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全村的人送去祭海,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根本不是人。
我生于海,长于海,若不是被误捞出来,我也不会滞留岸上那么久。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我从一睁眼,就在海底躺着。昏暗发黑的海水像绸带一样包围着我。
是聂虚在狂风骤雨夜将我从海里捞了上来,还让我暂住在了他家。
虽是家,也不过是两间破败的茅草屋,堪堪可以遮风避雨。
我看不过这简陋的环境,将从海底带出来的鲛珠送给了聂虚,让他得以改善生活。
怪只怪我将人心想得过于简单。
聂虚无父无母,穷人乍富,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走了偏路。
张诚是第一个站出来指摘聂虚是小偷的人,说他偷了自家祖传的珠宝。
聂虚不善言辞,惶惶摆手,却也说不出鲛珠的来历。
村里眼馋的人一拥而上,纷纷指责聂虚手脚不干净,霸占了他的屋舍,抢夺了我赠予他的鲛珠。
聂虚拦不过,人群里有不少往日熟稔的伙伴,还有他敬重的叔伯,此刻全都红了眼。
他将被推搡在一旁的我护在怀里。
我们被赶了出来,只能屈居于村尾的破庙里。
聂虚安慰我,他有一副打鱼的好手艺,我们饿不死,待风雨停了,他就去打鱼,他的小船就停在海边,村里人看不上那条简陋的破船,那也是唯一留给我们的家伙。
晚间,他从破庙里扒出两个私藏的番薯,点了堆火,烤熟后扒了皮递给我。
「给,我……不、不饿。」
火光奕奕,他的眸子晶亮。
我想分他一个,他轻轻地掰下一小块又将剩下的递回给我,示意让我吃。
冻了一夜的我们,刚于晨曦中走出,便被拿着鱼叉的村民堵在门口。
张诚赤红着眼站在人前:「聂虚!我想不到不仅你手脚不干净,心思也如此歹毒!」
聂虚是个结巴,将我拦在身后,怯懦又不解:「我……我、我干、干什……干什么……了?」
聂虚的大伯娘从斜里冲出来,狠狠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那嗜人的眼神里泛着凶光:「聂虚!你大伯待你不薄!好歹你父母死后将你拉扯大了,可你竟然为一点小利将他谋害了!」
「大伯……大……他……」聂虚越慌,口舌越像粘连在一起,紧张得汗珠直涌。
在村民眼里,却成了心虚害怕的表现。
「聂虚的大伯怎么了?」我看不过,叹了口气帮他问道,聂虚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不问还好,一问就像沸油里溅进去了一滴水,村民们一拥而上,将聂虚捆成了粽子,浩浩荡荡压到了聂虚的家里。
原来,聂虚的屋舍被他大伯占了啊。
他大伯娘也不慌,反而义愤填膺,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一推开篱笆,就能看见一条弯弯绕绕的血肠挂在门口的架子上,和一些风干的咸鱼晾在一起。
地上黏稠的血迹洋洋洒洒滴了一片,一阵风吹来,咸鱼的湿腥和血肠的甜腻混在一起。
刚还吵吵嚷嚷的村民纷纷噤了声。
聂虚不解,被推进去后才发现,这血肠不似猪大肠。
务虚村沿海,家家户户以打鱼为生,谁家养猪养羊,那都是稀罕物,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杀一头。平时都稀罕得很。
而今天,既非节又非年,这肠子……
聂虚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抖着手一步一挪地站定在下头。
「聂虚!你大伯不就是借你屋舍暂住一段时间,你就如此狠辣!居然将他……」说到这里,大伯娘直接哀号爆哭。
人群又恢复了鼎沸,只是这人声,皆是对聂虚的声讨。
「我……没……没……」聂虚的声音混在里面像蚊蝇般弱小。
「他没有!」我替他说出了口。
大伯娘直接一记掌风过来,我退后一步,偏头躲了开来。
「你个来历不明的小娘皮知道什么?要不是他,难道是你?聂虚克死了双亲还不算,现在连他大伯都克死了!可怜我这孤儿寡母往后无依无靠了!」
她边说边想上来揪住我的头发,躲在村民怀里的一个五岁小童也扑上来咬住聂虚不松口。
我虽思想寡淡,无欲无念,对于生离死别无甚波动。但这被人胡乱攀咬倒是头一回。
聂虚转身欲护我,那小童直接被我一脚踹翻在地,捂着肚子号啕大哭,大伯娘来不及抓我,扑过去搂住她孩子直唤乳名。
村长在一旁看了许久的戏,此刻终于站了出来。
「住手!」颤巍巍的拐杖在地上点了点,声音不大,气势很足。
「聂虚,你为何要谋害你大伯?」
聂虚紧张得话都卡在喉咙里,比手画脚想解释,却无人理解他的意思。
「他没有,昨晚我们一直在破庙里。」我站出来主动辩解。
「不是他,那是谁?务虚村民风淳朴,久未遭遇如此之事。」
民风淳朴?我扫了一圈昨儿还贪婪到像蝗虫过境般的村民。这老头真是睁眼说瞎话。
「仅凭一条肠子,怎么知道就是他大伯?」这肠子,无疑是人肠,但是不是聂虚大伯,还真不知晓。
大伯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怒气冲冲地扯着聂虚的衣领将他揪到了院子角落里的酸菜缸子面前,一把打开了上面的盖子。
一颗凌乱的人头乍然出现在眼前。骇得村民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后退一大步。
这颗人头,赫然是聂虚大伯的!
