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黑屏整整十年了,今晚,突然响了。
我宿命般接通了电话,里头传来女儿软糯的声音。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有道作业题,我不会……」
我僵立原地,控制不住地发抖。
因为我女儿芊芊,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1
今天是芊芊去世十年忌日。
我跟丈夫周毅峰扫墓归来,按照惯例,检视芊芊遗物。
我俩约定,平时假装忘记,闭口不谈,唯有每年她的忌日,才翻出旧物,宣泄思念。
「咱闺女真好看,鼻子像你,眼睛像我,这要是长大成人,那得祸害多少小伙子。」
周毅峰看了一会儿,眼眶便红了。
他轻咳一声,起身,朝我微笑,「你先看,我去厨房给你热一杯牛奶。」
我没作声。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人看见流泪的样子,哪怕那人是我。
周毅峰走后,房间寂静无人。
江南潮润的夜风吹拂而入,卷起纱帘,带来一丝凉意。
我起身,打算关窗。
可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手机铃声。
是……马林巴琴。
我愣住了。
马林巴琴是苹果默认的铃声,但问题在于,我这辈子只用过一部苹果,而且……还砸坏了。
十年前,芊芊被小偷残忍杀害的那个夜晚,她给我打过电话。
我忙着工作,错过了最后一次与女儿说话的机会。
我总是在想,那时如果我接了电话,会不会一切都不同,芊芊会不会就不会死。
这份「我本可以」的愧疚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一次我情绪激动,砸坏了手机,后来把它与其他遗物一起,封存在一只皮箱内。
坏了十年的手机怎么会响?
我盯着嗡嗡震动的皮箱,心猛地一惊。
夜深人静,屋内一片死寂,铃声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愈发刺耳。
鬼使神差地,我拖着步伐,缓缓走过去。
「喂?」
2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有道作业题,我不会……」
一个软糯的声音传来,我心头猛地一沉,头发炸开了似的发麻。
芊芊!
我是在做梦吗?
仿佛晴天一个霹雳,震得我身体微晃,眼疾手快地扶住桌角,才不至于跌倒。
我双唇似被黏住,试着张了张,才艰涩地启齿。
「芊芊?」
「是啊,不是我还能是谁?妈妈,你不会没存我手机号吧?我是不是你亲生哒?」
十年前的女孩,就喜欢卷舌头学港台腔,我数落过她多少回了,总改不过来。
骤然听见她声音,却仿佛发生在昨天。
我惊恐到了顶点。
下意识地去看手机,自言自语,「难道,这……这是一段录音?」
可暗色屏幕上分明显示着「通话中」。
每个细节都在阐明,这是一段正在进行时的通话!
我还在疑惑这是不是什么新的整蛊 app 时,电话那边的芊芊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撒娇道。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好歹是五一节,你们单位怎么还加班……」
刹那间,我愣住了。
仿佛有一道惊雷,劈落至天灵盖。
五一劳动节?
痛苦的回忆闪电般袭来,我悚然一惊,攥紧了手机。
「芊芊,现在是哪一年,几月几号,几点?」
「问我这个干嘛?」
「立刻告诉我!现在几点,几点了?」
我抓着手机的手不停颤抖,指甲几乎要融入机身。
似被我的暴怒吓到,芊芊在手机那头嗫嚅。
「现在,现在是 2011 年,5 月 1 日,晚上 9 点 30 分。」
2011 年 5 月 1 日,晚 9 点 30 分……
仿佛数九寒天,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我遍体生寒。
根据法医通告,芊芊被活活勒死的时间,就在 9 点 30 分左右。
3
「芊芊,你听妈妈说,现在什么都不要拿,立刻离开家。」
「为什么?妈妈,你今天好奇怪。」
电话那边的芊芊瓮声瓮气。
「让你离开家就赶紧离开,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的声音再度拔高了两度。
「哦。」
芊芊怯怯地应了一声,没敢再吭声。
我的心在胸腔内「砰砰」直跳,几乎能听见血液迅速上涌的声音。
我听见「哐」的响动,似乎是芊芊打开了房门。
然后是急促的拖鞋声,她应该正在横穿过家中数米长的客厅,一路行至防盗门前。
快开门!开门离开了家,你就安全了!
