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四次去老孙家的时候，给他带了一把芹菜，是我老家的亲戚送的，没打农药，纯天然。
老孙看到芹菜后很高兴，比看见内部刊物都高兴，坐下以后就开始和我扯闲篇。我说，刚才来的路上，看见公园的人工湖旁边有几个妇女在哭孩子，说是六个小学生偷偷下湖里游泳，一个都没回来，真是可惜啊，老天爷就忍心让这种事情发生么？
老孙吐了口烟，说「正好，既然话说到这，那我就给你讲讲天理。」
然后老孙给我讲了第四个故事。
周启的母亲死在了山沟里。
周启哭晕好几次，嗓子都哑的说不出话来。周启今年四十三岁了，膝下无子，一个老婆，一个妾都没有帮他生出一个孩子。
周启其实家境贫寒，本来压根没有钱娶妾，但周启的母亲把祖
传的一根簪子卖了，说这妾必须娶，否则生不出孩子，等自己
百年以后都没脸见周启他爹。
于是，周启的母亲托人在街上买了一位女子回来，女子说是自己卖身葬父。女子面容姣好，为人处世也十分有理数，刚买回来时，周启的母亲十分高兴。
但这妾都来家八年了，连个孩子的影子都没见到，周启已经心灰意冷，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这么多年，看的各种大夫，吃的各种药，所有能试的办法都试了。自己从来不做坏事，反而一直行善，祖上也没出过什么恶人，可就是没有孩子，周启想不明白，周启母亲更想不明白。
周启的母亲身子骨很硬朗，耳不聋眼不花，但就是为了周启没有孩子这件事情操碎了心。她之所以摔死在山沟里，是因为她想上山采药。她之所以上山采药，是因为听别人说受过霜的车前子与其他几味药同服能够生儿子。
药采到了，人也没了。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小妾要走，没哭没闹，和周启好好说了说，就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走了，说是行李，其实就是两件粗布衣裳。
周启本来想留她，可想了半天，一个让她留下来的理由也想不出来。
小妾走了以后周启和他老婆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相对着叹气。
十天后，周启大病。
家里所有的钱都已经花光了，请不起大夫也抓不起药了。这天夜里，周启眼看就要不行了，他紧紧得攥着妻子的手说，「我周某人活了四十三年，做了一辈子善事，可最后家徒四壁，膝下无子，而现在寿命又将尽，我不甘心呐，待我死后你不要马上安葬我，我要向阎王爷讨个说法，也许会有转机。」
待其妻应过后，周启就咽气了，但心口尚温。
三日后周启复醒，给妻子讲述了自己这几天的见闻。
周启死后到了阴间，看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街上的建筑，活动的行人都和阳间一样。在街上几番打听后得知，有一位李大王，专门掌管赏善罚恶，因果报应的事情。于是求人指引其衙门，经过一番周折后终于来到一个地方，宫殿巍峨，屋顶上有云雾缭绕。
大殿内两侧分立两行小鬼，身穿正服，色彩清雅。大殿正中间坐着一位大人，身穿官服，头戴冠冕，容貌威严，气势不凡。
周启拜过李大人后，将自己生平行善未得好报的事情一一列举，尤其自己终身无子之事，痛斥阴间的神仙没有章法，使得阳间恶人当道，好人早亡。
李大人听后哈哈大笑，说，你这辈子做的好事坏事，我了解，这是我所掌管的内容，但是你此生穷困无子，这不是我了解的，也不是我所掌管的。
周启说：「那这事谁掌管？」周启暗想，「李」即「理」，「素」即「数」。
于是请求李大人将自己送到素大王的衙门，自己向他询问这件事情。
李大人说，素王排场极大，不像我这里连看管大门的都没有，一般人是不能拜见他的，我刚好有事要找素大王商议，你可以和我一同前往。
待周启谢过后，李大王一招手，门外来了一辆双骑马车，两旁护送的小吏仆役都严肃整齐。二人上车后都没说话，快到素大王府前的时候，二人的车马被众人堵住，不得前行。
周启看到了有大口吐鲜血的人，说自己受冤未报；有咬牙切齿的人，说乱臣贼子未除；还有身材容貌都极好的美妇人拉着相貌奇丑的男子，说夫妇错配；最后的时候，看到一个人，身穿王服，状若帝王，威武堂堂，但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他说自己是周昭王，从自己的祖宗开始都行善积德，每一代天子都是关心百姓疾苦的仁君，而为什么到了自己这一代，按照惯例南征的时候，却无缘无故的被楚人淹死呢?