只是眼眶里的眼珠子已经不翼而飞,两颗明亮的鲛珠端正地塞在里面,血泪沿着粗糙褶皱的皮肤蜿蜒而下。
嘴唇半开,似在无声地呼救。半截舌头也没了踪影。
聂虚抖着唇不知所措,他也是伤心的,虽然他大伯对他不好,小时候双亲死后,有一顿没一顿地喂养着他,总算没饿死,成了人。
死人我见多了,每年海底都躺着不少被海浪打翻落水的尸体,再善水者,碰到天灾都逃不过。
尸体垒在一起,其中就有聂虚的双亲。
可死得这么惨的,我也是头一遭瞧见。
务虚村对于这种死无全尸的人是不允许进入祖坟的,觉得尸身不全,进了祖坟会家宅不宁,坏了风水。
「不是聂虚干的!」我打破了这片肃静。
「你说不是就不是?他为财起意,冲自己大伯下手!」前两天还嬉笑着说要请聂虚喝他小儿子满月酒的周礼怒喝道。
我瞥了一眼在他婆娘怀里睡得鼾甜的奶团子,脖子上挂着一颗紫色的鲛珠,正是我前些时日拿给聂虚,让他换了银子去城镇寻个大夫看下口吃的。
周礼见我眼神飘来,将那颗鲛珠往孩子衣襟里藏得深了些。
「这些个鲛珠,不是你们的吧?不义之财不可取的道理你们不懂吗?」我突然转了话题,心虚的村民开始高声咒骂。
「关你屁事!小娘皮多管闲事!」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别跟她废话!杀人偿命!把他祭海去!」
……
人群攒动,不少村民举着叉子又要拥上来。
聂虚带着我越退越后。
「鲛珠是海神的赠礼!海神看中的人,你们也敢抢!这是报应!」我信口胡来。
人群讶然,四目相对间逐渐慌了神。
鲛珠是鲛人给我的,海底太暗了,我不喜黑,鲛人便用鲛珠铺了一层地毯,平日里,我就睡那毯子上。
海神什么,我胡诌的,以海为生的渔民最是敬畏海神。
「一派胡言!海神的馈赠为什么单单给聂虚?他何德何能?我们连年祭拜海神,就算是海神的赠礼,也该给我们!」村长到底是村长,几句话就将局势翻盘了。
「如果真是海神看中的人!那就让他祭海!看看海神会不会救他吧!」大伯娘的提议得到了附和。
我抿起了嘴,眉眼沉了下去,熟悉我的鲛人就该知道,我生气了。
往常我心情不爽时,便会掀起惊涛巨浪,整个海面便会汹涌无比。
尽管现在在岸上,不远处的海面也已经开始翻起了巨浪。
我在聂虚这里住了不过半年,只知道他是个结巴,家里就他一人了,打回的鱼碰到无功而返的村民还会分他们一半。
可就是这么个平平无奇,哦,也不算。至少他长得很好看,就连粗布麻衣也难掩他的风采。
要不是结巴,村子里待嫁的姑娘早就将他拆解入腹。
这个凡人,能让躺在千里之外海底的我悸动不已。
就好像,我那冰冷空旷的胸腔里竟多了丝颤动,和他待在一起,我才有情绪变动,不然我就和海底的幽石无二。
所以,我不能让他死。至少在我弄清楚他和我的关联之前不能死。
「你们自己贪得无厌,还要害死无辜的人。」我扯开了这层遮羞布。
聂虚捏着我的手心里都攒起了一层薄汗。
「小娘皮!是不是你?自从你来后,村子里就不断丢鸡少鸭!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张诚的爹挥舞着棒子指摘道。
他倒是眼尖,能看出我不是人?但我是什么东西,我也想知道。
「你既然要保聂虚!那你就代替他去祭海!」村长鼠目烁烁,他看得出有我在的话怕是不好拿捏聂虚。
聂虚的父母出海失踪之前曾给他留下一份宝藏,但这份宝藏究竟藏在哪里,聂虚自己也不知道。
因着这份虚无缥缈的宝藏,聂虚才没被他大伯一家饿死。
只是养了十五年了,还是没摸到宝藏的影儿,他大伯也开始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我被几个壮汉绑成了粽子,过程中还被不怀好意的村民摸了几把脸蛋。
聂虚被丢在我身后,漂亮的脸蛋上被蹭了条血印子,我有些可惜,打人可以,莫打脸啊。
这么端正的一张脸毁了,那多可惜呀。
聂虚急红了脸,张合着嘴想叫我名字,见着那几个不轨的村民,更是扭动着身子想靠近我。
这痴儿,我又不怕海,做什么那么着急?
他见我被手腕上的牵绳带去了海边,目光从急切变成了毁天灭地的恨意。
我回头望去时,被催促的村民挡住了视线,所以并未看到聂虚那瞳孔倏地变蓝的瞬间。
海面在昏暗的天色下拍出一个个巨大的浪潮,就算祖祖辈辈都生长在这的村民也畏惧这种天气。
村长拄着拐杖站于人前,他指挥着两个年轻人拉来了一艘小船,又将我推搡在里面。
木板硌得我后背有些疼,我侧着身子尽量使自己躺得舒坦些。
「你说有海神,那就看看海神会不会救你这个妖女!」
我见不得那老头装腔作势,把头撇了过去。
他也不废话,直接让人将小船推了出去,悠悠荡荡,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起起伏伏,一度快以为要翻过去了。
小船刚离岸没多久,就见岸边跌跌撞撞扑来一个人影,一个猛子扎进冰冷幽黑的海面。
我躺在船里发呆,等着什么时候浪把我打翻了。
身边的鲛珠都给了聂虚,他的口吃听得我难受,再不治,我怕他娶不了媳妇。
下次再出现,我得换个身份了,也不知他何时能再把我捞上去。
我自己没办法轻易上岸,得有个人将我捞上去,千百年来,只有聂虚成功把我捞上去了。
思绪游离期间,我也没注意船边扒拉上来一只手,惊诧间,顶着一头湿发的聂虚出现在了眼前!
