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受害者

过去很多年,我都觉得我是个好人。

直到我被查出得了尿毒症,肾衰竭晚期,需要换肾。

等肾是要排队的,我怕等不到,怕我的囡囡没人照顾,居然算

计起另一个人的肾。

如此无耻,如此龌龊⋯⋯

=====

我是个单亲妈妈。

孩子5岁时,我和孩子爸离婚了。

对外的原因是,两地分居,三观不合;实际原因是,他在外面

有人,而且那个女人怀孕了。

他说,我比那个女人坚强,我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而那个女

人,没了他活不下去;

他说,那个女人把最好的年华给了他,他不能辜负;

他说,廖静,你成全我吧!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我陪他创业的青春不是最好的年华,为

什么别人不能辜负,我可以辜负,但我成全了他。

孩子归我,房子归我,车子归他,他每个月给我1000元孩子

的生活费。

1

1000元。

我们虽然是三线城市,但我带着孩子在外面随随便便打一顿牙

祭就要一两百,1000元真心不算什么。

孩子的开销,主要靠我。

吃穿住行,再加学习,玩耍,兴趣班,每一样都是钱⋯⋯

我几乎是玩命的工作,就盼着每个月绩效考核得个S,工资能

多500元;

除此外,我在外面还兼了一份工作,给网站做图。

每天晚上,孩子做作业,我就画图;等她睡了,我继续加班⋯⋯

每天早上在头痛欲裂中起床,整天靠浓咖啡撑着。

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不那么能干,如果小鸟依人一点,

是不是男人就会多疼爱一点?至少生活费多给一点?

当然,这是空想。我很清楚,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甚至在五年前,孩子刚3岁

时,就给自己买了重疾。

只是我没想到,真的有一天会用上。

2

那天出差回来,在机场。

我先是头痛,没太在意,长期熬夜,头晕头痛是家长便饭,后

来,在等出租车的地方,我竟然晕倒了,还是机场工作人员把

我送到医院。

医生给我做检查,我心疼得不得了,查血,查尿,心电图,B

超,CT⋯⋯每一项检查,都是钱!

而最后的结果,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尿毒症!

尿毒症也是肾衰竭晚期,意味着两边肾都坏了,若不及时治

疗,离死亡不远。

「我明明是头痛,怎么可能肾坏了?报告肯定弄错了!」我不

愿相信。

医生给我解释了很久,他把一叠化验单报告单捏在手上,把各

项指标一个个拿出来给我分析。

说实话,他说了什么,我听得不太懂。

我心里就两件事:第一,还能救吗?得用多少钱?

第二,我若死了,女儿怎么办?

我先给孩子爸打了个电话,孩子爸第一反应是:

「廖静,你不至于吧?你身体壮得像头牛,怎么可能生病?想

要生活费就直说,呵,玩这种把戏⋯⋯」

我才知道,在他眼里,我是钢铁侠本侠,不会累不会病。

我平静的说真的病了,再把报告单拍照发给他,他这才相信。

然而——

他相信的结果是大倒苦水,说他养儿子太花钱,没钱给我⋯⋯

最多2万!

整个过程,他完全没提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生病期间,我没那么多时间精力照顾和辅导孩子,也不可能像

以前那样拼命工作,收入必定大不如前,孩子怎么办?

我若走了,孩子怎么办?

若换做以前,我早把电话摔了,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可现在不行,我让他微信转账给我,2万就2万,总比没有

好!3

那天起,我开始一周一次的血液透析,每次4个多小时。

先把血液引流到透析器里,然后清除血液里面的毒素和废物,

最后将清洁后的血液重新引流回体内。

说白了,就是用仪器代替肾功能。

人的心态很奇怪,以前不知道患病的时候,我每天虽然很累很

困,虽然头痛,但为了赚钱,依然像打了鸡血一样。

如今,整个人委顿下来。

从前没注意的症状,一个个显现出来:厌食,全身乏力,面色

泛黄,小便减少,甚至全身轻微浮肿。

有的时候照镜子,我也会怀疑人生:活成这样,还不如死了算

了⋯⋯

「妈妈,我怕!」女儿经常扑到我怀里,小脑袋蹭来蹭去,一

个劲儿吸鼻子。

我知道她在哭,她怕我死。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对生死已经有了概念。

每每这时,我都会挥舞着拳头:「囡囡别怕,妈妈一定会打败

大怪兽!」因为生病的缘故,我爸妈过来帮忙,我妈看见我就会唠叨:

