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名长生

出自专栏《失控宇宙:从蚂蚁到星辰》

我想,我可能病了。

虽然没有疼痛,也未染风邪,但我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病了。

那是一种名叫「长生」的病。

1

「你的体检报告已经出来了。」

医生轻轻坐到我的对面,温和地递给我一本绿皮的册子。

「结果如何?」

尚未翻开册子,我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询问医生大概的结果。

「呵,」他摊了摊手,「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对生病抱有如此浓厚期待的患者。」

我窘迫地挠了挠头。

他轻轻晃动脑袋,指着体检报告:「具体的内容,你自己去看吧。放心好了,你没病,你不仅没病,甚至身体各项指标都相当完美。」

「完美吗……」

「没错,你的每个指标都像是刚好长在了教科书的标准数值上。」他用手腕托起下巴,打量着我,「你简直就是我见过最健康的年轻小伙。」

「健康本康。」

2

拿着体检报告回家,我站在镜子面前打量着自己。

瘦削的脸庞略带了一丝青涩,哪怕穿着一身浓黑的西装,还是像个「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的大学生。

翻开体检报告,果然如医生所言,我的每一个指标都完美地卡在了医学追求的点上。

诚然,我也是自己见过最健康的年轻小伙。

可正因如此,我坚信,自己一定是病了。

体检报告最上方的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数据,因为我外貌的掩盖,被医生忽略了。

那正是我的症结所在。

「姓名:林长安」

「年龄:42」

3

没错,虽然我长得实在有些稚嫩,身体机能也保持着完美的水平。

但我确实,早已步入了中年。

身旁的朋友一个个走向了下坡路,变得油光腻腻,惹上三高,脸上攀上了不少褶子。

唯独我,从来没有变过。

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我时常感到怀疑,健康得让人窒息,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病态?

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最近我经常在耳边听到一道沉闷的嗓音,仿佛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可用过了所有的仪器,测出我的听觉器官和神经系统,都是完美得无可挑剔,绝无出现幻听的可能。

那一刻,我明白了。

我一定不对劲。

4

几次体检之后,我发现,医院的医生给不了我任何帮助。

他们要不把我的年龄当做身份造假,要么开玩笑说准备把我切片研究,上交国家。

总之没有一个靠谱的回答。

我对照着房间里的地图,不停翻找脑海里的记忆。

找出了年轻时候去过的所有地方。

再把那些同朋友们一起待过的地方一一排除。

最后目光锁定到一个西南的角落。

曾经某次暑假旅游,在与朋友们会合的路上,借宿过的地方。

云南边陲上的一座无名土寨。

5

看着盘旋而走的青山绿水,我乘着晃晃悠悠的大巴车,第二次踏入这个偏远的土寨。

时隔二十年,这里仿佛没有经过城市改造的洗礼,还保持着异常淳朴的风貌。

土房、石瓦、木桩。

顺着记忆里模糊的路线,我寻觅到曾经留宿过的阁楼。

找到当初接待我的王大哥之后,我立马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果然,他们一家夫妻俩,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也同样保持着当年的容貌。

我们三人凑在一起吃了顿便饭,一切的场景和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因为来得仓促,我没做太多准备,并不敢轻举妄动,在寨子里多做探查。

既然已经锁定了方向,心里就有了底。

我趁着他俩不注意,悄悄在土房里溜达一圈,捡起他们夫妻俩飘落在地的头发,塞进背包里。

匆忙归去之后,我把两人的头发送到了最专业的检验机构。

6

两周以后,检验机构给我打来了电话。

「林先生,您上次提供的两份样本,已经出了详细结果,电子版优先发送到您的邮箱,请查收。纸质版也将在后续一周内为您发货。」

「好的。」我嚼了块面包,随手点开邮箱里的新邮件,「这对夫妻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

「什么,夫妻?」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惊讶,「林先生,请您不要开玩笑。」

「玩笑?」

「林先生,这两份样本的检验结果显示,二人属于近亲关系,并且相隔两代,是奶奶和孙子辈的血缘特征。我不知道您那边是什么样的风俗,但这样的行为,似乎并不符合普世意义的道德底线。」

听完这句话,我沉默了。

「你们机构的测试结果,准确吗?」

他似乎有些生气:「林先生,我们的检测水准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处于绝对领先地位,请您不要对我们的专业性产生这样奇葩的反驳。」