他的模样比鲛人更像鲛人,眉眼弯弯,见到我的刹那,眼梢带喜,脸白如雪,却又明媚照人。
嗯,像个魅惑人心的海妖。
我弯腰探去,海里面仍旧是两条结实的腿,没有鱼尾巴。
「找、找……到你了!」聂虚上来后直接给了我一个熊抱,我被勒得有些胸闷。
我晃了晃身子,抢救了下自己快要上翻的白眼。
聂虚慌不迭地将我松开,也将我手上的结绳解了开来。
我见他脸上的伤口泡得有些泛白,海水是咸的,一路游过来,怕是不好受。
聂虚也不知是怎么挣脱开的,手腕上都被磨掉了层皮。
我咂咂嘴,思索着该怎么让那群愚民还这个债。
上岸做了半年人,我只学会了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海面彼时还暗潮汹涌,在我见到湿漉漉的聂虚时忽然平静下来。此刻微波粼粼,光影绰绰,倒也好看。
聂虚到底心软,想起了尸骨不全的大伯和幼小无助的侄子,比画着想回去。
我回忆了下那嘴尖牙利的胖小子,私以为,有他那大伯娘在,就算饿个十天半月也不至于比我更早见阎王。
小船很破,单靠手划,也不知划到何年何月,我本想直接用海浪推波将我们推回去。
聂虚却二话不说,将绳子挂在腰上,游在前头,拖着那艘破船将我拉了回去。
那水性,堪比以水为生的鲛人。
我再次确认了下,他没有尾巴。
岸上的村民早已散了个一干二净,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送走了我们,他们又开始恢复到往常的生活节奏中去了。
仿佛聂虚大伯的死只是其中一段小插曲。
甚至有不少家飘出了肉味,我望了眼开荤的那几家烟囱,倒是巧,都是夺了聂虚鲛珠的那几户人家。
聂虚将我藏回了破庙,结结巴巴跟我解释了番出去找吃的,很快就回来,让我乖乖待着不要出去。
我乖巧地点点头,整个人窝在稻草堆里,浑身咸湿,只想洗个澡。
聂虚前脚刚出门,我便寻着村里最大最方正的屋舍摸了过去。
那是村长家,他们家也在炖肉,不过这肉味也不知撒了什么调料,香得勾魂。
我沿着房梁摸了进去,倒挂在上头,幻化出来的尾巴倒是好用,平时不过看着漂亮,关键时刻却顶用。
底下热菜喷香,几盘子红红艳艳的肉菜快堆出桌子边去。
村长家的小儿狼吞虎咽,他的婆娘牙口不好,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孙子,捡些软烂的肥肉吃着。
「爷爷,要是天天能吃肉就好了。」村长孙子满嘴流汁,撕咬着根排骨,像极了村里流浪的恶犬。
那根排骨,我比画了下,竟和自己的肋骨差不多长短。桌上的海碗里还有好几根。
村长眸光闪闪,奇异的红晕爬上糙黑的脸颊:「吃,我们小海想吃就可以吃!」
「他爷,这肉……」小孩奶奶畏畏缩缩,眼里带着对自家当家人的畏惧。
「闭嘴!」村长脸上闪过一丝凶光,「天灾人祸,在这饥年,不饿死算是老天爷可怜你。」
三口人吃完午饭,小海奶奶哄着小海下去睡午觉去了。
村长一个人喝着酒,优哉游哉。
我顺势跳了下去,姿势不甚优美,与我设想的相差有点远,好在也惊到了那个老货,嘴里的酒喷得一丈远。
我闪身偏过,嫌弃地掸掸衣角。可不能被沾上了,回头有了酒味,聂虚那里可就解释不清了。
小结巴事多得很。
「你怎么没死!」
「啊,我没死,海神把我送回来了。」我调皮地转了个圈,以示自己没有缺胳膊少腿,「你在吃什么?」我把脑袋凑过去,「这肉……可真臭!」
村长不顾我掩住口鼻的动作,想要叫人。
我随意将他摁回了位置上,哪知用力过猛,一下子给摁地上去了,摔了他个四仰八叉。
「抱歉抱歉!手误手误,你若叫人了,回头人家该发现你吃的是聂虚他大伯了。」
村长惊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嗬嗬」作响。
「吃独食可不好。」我补充了一句。
「你要怎样?」他索性坐在地上,开始和我讨价还价起来。
「我不想怎样,就是想来找找聂虚的宝藏,我很好奇。」
「你……你怎么知道!」村长瞪大双眼大叫道。
我也不知道,我是猜的,聂虚大伯养了聂虚那么久,都没找到一丝线索,要么宝藏是被人捷足先登了,要么……就是诓骗他大伯一家的。
我比较倾向于前者,若是诓骗,有朝一日等聂虚大伯醒悟了,会对聂虚更加恨之入骨。聂虚父母不会害自己孩子的。
而聂虚尚为幼子时,村长去他家走动得最勤快,名义上是监督他大伯一家待好他,可实际上呢?
头几年村长还护着他,后面突然有一天开始就不来了。
导致大伯一家行事逐渐偏颇。
所以,村长为何突然转了性呢?
这些碎语,我也是在闲聊的村民嘴里听得的。
「拿出来,物归原主,不然我可就喊人了。」我下巴点了点一桌子的肉,以示威胁。
村长像老了十岁,顷刻间,整个人颓废了下去,他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摸上倒在一旁的拐杖,颤悠悠地从一旁的冷灶里摸出一个盒子来。
我看得满头大汗,这老东西也不怕被烧了!
「放心吧,烧不坏。」村长肉疼地咬着牙狠狠说道。
真是妙啊!这东西烧不坏,所以他才随意丢进灶里,有宵小进来,哪会想到起火的灶里也藏东西了!
