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千金中到底哪个更可怜?

真千金回来的时候,对我向来极好的母亲变了脸色。

她说,你只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婴。

你偷了凉国公府大小姐的人生。

如今,应当回到自己的位置了。

于是我被剥去华服,打入了柴房里,终日里做着苦力。

可即使我这般退让,朱门里的人啊,却还是想要我的命。

前世,我死在大雪纷飞的天气。

憔悴灰暗,孑然一身。

重来一次,我想,我大抵不会再和凉国公府,产生半文钱关系。

「还在偷懒?真是个下贱胚子。」

耳朵边传来剧痛,我心中一惊,霍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张粗使婆子的脸。

见我醒了,她冷笑着丢给我一个大盆,盆里全都是花花绿绿的衣裳。

「今日洗不完这些衣裳,就别吃饭了。」

我愣了很久,头上又挨了一下。

这才如梦初醒地蹲下,麻木而机械地洗了起来。

看着浸泡在冷水里,生满了冻疮的手,我苦笑不止。

再投胎一次,竟然还是凉国公府么……

劳作了一天,我躺在柴房的板床上,这才有机会复盘前世的人生。

我叫傅太微,原本是凉国公府的大小姐。

后来凉国公夫人才发现,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抱错人了。

那年帝都城里不算太平,闹拐子,而且还专挑年纪小的孩童下手。

正月十五上元节的时候,国公夫人带女儿出门看花灯。

花月正春风,人群正潮涌,车如流水马如龙。

就在这个时候,奶娘和丫鬟没有看好大小姐,导致孩子走丢。

凉国公夫人心碎欲绝。

之后,又有一位贵人丢了孩子,朝廷为此大力整治拐子,终于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在一个偏僻的农庄里,捕快们发现了还没来得及被卖掉的女童。

国公府的人也来认领。

国公夫人不知为何,一眼就看到了孩童堆里的我。

她说,所有脏兮兮的孩子里,我最清秀,最像是她的女儿。

于是我就被带回了侯府。

可随着我年纪越来越大,五官走向越来越不像凉国公和国公夫人。

疑窦之下,国公夫人找来了太医,做了一场滴血认亲。

这时候,她才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儿。

国公夫人怒极了也恨急了。

她说,我只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婴,侥幸偷了凉国公府大小姐的人生,才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说,我应当回到自己的位置了。

于是她命人剥去了我的华服,把我打入了柴房里。

我没有辩解的余地,只好沉默着做着粗活。

有一次凉国公夫人出门礼佛,在路上看到了一个五官走向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少女。

兴奋之下,她将少女带回到国公府,再度滴血认亲。

这次,她找回来的,是她的亲生女儿,真正的国公府千金傅天市。

傅天市也恨我。

她觉得,我在国公府的那几年,侵占了她原本金尊玉贵的生活。

可她又自恃身份,不肯对我动用肉刑。

于是我的苦日子就来了。

作为大家小姐,傅天市的衣裳相当之多,每天都要换洗。

这些换洗的衣服,几乎全都是交给了我。

如云的丝绸,裙摆带着羽毛的裙子,夹棉夹毛的大氅……

一年四季,我的手都泡在水里。

夏日的水被烈日晒过,烫得手心发麻;冬日的水混合着冰碴,关节红肿起疮。

时不时地,傅天市还要暗地里授意下人们毒打我一顿。

没过几年,我就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在去井边打水的路上,脚下一滑,我摔断了腿。

凉国公府几乎是立刻将我赶出了门。

国公府夫人身边婢女,居高临下地说,国公府不养活野种。

哈哈。

我在国公府里足足做了六年婢女,终日劳苦。

冬天没有取暖的炭,破旧的衣裳甚至遮不住小腿。

只因为自己是她们嘴里的野种。

无奈之下,我只得在帝都郊外的破庙里栖身。

可惜的是,破庙到处漏风,无论怎么闪躲,总会有凛冽的寒风吹到自己身上。

下了三天的大雪之后,我终于被活活地冻死在破庙里。

再睁眼之后,竟然又回到了凉国公府。

借着柴房窗棂处透过来的月光,我面无表情,看着手上开始溃烂的冻疮。

就算是鸠占鹊巢。

一条命也足够还给国公府夫人和傅天市了。

重来一次,还是离她们远一些吧。

得找个机会,离开国公府了。

我检索着前世的回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明天,杨阁老似乎要拜访国公府?

刚好,这是从凉国公府脱身的好机会。

第二天,我没有如同往常那样浣洗衣服,而是放了一把火。

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吞噬掉柴房时,我迈开腿就往前面花厅跑。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世的今日,杨阁老就在此处。

杨阁老字应宁,是三朝老臣,性情孤傲,向来以耿直与清廉著称。

更重要的是,杨阁老身有隐疾,没有儿女,向来怜惜小辈。

他是个最合适的求助对象。

借他的力,离开国公府,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就看他能不能借给我一些力了。

我急匆匆地跑到花厅,果不其然,花白头发的杨阁老正在饮茶。

来不及打量杨阁老,我径直向他跪下,冲他行了个大礼。

「阁老,求您救我一命,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杨阁老愣住,反应过来后,眼神先是在我赤裸的、被冻得紫红的脚趾上停顿了一下。

然后语气和缓地问道,「你是?」

我苦笑一声:「我是凉国公府之前的那位小姐。」

凉国公府寻回真千金的事情,在帝都人尽皆知。

杨阁老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的目光在我破旧的衣衫上打转:

「你在国公府里过得不好吗?」

这个世道,孝字压得极重。

即使父母不慈,儿女也不能向外人控诉他们。

前世,就是吃了这个亏。

无论凉国公府怎么虐待我,我都不能轻易向外人开口。

说了,就是狼心狗肺的不孝逆女。

我心里冷冷地嘲讽着,嘴上却极为巧妙地避开了杨阁老的问题。

只是重重扯住他的袖口:「阁老,我想活。」

杨阁老的目光停留在了我那只冻疮溃烂,关节变形的手掌上,脸上怒气一闪而逝:

「起来,老夫答应你。」

我刚起来,凉国公傅逍就来到了花厅。

看到我这个便宜女儿居然也在,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太微,你在这儿干什么?」

面对养父傅逍,我似乎是被吓到了一样,身子往花厅角落里缩了缩,声音更是畏畏缩缩:

「父亲……柴房那边失火了……我住不下去……」

傅逍脸色都变了。

内宅虐待我的事情,他不是不知情。

只是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女儿,在他心里,无论是死是活,骨子里都是无足轻重的。

可是这件事被闹到了台面上,那就是另外一码事。

朝堂大臣们的关系错综复杂,被传出去虐待子女的事情,少不得要吃上言官的参本。

有些事,不上称就是四两;可上了称,就是千斤也打不住了。

杨阁老历经三朝,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

眼看傅逍脸上挂不太住,几乎是立刻,他就想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常年无子女的缘故,使这位正直的老者极为爱惜晚辈。

于是杨阁老开口,阴阳怪气地道:「老夫竟不知凉国公府已经清廉成了这个样子,连件完好的衣衫都置办不出来,大冷天的,让女儿挨冻。」

傅逍脸上挂不住,给了我一个带着杀气的眼刀,下意识地同杨阁老解释道:

「她并不是我的亲女,此事京城人尽皆知……」

便宜养父还没有说完,我便骤然开口:

「既如此,便请国公大人放小女走,寻觅真正的父母吧。」

这话一出,傅逍和杨阁老同时望向我。

傅逍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了。

他之所以能够容忍我在国公府里,就是因为国公府找到了真千金,把假千金撵出去,外面名声会变得非常不好。

杨阁老的目光里则带着几许不赞成。

我知道杨阁老为什么不赞成。

这个时代,一个年轻女子若是没有家族庇佑,孤身一人居住,会遇到很多麻烦事。

可是我不那么觉得。

遇到麻烦事可以解决,可以向官府求助,总比在高门朱户里被磋磨死了强。

面对着杨阁老的目光,我伸出手来,缓缓地挽起了衣袖。

手臂上,全都是新伤叠着旧伤。

最近的一条鞭痕,是今天早上,多吃了一口饭而被婆子们打的。

杨阁老不忍心看,别过头去,淡淡地对着傅逍说:

「放这小娘走吧,不然,别怪老夫去陛下面前说道说道。」

光看傅逍的表情,就知道他牙都快咬碎了。

我心知肚明他是怎么想的。

杨阁老德高望重,怕别人说他结党,几乎从不去同僚家中做客。

傅逍为了请杨阁老上门讨好他,不惜花重金求了一副陶渊明的菊花图。

又令府中花匠忙碌多日,将花厅与内堂摆满了形态各异的珍奇菊花。

可这一切,被我这个连下人都算不上的玩意儿给毁了。

如果眼神能够杀死人,傅逍大概会把我拖出去凌迟。

但是身为一品实权大员的杨阁老都开口了,傅逍也不敢不从。

他轻轻咳嗽一声,到底还是开了口:

「太微,父母可能手段激烈了一些,但归根究底,儿孙不打不成材,到底也是为了你好。」

「你既然如此不识好人心,那便离开国公府,自谋出路去吧。」

「只是有两点需要你记住。」

「第一,国公府终究是养育了你,我不希望在任何地方听到你开口诋毁国公府,不然定不轻饶了你;第二,不许打着国公府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

我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抬起头:「父亲,女儿只带走身上这件破衣服,什么都不会带走的,您放心就好了。」

这话一出,傅逍脸上再也挂不住了。

虽说他本来就没打算给我什么带走。

但是我这样话里话外暗搓搓地揪住他虐待一事不放,还是惹得他大怒。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差点背过气去。

可惜有杨阁老冷眼盯着,他到底也没说什么,挥了挥手,放了我走人。

在我刚刚走出花厅的时候,背后传来了杨阁老的冷哼声:

「傅国公,前朝为官固然重要,但若是有空,还是督促夫人,打理好内宅诸事吧,老夫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外面那些言官可不会。」

「菊是君子之花,凉国公府并不适合摆这个,还是撤了吧。」

「老夫告辞。」

站在落了初雪的街上,我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并未急着走。

等到杨阁老出了国公府大门,进入自己那顶靛青小轿之后。

我走上前去,开口叫住了小轿:

「杨阁老,今日之事,若不是您,太微绝无法得活。」

「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说完,我便恭恭敬敬冲杨阁老磕了个响头。

杨阁老虽然位极人臣,但凉国公也是帝都里二品的勋贵。

为了我一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假千金,得罪凉国公府。

除了古道热肠、仗义执言外,并没有别的原因。

轿帘被掀开,杨阁老淡淡地扫了一眼我被冻得发红发肿的脚,随即别过头去,开口嘱咐小厮:「给她十两银。」

本朝一品大员的俸禄一年约莫有三百八十两。

但杨阁老要养活夫人婢女小厮门房等一堆人,还有收藏书画和小酌几杯的爱好,家里还有皇帝赐的马匹要养,这些都极为耗费银钱。

又并不贪污。

因此十两银对杨阁老来说,不算是小数目。

小厮闻言,不情不愿地嘟囔着掏出了银子递给了我。

「阁老倒是心善,可回家夫人要问的。」

杨阁老冲着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只能帮我到这里。

轿帘重新合上,声音也越来越远:

「夫人那边,老夫去解释,你且放下心……」

揣着杨阁老给的十两银子,我先是去当铺买了两身土布的棉袄和一双棉鞋。

又磨破了嘴皮子,让当铺伙计额外送了一条被单。

当铺的伙计黑着脸把我的银子剪开,找了九两四钱给我。

这下轮到我傻了。

国公府里的丫鬟们,得了月钱之后买袄,两件也就四钱。

怎么到了我这儿,就要六钱银子了?

