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月下城:我穿成了男主的白月光》
没有什么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至少人世间大多事情都是如此。
李砚从来都是这么想的,可是他也相信,得偿所愿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一步步争取。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比如太子之位,最终也是他的。
可他也不是次次都能得偿所愿。必须承认,人活于世,多多少少要带点遗憾,才足够余生叹息。
虽然他现在已经稳坐东宫之位,可是他有时候也会想,特别是夜半梦醒的时候,他为何会执着于这个位置。
那一切就从最初开始说起吧。
他是圣上第七个儿子,前面还有六个哥哥,他算不上是圣上最喜欢的儿子,也不会招他讨厌,总之就是这么平平淡淡的,有时候就这么安于享乐,总归是个皇子,也足够逍遥一世。
第一次听到有人想当太子是什么时候呢?李砚记不得,但是他知道是谁说的。是他的六皇兄李碣,和他一样沉默,却不像他那样甘于沉默。
李砚想,也许自己这种「争取」的观念就是向李碣学的。
他一直很讨厌李碣。在外人眼中,他们也许是感情甚笃的兄弟,但是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李碣到底将他视作何物。与其说是弟弟,毋宁说是一条听话的小狗,不能违抗他的命令,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最记得的,还是李碣的母妃给他做了一些糕点,随后和自家母妃闲聊,屋里就剩下他和李碣。李砚拿起一块糕点要吃,李碣一把拍落,一块玫瑰酥掉在地上,散碎了酥皮,随后连同所有的糕点,一起落在地上,被李碣踩在脚下,踏得粉碎。
「你配吃我母妃做的糕点吗?」李碣不屑地笑道。
李砚怒视着李碣,他踏碎的是糕点,其实真正踏碎的是他的尊严。
他和母妃说过,六哥总是欺负他,但是母妃只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摸着他的头说:「忍忍吧。」
还要忍多久?
李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脸色,他一定是暴怒了,所以李碣笑得很开心,似乎还是不满足于此,他继续说:「你也该想想,你的母妃是什么东西,生下了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李碣并没有咬牙切齿,而是以一种高贵的姿态俯视他,几乎可以算作毫无波澜。
他不是不知道,李碣生母德妃背后的力量要比母妃强得多,只是那时他只是个少年,只懂血性,不懂隐忍。
他用力给了李碣一拳,却被后者轻易避开,随后一声清脆的响声后,他感觉脸上辣辣的。
「就算你不懂长幼,也该懂尊卑。」李碣笑意更甚,却仍然是不紧不慢的样子。
两位娘娘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差宫女前来查看。
「六殿下,请问这是怎么了?」宫女问道,目光一直落在那堆糕点的残骸上。
李碣放开手,整了整衣冠,摆出了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没事,只是七弟不喜欢母妃做的糕点,所以扔了,我劝了他几句,他却一直蛮横无理,是以我适才小小地尽了做兄长的责任。」
李砚的眼中似乎要迸出火焰,将眼前此人活活烧死。宫女正不知要如何禀报,李碣接着说:「我现在出去和贤妃娘娘道歉。」
李砚摸着微微肿起的脸,口腔中似乎弥漫了一股腥咸。他知道李碣想要的是凌驾于人之上的感觉,此刻李砚还是会希望,母妃是向着自己的。
到了两位娘娘面前,德妃一脸不快,贤妃先是心疼,转而气愤,她拉着李砚,狠狠地打了几下,怒问:「为什么糟蹋德妃娘娘的糕点!我怎么教你的!你学的礼仪都去哪里了?」
德妃轻哼一声:「妹妹,不用打了。今日我们碣儿算是尽了做兄长的责任,好好地教了砚儿何为礼——想必妹妹也深明大义,今后知道该怎么管教孩子了吧。」
「姐姐说的是,今后我一定好好管教他。」母妃低着头说。
德妃抬手摸了摸李砚的脸,李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又被母妃拉回来,德妃笑着说:「砚儿可不要怨你六哥,他也是为你好的。」
李砚咬着牙不说话,被母妃扇了一巴掌,怒道:「不长进的东西,听到了没有!」
德妃就像刚刚李碣对待他那般,对待母妃就像是只小狗,可以随意叱骂,只是她的话更为尖酸:「小门小户出来的人,怕真是连孩子都教不好的——碣儿,我们走。」
德妃走后,贤妃心疼地看着李砚脸上的指痕,上面也有她手掌的痕迹。
「砚儿……母妃也是……没有办法……」母妃的眼睛湿润了,但是李砚再也不想看见她的眼泪,并非心疼,只是讨厌她的懦弱和一味忍耐。
他是不会永远都忍耐下去的。
之后,他再讨厌李碣,也从不逆他的意思。李碣也渐渐相信,李砚是只被驯服的小狗了。
他也尽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学无术的皇室子弟,让李碣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威胁。