我接过去捣鼓了下,打不开,只得收了起来。
「聂虚大伯……你做的?」我拿起筷子挑了块黏稠发冷的肉出来,除了腥臭还带着一股子酸味。
村长捏紧了拐杖,脚步虚浮,额角冷汗簌簌:「不是我!」
这模样,不是他是谁?
这老头子在村里威信高,随意寻个借口就可以将聂虚大伯骗来,村里男人都好酒,一包迷药下去,神魂不知。
我也不管他如何狡辩,千不该万不该把罪名安聂虚头上,连累我受了罪。
想到聂虚漂亮的脸上那两道刚结痂的血痕,离开的时候我特意在院子里的干柴堆上扔了把火,然后掐着嗓音在角落里嚎了一嗓子:「着火啦!」
屋内「哐啷当」,夹含咒骂声。
回到破庙时,恰巧碰到聂虚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他像提溜只兔子一样拽起我就跑。
我俩净挑幽暗无人的小路走,倒也奇怪,我只在村长家放了火,为何沿路走来,着火的不止村长一家?
站在村口往回眺望时,我扯了扯聂虚的衣袖:「你干的?」
聂虚红着脸,怯怯地盯着我,从胸口掏出一把鲛珠来。
嚯!这些不是被抢走的那些鲛珠吗?
我目瞪口呆。
合着你不是回去看你侄子去了?
「给、给……给阿若。抢、抢不……不走。」他放到我手心里,掌心滚烫,像灼烧的炙石,烫得我一缩。
这傻子,鲛珠我有的是,只不过带在身上的不多而已,我也不晓得这玩意儿在凡人眼里如此值钱。
我将鲛珠重新塞回聂虚手里:「给你了就是你的,莫再还我。」聂虚挠着头,漫天火光映射下,白皙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
我把从村长家抢回的盒子也递给了他:「给,你父母留给你的。」
聂虚抱紧盒子,眼眶微湿。
盒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坚硬如铁,棱角锋利,中间有个凹槽,似乎是个锁头。
聂虚从脖子上拉出一根红线,上头挂着一个圆形铁环,取下来后摁上去,盒子啪嗒一声打开了。
我伸长脖颈望去,也不知聂虚父母留了什么巨大的宝藏,能有我海里的家底多?
盒子里是块墨玉,通体莹润,上面刻着「元」字。还有一封信,信里让聂虚去京城落叶归根。
哦,原来聂虚不是务虚村的人,他是京城里来的。
可是,京城在哪里?京城周围也有海吗?
远处灯火通明,火光冲天,喧嚣声不绝于耳。
已经有人开始寻我们了。
聂虚牵着我的手挑了条人迹罕至的曲径,夜色幽暗,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眸子亮得惊人。
我们宿在了离务虚村最近的城镇里的一家小客栈,店家是个好人,见我们狼狈不堪,也未怪我们夜半敲门。
聂虚以打鱼为生,赚的只是将将够自己生活,精打细算存下的几两银子还被大伯娘诓骗去了,故此,积蓄是半点皆无。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我见他偷偷在屋内的桌上留下了颗鲛珠。
哪怕这里离务虚村很近,村长也不会派人出村来找我们。
他们似乎从不踏足旁的地方。平日里的日常所需都是托了城镇上的一个对接人按时送去的,所以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聂虚将鲛珠当了,从当铺出来时跟着几条尾巴。
我拐着弯拉着聂虚往人少的胡同巷子里去。
地痞跳出来时还直夸我上道。
上道是什么?我只想送他们上路。
「你、你们……莫、莫……伤害……伤害……阿若!」他将我拦在身后,偷偷摆着手让我赶紧逃。
地痞讶异了下:「哟,还是个结巴!结巴还想英雄救美?」
对面的人笑作一团,我只见到聂虚攥紧了拳头,耳根涨红,双肩微微耸动。「不许……不许……伤……害……阿、阿若!」
「把银子拿出来好商量!」为首的地痞伸出手来甩了甩。
我瞄到一旁零落在地上的碎石,挑了块大的掂了掂,虽不是那么趁手,倒也可行。
电光石火之间,刚刚还眼鼻朝天,无所畏惧的地痞们纷纷倒在了地上,哀号声连绵起伏。
聂虚慌乱地丢掉我手上沾血的碎石,上下翻动着我的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小结巴白担心了,我怎么可能会受伤?我可是……
我是什么?
印象里我好像很厉害,可我究竟是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忘记了。
我有些烦躁,抽回了手,聂虚有些委屈,抿着嘴:「阿、阿若……厉、厉害……会、会、不会……嫌……」
「不会嫌弃你,放心吧!」我拍了拍聂虚的肩膀,以示宽慰。
自己挑的小菜鸡,我还能怎么办?
我按着地痞的脑袋让他选择留手还是留钱?几句恐吓后,心满意足地拿到一笔意外之财。
这倒是个来钱快的好方法,怪不得地痞如此中意。
我的眼神晶晶亮,心思微动。
聂虚拉了拉我:「阿、阿若……不、不可。」
小结巴惯会扫兴。
有了银子自然解决了温饱。海底只有鱼生,聂虚的手艺又平平无奇。
我还是第一次尝得如此美味的饭菜,几天下来吃了个肚圆。
聂虚问我想不想去京城?我问他京城有没有海?他还会不会打鱼?
聂虚也不知道,我们找了个路人打听了番,原来京城没有海,甚至周边也没有。
但是京城很繁华,是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
我有些不乐意去京城了,虽上岸大半年了,可我还是喜欢大海,而且,离海越远,我就越虚弱,最后只能变成和聂虚一样的普通人。
小结巴太弱了,我要是变成了普通人,谁来保护他?
