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心
出自专栏《明月如霜:纸短难解万千柔肠》
我的铸剑坊原本只铸剑,可来的人给的太多了,便也铸其他东西。
我铸的东西不知怎么的都成了有名的神兵,没成神兵的主人都死了,也就没差评,阴差阳错小小铸剑坊多了天下第一的称号。
但客人还是不多,因为贵。
钱多,事少,我十分满意。
1
三月初,第一场雨带着海棠花落了下来,铸剑坊来了今年的第一位客。
来人斗笠蓑衣烂草鞋,腰后悬着长刀。
满脸胡渣的刀客摘了斗笠甩去水珠,几片粉白的花瓣粘在粗糙的棕丝上,固执地甩不下去。
我倚在窗框边看外面细雨绵绵,细长的烟斗哒哒的敲了窗框:「污了我的店面,一滴水一两金。」
壮硕的汉子停下手,粗糙的手指抹过斗笠边缘,把水珠擦在自己手里。
「嘿嘿,云姑娘莫恼。我这次来还请姑娘替我铸一把刀。」
「我这可是铸剑坊。」
砰。
重物落在桌面,我听过无数次都十分喜爱的声音。
我斜眼过去,金灿灿的光去除了阴雨天的灰暗。
「要铸什么刀?」
刀客咧开嘴笑了,挠了半天头:「俺大老粗也不知道咋说,就那种刀,那种那种,砍人脖子不会卷刃,能多砍……不对,能一直砍还很快的刀。」
「你要杀人的刀啊。」我走到桌边,拉上布盖好金子,「自带材料?」
「俺没有。」
「可以,半个月后来取。」
刀客道谢转身要走,我叫住他:「把你的旧刀给我。」
刀客还在笑,手握住了刀柄:「云姑娘,和一个刀客要刀,你是要命啊,若没了它,半个月我就被仇家给撕了。」
「半个月有命来取,没命我就送你坟头上去。」
刀客哈哈大笑双脚架开,右手握紧刀柄,气运丹田,沉重的风在他脚下汇聚。
我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刀客眯了眼睛,笑意消散,右手高扬,身后悬着的刀被拍在桌上。
「云姑娘辛苦,半个月后我来取刀。」
刀客戴上斗笠消失在雨里,隐隐约约能听到他哼唱的小调。
我的铸剑坊原本只铸剑,可来的人给的太多了,便也铸其他东西。
我铸的东西不知怎么的都成了有名的神兵,没成神兵的主人都死了,也就没差评,阴差阳错小小铸剑坊多了天下第一的称号。
但客人还是不多,因为贵。
钱多,事少,我十分满意。
刀客的旧刀刃已经卷得不堪入目,刀身充满了战斗的伤痕,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对拼。
靠近就闻到铁的锈味和血腥味,抚摸刀身后我听到了无数人的哀嚎哭喊,宛如地狱。
「果然是把只用来杀人的刀。」
半月后的午夜,刀客依约来取刀,他看起来有些狼狈,脸上多了道伤口,从左边的额头延伸到右脸,翻起的皮肉泛着黑红色。
他衣裳褴褛,裸露的双臂肌肉虬结,暗红的血顺着双手流下来砸到地板上。
「云姑娘,我这几日可过得艰难,没了刀我只能用手拧断他们的脖子,掏了他们的心,总算活到现在了。」
「杀人太多,仇家便多。」我把新的刀放在桌上。
刀客拿起刀,解开了布条,他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好刀!」
刀客兴奋地搭着刀往外走:「刚好外面有试刀的人,谢了,云姑娘。」
尾随刀客而来的人隐藏在黑暗里,他们紧盯着刀客,有人率先发难:「你杀我妻儿,今日被你杀了家人的人聚集在此,定要报仇雪恨。」
刀客跨门而出,仰天大笑:「好啊好啊,俺最喜欢砍瓜切菜了,再多来一些,给我的刀开刃吧!」
外面寒芒闪过,已有人断成两半倒在地上,我关上铸剑坊的门,刀客兴奋的背影渐渐被隔绝。
「忘了售后忠告,这是铸给你的杀人刀,可别失了那颗杀人的心。」
整夜过后,听闻铸剑坊外面断臂残肢,血流成河,刀客腰悬长刀,哼着小调消失在黎明中。
无人敢在铸剑坊内放肆,外面的脏污也会有人打扫。
听闻刀客有了那把刀实力大增,越发嗜杀成性,老弱妇孺也不曾放过,他杀人魔的称号越传越远。
只以杀取乐。
这样便好。
我在铸剑坊里和我的金银珠宝们待在一起,十分愉悦。
中秋刚过,刀客又上门了,这次他浑身浴血,在黑夜中如恶鬼一般。
「云姑娘,我的刀断了,重新给我铸起来呗,嘿嘿。」
我看了眼铸剑坊门外,夜色里潜伏着数人,狼一样的目光遍布阴影。
「只要是为了杀人,这把刀是不会断的。」
刀客靠在门框上歇息:「刀是好刀,砍人唰唰的,就是太脆,这不我帮人挡了下,那刀身就裂了,再挡一下就断了。」
「这刀我修不了。」我含着冷淡的浅笑,「为了杀人铸的刀,护不了人。」
刀客无言以对,他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了别的东西,不复第一次来时纯粹的杀人魔的眼神。
刀客第二天就消失了,他修不了刀,要回去保护另一个人。
多年来杀人取乐让刀客留下许多仇家,他孑然一身浪荡江湖自然无碍,可惜他多了牵挂。
我更愿意把她叫作累赘。
第一场雪的时候山下送来了我订好的厚毛皮,同时也带来了个消息。
杀人如麻恶名昭著的刀客死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个孕中的女子。
送东西的小厮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江湖传闻:「那魔头自己可以逃走的,可是带着个大肚子的女人怎么跑,他最后还跪着用一死换女人活,呸,不要脸,杀别人妻女的时候不见他犹豫,这时候装啥好汉。」
