小鸡崽子一样把姜虞拎帐子里去
了。夜里,他们把帐子里的灯火都熄了,没过多久,林子里就有一
阵迷烟扩散开来。
李承昀闻见味道,捂住姜虞的鼻子,自己屏息,很快就听见外
面有倒地的声音。
随即,外面的箱子被撬开了,有人惊呼:「老大,这里面都是
钱!」
姜虞捂着嘴狐疑转头,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问号。
李承昀在她耳边轻嘲:「看来也没长进多少。」
外面那伙大盗还在惊呼:「这年头这么有钱还傻的可不多见
了!」
姜虞捂嘴含糊不清道:「他们是不是在说你?」
李承昀答非所问:「等会儿装睡。」
他话音方落,帐子里就闯进来好几个人,姜虞即刻闭眼装睡。
紧接着,那群人把姜虞和李承昀一起扛起来了,晃晃悠悠把他
们扛到一个小院的柴房里。
那扛姜虞的土匪把她扔地上,搓搓手:「这小叫花是个小娘
们,年纪还小,长得不错,不如卖到妓院去,过几年老子们也
能去乐和乐和!」
姜虞瞪大眼,扭头看李承昀。李承昀也睁开了眼,于黑暗中看她。
姜虞摇摇头,比口型:「我不要。」
李承昀又把头转回去,闭上了眼。
前面那土匪说干就干,直接把姜虞又给扛起来了,大着嗓子冲
外面喊:「老大,我把这小娘们洗一洗,换身衣服送妓院去……
唔!」
他话未说完就一声闷哼,紧接着整个人倒在地上,连带着姜虞
也摔在了地上。
姜虞揉了揉胳膊,小声问李承昀:「他怎么了?」
李承昀的手隐在黑暗中,就搭在那土匪的脖子上。
他微微用力拧断土匪的脖子,无所谓道:「打晕了。」
姜虞不疑有他,扯扯他袖子:「他们把我们和箱子里的钱一起
扛过来,估计还留了信找你手下要赎金,我们怎么出去?」
李承昀摸了摸袖袋里的烟花弹,叹道:「原本被这群土匪扛回
来,知晓了他们的据点,我自己就能出去,你说说现在带了你
这个累赘,我们怎么出去?」
姜虞一跺脚,小声道:「我才不是累赘!」
她摸摸腰间袋子:「我这袋子里装的可都是夜光粉,刚才他们
一路扛我们过来,我就把袋子戳破了,只要你手下不傻就能顺李承昀看着她腰间散发微光的小破袋子,嗤道:「书没白读。」
他话音方落,屋外就传来一阵刀剑相接声,随即有人踹门进来,拿刀指着李承昀吼:「就是他!这是朝廷的狗,我们都被他骗了!」
李承昀直接一脚踹上去,把他刀踹掉,然后把屋子门一关,把姜虞关屋子里,不让土匪进去。
他和捕快们三下两下把土匪们制服,然后才又进去把姜虞拽出来:「走了,回宸阳。」
姜虞惊讶地看着被捆住手脚的土匪们:「这么快?」
李承昀点点头,翻身上马就走。
姜虞在后面迈着小短腿跟着:「哎哎哎,你等等我啊!」
李承昀回头看她:「我出城的时候没等你,你自己不也跟上来了?」
姜虞跑到前面拽他衣服:「你这马这么大,让我坐一坐怎么了?」
她又指了指押送土匪的囚车:「实在不行我坐那个车顶上也行,走得太累了。」
李承昀嗤笑,把她拎上马:「知道累怎么还跟着我出来,成日就想着逃学?」
姜虞支支吾吾:「学得太难了,学不会,想出来找你去湖边钓鱼,结果看见你骑马出城,听我爹说是抓土匪,我就花三文钱找门前的乞丐换了身衣服,混在行乞队伍里出来了。」
李承昀一夹马肚子:「我怎么听夫子说你学习进步很大?」
姜虞哼哼唧唧:「你都没来找我玩,你听谁说的?」
李承昀无所谓道:「你猜。」
姜虞哼了一声:「你猜我猜不猜。」
李承昀冷声道:「说实话。」
「哎,行了行了,就是那天我把你拽池塘里去了,」姜虞在他怀里拱了拱,犹犹豫豫道,「然后你回去以后就没来找我,我爹因为我功课写不完不放我出去,我以为你不要和我做朋友了,特地写完了所有功课,夫子这才和我爹说情,我爹才放我出来,我就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