聂虚告诉我,我不去,他也不去。
我想了三天,在海里时,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现在聂虚大抵也是想知道自己是谁的。
小结巴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在意。
我给自己编了个理由,京城里有更多的美食等着我去品尝,所以我愿意随聂虚去京城。
一路上,果然,离海越远,我的身子骨越泛起懒来,走三步,喘两步。
聂虚又当了颗鲛珠,替我雇了辆马车。
路途遥远,不耽误我还顺带拉着他看了一路的大夫。
各种大杂烩般的药材下去,到了京城,聂虚的结巴总算有了丝改善。
从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听得我难受,现在好歹能两个字一起往外蹦了。
京城街道繁华,人声鼎沸,攘来熙往。
聂虚赁了间院子,在城南街上。旁边有家做桂花糕的铺子,香糯甜腻,甚是合我胃口。
自打来了京城,他每日早出晚归,托着人打听元姓家族。几日下来,毫无音讯。
而我则在街上四处乱窜,腰间别着聂虚留给我的钱袋子,吴大娘的豆腐脑、周大头的茯苓糕、城西小巷口的混沌……一条街吃了个遍。
京城里还有许多有意思的节日,上元节是我过的第一个节日。
娇俏的姑娘、俊逸的郎君都会在这天出现在街上,整个花市灯如昼,漫若朝炬,热闹非凡,倒是有趣。
聂虚送了我一盏兔子灯,说是嫦娥的玉兔。我看着手里那只惟妙惟肖的纸灯笼,嘴里回味着信缘楼的麻辣兔头。
小结巴说,他要是找不到家人了,我可不可以做他的家人。
我犹豫了,倒不是不愿意,只是这辈分上我有些吃不准。
我的年岁该有几千载了吧?他唤我姐姐,还是唤我祖宗才好?
聂虚见我垂着眼不说话,神色黯然下来,黝黑的眸子像失了色的星子。
我心一软,立马同意了,就当养了个小辈孝敬自己得了。
聂虚豁然抬头,嘴角漾起的笑在漫天绚烂烟花的映射下格外耀眼,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眸光清润,瞳仁墨色沉沉,像是要把我拉着共沉沦一般。
阿若是他给我取的名字,结巴稍有好转,他便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阿若阿若地叫着。
我深觉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尚好,小结巴命短,活不过我,等我送走了他,又可以回到海里去了。
冬去春来,树上枯枝冒新叶,天气正是乍暖还寒。
他在信缘楼做了个小厮,虽讲话不利索,但手脚勤快,掌柜的很喜欢他。
我不解,明明鲛珠还有许多,为何撇下我去辛苦做事?
聂虚红着脸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簪子来:「阿若……是、阿若……的。我的、也是……也是、阿若的。」
他还瞒着我,偷偷将当出去的鲛珠赎了回来,藏在了他父母留给他的盒子里。
聂虚的家人始终没有找到,直到后来,他在酒楼里替一桌达官显贵上菜时,被拦下。
腰间挂着的玉佩惹了他们注意。
当晚聂虚回到家,想带我回务虚村,他说,我要是不想回去,随便去哪里都好。
我想回海里,他又不能在海里陪着我。小结巴水性虽好,也不能长久在海底生活呀。
不过,他在哪,我就在哪,说好了要给他送终的。
我们终究没有走掉,门口呼啦啦聚了一帮子人。为首的男人嘴角噙着笑,眼神闪烁,意味不明。
他说,聂虚是他的兄长,他是当今三皇子。
兄长?所以聂虚也是个皇子?
聂虚揽着我,神色冰冷,执拗地拒绝道:「不是。」
元澄以扇作指,指向他的腰间:「这枚玉佩是当初父皇赏赐给兄长的,奈何贼人将兄长偷走后,玉佩也不知所终。聂兄说不是,那这枚玉佩为何在兄长这里?还有……为何你和我如此相似?」
我凝神望去,的确相似,貌似五分,剩下五分是气质和神韵,元澄阴暗冰冷,聂虚清冷淡雅。
他见聂虚不回答,便将目光转来:「这位是兄长的……」
「妻子!」聂虚脱口而出,我唬了一跳,诧异回头。
妻子我懂,要替夫君洗手做羹,持家过日子的枕边人。
但我与聂虚从不睡一起,我也不会做饭,也不会持家,这些活计,都是聂虚在做。
真要论个明白,小结巴该是我妻子才是。
元澄失笑:「这位姑娘还未挽发,尚未嫁人吧?兄长的话有点言之过早了。」
「我不是。」我也点点头,小结巴才是我妻子。
聂虚双眸黯然,失神间,我又补充道:「聂虚是我的妻子。」
「呃……」元澄愕然,聂虚瞪大了眼睛。
前者摸不着头脑,后者胸腔震鸣,欢快的笑声挤在喉咙口。
我们终究没走掉,元澄将我们带进了皇宫,他说皇子不能流落民间,何况,聂虚是先皇后的独子,按理,该是元朝的太子。
我在晨微宫等着聂虚父子团圆回来,元澄好奇地打量过来,我不喜他眼中的兴味,像极了海底的食人鲨,充满了血腥与嗜杀,那意味着麻烦。
「你是他什么人?」他把脑袋凑了过来,将桌上的糕点推近了些。
我坐远了些,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凑那么近,小结巴会不高兴的。上次隔壁的阿德请我吃了盘桂花糕,惹得小结巴一天都没理我,最后还是我把桂花糕给了他才作罢。
聂虚说,无缘无故的示好就是心怀不轨,我要小心那些故意讨好我的人。
皇宫里的糕点比我过去吃过的都要精致,我吞了吞口水,暗中数了数,正好一碟子三块,聂虚一块,我可以吃两块,元澄吃腻了,就不给他了。
「家人。」我见他如此大方的分上,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眼珠子却胶在糕点上。
元澄扑哧一笑,向一旁站着的仆从摆摆手,示意再去小厨房端几盘子过来,我对他印象大好。
「聂虚和你是家人?先皇后只生了他一个,哪来的第二个?」
不是说了小结巴是我的小妻子了吗?这人还拐着弯儿往兄妹上绕,我有些不快,抿着嘴拒绝回答。
他摇着扇子,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大冷天的扇扇子,嗯,约莫是脑袋有泡。「要不是聂虚,哦不对,他该叫元旭,要不是元旭刚出生就被抱走了,他现在该是这元朝的太子,也落不到二皇子头上了。父皇与元旭虽从未见过面,但一直对他有份愧疚,你说,这回回来了,他能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吗?」
「不能。」
原来海底那对夫妇不是聂虚的父母啊,是他们抱走了他吗?可我好像记得,他们对聂虚的爱是真的,既如此,为何将他带到了偏僻穷苦的务虚村?
