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姐姐。」他轻声呢喃着。
「陛下还记得吗?」他咬她的耳朵,「我想做您的面首。」
「那时候您说我太小。」说到这里,他低低地笑了,「如今我长大了。」
(一)
沈羡鱼清醒时,殿内昏暗,隐隐有烛光晃动。
「姐姐。」
楚珏端了餐盘进来,一身玄衣,头发散乱披下,墨色的,仿若融为一体。
看到帐中之人醒了,脚步微顿,还是进来了。
「你先吃一点东西。」楚珏捧了一碗粥到她面前,声音很轻,带着哄的意味,做足了低姿态。
「这是哪里?」
沈羡鱼撇过眼,没有看他,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像是铁块磨在木头上,听不出原来的好听。
昨日的一切皆像一场荒诞无稽的噩梦,明明前一天她还是一国的天子,如今却被囚在这里,成了恶心的禁脔。
楚珏将碗凑近了些,很轻很低的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讨好,「你先吃点。」
声音戛然而止。
那只碗被沈羡鱼一把甩了下去,碗只摔落,四分五裂。
清脆的破碎声打破所有安宁的表象,撕裂深层的脏污,只剩下不堪一击的现实。
「我问的是……」沈羡鱼喘着气,声线都在抖,「这里是什么地方?」
「没关系。」楚珏低头捡拾那些碎片,他不知道在看哪里,双目有些怔忪,裂口划破了手心,丝丝的血顺延流下,染红了一只白皙的手,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道,「陛下不喜欢这碗,我再换一碗。」
他自顾自捧着所有碎片出去,又捧回新的一碗回来。
「我也许该把太后也接过来,对吗?」楚珏轻轻舀了一勺喂她,抬眸对上她惊愕的目光,「别乱动啊姐姐。」
沈羡鱼蓦地扣住他的脖子,目眦欲裂,「你!」
药碗被稳稳抓在手里,楚珏这才笑了,黑眸中情绪翻涌,最终缓缓归于寂静。
笃定了她的选择。
沈羡鱼死咬着牙,松开手,闭着眼一口气咽下。
直到浓稠的药汁见底,楚珏又把被子给她裹上来点,「天冷。」
被子披到她身上,尚且带着余温,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冷。
「我当初怎么没有亲手掐死你。」
在殿门即将关上时,楚珏听到这句话。
……
十年前
「来人。」批完部分奏折,沈羡鱼揉了揉脑袋,昏昏胀胀的。
「陛下,要不要去御花园走走?」一婢女上前,扶着她。
剩余的奏折不是很多,沈羡鱼点了点头,「走吧。」
只是还没进去,就听到了嘈杂的哄闹声。
几个世家公子围着一个瘦弱的孩子拳打脚踢。旁边的太监婢女们,站在一旁,不敢插手,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揍得趴在地上。这几个公子的爹都是达官贵人,是他们惹不起的人,而这个孩子却是生面孔,如何取舍,他们自然分得清。
被打的人蜷缩抱头,不吭一声,像一个十足十的死人。
「哪来的下人,御花园也是你能踏足的吗?」
「给他点教训!」
「就是,揍死他!」
见他还是不发一言,拳打脚踢地愈发厉害。
「住手。」
沈羡鱼眉心突突地跳,本来就不佳的心情更加烦躁。
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这句话中潜藏的怒意。霎时,在场所有人立刻跪下,瑟瑟发抖。这位年轻的帝王,不苟言笑,从未发火,今日却是如此滔天的怒意。
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被打的人死死抱住头,一身衣服变得破烂。沈羡鱼皱了皱眉,「抬起头来。」
没有任何反应。
一旁的婢女不由得上前一步,想把他强行拉起来。
沈羡鱼摆了摆手,微微弯腰看他,破烂的衣服裸露出部分皮肤,满是伤痕,想来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好。
她眯了眯眸,抬手捏住他的下巴。
出乎意料的,入眼的是一张白皙干净的脸,而且,很漂亮。
是的,漂亮。
这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难以想象得出长大后的风采。