伙计跟我解释说,今年冬天天气冷,袄子涨价了。

我闻言也不好说什么,揣着找钱,有点不太高兴地出了当铺。

算了,有点贵就有点贵吧。

找了个偏僻无人处,蹬上了新棉鞋,又把棉袄披在肩膀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解决了衣裳就是好事。

冬天那么冷,若是冻病了,找大夫花钱还是小事,躺床上受罪是大事。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寻找一个可以让我落脚的地方了。

帝都城内的地价相当之高,因此房价卖得十分之贵。

房价上来之后,租房子也不是很便宜。

在牙行的帮助下,我成功在帝都城南的平乐坊里寻到了一个小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就只有三间房子,里面的陈设也很是简陋。

不过好在房子主体是灰砖结构,没有漏风的地方,也算是个能过冬的地方。

房租是一贯钱一个月,我一口气缴纳了半年的租子。

先度过这个寒冬再说吧。

帝都北部繁华,越往南走越是平头百姓住的地方,平乐坊算是很南了。

其实,六贯钱也不算少。

市价上,一两银子能兑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文。

但实际操作中,白银折合铜钱价格要高一些,因此六两银子,牙行是有赚头的。

他们还是看我急着落脚租房,小小地敲了我一笔。

唉。

其实平乐坊再往南的桂康坊,房价更加便宜。

但牙行跟我推荐的时候,我没同意。

无他,桂康坊的位置,离帝都的青楼和赌坊太近了。

奸近杀,赌近盗。

越是风月场所,越是人口杂乱,越容易因为争风吃醋或者是什么别的生祸。

而且一生祸,往往是会沾血。

住处图个安安稳稳,三天两头邻居发生血案,这谁受得了。

赌场输赢大,平白就能搞个大窟窿出来,债主逼上门,赌徒们少不得就得打歪主意。

家里丢东西算是小事,怕就怕我一个年轻姑娘,又没什么背景,被匪徒掳去卖到窑子里。

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所以宁肯多花点小钱住贵点,也不要住在桂康坊附近。

交了房租,还剩下三两四钱银。

三两大块的银子好处理,我用自己在国公府穿的破烂衣裳包了起来,埋在了院子里。

处置好这些,我锁上了门,打算揣着四钱银子,去赶集碰碰运气。

刚进到集市门口,就看到有卖针头线脑的妇人。

毕竟我在国公府做了九年的假千金,稍微复杂一点的刺绣还是会的。

做一些荷包,沿街叫卖,也能维持生计。

见妇人摊子上还有一些便宜的生绢,我又买了一些,打算拿来扎一些绢花卖。

买完这些,两钱银子就没了。

我咬了咬嘴唇,扭过头去,不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

心里面自己安慰自己。

太微乖,现在的主要目的是生存下去。

等你凑足了钱,到时候想买什么买什么。

拿着剩下的两钱银子,我先是跟卖炭的翁翁讨价还价,拿几十文钱买了两筐柴火,一筐炭火,和一些火绒火石。

留下自己在平康坊的地址,让翁翁送货上门之后,

我又拿剩下的一钱银子,买了半筐萝卜,半筐白菜,以及一些花朵种子,蔬菜种子,还有一柄精致的小刻刀。

最后手里还剩四百文。

想了想,还缺个刀具劈柴切菜,于是又去铁匠铺子拿了把柴刀。

这下手里就剩下三十八文钱了。

揣好这三十八文钱,我把柴刀别在腰间,背起买的蔬菜和种子,就往家里走去。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花了八文钱,在路边吃了一碗面之后,我就准备回家了。

正当我走到了平乐坊附近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冲我喊道:「小娘,闪开!」

回头一看,好几个贵公子模样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在大街上肆意驰骋。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路边一个大娘一把拽到了路边。

然后这些急速奔驰的马匹,就擦着我的身体而过。

此时我身后背着萝卜白菜还有两大包种子。

人虽然没事,但是身后背着的东西被这马匹主人撞飞。

萝卜白菜滚了一地不说。

包裹种子的油纸包被撞破,几乎所有的种子都洒在了街上。

我被大娘扯开,身体虽然没有被撞到,但也打了个趔趄。

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看到一地的种子,怒气勃发,立刻出声大喊:「帝都街头禁止纵马!撞了人还想跑吗?」

那么一嗓子,一路上被波及的小摊小贩,立刻围了上来。

见出了祸事,又群情汹涌,骑马的那几个贵公子到底还是勒停了马。

为首的那个贵公子,年纪不大,金鞍玉镫,系着个半高马尾,一张脸更是带着点少年的意气飞扬。

他勒马停住之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朋友们,自然而然地出声:「你们先走,这儿我来处理。」