我在心底疯狂地嘶吼。
可忽然,她的脚步声停住了。
「怎么了?」
我焦灼不安地叫起来,「你停下来做什么?走啊!快去你刘大爷家啊!」
「妈……妈妈……」芊芊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我怕……」
「怕?你怕什么?」
「……有人,有人在撬门!」
什么?
我心一沉,不等我再问,那头「哐啷」一声闷响,似乎是手机坠地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传来,还有芊芊痛楚的呻吟。
「芊芊!芊芊!」
我撕心裂肺地大喊。
「求求你,放了她,放了她吧!钱都在床头柜,你想拿都可以拿走!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
忽然,那边传来细微的摩挲声,我揣测,应当是有人拿起了手机。
拿起手机就好,能谈判,就有回寰的余地。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燃起卑微的希望。
然而下一刻,「嘟」地一声,电话被切断了。
时间定在了 9:34。
芊芊的遇害时间。
世界一片昏黑。
月色凄冷,似一片余烬,落在暗沉的夜空,亘古永恒。
「若霖,你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看见周毅峰蹲在身旁,一脸关切地摸我额头。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发烧了?」
我仿佛被抽走浑身血液一般,脸色雪白。
「周毅峰,我刚才……我刚才跟芊芊通电话了。」
我攥着周毅峰的手,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你接通了十年前芊芊打给你的电话,并且亲耳所闻了她的死?」
周毅峰一脸困惑,眼神暗光闪烁,似乎在隐忍地表达些什么。
「你觉得我疯了?」我厉声问。
「若霖,我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你都情绪激动,可……」
「我没疯!我刚才真的跟芊芊通话了!她……她还叫我妈妈,不信……不信你看!」
我摁亮手机屏幕。
通话一栏中果然显示 5 月 1 日 9 点 29 分,有一通接通的电话。
看向手机那一霎,我忽然僵住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蹿上心头。
「周毅峰,这个电话……难道可以连接过去?」
4
周毅峰还在满脸狐疑地看通话记录,听见这话,惊恐地抬起眼。
「对,你没听错,就是连接过去。」
我眼神似野狼一般,蹿出火光。
「你记不记得,这部手机是我抽奖中的?我跟你说过,颁奖的时候,礼仪小姐很奇怪?」
十年前,我在某家互联网公司上班。
年会时群魔乱舞,我运气爆棚,竟然抽中了大奖——一台果 4。
那时,谁用这个手机,都能得到周围人的瞩目,别人还在用键盘手机,你就可以用触屏手机。
我永远也忘不了,拿到奖品时,礼仪小姐神神秘秘的样子。
她先是恭敬地双手奉上,趁着拥抱时,将我紧紧搂住,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别高兴得太早,这台手机给你带来的……未必是好运。」
我惊诧间,她早已松开了我,露出八颗贝齿,对我粲然一笑。
这是嫉妒吗?嫉妒我白得了一个手机?
她笑得明朗坦荡,在白炽灯照耀下,我甚至怀疑刚才听见的是幻觉。
直到离去时,她神秘的眼锋恻恻刮过,才让我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咱俩看了那么多科幻电影,有什么原理能解释今天的事?今天是芊芊忌日不假,可现在是晚上 11 点 37 分,不是凌晨,不是 9 点 29 分,一点特殊性都没有,整数都不凑一个!」
我狂躁地在房中踱来踱去,指着窗外。
「天上没有雷暴,没有七星连珠,他妈的连个天狗食月都没有!唯一,唯一不同寻常的,就是这部手机!」
衣柜镶了一面镜子,接着昏黄灯光,我看见一张癫狂,兴奋,苍白的脸。
我的脸。
周毅峰微微皱眉,「若霖……」
「你不信,不信是吧?好,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我的手冷得发颤,被黏湿的汗水浸润,指尖打滑,反复摁了几次,才勉强点开设置界面。
「把时间设置成 9 点 28 分,那么一分钟之后,芊芊就会给我打来电话……」
我嘴唇翕动,几近无声地呻吟。
「改变时间设置?」
周毅峰无奈地闭上眼。
「暂且不说你讲的故事是不是幻觉,就说你这操作,你是打算欺骗时间吗?简直就是天方夜……」
一语未毕,手机居然响了!