像是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照,长长的睫毛不停地眨,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然后那双眼眸一点点瞪圆,「陛下……」
那里面的惊喜和依恋太多,这让沈羡鱼愣了下。
这是她微服出访时捡到的孩子,那时他的脸颊被脏污覆盖,形容狼狈,而此时却是干净的,她一时间没认出来这是谁。
「我是……」他咬了咬牙,唇色变得更加殷红,「我是……楚珏。」
「楚珏。」沈羡鱼看着这张脸,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刚刚都是谁动的手?站出来。」
看着一步一步挪出来的公子们,太傅之子,尚书之子,还有几个官员之子,头垂着不敢抬高分毫。沈羡鱼冷笑道,「怎么?刚才不是很嚣张吗?现在一个个的都不说话了?太傅府的教养原来是这样的吗?是朕孤陋寡闻了。」
众人不发一言,默默承受着天子的怒火。
「来人,把这些下人都拖出去杖责五十!另外,送公子们回府,叫各位大人好生管教。」
「是!」
一批太监进来,把人都拖了出去。
园内只剩沈羡鱼跟楚珏。
「起来。」她的声音淡淡,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看着向自己伸出的那只手,楚珏怔怔地抓住,身上被打的痛楚这时候更加清晰,一点一点模糊理智。
「你想成为上位者还是平庸地过一辈子?」沈羡鱼问他。
目光死死盯着脚尖,楚珏低头,沉默良久。
只是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身体一侧的布料,用力到指骨泛白。
沈羡鱼注意到这点,了然。
「被欺负就该知道还手。」见他站得稳当,她松了手,「可以选择忍,但这不代表让。」
这时婢女进来汇报,沈羡鱼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她能感觉得到背后的目光,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但没有理会。
(二)
「陛下,林将军在御书房等您。」这时一个婢女上前道。
沈羡鱼嗯了声,「想来是为了西北蛮荒之事。」
御书房里站着身穿黑色劲装的男人,听到动静回头。
「陛下。」
军阵图在桌案上摆开,他低头描述边疆战事。
这时屋门被敲了敲,是嬷嬷的声音。
沈羡鱼顿了顿,「进来。」
嬷嬷见到屋内之人,神色更加慌张,「陛下,那孩子出事了。」
描述的声音戛然而止,林将军不再说话,目光移向这边,沈羡鱼不由得皱眉,「出什么事了?」
「尚书府的公子今日进宫,看到了他,不知缘由地两人就打在一处了。」嬷嬷低头,就差跪了下来,「老奴一时没注意。」
尚书府公子……
想来是那日御花园的几人之一。
她赶到时,两人仍旧扭打在一处,一旁的宫人想拉都拉不开。
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拳比一拳重。
但明显,楚珏占了上风,他眼里已经沾染上浓重的戾气。
「这就是陛下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淡淡的声音询问道,沈羡鱼这才发觉林将军跟在后面,她点了点头。
这时太监喊道,「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楚珏动作一僵,没能挡住朝着自己打过来的一拳,那尚书公子见打到人,神色更加兴奋,一旁的太监见天子的脸色不太好,连忙跑上去把人拖住。
两人脸上身上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此时骤然安静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楚珏抬头,正对上沈羡鱼看过来的目光,漆黑的眼里戾气尚未褪去,像只不服管教的兽,他愣住,慌乱地低下头。
「那孩子,戾气很重。」沈羡鱼平静道,给出一个最合适的评价。
林将军却是看得饶有兴趣,「末将倒是挺喜欢这个孩子。」他摸了摸下巴,「若是放在军营里,会是一个可塑之才。」
这是有把他招揽进军营的念头了。
嬷嬷拉着楚珏走过来,他仍旧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沈羡鱼伸手,看着他道,「跟朕来。」