「幸好都死了,杀人魔的血脉没留下来,跟杀人魔一起的女人能是啥好东西。」小厮捧着热茶一口气喝完,「好啦好啦,我走啦,云姑娘要啥提早说,过几日大雪封山我就进不来了。」
目送着小厮离开,雪白的台阶上留下一串脚印。
我足尖轻点落于雪上,轻盈似风,几个身形已远去。
那把断刀我带了回来,刀身碎成三段,干涸的血渍没有主人给它清洗。
断刀被我丢到了仓库的箱子里。杀人的刀去护人会断,杀人的人没了杀心自然什么也不是。
刀上那么多亡灵,若是挥刀的手停下来,可是会被仇恨怨念撕的粉身碎骨。
2
大雪封山的那天我出门寻红梅,不知为何,铸剑坊在的地方没有红梅。
寻到山崖边我放弃了,考虑折几支白梅回去也不算白走一趟。
「喂,你是妖是鬼?」
雪地上竟然有个瘦骨嶙峋的小孩,他穿着破烂的衣服,长的又瘦小,乍一看我还没发现他。
小孩手里握着把小小的药锄,那双黑色深沉的眼睛像是刀刃,充满了攻击性。
这是仇恨的锋芒。
我不说话,他又问了一遍,我笑道:「怎么我就不是人了?」
「你背后没有脚印。」
现在没有下雪,我来的地方雪面干净无暇。
「小鬼头,习武之人都可以踏雪无痕的。我是这铸剑坊的老板,会这点功夫不奇怪。」
小孩还不会掩饰情绪,他惊讶之后是灼热的渴求:「我听说过,天下第一剑坊,你这里可以铸所有东西,你能给我铸一样东西吗?」
「哦?你要铸什么?」
「我要铸能杀死我父母的东西。」
我笑出声:「这可是很贵的。」
「我可以挖药赚钱!」
我折了白梅离开:「回去吧,你现在缺的不是钱也不是武器。」
回到铸剑坊有个身穿白色貂皮披风的男子立于庭院赏雪。
「什么事让你这么大雪出了杏林来我这里。」我把白梅插好,房间里放了太多火盆,冬日也觉得有些热。
男子转身,看见我便笑了,刚要说话被吸入口的寒气激得连连咳嗽,那病弱的样子碰一下就会碎在雪里。
「自是求你救人。」
医仙苏墨,我少有的回头客,他总能找来各种材料让我给他铸银针,听他说是为了应对不同的体质和病情。
「你先救救你自己吧,寒毒入体,我看你快死了。」
苏墨好脾气地点头:「多谢云姑娘关心,我的寒毒从小就在体内,到如今深入骨髓,这几年耗尽我所学也只是压制,最近更是有力不从心之感,恐是我学艺不精。」
「说不定是医者不能自医。」
苏墨好笑地摇头:「这句话不是这么解读的。」
他从桌下提起一个食盒放到我面前:「杏林新鲜的果子,很甜。」
杏林常年温暖,四季如春,还有一泉眼,有起死回生之效,我拿了个蜜桃,鲜嫩的果汁在嘴里流淌:「身体不好就乖乖呆在杏林,我这里只要金银珠宝到了,什么都好说。」
苏墨从不出杏林,唯有找我时偏要亲自来,我不关心人来不来,钱财送到就可。
「这是我的诚意。」苏墨照旧把一个匣子送上,另外放了个袋子,「凝冰寒玉,帮我铸一副银针。」
「我这里是剑坊,你让我铸银针也罢了,现在连玉都弄来了。」我不顾还吃着他的东西,准备送客,「这玉你拿去打些首饰送姑娘吧。」
「云姑娘,可知天下第一剑客薛志远,和杀人魔刀客齐名之人,他的夫人在围剿刀客时中了毒,剑客千方百计才找到凝冰寒玉求我救她一命,夫人是为大义中毒,我不能不救。」
「你不能不救的人多了,恶人可救?」
「我的面前只有人命,恩怨情仇,让活人自己解决。」
我哼一声,烟斗叩在桌上:「玉铸针何其难,还是寒玉,我无能为力。」
苏墨又放上个沉甸甸的匣子,打开是琳琅满目的珠钗。
我目光微动,仍不回答。
第三个匣子放上来,整齐的码放的东海珍珠,流动的珠光恍若海浪。
「我铸了。」我把三个沉重的匣子揽到我面前,「不过我先提醒你,寒玉易碎,我不保证能铸出一套针。」
苏墨颔首:「多谢。」
我提起寒玉掂量,苏墨忽然回过身,他对着门外藏在树后偷看的小男孩笑:「大冷的天怎么穿的这么少,还站在雪里。」
小男孩被人发现了第一反应是缩回去,苏墨站起来走到风雪里,他弯腰咳嗽许久,抖着手抓住小孩,把手炉塞到小孩手里:「都冻伤了,别怕,进来有南方的果子吃。」
小孩像是被烫伤一样惊惧地抽出手,他睁大眼睛看着苏墨,无措地嗫嚅着嘴唇,转身跑了。
「诶!」苏墨追了两步,气喘吁吁地扶着树干咳嗽,瘦弱的小孩跑得飞快。
铸玉针我没有把握,不知需要多少时间。
而火恐怕也不能用普通的火,我把一块寒玉抛到炉子里,吸一口手里的烟斗,烟斗燃起火点,轻轻撞在炉边,烟斗里爆出无数火星,如炙热流星划过。
火光涌动,我的长发狂舞。
七日后,寒玉针铸成了。
比我想的快,我耗尽了力量,恐怕要闭门一段时间。
我将一盒寒玉针递给苏墨:「这针很脆弱,用时当心,用了超过三次就会断裂。」
苏墨小心接过,盒子表面覆了层霜,他的指尖冻得通红:「我施针三次,定能救人。」
苏墨离开了。
小男孩偶尔会来我的剑坊,他把零碎的铜板放在门口,我从不收,他便挖了个洞放在里面。
那个洞里有时候破天荒的还有碎银锭,他每次来都破破烂烂,不止衣服,还有他这个人。
裸露在外的皮肤又脏又烂,新伤加旧伤,粪土糊的硬块沾在上面,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深沉,日积月累的怨恨让他不复这个年龄段少年的气质。
苏墨又一次来了,他没有在三次施针时清除毒素,寒玉针断了大半。