然后把马鞭甩了个鞭花,驱散了周围的人群。

我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抬头,才看清楚了这人是谁。

平南侯府的嫡公子,叶临渊。

也是我前世的未婚夫。

平南侯府与凉国公府都是本朝开国的勋贵将领之后,有通家之好。

我这个假千金刚被从匪窝里找回来不久,就见过自己的这位未来夫婿。

少年意气风发,站在花树下,朝着我灿烂一笑。

从那之后啊,我便把一缕情丝放在了他的身上。

前世被国公府磋磨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跟他求助的。

可是一向耀目的少年郎拒绝了我。

他说,你在凉国公府里的日子,本就是偷了天市的人生。

现在受的这些苦,是你欠她的。

当时我很是激动地质问他:「当年进国公府的时候,我亦不过是个稚女,身不由己,又有何辜?」

叶临渊别过头去,似是不忍看我:「太微,这是你的命。」

嗯。

被国公府当下人磋磨九年是我的命。

井边摔断了腿,飘小雪的天气被撵走也是我的命。

寄居在破庙,被活活冻死,也是我的命。

可若是我傅太微不认命呢?

我沉默地蹲在叶临渊身前,将所有掉落在地的萝卜白菜捡回了背篓。

又向旁边店铺借了张油纸和小扫帚,把一地的种子混合着土扫了起来。

见我起身,叶临渊这才看清楚了我的脸。

他扫了两眼灰头土脸的我,有些吃惊:「太微,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回答他。

对于这种人,给半个眼神都是我傅太微自甘下贱。

我不回答,叶临渊以为是国公府的下人又偷懒,使唤我出门买东西,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从腰带里摸出一小块金子,递到我手里:「撞到了你是我的错,算我赔你的。」

我看着叶临渊骨节修长的手,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着前世叶临渊对我说的话:

「太微,这是你的命。」

命吗?

我偏不认。

避开了叶临渊放着黄金的那只手,我低声说:「叶公子客气,侯府威名如雷贯耳,你的钱,小女不敢收,也不愿意收。」

说完,我就背起我的小背篓,快步挤出了人群。

看都没有看叶临渊一眼。

这下,换叶临渊愣住了。

回到家里,我抓紧时间把萝卜白菜在地窖里码好。

刚妥善安置好我的萝卜白菜,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隔着一道门,卖炭的翁翁问:「小娘,你这炭……」

「辛苦翁翁跑一趟,」隔着门,我递给了卖炭翁两枚铜钱,「这些请翁翁喝口茶。」

两文钱打赏人这件事,对于高门贵女,自然是丢人现眼到家。

可在卖炭翁眼里,两文钱能换四个小糖块,足以让家里的小孙子高兴七八天了。

他连声道谢,拿着这两文钱走了。

从门缝里窥见卖炭翁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我这才放下门闩,吃力地将两筐柴火,一筐炭挪进院子。

院子里原本的偏房被我改成了杂物房,炭我就先搬到了那间。

至于柴火,全被我以蚂蚁搬家的姿态运到了厨房。

在集市上的时候,我特意嘱咐了卖炭翁给我留点宽一点的柴火。

这个租赁下来的小院儿有灶,我想着自己烧点炭拿出去卖。

当然,不是那种供给市井百姓用的炭。

卖炭翁年纪很大了,我不能跟他抢生意,有失仁德。

我想卖的,是帝都里达官显贵都在用的那种兽炭。

冬日严寒,普通木炭取暖是可以的,但烟灰非常大,很容易从铁盆里飘散到房间内各处,熏人得很。

因此帝都的达官显贵,用的几乎都是兽炭。

我虽然没有用过兽炭,但傅天市这个真千金回来之后,我在库房里干活,见过几块这种兽炭。

这种炭并不是用普通木材烧出来的。

而是先把木材烧成碳,然后把碳磨成碳粉,再在碳粉里掺杂进香料,加点蜂蜡,倒入野兽形状的模具,定型之后就是兽炭成品。

兽炭不仅没有烟味,还有非常浓重的香料味道。

香料价格高,蜂蜡也不便宜,这些都不是我能买得起的东西。

并且,做兽炭的碳粉需要用重量比较沉的木材,例如铁木、檀香木,这些木材也很贵。

所以我并没有做真正兽炭的想法,而是打算做一批形状颜色相近的样子货出来。

点着了火绒,我把柴火塞到灶台底下,开始拉着风箱烧炭。

前前后后烧出来一筐炭,抬眼一看,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把炭装筐放在院子里,我这才打了点井水洗脸,回屋里睡下。

脱离凉国公府的第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天气很冷,袄子很旧,院子很破,市集很大,被叶临渊纵马撞了很不高兴,烧炭很熏人,拉着风箱久了的胳膊很肿。

但终归,我自由了。

前世里听凉国公府的丫鬟们议论,说是家猫的寿命比起野猫长太多了。

可我宁肯羡慕野猫的自由自在,也不愿被人困于一方小天地里凌辱。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借着熹微的晨光,先把昨天收拾起来的种子挑好。

花卉的种子比起蔬菜的种子要大上一些,因此挑拣起来比较容易。

但即便是如此,我依旧是累得满头大汗。

天杀的叶临渊。

那么喜欢在帝都大街上纵马,那就祝这狗东西从马上摔下来摔成瘫子好了!