「给你说了多少次,不要熬夜,不要熬夜,你就是不听!这病

肯定是因为熬夜!」

「那些钱挣了做什么?最后还不是全部给医院了!」

「宋峰那个混蛋,你这么严重的病,他连看一眼都没有,孩子

也不管,都怪那个狐狸精!你当初找对象就没长眼睛!」⋯⋯

我妈每次说着说着就哭,抱怨我不听话,到最后,我还得安慰

她。

讲真,我也挺烦的。

我已经够惨了,为什么还要天天被抱怨?

每次被她抱怨完,我都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只是,不能死!

如果死了,孩子就完了!

4

我查过资料,国内透析阶段的尿毒症患者,平均能活5-8年。

我才34岁,就算再加8年,也不过42,我想陪着女儿长

大,想看着她考上大学,还想看着她结婚⋯⋯

我有医保,能报一部分,还有一份30万保额的重疾,实在不

行了,还有套房子。只要能排到肾源,我就能恢复健康!

我得振作起来!

医生说,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尽量考虑肾脏移植,这是目前最

好的治疗手段。

只是——

肾源短缺,排队的人很多。

我就算现在开始排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排得上。

国内器官捐赠的人很少,大多数器官移植手术,器官来自亲人

捐赠。

我爸妈年纪已高,医生虽然不建议器官捐赠,但他们坚持去查

了肾脏的匹配度,并不匹配。

我妈虽然唠叨,但她也是真的爱我,且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

有伟大的奉献精神,情愿自己死,也不愿女儿死。

我妈说,她去问问家里其他亲戚,求他们都去查下匹配度。

我个人觉得有点强人所难了,万一匹配上了怎么办?

捐还是不捐?!

人体两个肾,一旦少了一个,另一个肾就会承担更多的负荷,

更容易疲劳。果然,亲戚们没人愿意。

我妈在病房里一个劲儿的抱怨,说谁谁当年受过我们家的恩

惠,谁谁的工作是我爸给找的,谁谁问我们家借过钱,现在这

点忙都不愿意帮⋯⋯

我给我妈说,「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再说了,这叫一点忙

吗?」,我妈听不进去。

5

住院一周后,我回公司上班。

一是我需要赚钱,不能坐吃山空;

二是我一周只需要做一次透析,不需要长期住院。

我们公司是当地最大的广告公司,一共有20多个员工,我是

主设计师之一。

上班那天,我刚坐到座位上,负责人事的张姐递给我一个厚实

的信封:「廖静,这是同事们的一点心意,钱不多,你收

着。」

我当下感动得哭了。

然而,感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肉眼可见的被孤立了。

肾衰竭虽然是重病,但不是传染病,同事们看着我,却仿佛看

着个传染源。从前一起吃饭,现在一个个提前溜出办公室,悄无声息,生怕

被我叫住;开会的时候会偷偷挪凳子,离我远远的;更明显的

是,不得不和我说话的时候,他们会假装揉鼻子,把口鼻捂

着⋯⋯

我专门解释:我这是肾病,不传染。

同事们笑着说「知道」,还叫我「别想多了」。

然后,该躲还是躲。

我明白他们在怕什么,他们怕所谓的「病气」渡到他们身上。

我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一次两次后,我戴上口罩,主动离

他们远远的,任何工作上的交流都尽量在网上说。

兼职的工作也辞了,不敢再熬夜。

我用尽量多的时间陪伴家人,偶尔有闲暇,不是查找肾衰竭方

面的资料,就是看设计方面的学习资料。

我在刚参加工作时就明白一个道理:

「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做到在单位无可替代!」

我现在有病在身,更要精于业务,否则,一点小差错都可能被

辞退。

只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残酷得要命。

一个月后,负责人事的张姐再次找我,她说得很委婉,很有艺术:

「廖静,你现在生病期间,每天上下班实在辛苦,偶尔还要加班。我和老板商量了一下,建议你以后就不坐班了,在家里办公,时间相对自由,每个月按时交稿就行,工资一分钱不少你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能觉得怎么样,我说:「张姐,你放心,我能行!」

我很清楚,一旦回家办公,事情就会越来越少,彻底沦为边缘人。到时候离被辞退就不远了,我想再争取一下。

然而,张姐一副「不劝到我回家誓不罢休」的模样,说了将近一个小时。

我最终收拾好办公桌,抱着一箱私人用品走了。

6

不愿意查匹配度的亲戚们,有的离我们远远的,生怕被我妈抓住一顿哀求,有的心里过意不去,在网上帮我查资料,想办法。

「静儿,要不我们去黑市买一个肾?」

「我查了下,一般15-20万能搞定,在医院排队的话,2-3年都不一定能排到。」

我承认,我心动了。每年做透析也不便宜,关键是,据说换肾后,现在这些「全身

浮肿、乏力」的症状就没了,理论上可以一劳永逸,我可以重

新生活。

只要有渠道,我愿意砸20万下去,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未

来,才能赚钱!才能看到囡囡长大⋯⋯

但是——

买卖器官是犯法的。

更重要的是——

「黑市买到的肾不一定匹配,正规医院也不会给移植这样的

肾,小作坊卫生条件差,一旦进去,等同于送命!」

我和表姐商量了很久,最后还真想到了一个办法!

绝对合法合规!

但是有悖道德。

肾源少不是我国一个国家面临的问题,全球都面临这个问题:

一是器官捐赠普及得少;二是很多人接受不了「死无全尸」;

三是「无偿」。

我和表姐的方案是:

找肾脏完好的绝症病人,和我的肾做匹配,如果能匹配上,就登记结婚,由他指定我做受赠人,等他死后,再把他的肾移植到我身上。

如果手术成功,我一次性给他的家人付一笔费用。

至于为什么要结婚?

因为《人体器官移植条例》有规定,非血缘和家庭关系的活体器官供应,不能进行。

我们最初把路走偏了,竟跑到ICU外找患者的家人谈,每次都被人轰走,后来便换到网上。

我一口气加了8个绝症病人的病友群,除了本市,还有周边几个市县。

几个群都不太活跃。

每天除了「加油」之类的例行鼓励,就是转发的养生之道,各种绝症的注意事项。

我潜水一天后,直接抛出「征婚启事」。

「本人,女,34岁,肾衰竭晚期患者,离异多年,欲寻一肾功能完好的绝症男性做伴侣,有意者私聊。」

也许是「肾功能完好」太容易引人遐想,一记征婚启事出后,群里像一滴水溅入沸油,消息瞬间就是十多条。

有人说我都肾衰竭晚期了,还想着男女间那点事儿;有人提醒说群里都是绝症患者,就算肾功能好,体力也不会好,若真为了享受,不如去鸭店⋯⋯

十多分钟后,有人反应过来,在群里呼吁:

「大家别上当!她肾衰竭晚期,想找个肾功能完好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大家好好想想。」

群里静寂了几分钟。

群主专门艾特了我:「妹子,你这样不厚道。大家都是病友,建群是为了互相鼓励活下去。你昨天才进的群,是为了骗别人的肾,给自己换肾吧?」

我寻思着怎么回复,怎么说得好听。

群里已经义愤填膺。

有人吼着「自私鬼!」「骗子!」「说不定是倒卖肾脏的,群主快报警」,有人叫我「报告单晒一下」「不敢说话了
吧?」;更多人叫着「骗子滚出去」「滚」⋯

我生怕真被踢出去,这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忙「啪」的把报告单发出去,只马赛克了名字。