幸亏有一位叫做辛游靡的勇士，手臂长而力气极大，把我的尸体从水中打捞起来，安葬于周朝，否则就要喂了江中之鱼。如此奇怨，两千多年以来，楚人的后人居然半点报应都没有，还请大王还我一个公道。
面对众人，李大王用袖子挡着自己的脸，说「好好好，我去查，我去查」，其余的鬼听到后，纷纷面有怒色。
周启这个时候突然间明白，这世间的不平之事数不胜数，其中不乏千古奇冤，而自己此生穷困无子，倒还真是小事了，这么一想，自己心里的怨愤也就略微平息了一些。
待马车两侧的小吏仆人将堵路的人都赶开之后，二人继续赶路，没走多久，听到前边有人大喊一声，「素大王到」。
李大王迎上去，将自己的马车与素大王的马车交错，车窗相靠而谈。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慢慢地开始争吵，乱糟糟如同鸡鸭同叫，听不出说的什么，然后李大王和素大王二人下车，挥拳相向，开始肉搏。
没一会，李大王处在了劣势，被打得鼻青脸肿，素大王劲头越来越大，李大王的小吏仆人纷纷上前帮忙，周启也奋身相救，素大王那边的仆人也纷纷向前，一番激战，最后还是让素大王赢了。
李大王一只手捂着脸，冲素大王喊道，「你们等我上奏玉皇大帝，听候处分！」而后，腾云而起，二神均不见。
过了没多久，二人又同时归来，身后跟着的还有身披素服的两位仙女。两位仙女手里捧着金樽玉杯，传玉皇大帝的旨意：「玉皇大帝掌管三十六天的事务，没有空闲听这些芝麻细事。
赠二位大人天酒一尊，共十杯，谁喝得多，谁就占理。」
李大王大喜，自称酒量极大，千杯不醉，抢着先喝，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就捂着嘴巴想吐。
素大人喝完第七杯后仍无醉意，神色泰然。仙女说，两位大人稍候，待我二人复命后再走。
片刻之后，两位仙女又一同回来了，宣读玉皇大帝的旨意：「理不胜数，自古皆然，这世间的一切鬼神、圣贤、英雄、才子、美人、珠玉、锦绣、名画、法术，皆走运时名扬天下，背运时处处劫难，其中素大王掌管七分，李大王掌管三分。素大王善饮酒，所以经常喝醉，颠倒世间之命理。而李大王只能饮三杯，所以这世间的人心天理、美丑是非，终究还有三分公道，万古千秋，绵绵不绝。
这周启虽然阳数已尽，但倘若就此作罢恐怕民意难平，因此贬素大王为十世酒徒，由李大人接管素大人事务，彻查周启之事。自听旨时起，即刻生效。」
两位仙女宣读完玉帝旨意后，向李大人告退，返回天庭，素大王坠入凡间，开始十世轮回。
周启与李大王一同前往素大王的衙门，调出各类卷宗百十种，翻找有关周启的所有事务记载。
半晌后，一小鬼来报周启前世。
周启前世为当地方圆百里闻名的大善人，一生所行善事无数，翻盖的庙宇学堂数以百计，灾年时放粮救灾，救活了数千人的性命，可一生膝下无子无女。如果素大王没有弄错，那周启此
世本应有三子两女，富甲一方，高寿而终。
周启听到后，回想自己这一生的经历，不禁一声长叹。
李大王听到后，略一思索，说：「查其母。」
一会，小鬼来报。
其母李氏前世本为穷苦人家的女儿，自小在家中多受打骂，灾
年时被她爹卖给临县的富商为妾，富商家有悍妻，李氏多受其
折磨，不堪其苦，年三十而亡，留下一儿一女。如若素大王没
有弄错，李氏此生一帆风顺，夫仁子孝，一生衣食无忧，寿终
正寝。
周启听到后，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李大王以袖掩面，说，再查其妾。
半晌，小鬼来报，吞吐不言，李大王大喝道：「你且讲来，不
必遮掩。」
小鬼说，「其妾非人」
周启与李大王闻言皆大惊，齐声问道，「那是何物？」
小鬼回道，「其妾本为山中的野兔所化。」
那年周启还在上学，放学后，跟着母亲进山里采药。说是和母亲一起采药，不过是母亲采药，他在后边跟着玩耍。
在半山腰的时候，他趁着母亲不注意，自己往一旁的林子里跑去，刚好碰到几个孩子聚在一起，摆弄着几只小动物，有小狗、小猫、刺猬和兔子。
那几个孩子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木棍，对着动物们又戳又打，每只小动物身上都有伤，隐隐的能够看到血迹，几个人围的很近，刻意的不让任何一只小动物跑掉。
周启看着于心不忍，刚想上去喊一声，「哎，你们怎么能这样？动物也会感觉到疼呀！」
但周启一琢磨，如果自己这么说，估计不但救不了这些动物，自己还有可能被打一顿。所以周启转怒为喜，脸上满是笑容，「哎，兄弟们，你们在玩啥呢？」一边说，一边凑到他们跟前。
几个孩子满脸狐疑得看着他，周启又接着说：「哎呀，原来你们是卖小动物的呀，那个，我想向你们买点东西可以么？」