但是夫人还是痊愈了,苏墨耗费自己的心力,借助了剑客的真气施了第四次针。
剑客夫妇拜谢杏林医仙苏墨,苏墨在温泉中昏睡半月。
「你从鬼门关上走了一趟,不好好求神拜佛感谢上天不收你命,怎的又跑到我这里来。」
「我已修养一年半有余,况且我从不信神佛。」苏墨捧着手炉,他的脸色很差,跟死人一样。
寒玉本就至寒之物,他此次救人让自己的寒毒爆发,我只可惜我这个略为满意的客户要没了。
苏墨是杏林之人,与历代杏林圣手不同,他救人不需理由,不需代价,把世外圣地拉到了如同药铺的地位。
有感恩之人会给他送奇珍异宝,苏墨不甚在意,全都进了我的口袋。
「你这次来做什么?」我把玩烟斗,没有珠宝就准备赶人。
苏墨咳嗽两声,拢紧大氅:「来与你说一声,夫人得救,我也没死。」
「与我何干?」
「你费了那么多心力打造的玉针救了人,想必知道了会开心。」
「完全不会。」我嗤笑,「我看到闪闪发光的东西才会开心。」
我与苏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外面那个小孩又来了。
这些年存在我门口洞里的银钱被他换了几锭银元。
小孩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像是野兽般:「给我打造武器。」
我依旧问他:「什么样的武器?」
「能杀了我父母的!不管什么都可以!」
小孩声嘶力竭,长久的沉默压抑爆发出来的嘶吼十分刺耳。
我平静地看着快要疯魔的他,探究他眼底的东西,而后笑着摇头:「回去吧,你缺的不是武器,我铸不了。」
小孩固执得听不进别人的话,只是在吼叫,而后突然抽搐着昏了过去。
苏墨从椅子上起来要去把小孩抱起,小孩虽然没吃过好东西,长年累月都干力气活,可不是瘦竹竿子,苏墨被坠得起不来。
「云姑娘。」
他为难求助的样子甚是可怜。
我不知是不是该笑,过去把小孩抱进房间。
往日我是不会管他的,铸剑坊外多少腥风血雨爱恨情仇,若人人我都管,这里早成难民营了。
但苏墨在这里,我不管不行。
苏墨给小孩治了许久,他眉头越来越紧,不是疑难杂症,而是惨不忍闻。
我这里没有药材,被苏墨支使着下山买药。
内服的,外敷的。
苏墨说,小孩身上陈年累月的外伤,看起来像鞭子抽打的,石块砸的。十指指甲因为常年干重活都从中间裂开,新长的指甲把裂开的旧指甲挤到一边,十个脚趾已经烂得不像人样。
常年吃树根草皮,脾胃受损,内里亏空。
苏墨放了药碗:「另外他的右耳里面化脓流血,应该是听不见了。」
顿了顿:「看起来像被人打的。」
躺在床上的小孩还在做噩梦,苏墨不嫌弃他肮脏把他洗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女孩子似的粉嫩可爱。
小孩醒了以后执意要走,让他吃东西,他的牙缺了几个,只能喝粥。
苏墨说可以带他回杏林生活,远离这对父母。
小孩有瞬间的动摇,最后恶狠狠地拒绝了:「我要报仇。」
苏墨劝他:「你好好生活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复仇,忘记现在,离他们远远的,开始新生活。」
「哈?」小孩刺耳冷笑让音调都失真,「好好生活?他们以前让我好好生活了吗!现在让我走?我走了呢,他们继续开开心心地生活,一点代价都没有!这就是你说的复仇!哪门子的复仇!」
「他们把我当做畜牲没有一点代价!我却要像丧家犬一样逃跑!天底下没有这种事!」
小孩走了,苏墨没有拦住。
「苏墨,这不是你能解决的事。」
苏墨能治病,能救人,但他唯独给不了小孩最想要的东西。
苏墨在我的剑坊呆了许久,他将要离开的那天小孩来了。
他穿着青色的薄衫倒在门口,下半身几乎被血染红,右手藏在怀里,左边的袖子空荡荡的被血浸透贴在地面上。
有苏墨在,小孩没死成。
小孩藏在怀里的右手拿着左手的断肢。
苏墨处理完伤口,语气沉重的告诉我,小孩被去势了。
我不意外,小孩身上穿的衣服苏墨不知道,我却知道,是那些地方小倌穿的。
有些人喜欢稚嫩雌雄莫辨的少年,被卖到那里男生女相的少年都会用这种手法不让他们发育,一直保持着客人喜欢的样子,这样商品可以卖得久一些。
小孩醒过来,他黑色的双眸麻木空洞,像是深渊。
苏墨说他可以带小孩回杏林:「总会有办法的,我是医仙苏墨。」
我的烟斗敲在桌面上:「你还想铸武器吗?」
小孩木偶一样的脖子僵硬地转动。
是万念俱灰的绝望还是堕入深渊的疯狂。
选他还是选我。
小孩沉默良久:「铸武器。」
「你可有材料?」
小孩把藏在怀里的左手抛到我脚下:「用它。」
我挽起红唇:「血肉铸刀剑啊,等着吧。」
苏墨阻止我,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可以劝导小孩,可是小孩冷漠地问他:「你帮我杀了那两个畜牲?」
苏墨自然是做不到的:「那是两条人命。」
「我的命不是命吗?」
断臂铸出了一把匕首,通体漆黑,锋芒毕露的匕首,宛如在探头的黑色毒蛇。
小孩拿着匕首走了,空荡荡的左衣袖像是在扭动身躯的蛇。
我目送完他回去,铸剑坊空无一人。
唉,苏墨何时才能明白,他只是个小小的大夫。
苏墨回来了,他颓废地垂首。我温了酒,听他说经过。
故事与我预料一致。
小孩回到家里,他爆发出多年的怨恨,质问父母的所作所为。
那个泼辣的母亲有瞬间的心虚,随后手叉腰口沫横飞地叫骂。