李碣想要太子之位,所以他会竭力除掉那些与他争斗的人。李砚像个隐忍的渔翁,冷眼看着鹬蚌相争。
这是他故事的主要色调,满目黑色的沉郁与红色的暗杀,包裹在无忧无虑的少年皮囊之下。
李碣和主张新政的明家交好,所以李砚也渐渐认识了明家的人。
明律是个君子,只要是认识他的人都会这么觉得的。他很嫉妒明律,但绝不是因为他是君子。因为李砚也从来没想过要做君子。
第一面见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是觉得那个姑娘很腼腆。相比之下,还是明律的妹妹让人印象深刻,一个明媚的女孩子,笑起来很好看。
她却很少笑,或者说她不喜欢对他笑。也许是深闺女子就是这样腼腆害羞,他也并未放在心上。
再次遇见她是李碣给他的佯装被刺杀的任务,除掉老四。人若是膨胀得太快,就有被刺穿的可能,老四就是如此。
李砚一面看着傀儡戏,一面随时准备应敌。他其实很紧张,谁知道李碣会不会就此机会也把他给杀了。他悠悠地敲着扇子,似乎可以把焦急的心绪敲得缓慢一点。
他的目光流转,最后停在了一人的侧脸上,似乎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人转回头看了看他,恰好他的视线与其相接,居然是那个「家教甚严」的姑娘。李砚忍不住笑了,稍稍有点放松,那姑娘连忙转过身去,想来是偷跑出来,还打扮成少年模样。
突然之间,人群乱了起来,几个人持剑朝他刺来,他连连躲闪,却想着也该挂几道彩,才能让父皇厌恶这个残害手足的四哥,所以有几剑,李砚没有躲开。但是对方人多势众,虽然还能勉力抵抗,如果李碣不派人来救他,他可能也会被杀。
一人也加入了混战,似乎是来救他的,不久,又多了几个人,这才把那群刺客给制服。他受了伤,坐在地上,发现这根本不是李碣的人。
他抬头看看救自己的人,却被那个姑娘挡住视线,她抱着那个人,似乎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哥哥。」
原来是她啊。
李砚觉得好笑,他真还没见过哪个哥哥这么无法无天,把自己妹妹打扮成男孩子带出来玩。
她看了他一眼,他回以一笑,但她显然是不想理他的。于是他便想逗逗她,可她好像更生气了。
本来李砚只是开玩笑地唤了她一声「小公子」,后来想她记住自己,就没有改过称呼。
小公子。李砚轻轻地唤了一声,没人知道他说的是谁,仿佛一句梦呓。
除掉了老四后,李碣越发接近明家,想借明家新政的势头打压政敌,甚至想联姻。
李砚最清楚的是怎么让一个姑娘喜欢上自己,他确信明家的小姑娘会喜欢他。
所以他在魏国夫人宴上种种,不过是借风流的幌子,小小地扰乱一下李碣的计划罢了。他知道他会扰乱更多东西,但是这并不重要,他不会在乎别人的想法。
他和明律熟识之后,发现他似乎十分清冷,不喜欢与其他官宦子弟来往。但是奇怪的是,在魏国夫人宴上,明律居然和一群官宦子弟联句。李砚和明家小姑娘泛舟回来,发现明律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落在路家小姐身上。
她好像也看着他笑,眼里似乎只有他,容不下别人。李砚微微觉得受挫,想随着明家姑娘和她说几句话,或者就只让她听听他说话,但是她一改对明律的温柔神色,对他又是冷冷的,随后和自己兄长回去了。
他突然又有了主意,假装和明律说话,果然她又回了头,虽然只有一瞬,他却没有计谋得逞的快感,反而难受了许多。
失策。
除掉老四和太子之后,李碣对他的防备之心也日渐显现,所以他要做个类似「自毁前程」的样子,恰好路大人被贬,这时和路家成为姻亲,并没有什么好处。但是李砚也不是真的想和路家有所牵连,他知道路大人的脾气,所以不请媒人,直接上门,为的就是让路大人讨厌他,这样一来,路大人便会竭力与他撇清关系,就算娶了他的女儿,他也不会帮李砚的。这样正好,既符合李砚的纨绔形象,骗过李碣,又暗暗撇清了与路家的关系。
李砚本来是这么想的,虽然他有时候也会想,官位低的臣子这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了路家呢?他又会给自己解释,路大人这种性子,几乎把满朝都得罪光了,娶他的女儿,绝对比娶其他大臣的女儿要惨。
但他这种想法是在梁家上门提亲后才萌生的,正想办法阻止梁家时,却传来梁家公子已有外室的消息,路大人拒绝了梁家的提亲。
绝非凑巧,否则怎么只要上路家提亲的公子总要遇上些倒霉的事情?
李砚猜,那个动手的人一定很喜欢路芷,他也猜到是谁。
他晓得路大人十分在意他的长子,所以暗暗谋划了衍州一事,将几个与李碣交好的官员诱到衍州贪污案中,再借机除掉,一石二鸟。
贺家的杏花宴上,小公子仰起头看杏花,阳光轻撒在她的脸上,卸下端庄的防备,这应该才是她,彼时她的眼中有光,丝毫不知她已经成为他眼中的风景。
许多年之后,李砚还是记得她仰头看花的样子。
他一向是藏拙的,此时却很想在她面前表现一番。他的箭术赢得了旁人的一致喝彩,小公子也看了看他,他便得意地举了举弓,她明明笑了,还要装作咳嗽掩饰。
俘获芳心不易。
李碣以为他喜欢的是明家姑娘,所以故意与明玥筝亲近。李碣从来都是如此,喜欢打压李砚,即使没把他当成真正的对手,他也喜欢这种俯视李砚的感觉。
李砚知道他的想法,虽然此刻无奈,但总不会让他一辈子如愿的。
那晚他在屋顶等了很久,躺着看了一会儿月亮,慢慢被云遮住,又慢慢显露出来,像是个贪玩的小姑娘新买的丝帕,放在脸上又轻轻吹开。
她会这样轻轻吹开脸上冷漠,换上那日一闪而过的笑容吗?