把整理过后的种子分门别类地放好,我又查看了昨天晚上烧出来的炭。

一夜北风紧,炭早就凉了。

我摸出一块炭,深吸一口冷气,开始雕刻小兔子。

之前在凉国公府当假千金的时候,有个丫鬟叫青芝。

她手很巧,用木块雕了不少小玩意儿给我。

我很是喜欢,缠着青芝,让她教了我两手。

可惜这件事很快被凉国公夫人发现了,她很生气。

她说大家闺秀要学习琴棋书画,掌管中馈,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不该出现在小姐面前。

于是青芝就被拉下去发卖了。

无论我怎么向凉国公夫人求情认错,她都不肯饶恕青芝。

没有想到,多年之后,还是这奇技淫巧的东西,有希望为我带来一点银钱。

可见,艺多不压身。

多学一点东西,终归是好的。

忙活了一个中午,终于雕刻出二十多块兔子形状的仿制兽炭。

我将这些仿制兽炭小心翼翼地装进背篓里,洗了洗手。

又就着打来的井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然后反锁上门,出去了。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往桂康坊的方向走了过去。

做出来的兽炭和真兽炭差别太多,寻常的勋贵人家是不会收的。

穷苦的市井百姓是不会买这玩意儿的,因为它比起普通木炭要稍微贵一些。

所以,这些木炭,最佳的售处,就是青楼。

冬日里很冷,帝都的男人们往往喜欢去青楼喝花酒。

在男人们眼中,坐在青楼里举杯畅饮温热的酒水,半醉半醺之时,搂着花娘的温润皮肤入睡,乃是天底下最风雅的事情。

也因此,青楼木炭的需求量,向来很大。

普通的木炭,在文人墨客、达官显贵的面前烧起来不太合适,贵重的兽炭寻常青楼又烧不起。

如果这个时候,我拿着仿制的兽炭去卖。

说不定能谈成我的第一笔生意。

抱着这个想法,我来到了桂康坊最大的一间青楼。

明月楼。

现在是正中午的天气,明月楼刚刚开门。

刚进了门,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圆圆脸的襦裙花娘接待我。

看她年岁,也就是十五六岁上下,头戴一枚银簪,一张嘴是软软糯糯的吴语,好听得很。

「这位小娘,来明月楼所为何事?」

「若是想寻花娘作乐,奴愿陪小娘度一夜。」

「若是来寻自家郎君,还请小娘悄悄地找,莫要弄出大动静,明月楼也是开门迎客而已,您是女子,何苦为难我们这群流落风尘的苦命人。」

我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对这个年岁不大的花娘开口:

「你们明月楼收兽炭吗?我有便宜的兽炭卖。」

这下,轮到圆圆脸愣住了。

不过她身为花娘,常年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奴不敢擅专,主事的姐姐在楼上雅间,您往里面请。」

明月楼的主事人姓杜,小字秋娘,约莫三十岁上下,是个样貌明丽的娘子。

她也不在意手被炭块染黑,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我做的仿制兽炭。

许久,她才开口:「小娘做的,同真正的兽炭,差远了。」

「青楼来客人,是看姑娘的?还是看兽炭的?」

我微笑着反问杜秋娘:「拟态而已,何必求真。更何况我这仿制品,只需七十文。」

一块真正的兽炭需要足足一两银子,仿制的兽炭却只需要七十文。

我笃定,杜秋娘肯定是会动心的。

果不其然,杜秋娘眼睛亮了一下。

可很快,她便回过神来问我:「真正的兽炭,燃起来是会有香气的。」

我指了指杜秋娘本人。

准确地说,是指了指杜秋娘的嘴唇。

「姐姐嘴唇上的胭脂膏子,看颜色,想来是用蔷薇花做的,将胭脂涂一点在我这兽炭上,烧起来自然有香气。」

杜秋娘恍然大悟,直夸我聪明。

从明月楼出来之后,我的怀里多了一两四钱银子。

刨去柴火本身的成本,净赚了一两三钱多。

第一次赚到钱,让我十分高兴,出了明月楼,干脆利落地直奔着平乐坊的集市上又去了。

昨个儿,我看到集上有热腾腾的猪肉包子卖,可把我馋死了。

九年,足足九年,国公府的饭菜里,连个肉丁儿都见不到!

唯独是去年过年时,前院里给丫鬟下人们散银子的时候,我偷偷潜入厨房,扒拉着剩菜里的肉吃了,肚子里才算是有了油水。

蹲在肉包子摊子前面,我一口气要了三个。

平乐坊集市上的肉包子虽然要十文钱一个,比起平常包子贵三文钱,但是做得格外精细。

还没有出锅,香味儿就直往人心里头钻。

眼巴巴地瞅着包子出锅,店家挑了三个,用荷叶包好给我。

荷叶包刚递到我手里,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荷叶包,掰开包子,一边吹一边吃了起来。

啊,好吃!