亮得刺目的屏幕上,现出「芊芊」两字。
周毅峰如我刚才一样,浑身震悚,惊愕地盯着手机,目不转瞬。
我一时间悲喜交加。
喜的是改变手机设置的方法可行,说明我可以重新连接过去,与芊芊通话。
悲的是芊芊又要再一次面临凶境。
这次,她能侥幸逃脱吗?
「喂?」
我接通了电话。
5
来不及与芊芊寒暄,我横刀立马地抢入正题。
「芊芊,妈妈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但我说的每个字,你必须立刻执行!」
「听妈妈说,你现在立刻离开家,去隔壁刘大爷家待着,过一会儿,不管咱家发生什么事,杀人掠货放火抢劫,你都不准去凑热闹,听清楚了吗?」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没时间了,立刻离开家!连鞋都不要换!」
我如野兽般嘶吼着。
「哦……」
芊芊闷闷地应了一声,随即我听见防盗门被打开的声音。
她似乎趿着凉拖,拖鞋踩在瓷砖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咦?」她惶惑了一下。
「怎么了?」我的心瞬间揪紧。
芊芊仿佛在那边摇头,「没什么,就是看见了一个人,好像……」
难道是小偷?
我的心立刻跳到嗓子眼儿,「不要看!低下头,敲刘大爷的门!」
芊芊应着「好的妈妈」,那边随即响起敲门声。
她总共敲了 7 下,每一下都如重锤打在我心头,震得我肝胆俱裂。
过了大约 20 秒,我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芊芊甜甜礼貌的声音响起。
「我是隔壁的芊芊,忘带钥匙了,可以在您家待一会儿吗?我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
之后,我听见清晰的拖鞋声传来,芊芊似乎进了屋,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闷的关门声。
至此,芊芊大概是安全了。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
「这下好了,芊芊安全了。」
我激动得泛起泪意,眼前瞬间模糊。
狂喜之下,我转头去寻觅周毅峰,可身后却空空如也。
人呢?
这时,我的脑袋忽地嗡鸣不止,似有无数白影在我眼前乱晃,他们仿佛无数个人,在弯腰,在行走,在转身离去,在迎面而来……
我使劲摇头,想把那些凌乱的幻象,从我脑海中驱逐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白影终于散去,我睁眼环顾四周。
刚才还光明如昼的房间,如今竟一片昏黑。
这时,一声巨响在身后响起,吓得我一个激灵。
竟然下暴雨了,乌云密布,闪电如金蛇般横蹿在浓云之间,似有精怪历劫。
可是,刚刚不还是晴空朗朗的天吗?
奇怪,太奇怪了。
我摩挲着墙壁,想点亮灯,可试了几次都没用。
难道是停电了?可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朝客厅挪去。
「周毅峰?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周毅峰!」
我高呼,「天很黑,你别吓唬我,我怕!」
四周悄然无声,没人回应。
这时,一道闪电劈下。
借着短暂的光明,我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面前。
她表情狰狞地望着我,手里握了一把刀。
刀尖上淌着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
6
「啊!」
我的惊叫与雷声穿插,在暗夜中骤然响起,穿透云霄。
「哐啷」一声,女人丢掉尖刀,紧张地用围裙擦手。
「若霖,你怎么了?我……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她知道我名字?
难道是认识的人?
女人语气很亲善,稍稍缓解了我的恐惧。
我趁她不备,飞速冲过去,捡起刀,对准她。
「你是谁?来我家干什么?」
我的双手瑟瑟发抖,牙齿碰撞,强装出冷硬气势。
女人一脸无辜,真诚道。
「我,我吴姐啊,不是你请我当护工的吗?咱俩都认识六年了!若霖,你别吓唬我啊,你失心疯了!」
吴姐?
护工?