因为……我很想你。
他在她耳畔说的话,他以为是顺口的一句撩拨,但是脱口而出的,常常都是实话。
婚期将至,他不敢大意,便安插了人在路府看着。若是帮了忙,到手的报酬却没了,岂不是太亏了?
杨谨回来的时候颇为狼狈,头发上粘着许多泥沙,拿着一件湿了的外衣,向他禀报。
「路小姐想逃跑。」
果然不出所料。李砚心想,点了点头。
杨谨继续说:「还要向爷禀报的是,属下将路小姐打晕了。」
「你……」你没打伤她吧。李砚欲言又止,又不想关心她,「她真到了要让人打晕带回来的地步?」
杨谨点点头,抬手给李砚展示了一下牙印。
「她咬的?」李砚看着杨谨手上的牙印忍不住想笑,但是这样的确不太厚道,所以李砚一直憋着。
「是。」杨谨似乎微微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个女子,杨谨就不只是打晕她了。
李砚伸手揉揉鼻子,忍笑道:「你先下去处理一下吧。」
杨谨退下,身后却慢慢传来自家爷的笑声。他好久没这样笑过了吧?杨谨想着,轻轻按了一下手背上的牙印,不由皱眉——还是挺痛的。
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个姑娘,居然会为了逃跑跳下满是泥泞的池塘,还与他打斗,下手还很狠。往后路家小姐可是爷的妻子……想到此处,杨谨觉得自己才应该笑。
听安插在路府的人说,路芷病了。
李砚拿着飞鸽传书的纸条,右手慢悠悠地敲着折扇,思量许久。
难道是被气病了?
但是他觉得不可能,她看起来就不像那样的人。于是他心想:一定是老杨下手太重了。
随即他本着弥补属下过失的想法,托母妃请了个御医过去。
谁知御医回来说,路小姐拒绝诊脉,坚称自己没有生病。
「小人告诫路小姐不能讳疾忌医,路小姐却说小人小题大做,没有必要……不知怎么,路小姐说着说着,小人便从路府出来了……请七皇子降罪。」
李砚颇觉恼怒,却还是平静地说:「随她,不怪你。」
反正表面功夫他是做了,对自己总没有损失的,是她自己拒绝的。
折扇在梨花木桌上慢慢地敲着,李砚撑着头,觉得脑子里一团杂乱,终于又起身,拿了一些常用的安神香,托人带了进去。
她的小丫头看着她生病很是着急,所以问过大夫,知晓用香对她入眠有益,也就收下了。
李砚躺在床上,看着香炉中飘出几缕轻烟,温柔得像杨柳微风。白色的烟袅袅娜娜,他无事可想,就任思绪乱扬。
此刻她能安然入睡了吧。
李砚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吓到了,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清醒地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关心她,想了许多理由,终于能说服自己了,也肯让安神香把自己哄入睡了,却鬼使神差地在床上挪出个位子。
李砚把手放在身旁的空位上,似乎可以预见她睡在旁边,呼吸均匀而温热……
……胡思乱想。
他不晓得为何嘴角慢慢勾起,困意慢慢袭来,他也懒得说服自己了。
一天夜里,李砚刚处理完事务,伸了个懒腰舒展舒展,杨谨便匆匆禀报,说是明公子带走了路小姐。
「明律?!」李砚一时惊愕,连忙起身,慌乱中撞翻了一个茶杯,茶水将纸张上的字晕开一片,宣纸也慢慢凹陷。
他怎么会?他怎么敢?
李砚一面将纸上的水滴干,一面连忙叫杨谨召了几个人围堵明律。
马跑得很快,耳边风声萧萧,他突然想起路芷看明律的眼神,心里微微酸涩。他们原来是两情相悦的吗?她愿意和他走。
李砚眉头深锁,想着自己的王妃被人拐跑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情。何况,路家和明家的关系如此,就算他不去追,他们又能逃几时呢?
长痛不如短痛,李砚想,反正他们不会长久,他不过是早一点将他们追回来罢了。过个三五年,他们就会淡忘彼此,各自生活,不是皆大欢喜吗?
想了许多理由,每个都告诉自己应该把他们追回来。
有眼线留下的线索,加上他们从各方包抄,他们很快就追上了。
「明公子,停下!」杨谨纵马到他们面前。
明律像是下了决心要带走她,置若罔闻,兀自向前。
「安绊马索。」李砚冷冷地吩咐一声,其实他也想过,她也会从马上摔下来,也许还不会摔得很轻,但是他实在不想看着他们越跑越远。她就应该被狠狠地摔一次,而不是让他看着她越来越远。
就算摔死,她也会是他的王妃,会葬入他的陵墓。
可是他们从马上摔下的一刹,李砚心突然一紧,真的摔死她了怎么办?
他连忙走近,却发现明律护着她,让她摔在了自己身上。
李砚觉得难受,似乎就是自己让她更喜欢明律的。明律会护着她,会忤逆明大人带她走……
可是,那又如何?他也会好好地爱自己的王妃,绝不会逊色于明律。
他下马,走近他们,明律勉力站了起来,显然不能站直,却仍将她护在身后。他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路芷愿意和他走了。
可他又很清楚,明律身后的是他的妻子。
她的手紧紧抓着明律,支撑着明律,又像是相互支撑着,李砚觉得十分刺眼。
「明律,为了你的前程,为了明家,你都不该这么做。」
京城人都说明律前途无量,他若没有痴傻,就该拎得清,一个女子和家族,到底是哪个重要。李砚倒想看看他如何选择。
明律不回答,李砚知道他执拗,正想再说几句动摇明律,路芷却从他身后出来了,明律失了支撑,痛得弯下了腰。
所以,只要是与明律有关,她就会妥协是吗?