她说:「你是我生的,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现在还敢跟老娘大声说话,你算什么东西,没我生你你跟路边的屎一样,谁都可以踩,不孝子!我送你过好日子你还怨我,简直跟山上的毒蛇一样不知感恩!」
屋里喝酒的男人烦了:「赶出去就行了,跟他废话什么,小宝要吃蒸蛋,你回来捡个鸡蛋去做了。」
男人和女人死了,那个被照顾周全的弟弟嗷嗷大哭,他边哭边骂那个伺候他们家的人,居然敢和爹娘顶嘴,真是反了天。
后来哭声也没了。
苏墨在说话时犹豫了会,还是没能吐出父母两个字。
「只是不如小的聪明会讨巧,那两个人就就偏心至此。世上最无私不计回报的大爱就是父母之爱,我实在无法理解那两个人。」
我轻笑,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错了,世界上最无私不计回报的爱是孩童对父母的爱,这个爱自他们出生起天然存在,生来就爱父母,这是刻在骨血的本能。这份爱是没有条件的,不会因为父母聪慧才爱,不会因为父母富贵才爱,不会因为父母乖巧才爱。」
我看着那个小孩眼底的爱一点点消失,把这份天生融于骨血的爱彻底剥离,必定痛得如同剥皮拆骨。
到底是什么样的恨意能让他有勇气背负起弑父弑母的罪孽,才能让我铸出那把违背天理的匕首。
苏墨回杏林了,他没能阻止小孩杀人,也没能拯救小孩。
3
厚厚的幔帐把光线隔绝了大部分,昏暗的室内两座伏龙香炉袅袅生烟。
最上端的幔帐后传来老人的虚弱咳嗽声,让人想到树木在腐朽时发出的呻吟。
「小云,许久不见,你还是一点没变,与我认识你的时候一样,而我却已经老得不敢出现在阳光下,怕被发现我这丑陋的老态,不小心风化成尘埃。」
「你还如六十年前青春貌美,真让人嫉妒啊。」
眼前的人和我记忆中的少年重叠,时光好像只是个眨眼,那个骄傲少年变成老态龙钟的老人。
「哦,这里就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坊,不过如此嘛。」
穿着华贵的少年挥退跟随的侍从,踱步到窗前打量庭院。
「人人找我均是有想铸之物。」我抚摸着怀里熟睡的黑猫,「十六爷想要铸什么?」
这个称呼一出,少年笑意不变,转头看着我:「认识我啊?」
我能感觉到现在暗处的所有利刃都对准了我,只要我轻举妄动就会变成筛子。
我笑吟吟地回他:「你猜?」
少年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看透,最终他摇摇头重新欣赏窗外的风景。
「你们这铸剑坊里里外外就你一人,地方也不大,看来天下第一的名头也只是没什么见识的小民传起来的。」
「那十六爷又为何来此。」
少年撑着下巴笑了:「自然是找你铸剑。」
「什么样的剑?」
少年目光凌厉,锋芒毕露:「自然是开疆辟土,侍君之师的剑。」
「这可是个大活,我一个人做不了。」
「看也知道,来这里就当散心了。」少年拂袖要走,门外停着的马车下来位戴着面纱的少女。
少女拉住少年的衣袖重新走进来:「十六,你真正的目的不是这个吧,别人不哄着你你就闹别扭的性格得改改。」
少女朝我微微点头:「我们此次来其实只是为十六一人求剑。」
有人替自己说了要求,少年就昂着下巴等在一边。
我已经猜到了他们的目的,只是问:「十六爷想要什么剑?」
少女和暗处的人全部离开,十六严肃地用只有我们两人可听见的声音说:「我要君临天下的帝王剑。」
我平静的样子反而让少年惊讶了,他很快收好自己的情绪:「你就说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眯了眼:「我自然有,但十六爷出得起材料吗?帝王剑可不是用普通俗物能铸的。」
少年不屑地弯了嘴角:「你就说你要什么,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我出不起的。」
我另问起了无关的问题:「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铸这柄剑吗?」
少年意气风发:「大丈夫当胸怀大志,我生来就于苍穹之上,自要做到开疆辟土,国泰民安,于史书上文治武功都要是天下第一人。」
「好大的野心,那代价你付得起吗?」
我悄声对他说了我要用什么铸剑,少年想了会儿,朝我伸出手:「你与那神棍骗子何异,罢了,你有能耐就拿去吧,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反正这剑也只是阿莲非让我来的,我想要的我会靠自己得到,这剑就当是锦上添花的花,给我未来的史书留下更好看的一笔。」
我握住少年的手:「那么,一月后取剑。」
一月后,我交给了少年一柄长五尺,通体漆黑的长剑。
少年接过剑,双手往下沉:「哈,你交给我一柄礼器剑?」
用少年给的材料,铸出了礼器剑,我交给这个想要天下的少年,并非武器剑,而是礼器剑。
「这东西有什么用,不能杀敌,不能剿灭敌军。」
「你果然是个江湖骗子,算了,此生我们没有再见的时候了。」
少年离开后没几年朝廷动荡,太子和前几位皇子在政权争夺中折戟,最后蛰伏的十六皇子一朝龙鸣,走上了那个位置。
十六皇子稳定前朝,开疆拓土,短短数十年,让这个国家走上了巅峰。