我没请过护工啊……
突然,我头脑一阵震颤,无数本不属于我的记忆,似小虫一般,嗡嗡地强行涌入脑海。
我才知道,我让芊芊去刘大爷家避难后,却进入了新的剧情。
那天,芊芊进了刘大爷家。
可刘大爷偏偏出门了,给芊芊开门的人,是他游手好闲的侄子。
他是恋童癖,芊芊在他手上遭遇了非人虐待,等我赶回家时,她已经精神崩溃,身体虚脱。
救护车吱哇乱叫着,急救人员七手八脚地抬着担架,雪白的被单下,是芊芊更白的脸,她奄奄一息,满身都是血。
「妈妈……」她掀起眼皮,冷冷地觑着我。
「你为什么要让我去邻居家……你是不是……是不是……」
她始终没说出那句话,沉重地闭上眼。
后来我才得知,那个杀千刀的侄子对所有人都说,他跟我有暧昧关系。
因为我痴恋他,想讨他欢心,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献祭」给他。
加上我电话里那不容反驳、强迫的语气,所有人都信以为真了。
周毅峰经受不住双重打击,跳海自杀。
芊芊经此一事,精神再没正常过,常年住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而我一蹶不振,得了严重抑郁症,生活无法自理,只能聘请吴姐照顾一日三餐。
「不!不……不可能!」
得知真相的我,如遭雷击。
一股天旋地转的窒息感涌上脑海,我双脚忽然脱力,猛地一头栽倒。
7
醒来时,我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右手插着白色针管,有些回血,戳针处一片青紫肿胀。
吴姐坐在我身畔,正小心翼翼地吹着鸡汤。
「刚才我那是在杀鸡,没成想,把你吓晕了。」
她歉疚地笑了笑,讨好地端起汤碗,往我面前一送,「这汤我刚刚吹冷了,你尝尝。」
我沉默不语,移目望向一旁的女人。
虽然称她吴姐,可她年龄并不大,与我相仿,相貌也蛮漂亮的,鹅蛋脸,杏仁眼,是个高挑浓艳的美人,就是衣饰略微乡土了些。
我掀开干裂苍白的唇瓣,祈求她。
「吴姐,我不饿,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趟精神病院,我想看看芊芊。」
「看芊芊?」
吴姐面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尴尬。
「看芊芊,倒是可以。不过……」
她似有难言之隐,掂量了许久,才轻声道。
「芊芊每每见到你,都情绪激动,喊打喊杀的。所以我觉得吧,你远远看一眼就好,最好……还是,还是别跟她说话了。」
她不忍看我失落的表情,心虚地低下头。
我泪眼涟涟。
一个回忆片段蹿入了脑海。
芊芊穿着病号服,冰冷地瞟着我。
「你真厉害啊,把我一生都毁了,真不愧是我亲生母亲,虎毒不食子,血浓于水啊。」
她病态地狂笑,眸中毒火攒动,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的芊芊,这一次虽然活着,却生不如死。
「好的,我,我不进去,我就远远看她一眼。」
我答应了吴姐的请求,没敢进病房,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望着我长大的孩子。
成年后的芊芊很美,眼睛像周毅峰,是妩媚的桃花眼,潋滟生波,含情脉脉。
而鼻子却孤高挺拔,像极了我,给她柔美的脸蒙上了一层清高之气。
「多好的孩子呀,本该拥有大好人生的,可惜了……」吴姐低声感慨。
是啊,芊芊本该在阳光下健康长大的,都怪我!怪我!
我痛苦地用头撞墙,鲜血淋淋而下。
巨大的疼痛激活了我的思维,一个念头闪电般蹿入脑海。
「吴姐,你记得家里有废旧的果 4 手机吗?」
既然连接过去的契机,在那部神奇手机上,那无论在哪个时空,它都应该有相同的功能——
连接过去。
我要给过去打电话,改变这一切!
吴姐善于收纳,很快就从犄角旮旯中,替我找到了那部手机。
黑色的手机背面,是苹果的经典标志,只是被咬了一口的位置,被人用马克笔调皮地补全了。
出自芊芊的手笔。
「吴姐,我饿了,麻烦你给我蒸碗鸡蛋羹,看着火,老了嫩了都不好。」
吴姐应了声,转身离去。
我飞速开机,找到时间设置,将日期朝前拨了整整一年。
从 2011 年直接拨到了 2010 年。
既然时间可以调节,为什么不大胆一点?