李砚一把将她拉到身边,她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衣,是男子的衣裳,应该是明律的。李砚颇感厌恶,将那件衣服拿了下来,叫随从还给明律。
路芷总是要挣开他的手,他放开手,褪下外衣,想披在她身上,却被推开。最后他也不耐烦了,披在她身上后抱着她,让她不能挣开。
她「嘶」了一声,他想,应该是摔痛了。
活该。
虽然他是这么想的,却萌生出强烈的愧疚感。
他轻抚着路芷的后背,后者却猛然躲开。
这种疏离感将他的愧疚感压了下去。李砚知道她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讨厌。李砚也不想喜欢她,那就索性让她讨厌个够。
绝对不要对一个人太过用心,那人离你的心最近,就最容易刺穿你的心脏。
他可不想任人宰割,若是喜欢她,不是亲手给她递了刀子吗?
「别动了,你还想再摔下去吗?我可不会像明律那样护着你。」她总是想离他远点,气得他真的很想将她扔下马去。
不要乱动了,好吗?李砚内心吼道,却还是一次次把她揽到身前,说服自己:费了这么大力气,总不能最后娶个残废。
成婚前几日,明玥筝传信约见他。
李砚虽有迟疑,但还是去了,总归是他先对不起人家的。
明玥筝穿着一套男装,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李砚也是找了许久才找到她。她正在倒茶,她面前一杯,对面一杯,想来是给他的。
「我来迟了……」李砚合了扇子,向明玥筝作了个揖。
「请坐,」明玥筝轻轻地说了一声,示意他坐下,「冒昧打扰,实属不该,可我有许多话要说,我怕你成亲后再说,就晚了。」
李砚微微一笑,莫非她是要与他撕破脸了吗?他倒是不怕,毕竟他总能应付过去的。
「你说,我在听。」李砚看着她说。从前他看她,这个小姑娘总是躲闪他的目光,如今却直视着他,眼中褪了几分稚气,眉间却锁着几缕浅浅的忧愁。
「我哥哥……」明玥筝停顿了一下,「他想带走阿芷,我是知道的。那天他回来,带着一身伤,我就知道,他没能带走她。」
「明律还好吗?」李砚居然躲闪了她的目光,她的眼睛能映出他的样子,逼着他看到自己。他以面具示人,自己看自己脸上却也只是面具,有些可厌。
「大夫说哥哥摔断了骨头,需要时间休养。他一定很痛,只是他不说罢了。」明玥筝的眼睛湿润了,微微抬头,又慢慢变干。
知道他这一摔非同小可,李砚就暗暗派人护送明律回家。但明律那个倔性子不让他的人带他回家,硬是自己慢慢走到了一间医馆,简单包扎了一下便回去了。
「你约我来,是想给你哥哥出气吗?」李砚问。
明玥筝摇摇头说:「阿芷是你的妻子,你追回来……也无可非议。」
「那是为何?」莫非是明小姐对他余情未了吗?李砚静静地听她的回答。
明玥筝垂眸,轻叹一声:「我来是劝你,既然娶了阿芷,就应该好好对她,不要让她受伤,也……不要为了你种种目的而伤害她了。」
李砚沉默了。
从前在明玥筝眼中,他能看见很美好的自己,即使不那么好,在明玥筝眼中也是很好的。
她的眼中有一层像是山岚间的雾气,干净又温柔。也许这层雾气最后结在了她的睫毛与眼角,滑落后就消失了。
「我知道我说这些话有些奇怪,只因为我哥哥很喜欢阿芷,比你以为的喜欢要多得多,哥哥不希望阿芷一辈子不开心,我也不想我哥哥一辈子不开心。阿芷她像是林间自由的飞鸟,百啭千声随意移,从今以后要被你折断羽翼,锁在笼中……」明玥筝说,「我也不希望她不快乐。」
李砚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本来以为,毁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女子,并不是什么大事,成大事者,向来不拘小节。可是现在,他觉得难受。他忙忙喝了一口茶,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压下去。
「好,我会的,」李砚应声道,明玥筝转了头看窗外,不再说话,「阿筝……」
「七皇子,莫再如此唤我。」明玥筝打断他说。
「我也有许多身不由己……」李砚说着,明玥筝却微微一笑,说道:「我先前从未觉得倾慕七皇子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可若是七皇子再将这份倾慕加以利用,那我也会把这份倾慕抛得干干净净。」
李砚语塞,明玥筝起身,向他作了个揖,随即离开了,丝毫未做停留。
三月廿二,他终于娶了路芷。
「老杨,你觉得我看起来如何?」迎亲的时候,李砚悄悄问杨谨,还整了整衣裳。
杨谨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把李砚的发冠正,确定一丝不苟之后,才对李砚说:「可以了。」
整理妥当,李砚便到路府迎亲。她被人搀扶进花轿的一刻,还是恍然如梦。他也曾梦见过,如今似乎又是得偿所愿。李砚不免有些得意。
盈盈彩烛,将整个房间照得温柔又暧昧。李砚顺手在香炉里添了一匙香,随即到喜床旁,她的手绞着衣服,应该是紧张了。
他慢慢掀开她的盖头。
人们都说,女子当新娘的时候是很美的,他也觉得他的新娘很美,只是有种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李砚坐到她身旁的时候,她慌忙起身,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强求,他也不打算强求。绝对不是因为他喜欢她,只是他不喜欢强迫一个排斥他的女子罢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今后要轮流睡榻,他那张榻又太短,要蜷着身子睡。