我瞥了瞥他们机构检验的单价,忍不住点了点头:

「确实。」

7

孙子辈和奶奶辈做夫妻。

二十年容貌未曾改变。

仅仅留宿一夜,就让我也收获了这样的体质。

我不停揉搓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土寨……

很古怪。

收拾好行囊,购置了一大批专业的探险装备,将登山包塞得鼓鼓囊囊,我第二次买票出发。

这一次,势必要一探究竟。

8

「小林啊,这一身装备不便宜吧,简直像个专业的旅行家了,」王大哥依旧穿着青黑色的民族服饰,搓着手站在寨子口,脸上皮肤黢黑,却不见一条褶子,「这二十年肯定没少赚钱呀!」

不同于上一次的匆匆一见,这一次,他特意跑到路口来迎接我。

我瞥了瞥身后沉重的登山包,只好带着沉重的心情敷衍一笑:「这些年做了点生意,算不上赚钱,只是混口饭吃而已。」

王大哥同样一笑,拉着我的手便往寨子里走去。

这一次,在他的指引下,我见到了很多曾经见过的寨民。

若我独自瞅见,恐怕难以认出,但在他的介绍下,尘封的记忆开始变得逐渐清晰。

但越是清晰,就越让我胆寒。

渡口牵黄牛的少年,檐下抽旱烟的六旬老者,巷子里卖肉的小哥,石板路上扭动舞姿的大妈……

二十年了,没有变化。

我脸上挂着笑意,可喉间已经不自觉地狠狠吞了几口唾沫。

猜得果然没错,这一整个寨子,都有问题。

9

王大哥一如既往地热情,做满一桌土菜,非要同我把酒言欢。

自家酿的粮食酒,既甜又烈。

酒过三巡,我已然有些头昏脑涨,但始终没有忘记搜集信息。

我一直用插科打诨的方式,试图套出王大哥的话,重塑二十年前借宿那天的完整记忆。

王大哥酒意浓厚,倒是没有遮遮掩掩,扯着嗓子就全盘托出。

从我敲门问路,到留我过夜,再到如何烹制鸡鸭鱼肉,拉着我参加寨子里的歌舞大会。

还开着玩笑同我打趣,当时有个姑娘跳集体舞时拉了我的手,因着好印象暗恋了我三两年。

听着他越说越玄乎,我只能频频摇头。

再这么编下去,都能编出一部风流情史了。

「那集体活动之后呢,去了什么地方?」我瞄准时机,掐断了王大哥的自由发挥,把聊天扳回了正轨。

「结束之后嘛,」王大哥打了一个嗝,「好像是带你去我们村里的圣泉走了一圈。」

听到「圣泉」二字出现的时候,我只觉得一股记忆突然涌上脑海,如同尖针刺上太阳穴。

连酒都醒了一半。

10

圣泉!

我想起来了。

当年酒足饭饱,玩耍尽兴之后,王大哥热情高涨,非要拉着我参观寨子里信奉的圣地。

一座面积不大,却清澈无比的泉水。

彼时的我尚未察觉出任何异样,只觉得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水源。

他们视其为神物,崇敬无比。

据说每隔三十年,就会有一场盛大的仪式,将围绕圣泉举行。

王大哥还曾开过玩笑,说等下一届仪式到了,让我来参观参观。

但当我问到仪式具体内容时,他却微微一笑,闭口不言。

而当时的我对新鲜事物都好奇得紧,在临走的时候,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蹲在河边,舀了一捧水到嘴边,抿进了嘴里。

那泉水香甜清爽,倒是没什么奇异之处。

可事到如今,再回头看这件事情,我几乎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问题,就出在泉水之上。

11

趁着酒意未散,天色也没有完全暗下去,我赶忙旁敲侧击,想让王大哥再次带我去圣泉看看。

王大哥为人豪爽,只是咧嘴一笑,拍拍胸膛,便应下了此事。

简单收拾好桌上的碗盘,我背上登山包,随着他走上寨子里的石板路。

一路往深山的方向行进。

在出寨五里地不到的地方,寻到了那座仅有我家客厅大小的清泉。

二十年过去了,泉水仍然被保护得很好,清透得可以一眼看到水底的碎石。

我围着泉水四周打量了许多圈,仍然看不出任何稀奇之处。

掏出手电筒照射,也是直接穿到水底,光束映透在碎石上,河水干净得像一片纯度极高的玻璃。

正摸不着头脑之际,一位寨民扛着锄头路过此地,同王大哥打了声招呼,两人便兴奋地攀谈起来。

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不在我这边,我再次蹲下身子,轻轻把手插进泉水,想捧上几滴,细细观察。