万国来朝,四海臣服。
民心所向,海清河晏。
他用六十年实现了最初的期望。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现在来是要做什么?」
老人如疲惫的巨兽,吐出浊气,绵长而沧桑:「是啊,我不顾一切,牺牲了所有,走到了顶端,可是现在回头一看,我竟如立于云端般,脚下高空万丈看不清人间,身后孤寂没有一人。」
「走上顶端的路上我抛弃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现在才意识到遗忘了重要的事,我快要腐朽了。」
「我幼年失去了母妃,中年失去了从小相伴的阿莲,老年时我最骄傲的太子也走了。」
「孤家寡人啊。」
老年说了太多话,咳嗽着喘息,他挥退捧着药罐上来的侍人:「云无心,我要你给我铸个东西,能让我摆脱衰老的东西。」
我微微一笑:「生老病死不可逆,十六爷,就算是我也不能违背天道。」
「皇孙还未长成,只要为我夺得一点时间就够了。」
「欺瞒天道吗。」烟斗的火光忽然闪烁,「需要的材料可不便宜。」
老人睁开了双目,黑暗中威严似龙:「不惜任何代价,让我活到皇孙足以接过这个国家。」
「可以。」我呵呵地笑着:「铸造的材料依旧是您提供。」
老人走了,他们带走了一个新的龙椅。
帝王命数铸造的龙椅当真奇异,金光流转,椅背上卧着一只透明的五爪龙,龙懒洋洋地睁眼看我一眼,打个哈欠,很快又睡了。
目送他们离开,我把玩着一个圆盘大的玉壁,这就是曾经几国争夺的珍宝。
玉壁随手被甩到小金库里,旋转了两圈躺在夜明珠堆上。
老人离开不久,我从山下传来的消息得知当今圣上的肱骨之臣陆陆续续寿终就寝。
孤家寡人?
不,现在还不是。
4
苏墨许久没来了,今年冬天格外冷,他的寒毒越发严重,现在杏林都无法出。
「所以你是他派来跑腿的?」
每隔几年苏墨都会来找我铸东西,今年杏林来的人是个穿杏色衣服的小姑娘,她身边还带着个戴着帷帽面纱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
小姑娘长相清秀,只是一双眼睛在刻意伪装的天真下深不见底。
该说演技拙劣盖不住活动的心思,还是说伪装过度反而有种自作聪明的浮夸。
「不是,是我自己来的。」少女叫玲珑,她四处转悠,把玩八宝阁上的摆件,「我想让你帮我铸一把小刀。」
「什么样的小刀?」
玲珑跑回安静坐着的女子身边,不客气地掀开她的帷帽,扯下面纱,女子瑟缩地低下头,想藏住面目全非恐怖的脸。
「她被烧伤了,求到杏林来,师父在温泉疗伤没空给她治,这种小事情我作为师父的大弟子出面也一样。」玲珑展示完自己的病人松开手,女子迅速抓过面纱挡住自己的脸,放在膝盖上的手止不住颤抖。
「我的方法是移植一张新的脸给她,所以我要你给我铸一柄极薄,极利的小刀,可以没有损伤的将人脸剥离下来。」
我看着玲珑笑而不语,她的天真烂漫有了些裂痕,不过几吸之间就移开目光:「怎么了?做不到啊?」
「很简单,材料呢?」
玲珑摊开手:「没有,你自己想办法呗。」
「这可是你说的,我取了我需要的东西去铸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玲珑警惕地往后退,我拍拍她的肩走了。
这次她要的刀很快,只是三天我就给了她一个锦盒。
玲珑打开锦盒,盒子里放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刀身细长,她只用指腹碰了下刀刃,还未感觉到疼痛,指腹上已经开始泌出鲜血。
「我要的就是这个!」玲珑收起盒子,「不错不错,这下可以给她换个脸了。」
总是沉默低头的女子难得抬头,视线落在锦盒上无法离开。
「你可要好好谢谢云姑娘,不然你还得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
玲珑侧身挡住女子的视线,朝女子咧嘴笑。
女子握紧了手,她像在挣扎什么,而后重重地跪在我面前俯下身子,头抵着地面。
「没必要。」我转身离开。
玲珑拿了刀与我告别准备离开,她们要走的前一天晚上那个女子敲响了我的门,她送来了份甜汤。
她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这是我家乡的小吃,特意送来给姑娘尝尝。」
「若不是姑娘,我可能已不愿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活着,寻死路去走,姑娘对我而言有救命之恩。听闻姑娘喜欢珍贵之物,可我家境贫寒,只有甜汤可以聊表心意。」
我摇头:「晚上不想吃甜的。」
女子坚持:「姑娘,我原在市集卖甜汤,那时镇上的人都喜欢买来喝,若不是火灾……您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我看着她:「决定好了?」
女子不解我话的意思,她垂首向我行礼:「还请姑娘不要嫌弃,这是我唯一能答谢姑娘的方式了。」
我端起甜汤喝完,女子紧抓着衣袖,看我放下空碗才松开手:「不打扰姑娘休息了。」
圆月当空,我的房间门被推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来。