聂虚只会打鱼,没什么野心。
「为什么不能?」元澄惊讶于我的坦诚。
「因为你想做太子。」我的话让他成功变了脸色,倏地一瞬就恢复正常。
聂虚回来时,我正悄咪咪地捏着块糕点往嘴里塞,元澄则笑眯眯地盯着我瞧。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有些冷峻,送走了元澄后,便迫不及待将我搂进怀里,糕点的碎屑掉了他一身。
「阿若……你……走……我走。」
「我不走。」我将爪子上的糕点快速吃干抹净,仰起脑袋认真说道,「聂虚,元澄说你本该是太子,现在的太子是二皇子。我们走了,二皇子会不会追杀你?」
二皇子元傅我没见过,但想着若是有人跑过来跟我说,我那些个鲛珠都是他的,我只是个鸠占鹊巢的,想必我也会不开心,我不开心,就会放食人鲨吃了他。
设身处地,我和聂虚就是那两个被赶鸭子上架来抢夺人家地盘的侵略者,没准前脚刚出了皇宫门,后脚就死在了大街上。
聂虚冷着张脸不说话,手里的力道加重了些。
次日,皇上昭告天下,天佑元朝,大皇子元旭被寻回,赏赐一箩筐地往殿里堆。聂虚问我喜不喜欢?我点点头,虽不及我在海底的积攒,倒也说得过去,他欢喜地命人将东西全都锁进库房,并把库房的钥匙交予我。
宫里头的太医医术精湛,倒比民间的好用多了,几日针灸下来,聂虚可以将语句连接起来了。
吃了几天的糕点,我有些怀念以前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宫里头见我不知是何身份,却可以在聂虚身边肆无忌惮,有些个眼红的开始给我下绊子。
今儿唤我洗衣,明儿唤我打扫。我只当没听到,转头就向聂虚告状去。聂虚发了好大一通火,将里里外外的仆从换了个遍。
清明渐至,宫里平添了不少冤魂,我能感受到那股子阴暗黏腻的死气,缠得我浑身不舒服,因此整日龟缩在殿内浑身恹恹。聂虚不知道在忙什么,比在信缘楼做小厮那会儿还要繁忙,整天早出晚归,好似他父皇给他指派了什么任务。初来乍到,他没什么信任的人,暗中阻扰的人倒不少,有些是二皇子的,有些是那个笑面虎三皇子的。
每个人都见不得他好,许多次,他回来时,脸上都带着一脸疲色。
宫里最近有很多宫女失踪,朝堂上言官参了聂虚一本,说他贪恋女色,在殿里头藏了个妖女,那些个失踪的宫女就是被我吃了。
他胡说,我不吃人,只吃糕点。
聂虚据理力争,奈何人微言轻。皇上垂坐高堂不语,谁也摸不准他的态度。
三皇子晃悠过来时,特意把这件事告诉了我。顷刻,我觉得手里的糕点不香了。
「阿若,要不你跟我走吧。我那里也有许多糕点,不比这里的差。」他循循善诱,伸手过来想摸摸我的头。
被我脑袋一偏躲开了:「不去。聂虚会不开心。」
「元旭马上就要顾不到你了,你再在这里待着,迟早被那些人吃了。」他吓唬道。
所以皇上又给他派了很多活计吗?我深觉他将聂虚找回来的缘故是多个任劳任怨的劳动力。这深宫虽说无聊了点,但聂虚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谁敢吃我?」我龇着牙,故作凶狠。敢吃我的人肯定先被我的浪拍死了。
可是我忘了,京城离海十万八千里,我现在和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女子毫无分别。
元澄扇子掩面,闷闷地笑着,随即正色道:「元旭要被派去东洛练兵了,东洛你知道吗?那边四面环海,南蛮人好水,经常从那边进攻,我朝海上开战,十战九败。」
「为什么?」我怔愣不解,皇上不是找了这个儿子很久吗?为什么要送他去死?
元澄深深看了我一眼:「是元旭自己要求的,今儿,他自己在朝堂上揽下了这桩差事,说他好水性,想去一试。」
他好水性,但兵不厌诈,水战也会死人的。我在海底那会儿,海面两军交战,人群像下饺子般往下掉,血腥味引得食人鲨搅得海水一团乱,一想到没准聂虚也会掉进海里,睡在那冰冷的淤泥中,漂亮的脸蛋逐渐被海鱼啄食,身躯慢慢溶解,只剩枯架,我就眼里涩涩的,泛着疼。
「他这是自寻死路,你跟着我,我保你后半辈子无忧如何?」
元澄年岁不大,口气不小,我的后半辈子?我都不晓得我的后半辈子还有多久呢。
「他不会。」我斩钉截铁。
聂虚回来时,并未与我说起要去东洛的事宜,一如既往地询问着我今天做了什么?有没有被欺负?