然而下一秒,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8
屏幕瞬间爆出雪花,一霎那,数字似小虫般蜷曲扭动。
等静下来时,屏幕上已显示 2011 年 5 月 1 日,9 点 7 分。
我不信邪,反复试了几次,可都是这个结果。
「2011 年 5 月 1 日,9 点 7 分。」
看来,这是我所能控制的时间极限了。
我能回调的时间,只有 24 分钟,芊芊死前的 24 分钟。
分秒必争。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此时此刻,让谁来拯救芊芊,我都不放心。
我唯一放心得过的人,只有自己。
但我摁下最后一个数字时,手机响起了一个温柔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查证后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我没工夫听完,狠狠摁掉电话,又打了几次还是无法拨通。
我猜,这部神奇手机的设定是不能打给本人。
想了想,我又拨通了周毅峰的电话。
响了大概七八声,周毅峰才姗姗来迟地接了电话。
「喂,若霖啊,我现在很忙,要是没什么要紧事,那……」
「不管是几百万几千万还是几个亿的项目,统统给我推掉!」
我怒吼,「周毅峰,你竖起耳朵,仔细听我说,现在,立刻,马上,开车回家!有人埋伏在咱们家里,打算杀死芊芊!你听清楚没有?」
「大白天的,你发什么癫。你,你……」
周毅峰起先还调笑,可听着我粗浊的呼吸,他戏谑的声调陡然一转,变得凝重。
「你说真的?」
夫妻十几年,他知道我不开这种玩笑。
他没再说什么,似乎在急刹车,掉头疾驰。
我听见轮胎飞速转弯,在沥青地上摩擦出的尖锐声响,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汗。
周毅峰,快,快点!芊芊的性命就掌握在你手上了!
我紧攥着手机,额前冷汗涔涔而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上时间跃动。
9 点 9 分,9 点 10 分,9 点 11 分……
周毅峰公司距家中仅 2 公里,十分钟,足够了。
只要他在 9 点 34 分,芊芊遇害时间之前赶回家,就可以阻止惨案的发生。
我安慰自己,「时间绰绰有余,周毅峰一定可以办到的,芊芊就要有救了……」
可就在这时,手机那头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哐!
那声音极大,纵然隔着一层手机,我依旧可以听到巨大的爆破声。
「周毅峰……周毅峰……」
我吓傻了,「你怎么了?」
无论我怎么嚎叫,手机那头始终沉寂无言。
我愕然,抬起头,环顾四周。
似曾相识的憧憧人影,袭来晃去,房中物件漂浮沉淀,变化转移。
难道时空又要变化?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想看窗外的天色。
可窗帘虚掩着,突然出现了一面全身镜。
镜子里清晰地反映出一个人影。
我只看了一眼,就犹如见鬼一般,吓得瘫软。
镜中人分明是个怪物,没有手,没有脚,肩膀和大腿根是光秃秃的肉球,只有一颗惨白的头颅,梗在双肩之上。
而这个怪物,不是别人,正是我。
9
「啊!」
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吓得尖声狂叫。
房门「哐」地推开,一个女人闻声而入。
「怎么了?若霖,出什么事了?」
她的声音十分耳熟,我满头大汗地抬脸,望过去,不觉愣住。
竟然是她?
没想到,在这个时空,经历了种种变数,吴姐居然又做了我的护工。
她一脸疼惜地望着我,拿来一个软垫,塞进我腰后。
「若霖,你刚才叫什么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幻肢疼痛?」
「没,没什么。」我迅速平复情绪,搪塞她。
「我只是……心情不好,大声叫叫,宣泄宣泄。你,你出去吧。」
吴姐走后,我闭上双眼,「轻车熟路」地回忆起这个世界的「过去」。
原来,那一天周毅峰超速驾驶,不慎撞上了一辆油罐车,油罐车爆炸,累及周围数辆汽车,致使九死十六伤。
而赶着回家的我,也在伤亡名单上。
周毅峰当场死亡,我双腿双臂截肢,成为怪物,而芊芊……依旧无人营救,惨遭不测。
回忆完这一切,我惺忪睁眼,缓了缓,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笑,太好笑了!