楚珏跟在沈羡鱼右侧,乖乖由她牵着走到寝殿。
相握的双手契合,温热包裹,就好像触碰到了他的全世界。
林将军将两人的亲昵放在眼里,笑了笑,「那末将就告退了。」
明黄色龙袍褪下时,少了几分锐气,沈羡鱼眉眼柔和了几分。
桌案上摆着一摞奏折。
她坐下时,楚珏仍然站在一旁未动,「怎么?」
桌案旁边放了一个软垫,他迟疑地坐了下来,离得近了,能闻得到淡淡的龙涎香味。
沈羡鱼找出暗格里的药粉,细细解开楚珏胳膊上的布料,血肉已经凝固,粘在布料上,解下来时可以看得到深色的痕迹,楚珏却一声未吭,只嘴角微微的弧度可以看得出他的隐忍。
「你倒是将朕的话听进去了。」
她垂眸将药粉洒在伤口处,能听到对方轻微抽气的声音。
「不能被任由欺负,但也不能轻易受伤,因为得不偿失。」
伤口零零碎碎,沈羡鱼简单处理了下,把药瓶扔给他道,「剩下的自己擦上。」
楚珏安静地点头。
烛火轻轻地晃,沈羡鱼听到他低低地道,「陛下对我真好。」
小心翼翼的语气。
沈羡鱼嗯了声,「今日林将军在朕那边,你是如何知晓的?」她突然问。
白色的药粉细细洒在红色伤口上,辛辣的刺痛在此时也骤然冷却下来,凉得发慌,楚珏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
「朕呢,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沈羡鱼说,「毕竟你学会了宫中的生存之道。」
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放大,渐渐重合,像是极为亲昵的关系。
「但是,朕不喜被人利用。」
攥着的那只手骤然抖了下,沈羡鱼更加用力地抓住,阻止他乱动,继续帮他擦药,嗓音平静道,「你只要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毕竟是她把他带到了这里,放任不管终究是说不过去。
楚珏低垂的睫毛颤了颤,「我知晓了。」
(三)
开春时楚珏决定跟着林将军去军营,彼时沈羡鱼刚下朝回来,看着早已在寝宫中等候多时的人并无意外,从他利用那次机会出现在林将军面前起,她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她只问,「何时动身?」
龙袍繁复,她低头解着腰间的带子,听着他略微嘶哑的嗓音道,「明日一早。」
沈羡鱼顿住,倒是没料到如此着急。
这时腰间的带子被另一只手解开,然后细细抽离,楚珏不知什么时候靠近过来,沉默地帮她把不方便解开的衣带弄下来。
「陛下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是问去军营一事。
「这是难能可贵的历练,于你有好处。」沈羡鱼说,「朕自是没意见的。」
楚珏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
夜幕落下,寝宫中燃起几盏灯,沈羡鱼不明所以地看他,「还有事?」
他垂眸不语,安静地站在灯盏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
半晌,低低的声音道,「我……今日想宿在陛下这里。」
「宿在这里?」沈羡鱼愣了下,「时辰还早,你现在回去还是可以的。」
昏暗处的人影摇了摇头,连同一旁的烛火都在晃,「明日便去边疆,我……今日就在这里了。」
不是很明白他执着于待在这睡的原因,但终究只是个孩子。
沈羡鱼迟疑了一瞬,桌案处的软榻还在,留他一夜倒不是不可以。
于是吩咐婢女多拿了一床被褥,铺在那软榻上。
对方沉默地看着,直至婢女离开,寝宫中再次剩余两人,才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沈羡鱼说,「你睡这里。」
这时夜色已经转深,她也有了困意,眼底不经意地浮起些许雾气,楚珏抬眸看了她好一会儿,乖顺地躺了下去。
把他安顿好,沈羡鱼也走向自己的床榻,很快便睡了过去。
半夜,她是被惊醒的。
床榻同软榻相距不算远,隔着层层的纱幔,隐约听得到压抑的闷哼声。
是楚珏那边的动静。
沈羡鱼也不好继续睡下去,只得下床去看。
漆黑的夜里看不清他的脸色,沈羡鱼摸上软榻上人的额头,竟是满手的虚汗,「怎么了?」
「好疼……」