欺负倒是没有,只是不知谁从宫外头请来了个道士,沿着殿外的墙脚下撒了一圈令人作呕的香灰,那腥人的味道将我刺激得食欲大减。
「阿若,你在这里……开心吗?」
「聂虚开心,我便开心。」我回答得没心没肺,「不过,有海,我就更开心了。」
聂虚若有所思,他抚着我的头沉思不语。
我开始昏昏沉沉了,那道士倒是执着,天天紧着我这边撒香灰,宫里对于我是妖女的传言日渐汹涌,将那些个行差踏错而死的宫女全部算在了我头上,这里头也不知有多少是故意的,又有多少是其他宫里的替死鬼。
聂虚刚刚回宫,我要是把事情告知于他,难保他也会怀疑我是个妖女,他会害怕吗?朝上分为了两拨人,一拨是支持先皇后之子上位的,一拨是力保贵妃所出的二皇子,现今的太子元傅的。三皇子的人在底下浑水摸鱼,好不欢快。
我知晓元澄将聂虚找回宫是为了将他摆在明面上与二皇子对抗,中宫正统所出的身份,足以让聂虚有一争之力,就算他不想,先皇后派系也会推着他去争那个位置。
最初,妖女的传言是从乐嫔那儿传出的,她说她的丫鬟小桃消失在了我的院子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乐嫔是贵妃提拔上来的人,最后捋成一条线,就是二皇子的主意。
她们想将聂虚变成个孤家寡人,我是他留在宫里的动力。可她们不知,聂虚在这里,所以我才在的。
误打误撞之下,假道士的香灰倒是有点用处,本就已成凡人的我,逐渐羸弱下去。
聂虚见我脸色逐渐苍白,人也日渐消瘦,在殿里伴着我的时间更多了。他揪着太医院里的太医替我诊治,但终究杯水车薪。
假道士被二皇子举荐成了国师,慈眉善目,一身道袍、一把拂尘,看着倒是风光。
聂虚似乎在筹划着什么,我的萎靡不振加速了他的计策。而我被香灰困在了这殿里头,他已经两日未归了,我怀疑是不是二皇子先下手为强了。只是,如今我这身体状况,也为他送不了终。倒是我食言了。
假道士进殿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股浓稠的阴暗在他周身缭绕,翻滚的血气像黑云般罩在他头顶。
嚯,这个假道士比我更像妖啊。
「妖女,你还不束手就擒!」一记拂尘打来,我只觉得有些阴森,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你说我是妖?你怎么知道?」我倚着门框,很是好奇。
「呸!你周身绕着那么多索命的冤魂!你不是妖,那就是恶鬼!」
「你见过恶鬼能站在阳光底下?」我走出一步,将身子暴露在明媚的阳光下,周身暖洋洋的,「而且,我见你更像妖。」
假道士面皮一冷,一把浸了黑狗血的铜钱往我身上砸来,闭眼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将我拢在怀里,铜钱全砸在了他身上,丁零当啷掉了一地。
是聂虚!两日未见,他的眼底泛着青黑,嘴唇干裂,眼底的血丝细密可见。
「哪来的妖道!跑我这里撒野!」他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眼神,悄悄将上涌的鲜血咽了回去。
「大皇子?」假道士假笑着行了个不甚规矩的礼,「自打这个妖女进了宫里头,有不少的宫人已经被祸害了,我也是为皇上着想,不得不除了她。」
「阿若,不是妖!」
「大哥,你宁愿拒了礼部侍郎的嫡女,也要护着这个妖女吗?」门外走进来一个男子,玉冠束发,器宇轩昂,只是眼角向下微垂,笑与不笑都透着股阴沉。
「我的妻子是阿若。」聂虚攥着我的手一字一顿。
这是那个便宜太子吧?他也不恼,颇有闲心地上下打量了番我:「大哥,你知道的,来历不明的女子不能为妃。我派人去务虚村打听过,她手里捏着条人命,在那里本就是个祸害。大哥,我是为你好。」
「你为了什么,心知肚明。」太子的举动惹得聂虚很是不快,那条硬赖在我手里的人命,估计还是聂虚的大伯吧,村长那个老头子倒是执着又认死理。
假道士空明趁我不备又撒出一把香灰来,聂虚一甩袍袖扇了回去,顺势将腰间的佩剑抽出,寒光凛冽的剑刃直指空明的面门,他吓得顷刻呆立在原地,冷汗迸出,嘴里慌不迭地讨饶。
「若有下次,我就不会先礼后兵了!」
空明诺诺,低头擦汗,眼神不自主滑过剑柄上的络子,那上头有颗鲛珠坠在上面,摇摇晃晃,煞是好看,我替聂虚编完后,他爱不释手。我见他眼神眯成了一条缝,贪婪、邪恶、欲念夹杂,就连看向我的眼神都变成了浓浓的占有欲。
「滚!」聂虚挡在面前呵斥道。
太子面色不霁,冷哼一声抽身离开,空明紧随其后。
方才还声色俱厉的聂虚骤然吐出一口血来,向后仰倒,晕了过去。
我慌忙将他连拖带拽地安置到了床上。这里的奴仆惯会看眼色,平日里就对我爱理不理的,见空明到来,早就不见了人影,以至于我现在无人可用。
我不会医术,想找个人叫太医来,奈何小结巴手还紧紧攥着我的衣袖,抽也抽不出,也罢,我瞧他呼吸匀畅,还未到需要我送他上路的时候。
昏睡中的聂虚眉头紧蹙,眼皮跳动,似乎有些不安。我靠过去,轻轻抚平了他的眉头,直到见他逐渐平稳下来。
正想离开之际,突然感受到了那股久违的吸力,既熟悉,又陌生,竟带着我的内丹一并在震颤。我将手放于他胸膛摸索了一番,半颗透亮椭圆的内丹凭空而出,带动我体内的内丹也一并出现。
一些被我遗忘的记忆霎时明了。
原来,聂虚体内躺着我的半颗内丹啊。
聂虚父母曾在多年前抱着昏迷中的聂虚来到海上,他们主动献祭自己的性命求我救他一命,我收了人家的命,同意将半颗内丹置于他体内,庇佑他。
所以,我被聂虚捞起不是天意?是内丹的吸引?