玲珑小心翼翼地点燃烛火,她走到我床前左右检查:「杏林的麻药果真好用,不枉我从师父那里要来。」
「喂,你是傻子吗?就在那里看着,快去把烧好的水端过来!」
「真的……真的要这么做?」
清脆的耳光响起:「你的脸不想要了?你要是想继续回去当猪狗现在就滚。说好我来取她的脸,我的脸送你。我不过是可怜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对不起对不起!玲珑姑娘不要放弃我!你说什么我都会做的!」
「滚出去给我准备药材。」
匆匆的脚步声,随后是关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玲珑,她的指尖抚摸过我的脸,似乎在找完美下刀的地方。
「为什么师父总是拒绝我,如果我有这张脸就能让他爱上我了,对不住云姑娘,你的脸我会珍惜着使用的。」
我铸的刀果然锋利,刀刃划过我的肌肤,痛感都不会出现,只能感觉到酥酥麻麻的痒。
玲珑十分专注,她花了近一个时辰来取下我的脸皮,最后她激动地揭起皮,这个剥脸都若无其事的女人惊叫着摔倒在地上。
「这是什么!为什么里面是这些!」
我现在没了脸皮,也不用睁开眼,转动了下还在眼眶里的眼珠,慢慢坐起来。
「很惊讶吗?」
玲珑脸色煞白,颤抖着嘴唇无法完整的说出一个字,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挪动着往后退。
「我的人皮,你不带走?」
「妖怪!你这个妖怪!你的皮下面到底装着什么!」玲珑腿软得站不起来,她抓着门槛往外爬。
我踩住她的衣摆:「稍等一下,你现在走不了了。」
玲珑惊恐地摇头,双手在地面上徒劳地抓挠,房间门被关上,门槛前留着几片断裂的指甲。
铸剑坊关了几日,再开时玲珑面无表情地抱着锦盒向我辞行,她身边的姑娘现在已经不戴帷帽了,阳光下白嫩的肌肤吹弹可破。
「我回杏林了。」
玲珑目光空洞,她转身走下台阶,看起来像个提线木偶。
看在苏墨的份上我没有取了她的性命,但是我给过她机会,她还是自讨苦吃,揭开了我的这层皮肤。
对着铜镜我抚过脸颊,小心地把边缘开裂的肌肤按回去,细小的缝隙很快就看不见了。
「唉,要维护这层表皮可是很费劲的。」
作为教训,我取了她的欲望铸了那柄小刀,如果她能迷途知返我便只铸一柄,但是我等到最后她都未曾停下,那我就取了所有的欲望铸第二柄小刀。
现在玲珑没了欲望,她天赋又高,杏林有她在也能给苏墨分担点担子。
5
我睡了整整两年,两年过去,发生了许多事,鹦鹉拍打着翅膀喋喋不休地给我说外面的消息。
杏林苏墨去世了。
我把玩花枝的手顿住:「在杏林也没能压制他的毒性吗?我之前预测以他的能力,起码还能活五年呢。」
「不是寒毒,是人。」
有玲珑帮助苏墨,苏墨本可以好好修养,但是他却觉得可以救更多人。
在来杏林求医的病患中,苏墨不再区别重症与普通,不管贫穷和富贵,求医者来者不拒。
他在替一个误食野山菇的孩子诊治时,因为孩子多次喝下催吐的药物,数次呕吐中呕出鲜血。
孩子的父亲认为苏墨在毒害自己的孩子,他在苏墨专心给孩子施针的时候用家里的柴刀从背后捅了苏墨。
苏墨不敢断针,撑着给孩子施针完,那伤口的血浸透了他的白色大氅。
因为那个伤,苏墨没有撑过那个冬天。
寒毒发作去世十分痛苦,四肢百骸如浸冰窟。
玲珑三月的时候来铸剑坊找我,她垂眸面无表情地转述:「师父走之前让我告诉您,他留了信和东西给您,今年四月去杏林取。」
「请务必在四月亲自到杏林。」
玲珑临走前又一次强调了时间。
我许久没有出过远门,这个世间的角角落落早已看腻了,可我还是如约在四月去了杏林。
就当是一人独处许久的外出散心。
玲珑等在杏林,她将我带去了苏墨在杏林的住所,他住的地方简单干净,庭院外支着空了的用来晒药材的木架。
「信。」玲珑从柜子里找出个盒子从桌面上推给我,她看了下窗外,朝我点点头离开了。
盒子第一层放着信纸,打开后是苏墨熟悉的字迹,收尾的笔迹却有些颤抖软绵,那时的苏墨油尽灯枯,咳得无力提笔也要坚持写下这封信。
「展信安:云姑娘,许久不见,我本想今年冬天过了便去拜访,自上次委托之后,我这里前来求医的人赠送的珠玉也够两匣了,想来你会喜欢。
遗憾的是我学艺不精,恐怕无法撑过这个冬天,比你预测我的时间还早了不少,对这个结果我倒是没有多少悲伤,反而有多年终于尘埃落定的轻松,不管怎么努力还是走到了这天,终于不用这么累了。
是人都有死去的那天,我只是提前走到了终点。而我用我有限的时间挽留了许多人,我替他们夺回来的时间都是我的延续,我对我这样的人生很满意。
玲珑的天赋在我之上,未来医术会超越我,杏林交给她我很放心,也请云姑娘以后能看顾她一些。
当年我十三岁随师父去铸剑坊,师父也是如此向你托付我,转眼你我相识十数年,我现在也要向你托付我的弟子,这一天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云姑娘,最后请你原谅我的唐突,让我称呼你的闺名无心。
无心,我知你喜欢那些代表永恒的美玉宝石,但是我私心想送你别的东西。」
我抬头从右侧窗户往外看,竹窗已经被撑起,现在夕阳西下,红霞漫天,染红了窗外盛放的杏林,杏花纷纷,宛若灼灼红云。