楚珏哑着嗓音,低低叫着,「我好疼......」
他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几个字。
残留着的睡意瞬间没了,沈羡鱼皱了皱眉,凑近他死死埋着的脑袋,「哪里疼?」
她已经在考虑把御医直接叫过来。
靠近后更加感觉得到对方浑身的颤抖。
沈羡鱼脑子空白了一瞬。
「我好疼……」楚珏脑袋在她怀里磨蹭着。
他十二岁之前,在宫外流离失所,在宫内的日子也不曾学过什么知识,此刻怕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阳穴突突发疼,沈羡鱼被摁着的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该不该收回。
这可真是比处理奏折更令人头疼的事。
「陛下……」模糊的声音里已经带了祈求。
沈羡鱼闭了闭眼,在少年不安地又问「我是不是病了?」的时候睁开,声音无奈,「没有。」顿了顿,她又道,「这是正常现象。」
「每个男子都会出现的正常现象。」
往日的诗书文献,满腹经纶都散得一干二净,她第一次觉得词穷,绞尽脑汁地解释。
楚珏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脑袋埋在被子里。
沈羡鱼轻呼一口气,「朕去给你找人。」
那只被抓住的手却不肯被松开,力道变得更大。
嘶哑的声音问她,「找什么人?」
沈羡鱼咬了咬牙,「帮你的人。」
说着就想起身,却不想楚珏这时用力一拽,她没防备,直接摔了下去,压到软榻边上。
「我不要。」对方吐息凌乱地道。
手腕被死死抓住,昭示主人的固执,沈羡鱼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下了决心。
等他缓了一会后,轻拍了下人的肩膀问道,「好了?」
楚珏自刚才起就是一直处于意识混沌的状态,这会才终于清醒了点,道了声嗯。
一盏灯火亮起,漆黑的寝宫中一抹微弱的光明明灭灭摇晃。
沈羡鱼坐起身,昏黄的烛火照在她脸上,温柔得不像话。
楚珏默默看着,突然觉得,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五)
楚珏也坐起身,顿了顿,靠近她,手上接过布料,楚珏垂眸,「陛下。」
沈羡鱼由着他擦了手,「没什么事,正常现象罢了。」
楚珏擦得仔细,确保干干净净。
温热的气息蓦地凑近,沈羡鱼心底一悸,下意识偏头,下一刻,温软的触感落在唇角处。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你做什么?」
「陛下不喜欢这张脸吗?」楚珏笑开,只是那笑意很浅很浅,烛火的跳动中,眉眼更加漂亮,「我记得,您是喜欢的。」
那时她眼里一闪而逝的惊艳他看到了。
指尖轻轻碰触她的脖颈,他抬手攀上她的肩膀,「您不想吗?」
沈羡鱼连忙把人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压下升腾而起的怒意,沉声道,「你还是个孩子。」
「哦,太小了啊。」楚珏扯唇,「那便长大些就可以了。」
「谁教你的这些东西?」沈羡鱼气极反笑,「嗯?」
烛火不停地晃,楚珏垂下眼帘时,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没人教。」
这时候他的气息终于沉敛下来,却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
寝宫中一时间陷入沉默。
沈羡鱼深深呼出一口气,「朕知道,你想在宫中生存。」她看着低头坐在软榻上的人,声音冷了下来,「但不是什么法子都可以用。」
「朕说过,不会有下一次。」
「我没有……」楚珏顿住,「我只是想待在您的身边。」
「想立身,你就必须强大。」沈羡鱼移开视线,「你告诉朕,假若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事实上什么都做不了,他只会成为天子的依附,可他注定不甘成为这样的人。
也许是年纪小,很多事情都没能看透,沈羡鱼却剖析得清清楚楚。
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对上她,楚珏张了张口,哑然。