可我刚把手伸进泉水,还没来得及提起,便用余光瞥见,水面上闪出一团黑色的模糊倒影,悄然移到了我的身后。

心中暗道不好,我腿上立马发力,想要起身。

可对方根本不等我做出动作,一只手沉沉按到了我的后脑勺上。

我的身子随着他的力道,狠狠一倾。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头就被人按进了水里。

大口大口的泉水灌进我的口腔和耳鼻,窒息感让我忍不住挣扎。

12

我的耳边,隐隐响起了王大哥的声音。

不同于方才的热情和豪迈,此时他粗粝的嗓音里,竟满是阴冷和怒气。

「偷偷摸摸,找来找去,真当老子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三番五次变着法来寨子里,说你是念旧,狗都不信!

「真把老子当傻子糊弄了?!

「不就是想知道真相吗?让你好好瞧瞧!

「去你娘的!」

说罢,他朝着我猛啐几口,用力一踹,狠狠地把我踹进了水里。

浑身跌入水中,一股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我急忙伸开手脚,想要浮出水面。

可当我狼狈地钻出个头后,我呆住了。

眼前哪还有什么王大哥,哪还有什么深山老林。

所有的景物都不再相同。

水底竟不是水,而是另一番洞天。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所谓的圣泉,居然是……

一扇门。

13

圣泉对面的世界,奇诡无比。

天上闪闪发光的亮点并非太阳,而是一棵粗壮的树枝。

就像天空被戳穿了一个圆洞,不知从什么地方伸进来这么一根树枝,一直蔓延到整片天地。

它散发着柔软的光芒,代替了日光,照亮整个世界。

泉水之外的岸边,有一大群人正在瞪大眼睛,盯着我。

他们的眸子里没有色彩,如同被剥夺了灵魂,看得我毛骨悚然。

靠近泉水的那些人,尚算得上正常,目光越是往后,就越看得人心紧。

有人半伏在地,手臂像是萝卜的根须,深深埋进土里。

有人双腿融成一团,像盘踞的老树根,紧扎在地,一动不动。

更有甚者,甚至全身都埋在地底,只露了一个头在外面。头上长得并非头发,反倒是一根根青草。

岸边一人伸手一拎,如同抓鸡崽般将我轻松提起。

浑浊的嗓音撞向了我的耳膜:

「族长,那个冒失的外来者,被小王抓进来了。」

14

话音一落,尚能走动的人群纷纷往两边散开,我终于看到了土壤的最深处,那里还有具更加奇怪的躯体。

黑土之上,静静地立着一只脚。

它更像是一块庞大的生姜,自脚踝以上的地方,通通……埋在土里。

我愣住了。

你们管这玩意儿叫,族长?

那拎着我的壮汉似乎察觉了我的错愕,抬手便扇过来一巴掌。

力度之大,直打得我生疼,几乎眼冒金星。

「你个外乡人,懂个屁!」他凶戾地捏紧了我的脖子,「这才是最接近神灵的方式,可以随时聆听神灵的教诲,全族人梦寐以求的尊荣。」

「教诲」二字,不禁让我联想到,最近时不时在耳边徘徊的低语。

明明听觉系统和神经系统都没有半点问题,却总感觉有人藏在我的耳廓里,隐隐呼唤我的名字。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浑身一颤。

天杀的,我都快被这声音折磨疯了,你们居然选择把自己埋进土里,想要听它的「教诲」?

开什么玩笑?!