可他又不愿意换那张榻,不愿意睡得太舒服,不然她怎么会愧疚呢?何况她自己也睡得不舒服,换张好睡的榻她就不会睡床了。
她很紧张,连衣服都没有脱就盖被子睡了,也不晓得她热不热。
于是李砚装作睡着,还微微发出鼾声。
因为路大人的缘故,母妃不是很喜欢路芷。也就是李砚在死皮赖脸地向路家提亲的时候,路大人向贤妃娘娘告过状的那次。
「砚儿何必要娶那路家小姐,她父亲可真是讨人嫌,好像我的砚儿配不上他家的女儿似的!」成亲前贤妃和李砚如是说。
「儿子就是想娶她。」李砚乖乖地给贤妃捶背说。
「那个路小姐有什么好的?」贤妃问。
李砚轻笑一声:「她温婉贤惠,恭谦有礼。」
起码,看起来是如此的。
若是细究原因,倒是很难说得清楚。
小公子拿着酒杯发愁,他记起路堇从前说的,她是不喝酒的。本来他可以帮她挡这杯酒,只要她给他一个求助的眼神。
她是他的妻子,她是可以依靠他的。
然而她居然真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双眉微蹙,神色颇有些痛苦。他不免有点幸灾乐祸,谁叫她逞能的。
后来她小口咬着肉夹馍,眼中都是斗嘴斗赢了的笑意。她嘴角有些油汁,李砚想拿手帕帮她擦一下,她警惕了起来,背过身去,吃完了又转过身来,自己拿手帕擦了嘴,收拾妥当,得意地笑给他看,下了马车又是一番端庄的模样。
李砚倒是很喜欢她不端庄的样子。
李砚终于可以睡在床上了,和他从前睡在自己房间的感觉略有不同,因为他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他睡在床上,还是挪出了一个人的位子,随后慢慢地拍了几下枕头,叹了一口气。
被子留着些许她的味道,一般的女孩子都会有的脂粉味,不算很特别,毕竟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来没有在这么近地闻到过。很淡,若有若无,却让人心安。
她是他的妻子。李砚把手放在身边的空位上,不自觉地笑了。她是他的妻子。
他睡在榻上,有时很难睡着,便想溜回床上,谁知他一到旁边她就惊醒了。
「你干吗呢?」小公子猛然坐起,拽了个枕头对着他。李砚突然想起她拿着石头要打老六,不,老陆,于是退了两步,说:「你打呼噜吵到我了。」
「我刚刚没有睡着,怎么会打呼噜?」小公子问。
李砚揉了揉鼻子,说:「我以为是你打呼噜。」
小公子冷哼一声,问:「现在没事了?」
「嗯——」李砚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又回到榻上,却还是睡不着,一面翻来覆去,一面又觉得自己长得太高了。
小公子好像下床了,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李砚起身看了看她,居然真的向他走来了。她还是拎着一个枕头,好像随时要打架的样子。
「你作为一个皇子,不会连换一张榻的钱都没有吧?」小公子问。
「我节俭嘛,」李砚说,「我没事,就是腰酸背痛,有时候还腿抽筋,睡熟了就不知道难受了。」
「那好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执意如此的话,就在这里睡吧。」于是小公子拎着枕头回去睡了。
李砚目瞪口呆,听到小公子打了个哈欠,放下帐子,末了还说了一句:「好梦。」
「……好梦。」
「王妃在街上摆了个写字摊子。」杨谨禀报道。
「嗯,她写的字确实不错,她开心的话就随她吧,只要不逃跑就好。」李砚摇着折扇说。
其实她一直知道杨谨跟着她,然后她就和人打架了。
「王妃打起人来着实……有些……厉害,」杨谨坐下和李砚聊天的时候说,李砚听闻忍俊不禁,「王妃的衣服被弄脏了,于是她又研了好些墨汁,浇在那人身上。」
「这样也挺好,我也不算锁住了她。」李砚说。
她趴在榻上,开心地翘着两条腿,晃来晃去,面前展着一条手绢,手绢上是许多铜板,她就一个一个地数着,用线穿起来。
「小公子赚的钱不少啊,」李砚凑到她身边说,「数钱开心吗?」
小公子抽空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开心啊,起码以后就不怕有人假意问我,想吃吗?我偏不给你买。」
李砚尴尬地笑了一声:「我那次是开玩笑。」
「我知道,我也是和你开玩笑。」小公子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倒是不停。
李砚就看着她数铜板,穿铜板,终于忙完了,小公子把所有铜板放在一个钱袋中,挂在身上,起身伸了个懒腰。
「走了,」李砚也起身,脚蹲得微微有些发麻,拉了拉她的衣袖,「去吃饭了。」
「好啊。」小公子扯过衣袖,李砚也收回了手。
今天早上刚下过雨,一棵樱花沾满了雨水,李砚突然又有了主意,走到樱花树下。
「小公子,你看这里!」李砚向她挥手说得煞有其事,指了指地上,「这是什么?」
她被他的话吸引了过来,顺着他所指处看。
「下雨了!」李砚说完,跳起来拉了一下树枝,花里叶里的雨水统统落了下来,落在他们身上,「你看,地上是不是有水?」
「地上有水,你脑子里也有,」小公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深深地吐纳了一口气,「杨大哥!」