「你可以继续睡。」天子的声音很冷,冷到仿佛这几日所有的温情都变作泡沫,她说,「明日一早便离开。」
烛火熄灭,寝宫中再次陷入黑暗,交织成网覆盖而下。
楚珏歪头,隐隐可以看得到纱幔内人影的轮廓。
身体很热,整颗心却凉了个透彻,楚珏微微压下被子,完全露出脖颈,这才清凉了些。
床榻上的人应是睡了,想到烛火中温柔至极的那张脸,他的心跳不断加快。
眼神中的迷茫更多,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就想做出那般大逆不道的事情。
那人,可是天子。
是这个国都最尊贵的人。
睡不着就很容易胡思乱想,楚珏想了很多,都是关于沈羡鱼。
从最初被捡到,到后来的后来,陛下于他已经不自觉间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存在。
他缓缓站起身,掀起纱幔,此时这个人他触手可及。
均匀的呼吸声很轻,说明她睡得很好。
楚珏不由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上了人的下巴,魔怔般凑过脑袋在沈羡鱼下巴处落下轻轻一个吻。
这一次入军营,就不知道再回来会是多少年以后。
晨曦时分,大军就开始出发了。
沈羡鱼作为皇帝,送行是必然的。折腾了半夜,睡眠自然不足,强撑着睡意将自己从床榻上扒拉起来,楚珏早已经着装完毕,穿着的是军队特制的棉服盔甲。
送他到城门口,林将军率领大军浩浩荡荡站队,前面是百官。
沈羡鱼出来时,他第一声喊,「陛下!」旋即跪下。
「陛下!」
千千万万的声音接着一同响起,呼呼啦啦跪下,沈羡鱼想,这是登基时都没有见过的盛礼。
「陛下。」一路沉默的楚珏也出声了,他跪下来,拜了三拜,他道,「陛下珍重。」
「众卿平身。」沈羡鱼同时也扶起了楚珏,替他拍着盔甲上的尘土,终究说道,「照顾好自己。」
楚珏点头,墨色的眸子抬起看着她,那里面好似含了太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上马前,楚珏猝不及防地抱住沈羡鱼,瓮声瓮气道,「陛下再见。」
旋即分开就上了马。
大军出发,沈羡鱼怔了怔,「再见。」
马朝前迈着步子,楚珏不时回头。
彼时沈羡鱼已经上了城墙,高处的距离总是能看得更远,看得更清。
见到楚珏回头,沈羡鱼点了点头。
终究只是个孩子。
(六)
边疆战事结束已经是三年之后,林将军领兵回京,沈羡鱼让人着手准备了庆功宴。
皇宫举办的是晚宴,军队回京的时辰差不多就是这么晚了。
沈羡鱼坐在上座,两边一排排是朝臣的位置。
所有的朝臣已经落座,不时饮酒,一齐等候。
「林将军到!」
太监拉长了尖锐的嗓音,众人侧目看向门外。
一身劲装的男人走了进来,而后半跪,抱拳行礼,「参见陛下!」
沈羡鱼低头,也看到了他身旁跟着的少年。
「平身吧。」她抚慰着这位劳苦功高的将军,眼含笑意,「这些年辛苦将军了。」
对方起身,不卑不亢道,「为陛下效力,万死不辞!」
命人将两人带到座位上,沈羡鱼摇晃着杯子,不经意地就对上一双望过来的眼睛,漆黑深邃,直勾勾盯着她。
所有人都已经落座,没人注意这边。
沈羡鱼皱了皱眉,这个少年是谁,她自然是记得的。
三年的时光将他曾经秀美的相貌磨出些许锋利的棱角,五官更加深邃,周身已然有了属于战场的戾气,不知怎么,对上那双眼睛时她的心底猛地一跳,低头抿了一口酒,收回视线将头转了回去。
楚珏见状,眸色暗了暗,又克制地低头,握住桌上的酒杯,指骨泛白。
终于,回来了。
这场酒宴延续了两个时辰,沈羡鱼赏赐了一些金银珠宝到将军府。
宴席散去后,她正往寝宫走,半途经过假山时却是一个人影已经等在那。
影影绰绰的光线落在人身上,那人一步步靠近。
浓重的夜色下,远处的宫灯照亮一点方寸之地。
脚步声是沉稳的,一步步,朝着这里走近。
沈羡鱼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容貌从模糊到真切。
身形颀长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袍,几乎融进夜色里,步步靠近她,然后垂首,恭敬喊道,「陛下。」
竟是楚珏。
他会来这里等她,这是她料想不到的。
当初只及自己肩膀的少年,已然成长至跟她一般高,三年的时间后,沈羡鱼第一次真正平视他。
「瘦了,高了,也黑了。」