我把那半颗内丹送回了聂虚体内,缔结下的契约须得一方死亡才可消散。看样子,还是得替聂虚送终后才能拿回来。
搞清了缘由后,我看小结巴格外顺眼,难怪乎我记性总不大好,忘东忘西,七情六欲去了七七八八,口腹之欲倒是格外突出。
元澄听闻了这事后,竟舍得主动上门来探望了。
我嫌弃地看着他空着手就进来了,没好气地将桌上的茶水撤了下去,他哑然失笑。聂虚宠溺地看着我,也不觉得失礼。
「阿若,要不你还是跟着我吧,我那儿不比这里差,有吃有喝,你瞧你跟着大哥多遭罪,小脸都瘦了一圈。」元澄摇着扇子啧啧叹息。
「你要是不会说话,出门右拐。」聂虚瞪了他一眼。
元澄只当没看到,笑嘻嘻地自顾自坐了下来:「阿若,大哥要是娶妻了你怎么办?父皇为了补偿大哥,替他甄选了好多世家嫡女,可怜我二哥也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
「阿若,我不会娶别人。」聂虚紧张得耳朵通红,两指指天。
小结巴不娶妻?莫不是还未遇见那个意中人?
这种事我也不懂,只晓得不可强求。海底还躺了不少殉情的痴儿怨女呢。
「嗯。」我点点头。聂虚松了口气。
「三皇子,先皇后是怎么去世的?」我突然想到了聂虚的生母,听说是个温柔贤淑之人,心地柔弱,端庄大气。
「我不知道……」元澄一怔,落寞地摇摇头,「先皇后是忽然暴毙,当晚过后,就连大哥也不见了。」
聂虚有些失望。
临走时,我将元澄送到院门口,他望了眼倚在门框上虎视眈眈一脸嫌弃的聂虚,轻笑一声:「他倒是看得紧。」随即又正色道,「务虚村的人全部被杀了,因为他们本就是先皇后的部下。」
「是他?」只有太子去过那里。
元澄点点头:「暴虐成性,也不知他上位是幸还是不幸。」
「你为何告诉我?」
「我带回大哥,不只是因为想让他回归正位。先皇后心善,我母妃生下我不久后就积劳成疾去世了,我在荒废的殿里靠那些个拿我取乐的奴才赏些吃食度日,是先皇后无意间发现了我,她第一次发火,就是惩戒了那些虐待我的奴才。所以,也是她将我从雾霾中救起。」
我懂了,元澄是念在先皇后的面上在示好,哪怕最初的确掺杂着私利。
先皇后约莫是遭了什么变故,才将襁褓婴儿托付给聂虚父母,而那些村民,原是先皇后的部下,奉命护送大皇子一路安全,他们逃到了离京城最远的海边,扎根生存,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一个村庄,只是时间久了,没有利益的驱使,再多的忠心也被消磨殆尽。
村长的儿子和媳妇曾经试探着出过村庄,可能因暴露行迹被杀了,所以村子里的人,都不敢再出村了。连带着村长对聂虚都有些恨意。
他想着先皇后断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子,从聂虚父母嘴里挖出了宝藏的消息,就打起了侵占的主意,聂虚父母很可能猜到了村民的忠心所剩无几了。
身怀巨宝的绵羊掉在了狼窝里,结果可想而知,他们想到了通过献祭来寻求我的庇佑。
而我愿意主动将半颗内丹分出,想必事情也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聂虚很有可能当时命不久矣。他父母逝去后,村民看着宝藏的分上,才不敢轻举妄动。
元澄的好意我受了,我从袖子里扒拉许久摸出个鲛珠来,这里的人都喜欢这个。刚准备递出去的手,被附上来的力道又给摁了回去。
「你到底走不走?」
元澄失笑,见我皱着眉头深觉不妥,不自觉笑出声来:「走就是了,大哥的性子可得豁达些了。」
聂虚身体好转后,也猜到了空明对我使了什么妖法,所以先前我一直精神不济。他未直接撞上门去找假道士算账,这些天一直眼底沉沉,像是要沁出毒来,我猜到他憋着坏。
小结巴进了京后心思歪成了条麻绳,扭结在一起,我猜也猜不透。
先皇后的忌日快到了,宫里头自觉下了色彩鲜艳的常服和配饰,聂虚从外头奔波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股淡淡的幽香,若有似无,像有把勾人的小刷子一样让人回味。
我想他许是情窦初开了,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惆怅。
五日后,皇上半夜吐血,急召太医,听闻都动用到了千年人参,聂虚从夜色中披着晨露归来时,眉梢都带着喜色。
天亮后,贵妃被打入冷宫,太子被贬,幽禁瞻辽台。皇上下旨捉拿空明。
我不晓得这局势怎么一晚上就翻天覆地了。
聂虚抱我放于膝上,一边喂着我吃糕点,一边幽幽地替我解惑:「母后生前的老人说她喜爱苍兰香,忌日将近,贵妃居然还有心情扮作女厮去固宠。」他嗤笑一声,抬手捻去我嘴角的糕点屑,「父皇年岁大了,总是回想往事,精神也大不如前,空明替他炼了不少丹,诓他可延年益寿,乃至得道成仙,这仙如此好当吗?他体内攒了不少丹毒,这苍兰香只不过将那丹毒提前诱发。总比再吃下去连命都没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