「我不是骗子。」我说,「我有个8岁的女儿,我一个人养家,我不能死。孩子爸和其他女人结婚生了儿子,根本不管女儿。」

「我确实想要个肾,排队不知道要排多久,黑市的不敢买。」我说。

「那你也不能打我们的主意!」有人说,「我们已经快死了,若再少个肾,不是马上就要见阎王吗?」

「活体捐赠不是非得在活着的时候取,而是在心脏停止后。」我避讳了「死」这个字,「我知道这样看起来不道德,但是,一切都可以商量,可以想办法你帮帮我,我帮帮你。」

「你这不是在咒人死吗?你打算出多少钱?」有人问得直接。

「我没有咒谁死,有意者私聊吧!毕竟很多人接受不了,打扰大家了,抱歉。」我说着把状态改成「离线」。

绝症病人的病友群是通的。

「征婚启事」发了8个群,引起热议2个群,其他群看起来一潭死水,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申请加我为好友的,远不止那2个群的人。

有人上来直接开价:8万,10万,20万⋯⋯

报价最高那个,上来就是「一口价40万,先打钱。等我死了,别说一个肾,两个肾都是你的。」

当然,这种人是极个别,更多的是要求我先付一笔定金,「5000-2万」不等,然后才去医院做肾脏配型检查。

说实话,我要有上千万,或者大几百万的资产,这样的定金付了也就付了,但是我没有。我一个「一分钱恨不得扳成两半」的人,光配型检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血型检查、淋巴细胞毒试验检查、人体白细胞抗原系统和选择性进行群体反应性抗体检查⋯⋯

我能够支付的只有检查费用和他们来回打车的费用。

半年,到医院和我做配对的一共有11个人,我车费花了不少,检查费更是很大一笔,还有请吃饭的钱。

人家大老远赶来,又是花时间,又是做检查,总要请人吃顿饭吧!

然而,无一匹配。

一是他们年龄相对大,二是疾病缠身,身体机能早已是强弩之末。

我三天两头算家里还剩多少钱,以前身体好的时候,每个月都有结余,现在是每个月都在往外掏。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别到时候肾源没等到,做手术的钱耗光了。」

爸妈和表姐都劝我不要放弃,找肾源这事儿,本来就是以小博大。我依旧和有意配对的人联系,只不过接下来,我的侥幸心理小

了很多,我问得更详细,在年龄这一项就筛掉了很多人。

半年后,李佳明出现了。

这时的我,已经由一周一次透析,变成一周两次。

7

那是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

大学生,在本市一个二本的学校,还没毕业,冠心病导致心肌

损伤。

山区出来的,父母养他上学不容易,家里还有个弟弟。

「我这个病没得治了,除非做搭桥手术,家里根本拿不出那个

钱。水滴筹也试过了,只筹了一点。」

「姐,我不求其他,如果我的肾您能用,我也不要您的钱,您

帮我把我弟供出来吧!让他考个好大学。」

从我主动找肾源开始,这是第一个用「您」这个称谓的,其他

人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的姿势。

我们约定了身体检查的时间。

那天,我在医院大门口等他,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孩子。

是的,是孩子。我30好几的人了,在我看来,他们20出头风华正茂的大学

生,都是孩子。

「请问,您是廖姐吗?」

李佳明站在我面前时,我有点意外,因为他实在不像个病人,

皮肤没有我想象中黑,嘴唇没有我想象中白,背脊笔直,背了

个双肩包。

我「嗯」了一声,不确定的问:「你是小李?」

我故意没把名字说全。

「是,我是佳明。」小伙子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之前来做肾源配对的,不乏牙齿上有厚厚一层的牙垢,我对李