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扭转过去,结局只会一成不变,甚至更糟。
芊芊照旧会死,我照旧会心如死灰,而无辜的周毅峰也会被我拖累,滑向灾难的人生。
江若霖,你好愚蠢啊,你简直就是个灾星!
我想扇自己一巴掌,可肩膀用力,换来的只是身体微颤。
连打自己都做不到,江若霖,你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得知自己无法改变结局后,我一蹶不振,绝食求死。
吴姐苦劝没用,只能将我抬到医院,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
白色的病房,静谧得有些病态,窗外是一株枯树,连乌鸦都不屑筑巢。
我静静地看着吊瓶中的药液,一滴一滴坠下,形如槁木。
「好歹也吃点,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吴姐喂我鸡汤,起初还好言相劝,可渐渐的,也没了耐性。
「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了?我偏不让你死,吃!你倒是吃啊!」
油腻的汤匙抵在我唇上,兑得我牙关发痛,吴姐焦灼的神情变得狰狞可怖。
我没了手,无法反抗,瞪了她一眼,趁其不备,狠狠地撞了过去!
「哎哟!」
滚烫的鸡汤泼了吴姐一手,她撸起袖子,查看伤口。
忽然,我的眼睛拉直了。
吴姐腕上有一抹金镶玉镯子,看起来十分眼熟。
「吴姐……」我愕然抬起脸,在座位上挣扎扭动,「你的镯子能摘下来,给我看看嘛?」
「你要看这个?」
吴姐脸色犹疑,但想了想,还是摘下,递到我面前,轻哧道。
「你没有手,眼馋镯子有什么用?」
她的刻薄话,我权当没听见,仔细端详那抹镯子。
我曾有一只金镶玉镯,与眼前这只酷似,但两者用料不同,价格天差地别。
「镯子……」我呢喃。
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第二世,也就是芊芊躲进邻居家,周毅峰跳海那一次,家中并无失窃!
可杀死芊芊的凶手,一直口口声声说,他只想偷东西,不期碰见芊芊,心一慌,才痛下杀手。
这是矛盾的!
如此说来,盗窃只是掩饰,杀死芊芊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想通了这一关节,我心底隐隐发冷。
芊芊还是个孩子,与人无冤无仇,谁会处心积虑地杀她?
我耳边响起芊芊的话,「没什么,就是看见了一个人,好像……」
好像……谁?难道是熟人作案?
打给芊芊,打给周毅峰,都无法挽回结局。
那么……那么……我如果锁定了凶手,直截了当地打给了他呢?
黑暗混沌的世界,似乎突然裂开了一条缝。
「吴姐,帮我一个忙。」
我空洞的眼睛恢复神采,精光熠熠地说。
「帮我把家里那部废旧的苹果手机拿来。」
10
没有手,我就用牙咬着,摁下了开机键。
这件对普通人来说,稀松平常的小事,我却用了足足两小时。
汗水如小虫一般,蠕蠕而下,滴落在光洁的屏幕上,我咬得牙根酸涩,虚软的身体疲乏不堪,眼前时不时陷入昏黑。
我重重晃头,强打起精神。
「时间设置……」
我思忖片刻,终于用下巴,将时间调到了 9 点 28 分。
9 点 28 分,下一分钟,芊芊就会打来电话。
我盯着屏幕,紧张等待。
这时,手机响了。
我慌乱地伸过头,用下巴点了一下接听键。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有道作业题,我不会……」
「芊芊,你听妈妈说,现在情况很危险!」
我连流泪的时间都没有,切入正题。
经历了两次和芊芊的电话,这一次,我的语句更加精炼。
「有人要闯进咱们家了,你现在立刻出门,找个僻静处躲起来。」
「记着,他会从楼梯走上来,所以你找的位置,必须让他不能发现你,但又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脸。」
我焦灼地低吼,「你记着了吗?」
「记……记着了。」
芊芊嗫嚅。
听声音,她似乎很害怕。
我几乎能想象,她小小的一团,躲在手机那头茫然无措的样子。
我哽咽,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芊芊,告诉妈妈,你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如今生死一线,我们娘俩无人依傍,只能相信彼此。
「嗯,你放心好了,我很机灵的。」
芊芊说完,便不再作声,我听到她带风的脚步声,似乎一路穿过厅堂,旋开了防盗门。