「这是我喜欢的景致,快要走到尽头也热烈到极致,虽然转瞬即逝,但正因为如此才珍贵。现在你应该在和我看一样的景色,如果真的有轮回,下次相遇,你能否像现在一样,将目光暂时停留在这瞬间。」
太阳完全落下后黑夜笼罩,白色的杏花在清冷夜色中缓缓下落,花瓣落到水面荡开小小的涟漪。
生离死别我见的多了,今天或许是杏林的夜色太寂寥,让我有种久违的惆怅。
我第二日离开,玲珑送我出杏林,她身边跟着个怯懦的小孩。
「他是谁?」
「那个孩子,他的父亲刺伤了师父后被在场的人抓住赶出杏林,我本不欲再管他,师父不愿意,仍帮他治疗。几日后孩子父亲来杏林,叫嚷着要赔偿他银钱,没人理他,后来师父见了他一面,跟他说孩子已经好了,往后要服药一段时间,其中一味药材不算便宜,他破口大骂说我们坑他钱,将孩子丢在我们这里再没来过,现在我们杏林收养了他。」
我微笑:「最好不要哦。」
后患无穷。
玲珑面无表情地表示赞同:「我也这样建议师父。」
想到苏墨的性子确实不奇怪,玲珑只送我到入口,杏林前挤满了求医的人,有个中年男人口沫横飞地讲述自己怎么被杏林坑骗,杏林苏墨怎么折磨他的孩子,现在孩子也被杏林扣押了。
「这些没良心的畜牲,说要我拿银钱去赎我儿子,还是大夫呢,竟想着收病人的钱!」
那男人兴许说得太入神,都没发现自己孩子就在玲珑身后。
玲珑置若罔闻,示意弟子去取木牌。
现在玲珑定了新规矩,一日只放十个木牌,有木牌者入内。
而且只认木牌,不论木牌如何来。
现在听说为了杏林的木牌暗地里掀起不少争斗。
我走到一棵树的阴影下,手按住瘦弱少年的肩:「好久不见。」
如蛇一样潜伏着的杀意消散殆尽,随后是警惕地迅速与我拉开距离。
瘦弱的少年穿着黑色的斗篷,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目光冰冷。
「小有名气的杀手去杀那种人不会觉得掉价吗?」
我没有关心少年紊乱的气息和惊慌,也许是我能悄无声息的接近他让他开始怀疑自己。
「你看那边。」
身后背着孩子的妇人们围着中年男人津津有味地听着杏林的事迹,她们热衷于找到杏林的恶劣事迹,迫切地以此来证明杏林救人必定有所图,暗中定有肮脏手段,他们不是单纯的品行良善之人,而是与自己一样。
若自己卑劣,便不愿也不允许世界有良善之人。
「我就说,以前那个苏大夫不收诊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听说年纪轻轻的死了,这不是报应。」妇人哄着孩子,得意地附和,随后又不满地抱怨,「他死的怎么不挑时候,我儿子全身发热许久,找了几个大夫都看不出问题,要是他给我儿子看了再死就好了。」
「现在杏林的木牌千金难求,我们这种看不了喽。」
妇人哼一声:「这不挺好,医术高的大夫有能力收钱,以前不收钱,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看,我们就天天在这里等着,我就不信他们敢见死不救,小孩子哭着呢,他们到底管不管,也不怕天打雷劈。」
众人议论起来:「确实钱收得这么高,肯定是好大夫。」
「人本性如此,你杀得了几个,不如随我回铸剑坊,今年的新茶味道不错。」
阴影里的少年没有回答,我们启程回去的前一天夜里那个男人一家遭遇强盗被灭门了。
「你还是没听我劝。」
琥珀色的茶水倒映着白云,袅袅热气上升,少年脱了斗篷,他的身高和面容与几年前没有区别,有种雌雄莫辨的漂亮。
少年习惯性呆在阴影里,他长久没有说过话,生涩地吐了个词:「报仇。」
「听闻几年前有个名为蛇的杀手横空出世,成功率极高。蛇,好名字,有空多去苏墨墓前看看他。」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如果苏墨知道他当初救的孩子利用自己小女孩一样的外表以杀人为生,不知道会说什么。
蛇在当初修养的房间里坐了一天一夜离开了,他留下了一束白花。
名为蛇的杀手,用他的匕首收割了许多生命,名气越来越大,只是每年他都会抽出一天来铸剑坊,一天去杏林。
我从他的这种行为看到了他的未来,手上染血的人一旦生出感情,离死也不远了。
6
没有了苏墨,我在铸剑坊愈发不愿与外界交流了。
几年后当今圣上准备委以重任的皇孙急病离世,圣上受不了这个打击,加上年岁已大也跟着走了。
世人都在论少有这样长寿的帝王,比儿子和孙子还活得久。
一番混乱后太子的弟弟继位了,这对平民百姓来说也只是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也只是隔一段时间会到杏林看看苏墨。
「这么多年,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一个来铸剑的人。」
「所以你才开了这个铸剑坊。」
「是的,我在等他来。」
玲珑人到中年还如少女般青春貌美,她的驻颜术日益精进。
四月我们在苏墨墓前聚首,这里多了个不速之客,一个白衣剑客横剑于膝上,悠然自得地观赏杏花雨。
玲珑起身离开,她对任何事都没有好奇心,也不参与。
「杏林的杏花雨果然名不虚传。」白衣剑客手撑地面,转身面向我,「铸剑坊的主人?二十年前我的母亲被苏医师所救,苏医师用的针就是天下第一铸剑坊主人打造的,说起来两位应该都算我的半个恩人,没有你们我母亲就活不下来,我也没办法出生。你知道这件事吗?那时的铸剑坊主人应该不是你,你太年轻了,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