佳明的印象再好了三分。

整整半天的检查,李佳明非但没露出半点疲态,反而很照顾

我,时不时扶着我叫我坐下休息。

我看着他的背影,无数次偷偷求佛祖保佑,希望匹配。

年轻的身体,肾脏应该也更健康。

检查完后,我照例「一起吃顿饭」?李佳明表情得意,从包里

取出面包,咬一口下去,晃了晃:「姐,我有预感,我的肾你

能用!」「能不能用也得吃饭,中午是正餐。」我没见过自己带面包

的,「走,请你吃个好的!」

我所谓的「好的」,其实也就是2个人吃100块左右。

李佳明摇头说不了,「咱们的这种病,就是个无底洞,能省一

点就省一点」,「再说,如果真匹配上了,我现在少吃一口,

我弟不以后就能多吃一口吗?」

他笑着,眼神很干净。

他说的是他弟,我却想到我女儿。

哥哥对弟弟如此,母亲对孩子如此,唯独⋯⋯孩子她爸。

我一想到我那个前夫,心头就是一口血。

从我生病到现在,一年多了,他就看过孩子两次,还是恰巧出

差。第一次给孩子拿了400元,第二次拿了600元。

那天中午,李佳明啃着面包,我吃了一碗面条。

8

也不知是我的祈祷打动了佛祖,还是李佳明的预感太准,所有

检查报告出来后,结论都指向两个字——

匹配。

我打电话把消息告诉李佳明,他迟疑了一下:「太好了!」他说着好,也努力在笑,可语气中的言不由衷依然那么明显。

我能理解,毕竟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如今变成交换的条件。

更重要的是,一旦交换成功,意味着他已经死了。

我沉默了,脑海里反复一个念头: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

及⋯⋯

但我不敢说。

我怕我一开口,火星就变成燎原的火焰,我需要他的肾。虽然

他现在活蹦乱跳,却是我的保险绳!

如果排不到医院的肾,至少还有他的肾。

我心下忐忑,等待他的答案,也等待他的宣判。

没想的是,李佳明比我想象中敏感,也比我想象中脆弱,我的

沉默让他慌了,他在电话那头慌张的叫着:

「姐!姐!我没有不愿意。你放心,我这个病拖不了多久的,

我没钱做手术,说不定下次病发,人就没了!」

我听到「人就没了」四个字,心情一下沉重起来,什么叫「感

同身受」,没有一刻比那一刻更清晰。

「我们找个时间再详细聊一下吧!」我说,「等你空,我过来

找你。」9

自从检查出肾衰竭,我每天严格控制饮食,少吃盐,少吃肉,

少喝水,体重一减再减,原来100好几的我,现在只有80多

斤。

这人啊,一旦不再年轻,体重再一减,就特别显老。

去学校那天,我还特地打扮了一下,然后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

找了个角落,小口小口抿着蜂蜜柚子茶。

这些从前习以为常的东西,特别是咖啡,现在全部变成奢侈。

李佳明坐到我对面的时候,脸上怯意还未全部褪去,服务员跟

在他后面,把菜单送上。他战战兢兢翻完菜单,目光落在我的

蜂蜜柚子茶上,对服务员说了句「和她一样」。

服务员收起菜单离开,他这才偷偷吁了口气,再打量周围,小

声对我说:「这地方,我没来过⋯⋯刚看了下价格,好贵!一杯

水抵我一顿饭钱。」

我忍不住笑。

这是孩子的模样,山村里长大的孩子总比城里的孩子多几分淳

朴。

服务员很快把水送来,我们开始正题。

很多内容之前在网上已经聊过,现在不过再落实一次。比如——

换肾之前,我不需要给李佳明支付任何费用;

如果肾源能用,且移植成功,他弟弟从换肾日到大学毕业的学

费由我承担,如果肾源不能用,弟弟的学业与我无关;

弟弟今年13岁,读初中一年级。

初中阶段,因为是九年义务教育,我只需要支付学校伙食费。

高中依旧读公立,我支付学校学费和伙食费。等到了大学,我

给支付学费和每个月800元生活费。

这年头,800元的生活费岂止是不高,简直是不够用。

李佳明说:「剩下的,让他自己想办法赚,学校里有提供勤工

俭学的机会,再说,姐也有孩子,不能把钱花在他一个人的身

上。咱家虽然穷,但也不是跗骨之蛆。」

像我和李佳明的关系,一旦肾脏移植成功,他就是我的救命恩

人。

这种关系,不挟恩图报,反而站在我立场想问题,实在难得。

当然,我也不会因为这份难得,这份感动,就脑袋发热的说,

「你放心,无论多难,我一定把你弟供出来,再苦不能苦孩

子」。

我算过价,若一年内,我能得到他的肾,他弟还有两年初中,

三年高中,四年大学。

哪怕像他说的,我只需要支付最基础的费用,都得花10万+,和我在黑市买个肾差不多,只差别是,一个是一次性付款,一个是分期付款。

我也有家,有孩子,有父母,我一个人养家也不容易。

我报以微笑,然后问他:

「冒昧问一句,你弟的成绩怎么样?我听说,中考升学率一直在降,高考还有一道坎儿,若成绩不是太拔尖儿,我们要不要做第二套方案?」

「应该不用吧,他成绩可以,比我当年好多了!」李佳明笑着说,然后顿了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如果考不上高中,就读职高,姐还是只需要支付学校的学费和生活费。只不过毕业后,刚工作那三个月,需要姐大力支持下,毕竟租房之类的,都需要费用。」

我也是经历过大学毕业找工作的人,觉得他这个要求正当极了。

「那是当然。」我笑着说。

我有我的小算盘,若读职高,费用比读大学少多了。

之后,我和他把条条款款整理出来,包括结婚事宜。他当着我的面儿,写了一份器官捐赠书。

他查过资料,知道我为何非要和他结婚。

因为指定受益人那不属于捐赠,而是属于移植。根据条例,移植只能是有血缘和家庭关系的亲属。

「对了,你家人知道这事吗?」我问。

「不知道。」李佳明很清楚我在想什么,「但是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能为自己做的决定负责。」

「你知道结婚需要什么吗?」既然家里不知道,户口本怎么办?难不成偷出来?

「户口本。」李佳明从包里拿出小棕本。

「我已经办好了,姐打电话说肾源匹配后,我马上去了趟派出所。我们是集体户,可以直接去学校管辖地的派出所办理。」

我对李佳明的周到叹为观止,除了点头,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以前也不会想这么多。」李佳明自嘲一般,「后来得了这病,谁知道哪天走,就养成思前想后的习惯,恨不得一天把往后余生的事情全部做完⋯⋯」

10

办结婚证那天,天气并不太好,天上飘着小雨。

我和李佳明在民政局大厅,排在长长的结婚队伍后面。

也许是因为年龄差异过大,也许是因为我身上病态太过明显,无数打量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这年头,老少配通常是老夫少妻,像我这样一个半老徐娘,配

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显得格格不入。

包括办证的工作人员,三番四次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欲言又

止,似乎想问我想清楚没有,是否自愿?

我原有些不解,我和李佳明,难道不应该担心他被坏阿姨骗?

后来很快明白过来,他们以为李佳明和我结婚,是奔着遗产去

的。

我们再三确定自愿后,工作人员看我的眼神,依旧藏着怜悯。

结婚证很快办好,照片上的我们看起来那样违和。

我这一年老得太快,和年轻人坐在一起,愈发明显,看起来像

母亲和儿子。

「会不会觉得吃大亏?」我问,「结婚本来应该和心爱姑

娘。」

「不会。」李佳明看着我,笑容灿烂,「对我而言,这已是最

好的结局。」

我笑着点头。

那天中午,李佳明坚持请我吃饭,笑说怎么也是人生大事,要

请老婆吃顿饭。

我没有拒绝,只在点菜的时候忍了下,两菜一汤两碗白米饭。「姐,您这是给我省钱呢!」李佳明抢过菜单,说要加个菜。

「我吃不了!」我笑着说,「医生对我每天的摄盐量有规定,

动物蛋白也不能多吃,肉是给你点的,青菜豆腐才是我的。」

李佳明本来好好的,忽然眼睛就红了,他狠狠揉了把眼睛,拿

起装茶水的玻璃杯,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下,「咕噜咕噜」喝

完。

我和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11

同样这件事,家里也小小庆祝了一番,所有人都很开心,仿佛

我已经重生。

「所以,无论什么事,都要主动!」

现在就是等,等医院万一排到了匹配我的肾源,又或者李佳明

忽然病发去世。

于我们家而言,他就是装着治疗我病良方的容器。

我心里有诸多感慨:

世界并不公平,李佳明家里但凡有钱一点,手术也就做了,万

万不用等死,更不必用自己的肾换弟弟的学费。

12结婚的事,我这边除了家里几个人,没人知道。

我相信李佳明那边也一样,不,他那边还不同,应该是除了

他,没人知道。

我们在同一座城市,加上现在这层关系,平时联系也就多了起

来,周末的时候,我会邀请他到家里吃顿便饭。

他每天的吃药量一点不比我少,也是一大把一大把吞。

那是个乖孩子,饭前会帮着摆碗筷,饭后会争着洗碗,还会帮

我给女儿检查作业。

女儿叫他哥哥。

辈分挺乱,但是不要紧,也没人在意。

几次后,我给他收拾了一个客房:「以后就当这里是家吧,不

想住学校的时候,就过来住。」

他没有拒绝,偶尔周末会来住一晚或两晚。

13

李佳明愿意陪小孩子玩,女儿很喜欢他。

自从他到了我们家,女儿有做不了的题,也不来烦我了,就

「佳明哥哥」,「佳明哥哥」的叫。

我乐得清闲,李佳明陪孩子玩耍或学习的时候,我就抓紧时间工作。

这一年多,因为不曾懈怠,也因为有了更多时间学习,我的设计作品不但一点没退步,反而在审美情趣上提了一个档次不止。

之前可预见的「边缘化」没有发生,公司为了迁就我,视频会议没少开。我凭着作品,绩效考评的「S」也没少那拿。

就单份工作而言,收入没少,我真正少的是兼职那份,占总收入的1/3。

只是开销太大,一年多来,一直是入不敷出的状态。

我对李佳明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是我移动的肾,他的死是我的生,我希望他早点走到生命的尽头;另一方面,好好个孩子,正是花样年华,若就这么没了,挺可惜。

「姐,你家书可真多!」李佳明最眼馋的就是我家的书,我有一面墙的书,孩子还有一面墙的书。

「装点门面罢了,好多书都没看过。」我笑笑,说的是实话。

年轻时喜欢买书,对知识有极度渴求,每每逛书店就会买一大摞回家,可惜却静不下心来看,仿佛只要把书带回家,知识就自动进了大脑。「你要想看,就自己拿。」我再补充了一句。

他的眼睛在发光,立即从书架上抽出《万历十五年》,津津有

味地看了起来。

那是一本我买回家后,再也没翻过的书。

我给女儿递眼色,让她给李佳明拖了个懒人沙发过去,李佳明

说了声「谢谢」,继续看书。

从午后到傍晚,他除了喝水上厕所,几乎没挪过位置。

14

因为他周末住在我家的缘故,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多。

有时在家里书架旁;有时在阳台上;有时在不远处的社区活动

中心,两个人坐在台阶上,看着老年人跳广场舞⋯⋯

大多数时候是他说,我听。

「兰兰真幸福!用书熏陶着长大的孩子。」

「姐,不怕您笑,我读书那会儿,我们学校图书馆里的书,还

没你家里多。」

「我在我们学校是成绩最好的,我们那儿,能考上大学的都是

尖子中的尖子!后来进了大学,才知道城里的学生和我们那儿

的学生差异有多大⋯⋯我只知道课本上的东西,课外的什么都不

知道。」

「不过这两年,我们那儿好多了!我听我弟说,连小学都有图书馆了,很多是爱心人士捐的。」

「我叫他多读书,考试只是门槛,真正分水岭取决于人的见识,行不了万里路,至少要读万卷书⋯⋯」

「姐,我看过您设计的作品,真好!」

「最初知道有人找肾时,我以为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后来认识您。您是好人,您让我周末住您家里,还让我看您的书,更重要的是,您让我学到很多⋯⋯」

「我每次看到你认真工作,都会想起那句名言:『如果世界明天毁灭,我今天依然会种下我的苹果树』。」

「您这样的人,值得!」

⋯⋯

我看着他,知道他说的「值得」是指值得活下去,也值得他的肾。

15

我的病一直在加重。

从最初的食欲不振、恶心、呕吐、消化不良,四肢浮肿,到后来运动量稍微大一点点,就会有心悸的感觉。我数过脉搏,也咨询过医生,医生说,那是心律失常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