店家用的肉馅都是精瘦肉,去了皮筋和肥肉,剁得细细的,还加了一些盐和胡椒末,入口肉香四溢。

面更是用的上好的白面,啃下去软软的。

意犹未尽地将三个包子一扫而空,我又去铁匠铺,买了一些铜丝。

昨天钱不够,光买了丝绢,还没来得及买金属丝。

我在集市上观察过卖货的货郎。

现在市面上卖的绢花,几乎都是铁丝先扭成花朵形状,然后再用丝绢蒙上,用蚕丝线收尾的。

铁丝容易锈蚀,污染了丝绢不说,还显得廉价。

也因此,市面上的贵妇人,基本上不会戴绢花。

银丝又太软,容易变形。

我想着用铜丝扎绢花试试,成了的话,也可以拿给杜秋娘看看。

明月楼在帝都,也算是响当当的青楼。

花魁们若是戴上了我做的绢花,也相当于流动的活招牌。

定了几卷铜丝,我揣着剩下的银子,去布庄逛了逛。

花去了两钱银子,问掌柜买了五斤贵人们做衣裳剩下的边角料,并一把旧剪刀。

这下,就又有了做荷包的工具。

还有一钱银子,我买了一些米面,一小罐猪油,打算自己开火做菜。

老是在外面吃,太费银钱。

还是自己开火做菜省一点,逢年过节了再去外面打打牙祭好了。

背着一大堆东西回到了家,眼看日头开始西斜了,我连忙用井水洗了洗手,郑重其事地取出针线和料子,开始缝荷包。

时下帝都女子们佩戴的荷包,样子都偏小,好看是好看,装不了多少东西。

女子出门,要用的东西相当之多。

口脂、花钿、小瓶头油、短发梳、短簪、手纸、银钱……

小荷包一来是装不了多少,二来是系在腰间,装多了琐碎物品,容易掉落丢失。

前世,傅天市这个真千金回来之后,凉国公傅逍非常开心,甚至将皇帝赐给自己的一些西域珠宝送到了傅天市房间里。

那些珠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看到一个西域人装珠宝的皮袋。

他们那边的系带,并不是像帝都现下流行的款式一样直着的,而是斜着的。

当时傅天市还追问过傅逍,这皮袋上面的系带,为何是斜着的。

傅逍解释说,西域人习惯斜挎皮袋,上面的带子是绕在肩膀处的,这样不容易丢东西。

或许,我也能做一个斜挎的荷包?

先试试吧。

我挑了一块青色的碎料子,先从上面裁下来一根窄长条料子,缝成裙带一样的带子备用。

然后又拿起剪刀和针线,将剩余的碎料子裁成了如意状的荷包。

这个荷包我刻意做得很大,足足有一尺多长。

加上荷包口的抽绳,再斜着缝上背带,一个斜挎荷包就出来了。

我把荷包挂在廊下,站远了看了一眼。

……还行,就是没什么图案,有点素气。

绣点什么好呢?

按理说,青色的底布最适合绣兰花。

但兰花比较秀气,绣上去之后,荷包上会有大片大片的留白。

这个荷包本身就大,留白太多,会失去装饰性。

青色的底布,绣上牡丹芍药这种相对来说繁复的花朵,又会显得不搭调。

有了。

就绣紫白相间的绣球好了。

绣球花冠大,花冠大,图案就大,绣在大荷包上,冲击力就强。

淡紫色花瓣幽深,白色花瓣素气,三七搭配一下绣在荷包上,效果应该会不错。

说干就干。

我一直绣到日头下山才绣好了一半。

入夜之后开始烧炭,顺便给自己煮了一碗暖呼呼热腾腾的萝卜白菜汤。

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清辉似雪,这才收拾了一下躺下休息。

重获自由的第二日,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过去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惦记着昨晚上绣活的我又醒了。

手脚利索地把剩下的绣球花绣完,给荷包内侧补上了淡紫色的衬里。

既能藏好绣花的针脚,又能和荷包上的紫色花瓣交相辉映。

做好了之后,我收起了荷包,然后开始雕刻兽炭。

一切都弄好了之后,背起背篓,我就往明月楼的方向跑。

到了明月楼,却发现花娘们已经开门营业了。

眼看进进出出的花娘和客人那么多,我没好意思从正门进去。

一来人家营业,贸然进去被客人当成楼里的花娘,被调戏了场面上不好看;

二来去青楼的次数多了,影响不好。

虽然我并不鄙薄青楼里的花娘,但人言可畏,终归自己还是要爱惜羽毛的。

从小巷绕到了后门,轻轻敲了敲门。

上次那个圆圆脸花娘似乎是得了杜秋娘嘱咐,探出头来,收下了兽炭,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两四钱银子放在了我手里。

我掏出剪刀,心里估摸着剪了一钱银子,递给圆圆脸的花娘,脸上堆着笑:

「今日得了个稀罕物件,不知姐姐能否代我为秋娘姐姐通传一声。」

圆圆脸的花娘在明月楼里地位并不高,接了一钱银子相当高兴,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对我说:

「小娘言重了,奴这就去帮您找秋娘姐姐。」

又一次来到杜秋娘的雅间,这次她对我态度热络了很多:

「你的兽炭我们昨日里试了试。」

「今儿清晨楼里盘账,账面上多出了不少贵人赏钱。」

「听雀儿说,你又弄出稀罕物件,可否给姐姐瞧瞧?」

我将荷包从怀里掏出,递给了杜秋娘。

对于自己做的绣活,我还是信心十足的。

青色的提花缎面上,绣满了大朵大朵的绣球。

每一朵绣球花蕊都用了米色、鹅黄、萱草黄和秋香色四种颜色过渡而成,极为灵动自然。

杜秋娘接了荷包,啧啧称奇:

「你这绣工当真是精细至极,这荷包也大,能装进去很多小玩意儿,只是这带子,为何是斜的?」

我示意杜秋娘站起来,然后展开荷包带子,亲手将荷包给她斜背上去。

带子以她的左侧肩膀为支撑,绕胸入腰,将荷包稳稳地停在她腰间的右手边。

「这是西域那边传来的样式,这样佩戴荷包,稳稳当当的。」

「且荷包就落在手边,拿取东西方便不说,还防盗防偷。」

我整理好荷包,又取了雅间的铜镜给杜秋娘看。

杜秋娘高高兴兴地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

她是明月楼的管事,平日里出门谈生意,向东家报账,都是需要带许多零碎物件的。

官府限制青楼女子带丫鬟,认为贱籍就要有贱籍的样子。

包袱皮背起来太丑,一般的小荷包又装不下那么多东西。

我这个可以斜挎的大荷包,刚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见杜秋娘十分喜欢这个斜挎的绣球荷包,我松了一口气。