她指着李砚身后,李砚刚回头一看,小公子跳了起来,拉了一下树枝立马跑开了,李砚头上一凉。
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李砚晃了晃脑袋,似乎真听到些水声。
其实日子就这样过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他很不喜欢他一靠近,她就离得远远的感觉。
小公子也许永远不会如他所想的喜欢他。
「既然难受,就不要勉强,索性弃了就是。」
「你不是衣服鞋袜,你是我的妻子。」
小公子不相信他的话。他自嘲,反正自己说的就是假话,随口说惯罢了。
李砚知道,现在明家支持的是李碣,能与明家分庭抗礼的是樊家。本来樊家算是后起,可圣上担心明家独大,便用樊家制衡,就如当日拔高明家的权力如出一辙。
所以李砚暗中是与樊家有牵连的,时常在花月阁相商要事,掩人耳目。
「太子谨慎,从他这边策反是不可能的,可是他舅舅手握重兵,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我已经安插人在他身边了,只要他有所动作,我们公子便全力协助七皇子对抗。」樊珂的亲信与李砚相见说。
「替我多谢樊公子,若我坐上东宫之位,明家再无力和樊家对抗。」李砚敬了他一杯酒说。
已然商谈妥当,李砚却不想回去。他睡在温软香床上,却不要人伺候。
「到处的脂粉香气都是差不多的……」李砚却合不上眼睡觉,睁着眼睛,似乎想了很多事情,又忘了自己想了什么。
他多喝了几杯酒,醺醺然回了王府。
他不知道为什么抱住了小公子,他好像说胡话了,是实话,他承认是实话。
「我现在已然把刀给你了。」
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杀了自己吗?才不会。李砚跌跌撞撞地出了门,狠狠地往头上淋了一盆冷水,清醒了许多。
明明是故意醉了,却又讨厌醉了的样子。
她走后的那些天都在下雨,这样也好,可以认为她是因为下雨而回不来。
言言整理路芷和他的房间时,发现她没有带什么东西走,好像只是带走了自己。
一只彩绘燕子纸鸢静静地躺在箱底。
「这是什么?」李砚问。
言言拿着纸鸢怔了一会儿,方才回李砚的话:「这是我给小姐做的纸鸢。」
「纸鸢?」李砚拿过纸鸢,「做得不错。」
「只可惜小姐一次都没有放过。」言言继续整理她的东西。
许多街上买的小玩意儿,陶土娃娃、香囊、针线包,练的字,舍不得扔掉,还有一只盒子,雕着一枝竹枝,只上了层漆,里面装着几颗药丸,散发陈旧而浓烈的药气。箱子底端,是一张烧焦的纸,展开了看,原来是她画的竹子。
疑是故人来。
李砚拿着纸鸢,自嘲地笑了笑,瘫坐在椅子上,心中嗡然响起声音:「我后悔了,小公子,我后悔了。」一低头,彩绘纸鸢上晕开一小圈的颜色。
那日他与樊家亲信约在花月阁,未曾想出门便遇见了她哥哥。
「你从哪里出来?」路堇快步到他跟前,揪住他的衣领,眼中燃起的火似是要把他烧作灰烬。
李砚推开了路堇,拍了拍身前,慢悠悠地指着花月阁,说:「从那里,路兄刚刚不是看见了吗?」
路堇动了怒,和他动起了手来。杨谨想拉开他们,却李砚被喝退:「不许插手!」
「你对得起我妹妹吗?你对得起阿芷吗?」路堇一面怒吼,一面出手狠厉,李砚身上挨了好几拳,同时他也奋力还击,重重地打在路堇身上。
像是非要把他打死不可,路堇丝毫不减劲力,但他就是不想叫人帮忙,想好了要和他狠狠地打上一架。
路堇一拳到脸上,口腔一股腥咸弥漫开来,他也对着路堇打了一拳,可打伤的并不是路堇,是小公子。
她有些站不稳,他忙忙去扶她,路堇先他一步扶住了她。她捂着额头,眼里噙着一汪眼泪,渐渐又退了潮。
一定很痛。李砚皱着眉,用拇指蹭了蹭被打伤的脸,本想看看她有没有事,却又克制自己,不要去理她。
「他是我丈夫,我自然要护着他。」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砚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思量过后,才知道她是为了她哥哥。
他还是想相信她。她拉着他的手走的时候,他已经快相信了。就像是闹完别扭的小夫妻,还是和好如初。
但她都承认,她是骗她哥哥的。
李砚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又当了一回傻子。
他不想再理她,将她抹去,如从前一样,喜怒哀乐只为自己。
「王妃病倒了。」
他不想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于是又寻了些事情来做,好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其他的事情。但是,纵使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处理他的事务,可他能感觉到心中总有一只雀儿轻轻地啄着。
搁下笔,瘫在椅子上,随手拿起扇子在桌子上敲。
下朝时,路大人拦住了他,向来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卑下。
「殿下请留步——」
李砚回过头看他,恭谦地作了个揖道:「路大人。」