「妈妈,我躲在楼道间,把门推开一道小缝,这个位置应该看得见坏人。」
芊芊向我汇报,「不过……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来呀?」
她好奇地问。
我想起近日卷入的离奇事件,不免凄楚地笑了笑,「一言难尽。」
好在芊芊没继续追问,她的注意力转移了。
「有人来了!」
我的心骤然缩紧,「什么人?长什么样?多高?芊芊,你要清楚地记下他的相貌特征,知道了吗?」
第一世和第三世,凶手都锁定为一个惯偷。
他自称只想偷钱,发现房中有人后,因为害怕,才一时起了歹念,法院最终判定为激情杀人,只判了无期。
可如今想想,哪里是什么惯偷,他更像收钱顶包。
「他戴鸭舌帽,我看不清脸,不过身材不高,看起来挺瘦的。」
「还有呢?」
「穿黑衣服,运动鞋。」
芊芊烦躁不安地「嘘」了声,「离我远点……」
我心一紧,「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五楼养的猫,又到处乱跑了,它……」
就在这时,我听到那边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芊芊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敢说话,呼吸却明显急促起来。
噔,噔,噔。
清脆的皮鞋声,一声比一声响。
「芊芊,怎么了?」
我声线发颤,悄声问,「你那边什么情况?」
「他来了。妈妈,他……」
跨越时空的距离,我依旧能感受到芊芊此刻的绝望。
「芊芊,到底怎么了!」
我焦灼地喊。
可留给我的只有一声巨响,仿佛手机坠地,任人踩踏碾碎。
刺耳的噪音里,我听见芊芊撕心裂肺地狂喊。
「妈妈,他是爸爸。」
11
「若霖,你怎么了?满头大汗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了我。
我汗淋淋地抬起脸,所见皆是一片白光,渐渐的,光芒隐退,视觉中心出现一道人影,轮廓逐渐清晰。
又是一次新的时空。
「怎么忽然走神了?」
周毅峰抚摸我脸颊,关心道,「别是感冒了吧?」
他长了一双潋滟生波的桃花眼,看什么都温柔缱绻。
当初,就是这双眼睛让我沦陷了。
可此时此刻,我在距离不到半米的位置,凛凛盯着他,却觉得他无比陌生。
「妈妈,他是爸爸……是爸爸……」
难道对芊芊痛下毒手的人,是周毅峰?
我身体骤然发冷,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周毅峰猛地凑近,我一惊,下意识地伸出手,摁住他双肩。
「你要干什么!」
「我……我只是……」
他也吃了一惊,用讶异的目光望着我。
我这才发现他一根手指,点在腮上,示意我吻他。
是了,在这个时空,今天之前的我一直与他恩爱有加,琴瑟和鸣。
「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他玩笑。
我故作淡定。
「没什么,想起一个恐怖电影,觉得你很像杀人狂主角。」
「我连杀鱼都不敢,还杀人呢!」
他笑了笑,提包上班。
他走后,我开始接纳当前这个时空的记忆。
与第一个时空一样,芊芊惨死,我与周毅峰悲痛欲绝,再没生养,成为一对丁克夫妻。
「他是爸爸……」
我咀嚼着这句话。
难道杀害芊芊的,不是别人,而是周毅峰?
可……可他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答案,我直接去了监狱。
12
隔着一层玻璃窗,我静静盯着对面的男人。
他叫陈忠,年纪与我相仿,四十岁上下,剃个平头,鞋拔子脸,三角眼,一看就不像好人。
看见我,他目光躲闪。
「你来做什么?十年了,现在想起来找我报仇?」
我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我的淡漠,让他气焰熄了半截,默了许久才咕哝道。
「告诉你,这可不是你们女人家该来的地方,万一……」
「说吧!」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他给你多少钱?」
陈忠一愣,「你……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顶包坐牢的人,给了你多少钱?」
我睥睨他,将黑色牛皮手袋朝桌上一拍。
「不管他给多少,我都给三倍。」
头顶的白炽灯光芒刺眼。
陈忠的脸在灯光照耀下,惨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