15

可惜,对方并没有给我质疑的机会,而是强行抓住我的四肢,把我重重扣到地上。

推着我的脑袋,跪向那个族长的方向,硬生生磕了几个响头。

额头破裂,鲜热的血一直流到下巴。

直到立在土里的脚,用不知什么方式发出了声音,方才把壮汉叫停。

「神灵说,他算不上罪大恶极,并且颇具灵性,用不着酷刑对待。」

壮汉闻言,立马恭敬地拱起双手:「那请族长吩咐,该如何处置他。」

族长脚腕微微扭动:「老办法吧。」

「是。」

只见壮汉应了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根针管。

针管的内壁上爬满了青苔,泛着白色的黏液,让人想要呕吐,很难想象他们要做的事情,是怎样的卫生条件。

他把针管伸进圣泉中,使劲一拽,抽出了满满一管泉水。

二话不说,一股脑扎进了我的右手臂中。

泉水注射进我的体内后,一股昏昏沉沉的倦意立马涌上了我的大脑。

仅仅是两三秒的时间,我便觉得睁不开眼睛。

在闭眼的最后一刻,我看到,那个壮汉把我拎在空中,随意一脚,蹬回了泉水。

我的耳边,只剩下一声「扑通」。

16

再次醒来,我已经到了王大哥的家里。

厚厚的棉被盖在我的身上,捂得我额尖密布汗珠。

夜深了,他老婆也已经从外面回来,两口子笑盈盈地看着我。

凶狠、冷漠、阴翳,这些眼神全都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那么和煦,如此热情。

我愣住了,一时有点分不清,我到底是不是做了场梦。

可当我擦汗的时候,却分明碰到了已经简单结痂的疤痕。

我赶忙掀开袖子,果然看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针孔。

只需一眼,就把我拉回了圣泉对面那个诡谲又残忍的世界。

再度抬头,王大哥那和善的面孔,怎么看都像是索命的修罗。

「看什么?」

那道让我惊惧的嗓音再度开口,如同木皮正被撕裂,「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17

「你的体内,已经被注射了圣水,和我们算是彻彻底底的同类了。」

听着他的话,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见我不回应,他坐到床边,继续自顾自地言说:

「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要怪也只能怪你活该。

「再者说,你也用不着难过,圣水一年所蓄的神力,也只够一人长生,哪怕是我们寨子里的原住民,等候三十年也才能争取那三十个名额罢了。如今为你破例提前注射,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想必你也察觉到了,圣水可以让你长生不老,健康无疾,永远保持你注射前的容貌,甚至还能得到神灵随时随地的亲口教诲,世上多少人想追求这些尚且得不到,你如此轻易就获取了,不该感恩吗?」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起「亲口教诲」,我的头便更痛了不止一倍。

本来隐隐约约,偶有出现的耳边低语,竟变得清晰了许多。

一直不断重复,诵念着我的姓名:

「林长安,林长安……」

我试图深呼吸,想要屏蔽这道声音,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情急之下,我一把掀开厚重的被子,用力嘶吼:「谁要你们的狗教诲!」

待我说完,对面的王大哥瞬时脸色一沉。

他的眼神,阴冷无比。

18

看到他脸色大变,我心里一惊,本能地往后一缩。

谁知他竟突然暴走,狠狠掐死我的脖子,手臂上暴满了青筋。

「林长安,你给我听好了。

「念在你刚刚注射圣水,不明白神灵的伟大,我暂且饶你一命。

「如果以后你再敢说出这样不敬的话语,我不介意把你砍成肉泥。

「不管你再不甘心,你现在已经成为了神灵的信徒,我希望你能记住接下来我说的话。

「首先,不要把关于神灵和圣水的事告诉外界的任何人,神灵能随时在你耳边教诲你,自然也能感知到你罪恶的行径。

「其次,每年的今天,你必须回到寨子里,再度接受圣水的洗礼。圣水已经注射进你的血管,如果不持续洗礼,你的血管会全部堵死,我保证。

「放心吧,我们对同类一直是宽容的,你可以选择回到你的世界,做两千多年的计划毁于一旦,短时间祂很难卷土重来了。」

「那就好,」我轻轻抿了口咖啡,「那帮子寨民呢?」

「侵染时间在千年以内的,尚属于正常人范畴,已经被我们全部格杀,」他回道,「千年以上的,尤其是那些大部分肉体已经变成植物的,很难办,长生不灭,根本杀不死,哪怕碎成几块,仍然保留着生命体征和灵魂存在。」

我忍不住惊呼:「那怎么办?」

「研究了很久,我们已经想好了办法,决定判处他们,永久监禁。」他回道,「为了避免他们继续生长,获得神秘力量,或是引来邪神附体,我们会把他们砍成几百份,分别镇压在各个城市的地底,保证他们只能以几百团碎肉的形态长生。」

听完这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升起一股悚然的感觉。

33

从那以后,我出门在外时,总会忍不住观察脚下。

也许是粗糙不平的水泥路里。

也许是深不见底的桥墩尽头。

也许是摩天大厦的地基深处。

或许就正有一个被分出无数份的人,在喃喃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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