借着宫灯投下的光影,她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评价道。
楚珏低低嗯了声,错开一步跟在她身后走,「三年里,陛下可否安好?」
沈羡鱼点头,「宫中一切如常。」
他问了很多事情,大的小的,很细碎,却是再恭敬不过的语气,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三年待在军营中,当真懂了很多。
到了寝宫门口,楚珏自觉停下脚步,「我换身衣服再来看望陛下。」
他此时仍然穿着战场下来的衣服,沈羡鱼顿了顿,点头。
沐浴过后,见人还没来,她便坐在桌案旁,手中执笔,批改剩余的奏折。
屋内烛火明亮,映出门外站着的影子,然后敲了敲门。
沈羡鱼头也不抬道,「进来。」
轻轻的吱呀声,屋门打开又关上,一股子凉风自门缝处灌入,而后很快消于温暖的寝宫中。
「林将军这次回京会待小半年,你呢?」沈羡鱼问他。
她低头批改奏折时,眼帘会蒙上烛火一层浅浅的光,眉眼温柔得不可思议。
楚珏眸色微动,「不确定。」
他反问,「陛下以为如今我在何处比较好?」
沈羡鱼没想到他反过来问自己了,有些无奈,「宫里如今还算安稳,你在宫里待着也好。」
「军营锻炼三年,也差不多了。」
楚珏点头,漆黑的眼眸微垂,「我听陛下的。」
他如今说话很有分寸,将问答都可以把控在可掌控的状态,沈羡鱼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朝中文武,你想做什么?」
却是没有得到回应,沈羡鱼回头时对方低低道,「暂时没有想好。」
她点了点头,他刚从军营中回来,对于朝堂之事一概不知,如今犹豫也是情理之中。
沐浴过的发丝尚且湿润,轻轻滴落水珠,沾湿了天子肩头的布料。
沈羡鱼没怎么注意,却感到头发被撩起来一点,抬眸是楚珏拿了一块方帕帮她细细地擦拭,那只手修长,指腹有薄薄一层茧,此刻却无比小心地做着擦头发的琐事。
她尚未开口,却听着对方恭敬道,「陛下帮过我很多,我想为您做点什么。」
有理有据。
沈羡鱼把婉拒的话咽了下去,低头继续看奏折,算是一种无声的应允。
深更露重,压下枝头一点,月上聊梢头,隐隐透露进月光。
烛火摇摇晃晃,两人的影子缠绕。
翌日林将军进宫,大致汇报了下三年间边疆的事务。
说到叛军时,神色凝重了些,「三年前那股势力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今都未查到。」
沈羡鱼沉吟,「戒备加强,只要他们再次出现,总归会露出马脚。」
林将军将一张地图摆在桌子上,「当年那股势力消失在西域,如今出现在北边。」
他指了指地图上几个国家,「三年里,我调查过很多,线索全部限制在这几个国家中。」
北鸢国国力强盛,历朝几年与其余几国鼎立,如今怕是有人要打破这平衡了。
日落黄昏时,大殿里铺满了金色,灼灼耀眼。
两人商量至此,半日的时辰,便也散了。
楚珏见到沈羡鱼时,仍然在殿里,没有坐在那个高位上,仅仅只是站着,微微抬头,阳光镀了一层金色,暖洋洋的,晃眼不似真人。
眼睑垂下时,遮挡了眸中纷繁复杂的情绪,楚珏绷着一张脸,站得安静。
「你怎么来了?」沈羡鱼看到他时愣了下。
楚珏说,「回宫后我的去处,我想好了。」他这样说,漆黑的眼眸深沉,「我想继续跟着林将军。」
这也算是意料之中,她应允了。
「还有何事?」见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沈羡鱼问道。
「听闻陛下要纳面首了。」楚珏垂下眼帘,声音沉沉道。
沈羡鱼顿住,想到宫中近日蠢蠢欲动的官员,极力举荐自己的儿子,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确是……」
一直低着脑袋的少年瞬间抬头,眸子有一瞬间的血腥。
沈羡鱼皱着眉头,猝然顿住,「你……」
一闪而逝的猩红,在她重新看过去时,楚珏已经敛下。
「原来陛下是有这个念头了。」
他兀自笑了,唇角弧度缓缓勾起,俊美的少年精致得不像话。
漆黑的眸子像是在盯着桌子一角,又像是出神。
(七)
秋季狩猎是皇家每年的活动,王公贵胄都会参加。
沈羡鱼换了一身骑装,设宴在场地外。
入席时,已经坐满了人。
楚珏是随后到的,黑衣的少年俊美,身姿挺拔颀长,行了礼。
「抱歉,来迟一步。」
少年低眸行礼,态度挑不出一丝一毫差错。
自他进来时,众臣便纷纷侧目到他身上。