「犬女无礼……」路大人似乎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完这句话,「还望殿下海涵。」
「大人何出此言?」李砚问。想来是路芷的小丫头告诉他的。
「本来不该对殿下说这些,之前为了获儿,路某行径犹如卖女……」路大人低下头,朝李砚拜了一拜,直起身,继续说,「可阿芷是我唯一的女儿,还望殿下能好好对她。」
「大人是何意?」李砚隐隐觉得有点难受,一向执拗的路大人低下头求他。他也明白这一低头,路大人丢了他的傲气,只为了他当初狠心舍下的女儿。
李砚曾以为她对路大人根本无足轻重。
「衍州一事,路某做了件错事,路某心中有愧。阿芷不懂事,若是有哪里惹殿下不快,希望您不要和她计较,路某……愿效犬马之劳。」
路大人再次向李砚一拜,被李砚扶住,说:「路大人言重了,你我翁婿一场,不必多礼。我自有分寸,不会欺负小……阿芷的。」
看着路大人离开的身影,李砚觉得他变了,那个满朝文武皆敢得罪的路大人,居然低声下气地求他。也许他一向是很爱路芷的。
心里的那只雀儿越啄越用力,让人难受。
人不是应该都有一条软肋吗?他自认为有能力保护这根软肋。
他还是愿意当一个好丈夫。
她的病却迟迟不好,是忧思成疾。他想起成亲当日,他说过此后不会让她不开心,但她此后的不开心,似乎都与他有关。
「我想带她去安国寺,你说给的钱多些,是不是就更灵验些,她的病能快点好?」李砚问杨谨。
杨谨惊讶地看着李砚,问:「爷不是不信这个吗?」
「我现在愿意信了。」
李砚在佛像面前许了个愿,转头看看小公子,她还是不信的,只是迁就他。他觉得自己很无理取闹,小公子对他冷漠,他会难受,小公子顺着他的意思,他还是会难受。
后来他想清楚了,只是因为她不爱他而已。
她爱的是明律,所以他很嫉妒明律。这寸阴暗的火焰乱窜,既把他自己烧伤了,也要把别人烧伤。
烧伤的是小公子,他誓要保护的人。
她吐了好大一口血,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微闭着眼,还是要挤出个笑容来讽刺他。他抱着她,才晓得他保护不了她。他一直害怕小公子会因为他的感情而伤害他,所以他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刀子。
小公子边的鲜血,真像成亲那日铺天盖地的红色。
在被这片红色禁锢之前,她没有这样的凄然之色。
他想起她抬头看杏花的样子,春光正好。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明玥筝曾和他说过。
她凄厉地诘问他,剧烈地咳嗽,像是不堪束缚的鸟儿,明知无望,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撞在笼子上。他抱着她,任由她捶打,轻轻地拍她的后背。
「我答应你。」话刚出口,他便觉得心中一阵钝钝的疼痛,她慢慢安静下来。
「我放你走。」李砚抱得更紧,像是最后的告别。
安国寺中,他看了身旁的人一眼,虔诚地对着佛像许愿。
愿小公子不要离开,或者,不要太快离开。
樊家的细作策反成功,太子舅舅陈麾果然起兵造反。
「老杨,你要好好保护她,知道吗?」李砚对杨谨说。
「职责所在,定不辱命!」杨谨抱拳道。
李砚便披上战甲,联合樊家作战。虽然早有部署,可对方终究还是边防精锐,战况仍然紧急。
那个位置是他的,他想得到的,一定会得到。
一场鏖战,由李砚取下陈麾的首级而告终。
他赢了,可是死伤了许多人,有双方的兵士,也有京城中无辜的百姓。在大战开始前,李砚早就预想过这种结果,不择手段,于他而言亦不可耻。但是真的看到尸横遍城的场景,他又不得不怀疑他所作所为,究竟意义何在。
李砚咽下这份酸涩,无论如何,他赢了,这就是结果。
回到王府,开门的一瞬,他已经看见了小公子的身影。
这几日见惯了战场的生死寒凉,仿佛突然闯进一丝暖色。李砚脱下战甲,将他的暖色抱在怀中,仿佛要摁进心里。
之后,樊家的势力与日俱增,圣上早有不满,于是便想用明家压制樊家。
娶明玥筝,就是圣上暗示的结果,李砚清楚,明大人也清楚。
他故意将要娶明玥筝的事情告诉小公子,可她只关心他什么时候放她走,对他的事情不以为意,他便一直搪塞过去。
若他知道她要受那样的伤害,他会早些放了她。
「你以为我会在乎她的生死吗?别忘了,我今天刚娶了一个,她死了刚好扶正,」李砚优哉游哉地说,「倒是你们,拼死拼活杀了一个对我毫无影响的人,不知意义何在啊?」
他故作淡然,明律只怕是个傻子,居然放下剑朝刺客走去。可他又嫉妒他的傻,因为李砚不能和他一样傻,他顾虑的太多。
那刺客似乎有点动摇,却又重重地划了小公子一剑,她痛苦地叫了一声,可他仍要装作漠不在意,却不自觉地向前了几步。
「她在我手上,你根本不敢杀了我,」那刺客得意地笑了,「明大人不敢,你也不敢。」
「我会!」李砚说,「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你面前把所有与你有关的人都杀了,把你重视的一切都毁了!你要给你主子卖命,我也有办法弄死你的主子!」
「你放我走,我就放了她!」刺客的声音显然没有之前有底气。
「你凭什么和我讲条件?」李砚的话里皆是压迫之意,那刺客一手抓着小公子,另一只手在小公子脖子上架着剑。
「你不敢动手!」那刺客便一步步离开,明律想跟着他一起走,被李砚拦住,微微皱眉道:「冷静!」
明律止了步,忍着极大的怒气,低声道:「她是你的妻子,你应该保护好她!」