边说着，边从兜里掏出几文钱，这是他背着母亲，自己偷偷攒下的。
几个小孩子一看到钱，眼睛都一亮，带头的小孩子说，「你想买什么？」
周启打量着那几只动物，其他的几只动物眼看就不行了，只有那只兔子看起来还有点活气，说：「我想买那只兔子」，带头的孩子说，「行」，一手抓住兔子的耳朵，递了过来。周启一手接过兔子，一手把钱递了过去，然后怕他们几个反悔，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那我先走了，我娘亲还在那边等我呢」。
等周启回到了母亲身边的时候，被母亲骂了一通，怪他乱跑，周启晃了晃手里的兔子，说自己是刚好碰到一只兔子，去追兔子了，母亲也就没再说什么。
当天晚上，回到家后，周启连忙给兔子做了一个窝，在窝旁放了很多青草。悉心照顾几天以后，兔子明显的越来越有活力，越来越胖，母亲也越来越高兴，说要给周启做兔子汤喝，周启和兔子听到这话后都一哆嗦。
一天，趁着母亲不注意，周启把兔子带到后山上放生了。
从那以后，周启就把这茬给忘了。
李大王的说话声让周启回过神来，「这兔子命里如何？」
「这兔子原本修行了百年，在刚渡劫结束，正法力全无的时候，就被一群孩子给捉住，后来被周启所救。被周启放生后不久就已经修成人形，本来是想报恩于周启，给他留下后代，结果当年被那群顽童伤了身体，已经不能孕育了。周母死后，兔精倘若留下，除了给周启多添压力，再无用处，所以自己离开了。」
李大王急问，「既然她是兔精，当初为何不动用法术为周家增些财物呢？」
「回大人的话，这又是因为素大人。在审批兔精的命运时，素大人正醉得厉害，一番涂改之后，兔精从化为人形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了一位普通人，百年的修为全无，半点法力都没有了，她连自己不能孕育这事都是过了这么多年，自己猜出来的。」
李大王听后，拂袖背对众人，一言不发。
周启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动不动，只有两滴泪水砸在了自己衣服上，啪的一下，仿佛一声巨响，震的众人耳膜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李大王转过身了，把面前载满卷宗的长案一脚踢翻，吼到「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周围的众小鬼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周启还是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片刻后，李大王说到，「我要刚才这几个人的卷宗，你们速速给我找来，天道昭昭啊，这算什么天理？」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去啊！难道你们聋了不成？」
一小鬼小声回道，「回李大人的话，除了周启，这，这几人的卷宗都已经过了时辰，谁也改不了了」。
李大人听到这话，双拳紧握，眼睛瞪的和碗一样，浑身不停的
颤抖，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听到李大人的牙咬得咯咯直响。
过了一会，李大人长出一口气，身子一散，瘫坐在背后的椅子
上。而后，又是一声长叹。
李大人扭头看了周启一眼，而后低声道「左判官，本官问你，
这周启的卷宗能改多少？」
「这，寿命最多能加六年，子嗣一人，钱财无数。」
「那就给他加一子嗣，无数钱财，寿命六年。」
「这，这…」
李大人还没回话，周启双眼含泪，看着李大人说，「大人，我
要这无数钱财还有何用？」
李大人头一摆，不敢看周启，而后说道，「周兄，你且等我片
刻」，说完后，直上天庭拜见玉帝。
半柱香的功夫后，李大人和两位仙女一同归来。两仙女宣旨，
玉帝亲批，周启寿命加一纪，得白银千两，有一子。
周启刚叩谢完，就醒了过来，他的妻子还守在床前。
半年后，周启在田里得古董一件，卖得白银千两。
一年后，得一子。
十二年后，寿终。
素大王十世轮回，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一年半后，素大王官复原职。
一听到野兔二字，周启突然间回想起了自己十岁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