都知道林将军回宫时身边跟着一名少年,如今一见,确实非池中之物。
沈羡鱼招手让他坐下,楚珏漫不经心扫过一圈,旋即敛眸。
宴席结束便是狩猎的正式开始。
一片偌大的林子被皇家圈住,作为狩猎之地,满林的树木参天,只在外围便可闻窸窸窣窣树叶拂动的声音。除狩猎之日开放,平日里都是严密看守。
沈羡鱼在一行人的最前面,干练的劲装取代平日的宽松龙袍。
天子首当猎一只猎物,作为这场狩猎的彩头。彩头过后,便是个人自由狩猎时间。
猎场彻底被打开,沈羡鱼眼明手快拔了一支箭,远处一只兔子白色影子掠过,直接被射中。
一个太监将兔子拎了过来,已经没了生息。
沈羡鱼笑了笑,挥手道,「狩猎开始!」
众人骑在马上,一声令下时,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狩猎自由发挥余地很大,落日时分回营清点猎物。
沈羡鱼身后带着几人,只随意在这一片林子里转。这狩猎在皇家为的是图个好兆头,第一者可受赏赐。对于天子来说,若非喜爱,并无甚益处。
太阳尚且挂在正中央,直直照射林中光景。越是深入,周边声音便越低。
破空的声音并不清晰,擦过树叶,落下簌簌的声音,直朝自己的方向,沈羡鱼瞬间警觉。
一支箭矢笔直地朝着这边过来,被暗卫挡下。
「保护陛下!」
箭矢被劈下,碎裂成两半,惊动一地枝丫。
显然是针对这边的。
周边安静得不像话,沈羡鱼神色凝重,一刻不敢分神地观察深处的树林。
第二支箭矢出现时,瞬间被另一支拦腰截断,箭头笔直戳进树干,发出沉重的闷响。
「保护陛下!」
身后陆陆续续人马出现,有侍卫揪着黑衣人绑到沈羡鱼面前。
黑衣蒙面,显然是早有准备埋伏在林子里。只是,究竟如何突破层层防备进来,还需要拷问。
那人被拖了下去,狩猎场中所有人都被召回,一群人回到营地时,神色都不太好。
宫里出了奸细,这次的刺杀直接冲天子的命过来。
一个侍卫忽然上前禀报,沈羡鱼骤然变了脸色。
楚珏没回来,遍寻不到人。
指尖微颤,沈羡鱼看着那片无人了的林子,「继续找。」
「是!」
天子下令将朝臣都遣散了,营地被重重包围,站在林子外,直直看着里面。
林子内一直没有动静,派出去的侍卫一个接一个回来,皆是禀报没有找到人。
眉头越皱越深,沈羡鱼盯着那边,想到出现的那另一支箭,堪堪截断了朝她刺来的一箭。
是巧合还是……
她倚靠旁边一棵树站着,一双浅色眸子沉沉。
从正午时分到日暮西垂,火红色的火烧云大片大片燃烧在天际,林子被覆上一层朦胧的金色。
直到林子里逐渐有声音传出。
马蹄哒哒的声音,寂静的林子里由远及近。
霞光漫卷,渲染天边残阳似血,一步一步映入视线,是黑衣的少年。
直至看清少年的容貌,「楚珏?」
少年牵着马抬眸走近,对着沈羡鱼道,「陛下,这是我的猎物。」
马上赫然驮着巨大的皮毛,熊和鹿。
甚至是已经被处理过,血迹干涸。
马被牵到一旁,仰头嘶鸣一声,旋即安静低着脑袋吃草。
「可有受伤?」沈羡鱼问。
楚珏摇头,侧脸只一道浅浅的划痕,渗出点滴的血,他定定地看着她,眸色漆黑,「我可是头筹?」
他手里的猎物自是旁人无法比拟,头筹是毫无悬念之事。
对于现在才回来的解释是,因着追寻猎物,他一直深入到林子最深处,并没有听到声音。
沈羡鱼半晌无语,看着他带有血迹的侧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既然已找到,便该回宫了。」
沈羡鱼下令回宫时,那只熊和鹿被侍卫带了回去,楚珏跟她同坐一辆马车。
楚珏出奇安静,垂下眸子时,黑衣少年隐约透露成熟。
沈羡鱼好整以暇盯着他瞧,侧脸的血迹微微凝固,不深不浅的一道,大抵是追赶猎物时树枝所划。
每逢狩猎总会备一些药以防受伤,她命人拿来了药膏,伤口不大,抹上便好。
瓷瓶递给他,「抹上。」
凉凉的触感碰到脸颊,楚珏回神,「好。」
几近是随意地抹了一层,楚珏并不在意,收回瓷瓶时,眼睑敛下看了眼,「陛下,这药能否送与我?」
不是很昂贵的药,沈羡鱼只当他放在身上防止受伤,随口道,「拿去便是。」
狩猎所得的猎物被全数分下,楚珏无疑是第一,即使没有中断狩猎,一头熊便已足够分量。
熊肉和鹿肉被特意交代送一些到天子那。
「你想要什么赏赐?」沈羡鱼问他。
楚珏神色微顿,而后摇头,「我并无所求。」
见他表情不似作假,沈羡鱼倒是愣了下,桌子上婢女已经布好了菜,其中就有他所猎来的肉,于是顺口道,「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