「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救她的一定会是李砚。他朝杨谨作了个手势,匆匆去追刺客。
小公子被他放在马后,而且他们距离也远,稍不留神就会射中小公子。
她刚刚肩上被划了那么重一剑,血染红了她半边肩膀。李砚思绪渐乱,几次想拉弓射死刺客,却又不敢。
除了追刺客,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突然,一声痛呼传来,马后的小公子摔了下来,李砚立即下令:「放箭!」
李砚慌忙来到小公子坠马的地方,所幸草长得很茂密,她摔在草丛中,双手护着头,身体一侧都是血,李砚抱起她,她的血就黏在他身上,血腥的气息就萦绕在他鼻尖。李砚从衣服上割下一块布条,帮她止血。她安静地躺在他怀中,像是一点点凉下去。
「快传太医!」李砚吩咐杨谨道,一面连忙快马将小公子带回王府。
太医们慌忙为她敷药,接骨,忙乱了半宿方休,只是她还未醒。
言言哭成了泪人,守在她身边不肯离去,李砚也由她,和她一起守着。
「殿下,您先休息吧,这里有我守着小姐。」言言劝道。
李砚摇了摇头,说:「她是我的妻子。」
良久,小公子双唇相碰,应该是口渴了。李砚倒了水喂她,才发现她是在说胡话,双唇翕张,只是没有力气,他隐隐约约听到她说什么。
明律。
天快亮的时候,她发起了烧,眼角一直有眼泪涌出。李砚又慌忙叫太医进来,为她针灸,喂药,却仍不见好转。
「太子妃怕是凶多吉少……」一名太医说。
言言刚想骂那个太医,只见李砚揪着太医的衣领吼道:「你敢让她凶多吉少,我也让你凶多吉少!」
太医吓得抖如筛糠,只好继续施针。
「爷,您别担心……」杨谨劝道。
「那里躺着的是我的妻子!你叫我怎么不担心!」李砚一顿抢白,杨谨哑口无言。自觉失控,李砚忙住了口。
他在床前守了一天,帮她擦脸,擦手。太医又施了一次针,到了傍晚,小公子才渐渐退了烧。
「爷,您也该吃点东西了。」杨谨劝道。李砚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吃过东西,胃里有点灼烧的感觉。
「若是太子妃醒了,言言会马上告诉太子的,这里有我,您放心吧。」言言也一夜未眠,坐在床边看着她。李砚想起言言也没有吃饭,说:「你也一同用膳吧。」
言言摇头,无语凝噎。
起身时有点发昏,李砚揉了揉太阳穴,洗了把脸,有人缓缓敲门,开门看,是明玥筝,神色憔悴,像是没有睡好的样子。
「阿筝,真是抱歉。」李砚柔声说。
明玥筝摇了摇头,说:「不用抱歉,阿芷她……我能进来看看吗?」
李砚同意后,明玥筝便进来了。
「言言,你先休息一下吧,我看着阿芷。上次我哥哥坠马也是我照顾的他,你放心,好不好?」明玥筝拿出一条手绢给言言拭泪,言言像是找到了支柱,更加泣不成声。
「明……明小姐……小姐她……她一定很痛……」言言用手绢捂着眼睛,明玥筝抱着言言,轻轻地拍她。
明玥筝看了看李砚,说:「我知道你们守了一天了,累了就歇歇吧,这样轮流照看着,也不至于累倒了,你说对吗?」
李砚继续揉了揉太阳穴,脑中却越来越乱。
夜幕降临,墨色浓重,离她昏迷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她为什么还不醒?」李砚焦躁地问一个太医。
太医唯唯诺诺地说道:「相信太子妃吉人自有天相……」
「我要你治她,我信的是你,不是天!」李砚指着太医说。他知道,这个太医是怕他动怒,所以才闪烁其词。他向来什么都不信,他只信他自己,如今却谁也没有办法。
此时他像得了一线生机,将希望寄托于天。
他在庭中设案焚香,朗声道:「李砚上告于天,下告于地,若有鬼神要索我妻之命,便来找我,勿动我妻路芷!」
说罢跪在地上叩头,将额头磕得红红的,继续说道:「我李砚做的事,本该报应在我身上,不要伤害我的小公子……」
后来也疲累了,杨谨扶他起来,他又忙忙进屋看小公子, 还是闭着眼,未曾醒来。
「小公子……」
「路芷!」
「路芷!」
「路芷!」
「你醒来我就放你走,路芷!你快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听见了吗?」
「路芷!」
……
她的手指动了动,李砚怕是自己的错觉,便用力掐了自己一下,顿觉清醒,再看她已经慢慢睁开了眼。
「你醒了!」李砚的声音颤抖,将眼中的雾气凝成水珠,自眼角蜿蜒而下。
小公子烧了许久,说话也不太清楚,还竭力向他笑了笑,表示没事。
李砚害怕她再有事,便移榻到床前照看她。她肩膀上的伤口很深,六月又是暑天,伤口便常常发脓,李砚便帮她换药。
「叫言言帮我换药吧。」小公子说。
「我有愧于你,」李砚擦干净伤口上的脓血,慢慢将药粉倒在伤口上,「我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我心有愧,让你置身险境。」
「我不怪你,我现在还活着,」小公子笑道,却在李砚缠纱布的时候痛到表情扭曲,「哇!你能不能轻点?把我言言换回来吧!」
「不换。」李砚口里说着,手中劲力减了几分。
「你愧疚个鬼……」小公子嘟囔道。
李砚包扎好伤口,对她说:「你好了,我让你打我一顿再走,我绝不还手,你要快点好。」
「好啊。」小公子说。
过了快两个月,小公子可以下地了,便邀着阿筝晒太阳。
庭院之中,小公子坐在椅子上,阿筝坐着张比较高的凳子,在她身后帮她梳头发。言言便在一边给她们削果子。她们像是聊着什么有趣的事情,时而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