「秋娘姐姐喜欢就好。」

这便是要谈钱了。

杜秋娘自然也是知道的,于是她干脆利落地问我:「这个荷包多少钱?」

我盘算了一下布料成本和绣工成本,开口回答她:「不敢哄骗秋娘姐姐,荷包的底布、内衬、挎带都是提花缎料,绣线也是桑蚕丝的。」

「最低最低三两银,再低下去,我便要亏本了。」

杜秋娘闻言,从雅间的茶几暗格中取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手心里摩挲:

「明月楼并不是我的产业,上头另有东家,东家还在帝都开了一些别的铺子,胭脂铺成衣铺的老板娘同我关系不错,我打算送她们几个。」

「还有楼里的花魁娘子,出去给人陪侍,又不能带婢女,也需要几个大荷包,这样好了,我订十个,你给我便宜一些,二两五钱怎么样?」

我眼巴巴地望着杜秋娘手里的银锭,看这个大小,最起码那锭银子有三十两。

但谈价格这种事情,谁露了怯,谁就输了。

傅太微,你也是在高门朱户里混过的,不许丢人!

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锭银子上面挪开,开口向杜秋娘告饶:

「有好东西不忘姐妹和下面人,秋娘姐姐真是一等一地仗义,话本子里的红拂女也不过如此。」

「只是姐姐到底也给我一条活路吧,二两五钱银子,到底是回不来本钱的。」

「要不这样,我再随着每个荷包,给姐姐送一支自己扎的绢花如何?保证与市面上常卖的那些不同。」

杜秋娘同意了。

揣着那锭约莫三十两上下的银子,我连忙出了明月楼,拿着身上的琐碎铜钱买了一杆戥子。

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胡同,在戥子杆上放上小秤砣,另一头放上杜秋娘给我的银锭。

三十二两七钱!

秤高高的!

我欢喜疯了,想要笑,又怕引来流氓地痞。

只得拿袖口捂着嘴,偷偷地笑了一场。

走在路上,我心里都畅快得想要唱歌。

身上揣着钱,我没敢在大街小巷徘徊,而是连忙回了家。

用剪刀把银子分开,我重新挖开了土,打开破旧衣裳,将剪开的二十两银子和自己之前花剩下的三两银子放在了一起。

埋好浮土,我又捡了几片落叶和枯草伪装了一下埋银处。

剩下的银子,我统统剪成了一两一个的碎银块。

做完这一切,背上背篓,直奔平乐坊的集市而去。

昨天卖包子的铺子旁边有个卖羊肉汤的铺子,浓白的羊肉汤看在我眼里,拔不出来了!

冬天合该是喝羊汤的季节!

平乐坊的羊肉汤铺子,购买方法是论斤称羊肉或者羊杂,再给客人单加浓白的羊肉汤。

麦子面饼和咸菜是自取的,不浪费小二就不会管你。

我交了三十文钱,称了一斤熟羊肉。

羊肉在碗里,混合着八角和咸盐的香料,厨子熟练地伸出瓢,在碗里准确地倒入浓白色的汤。

我都顾不得拿匙子,在大堂坐稳,端起碗来就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羊汤。

好香!

羊汤像铜熨斗一样把肠胃拾掇得服服帖帖。

里面的油星子更是极大地安抚了我体内蠢蠢欲动的饿意与饥渴。

泡了一斤半的饼,前前后后加了四次羊汤,连肉带饼带汤吃了个干净,我这才舒舒服服地出了铺子。

肚子里一有油水,这条命都显得更有意义了。

吃饱喝足了,我又出了市集,沿着平乐坊的街道往东走。

这边租子在帝都里算是便宜的,很多上京赶考的举子,都会在平乐坊东边租一个住处。

也因此,东坊那边有几家书斋。

我倒也不是想买话本来看,虽说话本我也确实喜欢。

但对现下的我来说,纯消遣的东西,还是太贵了些,用处也不大。

过去书斋那边,是想买几张工笔花鸟图当绣花图样。

如果有关于刺绣的书,还想要买上一本。

最好能买点便宜的纸笔,我照着好看的图,描一些新鲜的花样。

身上没背东西,又吃得饱,脚程就快了。

一盏茶的工夫,我就走到了平乐坊的东坊。

随便找了一个书斋,进去问了问,伙计相当热情,给我推荐了一本《妙绣拾遗》。

这本讲绣法的书,是前朝被誉为「神针」的娘子薛夜来晚年时所著。

虽然并不是手抄本,是印刷本,但也算是相当珍贵的一本书。

在伙计的注视下,我翻看了两页《妙绣拾遗》,很快被薛针神的描述吸引住了。

「我想要这本,加上一些绣花图样,伙计,一共多少钱?」

伙计很快算了出来:「四两银。」

四两……

我一下子变得很为难。

虽然不是拿不出来,但也忒贵了点。

我租的那个三间房带厨房天井和茅厕的院子,一个月都只需要一两银。

四两银可以付我四个月租子了。

但是想了想,有了这本书,我可以精心钻研绣技,多少个四两银都能赚出来。

正要开口让伙计把书包起来,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声:

「四两银,我买了,伙计包起来给那位姑娘。」

我一转头,看到是叶临渊。

真是青天白日里见了活鬼了!

他好好一个平南侯府的世子,来平乐坊这种老百姓住的地方干什么?!

我心里暗骂晦气,别过头去不看叶临渊,只对着伙计温声说道:「我和那位公子不认识,不必包了。」

说着,我便拔脚就走。

看这位前未婚夫一眼,只怕我自己少活十年。

我走得很快,但是女子同男子体力有差距,叶临渊到底是抱着书追了上来。

「太微!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

这人怎么那么烦。

真千金傅天市回来之后,他已经从我的未婚夫变成了傅天市的未婚夫。

不去找傅天市卿卿我我,盯着我不放是几个意思?