我冷淡地回答他:「你说的应该是上一任主人,我的师父。」
「我就说嘛,不过也算是恩情了。」剑客掏出一柄断了的匕首,「所以我没有立刻杀你,你说说你跟匕首主人的事,这匕首是出自你们铸剑坊的手,你和那个杀人如麻的蛇是一伙的吗?」
我侧身让出一条路:「换个地方说话?」
苏墨不喜欢沾染江湖恩怨,在这里只会扰了他。
白衣剑客自称薛祇,他告诉我他杀了名为蛇的杀手。
「我追了他很久,说实话,蛇很狡猾,可以伪装成老人,小孩,女人,着实让我头疼,不过我知道他每年都会去两个地方,杏林和铸剑坊,这样埋伏抓到了他的尾巴。」薛祇把玩着茶杯,「你知不知道他怎么被抓的?」
我抿了口茶,初尝苦涩而后回甘,口齿留香,好茶。
薛祇自讨没趣地摆摆手:「他救了对母子,可笑,这种人居然会救人。以往他逃跑都会把看到他的人杀光,这次他手下留情了,听说是在逃跑的路上遇到了被野兽袭击的女子,母亲把孩子护在怀里,本以为要被吃了,蛇杀了野兽。那个母亲回到镇上,看到了我贴的悬赏,到我这里领了十两银子。」
「蛇死了,我怕他还有同伙去就去调查了下,没想到他把杀人的佣金都悄悄给了间书院,那个书院一直在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这种冷血人渣居然还有像人的地方,也不知有何企图。至于他剩余的钱,全都兑换成了珠宝,给了铸剑坊。」薛祇笑意没有抵达眼底,「你们给杀手铸武器是做什么呢?」
「给钱,铸造,生意。」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薛祇呼了口气:「我给你钱,你给我铸剑吧,要天下第一的好剑。」
[我要铸天下第一的好剑。]
埋藏了千年的记忆翻涌,横冲直撞地游走在四肢百骸。
一模一样的语气,声音,样貌都不同,但我知道就是他!
「锦心,我一定要铸造出天下第一的好剑,向王证明我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师!」
茶杯碎在我手里,双眼炙热通红,几乎咬碎牙齿:「你说你要什么剑?」
薛祇惊讶地打量着我奇怪的样子:「天下第一的好剑啊?」
我呼吸急促,情绪激动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本能的渴望。」薛祇自己也有不可思议的感觉,「说的奇妙些,从我生下来,我就想要去找天下第一的剑。」
「哈哈哈哈,终于,终于等到了,可以结束了!」我苍凉地笑了,「你的剑在我那里,来拿吧,这天下第一的剑。」
我已经等了你千年!
没想到我们会因为苏墨相遇。
薛祇跟着我来到铸剑坊,我在最初的激动之后现在平静到没有波澜。
一切都归于寂灭,结束了。
我提着灯走在铸剑坊地下室的楼梯上,幽幽的烛光照亮向下的阶梯。
薛祇跟在我身后:「你这不像是要带我取剑,更像要取我的命。」
「你要不要听个故事?」
我没有给薛祇回答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千年前有个铸剑师,他立志要铸出天下第一的剑献给王,这样就能得到承认,坐上天下第一铸剑师的位置。
但是他呕心沥血铸出来剑后,总有别的铸剑师铸出更好的剑,次次如此,不论怎么努力,都被压一头。
铸剑师不相信是自己才能有上限,他觉得任何事都可以靠努力去争取。
「事在人为,锦心,这第一谁都可以争的!」
他的妻子云锦心默默地支持着他的事业,也一点点看着他开始偏执,魔怔。
又一次进献的剑被送回,铸剑师跪在王宫外大哭,路过的方士提点他。
「你的剑没有心,没有心的剑是破铜烂铁,怎么比得过别人呢?」
铸剑师疯了一样开始铸造有心的剑,可这本就是死物怎么会有心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铸剑师没有铸出有心的剑,街坊邻居都说他疯了。
他的妻子锦心还是温柔地支持着他的事业,一切都会好的。
铸剑师没有辜负妻子,他在铸剑坊里待了半年,他告诉锦心,他终于知道怎么铸出有心的剑了。
锦心很高兴,她到铸剑坊看丈夫,丈夫打开熔炉让锦心看自己的作品。
「锦心,你就是最好的心啊。」
铸剑师把妻子推进了熔炉锁上门,他癫狂地笑,笑声和凄厉求救混杂在一起。
他终于铸出有心的剑了,只是这剑身通红,王视为不祥,将他赶出王宫。
痴傻的铸剑师抱着剑流浪,他怔怔地对着剑说话。
他说,锦心,你是天下第一的好剑啊。
后来铸剑师死在了暴雨夜,剑也不见了。
「用人铸的剑?」薛祇不以为然,「歪门邪说,你该不会也学这铸法吧?」
那时我问方士,如何解脱,方士告诉我总会来的,来的人只要他说话我便会知道。
果然来了,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呢。
我们走到了地下室,推开门是璀璨夺目堆积的珠宝,其中掺杂了损坏的东西,断了的刀,碎了的玉针。
我走到最深处翻出一柄长剑,长剑仿佛穿越了千年的岁月,陈旧古朴。
「给你。」我抱着剑,上半身隐在暗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