怕他闹起来以权势压人,我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

「叶公子,你是凉国公府的未来女婿,而我已经同国公府没有任何关系了,烦请你自重。」

没想到听到我这样说,叶临渊更是来劲儿了:

「我听说,你脱离了国公府……你我毕竟是曾经有过婚约的,若是生计艰难,我可以在外买下一个小院来安置你。」

这不就是要我为人外室,跟傅天市同侍一夫吗?

那一瞬间,我真希望眼前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街头纵马时被人撞死。

我冷冷地盯着叶临渊,眼神不善,似有火焰迸发:

「我虽然无父无母,但还不至于流落到为人外室的地步。」

「叶公子话说完了吗?说完了,可以从我面前滚了。」

叶临渊听到这话急了,上前就来扯我的手腕:「太微,你我青梅竹马,何至于此。」

我早就防备着对方,立刻避开了叶临渊拉我的手,当街喊了一嗓子:「有人在帝都街上强抢民女啦!」

看热闹的刷地一下就围上来了。

甚至于把路都给堵了。

叶临渊虽然穿着打扮不像是一般人,但场面混乱之下,百姓们仗着法不责众,自发地开口讨伐他。

有好心人将我和叶临渊自发地隔绝开来,他还想拨开人群上前来找我,我果断张了张嘴:「叶公子,告辞。」

然后借助人流掩护,转身就走。

现在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他吗?

临了向人群外围看了一眼,却意外地看到了一辆相当豪华的马车。

许是路过平乐东坊,被人群阻隔在了路上。

冬日里的寒风,掀起马车的帘子,露出一个恍如芝兰玉树的身影。

那位公子姿态雍容徘徊,五官更是隽朗都丽,惊鸿一瞥之下,令人心折。

叶临渊已经可以说得上是俊秀公子,和这人一比,却远远地不如了。

只是他身上那件月白织锦莲纹的华服,不怎么好看。

男子的衣裳不该用莲纹的,显得女气。

若不是有这人一等一的五官气度压着,这衣服穿上身就是一场灾难。

这个公子似乎极为敏锐,隔着人群迅速地捕捉到了在打量着他的我。

他微微怔忪,冲着我客气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合上了马车帘子。

我也回过神来,淡淡地瞥了闹哄哄的人群一眼,拔腿就走。

顺着平乐坊的小巷子,我绕到了另一家书斋。

另一家书斋里也有《妙绣拾遗》,同样是标价四两银。

我付钱买下了这本书,然后又让伙计给我拿了一些绣花样子和纸笔颜料,一同包了起来。

付了五两七钱银子,我面上不显,心里面却极为肉疼。

和纸扯上关系的东西真的贵。

五两七钱银都能买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婢女供我使唤了。

回到了家里之后,我迅速地开始翻出工具,铺开料子,动手裁制荷包。

就这样,晚上烧兽炭,白天拿十个钱托跑腿的去明月楼送兽炭成品,然后绣花。

一晃五天过去,所有的荷包都已经制作停当。

荷包制作好了,还有答应给杜秋娘做的绢花没做。

天刚蒙蒙亮,我就将色彩各异的绢丝展开,先将有颜色的绢布包住做好造型的软铜丝,然后用细的桑蚕丝固定好,依次做出白色的短圆花瓣和绿色的修长花叶。

花蕊是我先前在集市上买的现成的,插进花瓣里,再用细蚕丝固定即可。

围着花蕊,我调整了一下花瓣造型,确认无误之后,再用绳子扎紧。

一支栩栩如生的水仙绢花,就这样完成了。

接下来,我又依着这支水仙花的样子,做出了四枝一模一样的水仙花。

如今是孟冬时节,过不了几天就要过年了。

帝都风气尚花,年底时节,权贵们都会摆上从暖房里拿出来的水仙,老百姓们则会选择价格更加实惠,花枝更加耐寒的红梅。

女子穿衣打扮,也要按照时令来做。

杜秋娘身份特殊,既要出入权贵之家报账,又要同贩夫走卒打交道。

因此剩下的五枝绢花,我便做了红梅造型的,方便杜秋娘和她的小姐妹佩戴。

做完这一切,我又掏出之前在书斋买的洒金笺和鱼鳔胶。

挑了张红底的洒金笺将大荷包与绢花包起来,再用鱼鳔胶封了口子,再提起笔,在封口处写上了「太微」二字。

嗯,不错。

既显得好看,又标明了是我傅太微所做的东西。

随后,我又扎了一只桃花形状的绢花,扭了两根粗铜丝当作钗棍,将绢花绑了上去,再用蚕丝线收尾。

一支绢做的桃花钗很快在手里成型了。

说句实话,我对那个说话软软糯糯,行事又相当温和得体的圆脸花娘雀儿很是有好感。

这支桃花钗子,是给她做的小礼物。

去明月楼送货的时候,并不是雀儿接待的我,而是另一位瓜子脸的花娘。

那位花娘接了东西,去给杜秋娘送了一趟。

她出来告知我的时候,我顺嘴问了一句:「雀儿姐姐呢?」

瓜子脸的花娘听我提起雀儿,皱了皱眉,但还是告诉了我:「雀儿在接客。」

「啊,这样吗?那劳烦姐姐将这支桃花钗送给雀儿姐姐了,这钱姐姐拿去买糖吃。」

我摸出了十五个铜钱,并着那只桃花钗交给了瓜子脸花娘。

不能亲眼看到雀儿欢喜腼腆的笑意,我有些失望地离开了明月楼。

杜秋娘接了货,便暂时没有绣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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