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只细嫩温暖的手在我的头上试了试,喜道:「桃桃的高热退了」。
我微微动了动身子,只觉脑海之中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有前世的,还有今生的。
小桃花和孩子们不舍的哭喊声好像都还在耳边萦绕,我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贪玩坠湖之后大病了三天,醒来芯子便换作了我。
她的爹娘是城里有名的富商,夫妻恩爱,生活富足。
上头还有两个猫狗都嫌弃的调皮哥哥,更是把唯一的妹妹宠到了天上。
我切身体会到了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亲情。
我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生活无忧无虑,日子安逸舒适。
只是……这里什么都好,却没有我的相公江得宝。
我一天天地长大,在这一座依山傍湖的城市里,谁都知道卖胭脂水粉的胡大掌柜家里,有一个又娇俏又能干的小女儿。
甚至离我满十六岁还差着月份,提亲的人就来了一拨又一拨。
爹娘看着这个也好,那个也不错,拿着厚厚一摞帖子来征求我的意见。
我只是摇了摇头:「我想再等一等。」
等到四季轮转候鸟回归,等到春风轻轻带着他回来。
既然我都可以再生为人,那么是不是可以再多一点贪心,我的得宝也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大哥已经娶亲生子,这会正在忙外面的生意。只有爹爹拍着桌子吹起了胡子:「这傻丫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好,不知道一天天在想些什么!我们商贾之家,难道非要嫁到那些王侯将相院中去受欺负?」
「要我说,妹妹不想嫁人就不嫁咯,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二哥不满地大声嚷嚷。
「桃桃小时候不是经常磕磕碰碰,还老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后来去明觉寺里祈了福才好了的吗?」娘犹豫片刻后开了口,「要不过几日我还是带着她去寺里上香求个姻缘罢。」
因为前朝战乱迁移而来的明觉寺坐落于郊外,寺庙周围种满了桃树。三月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红霞一般的花朵纷飞烂漫,嫣然含笑,前来踏青的游人也有不少。
二哥陪着我和娘上了香出了寺庙,便顺道一起去附近赏花。
我刚拾起一枝掉落在地的桃花,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阵疾驰的马蹄声,不知是谁最先开始大喊了一声:「有山匪,快跑啊!」
顿时气氛骤变,尖叫声伴着尘土四起。
湖州城富庶,治安一向不错。我只在一年前听说过东边的茶府有流寇作乱,没想到现在竟然到了这里。
我与二哥他们被慌乱四逃的人群冲散。眼见那群高头大马的山匪嘴里兴奋地呼啸着越来越近,跑是跑不赢了,我赶紧寻了丛灌木勉强躲了进去。
男人雄浑的笑声、凄哀的求救声不绝于耳。直到其中一个流寇用刀挑开了枝叶,看见了我苍白的脸。
他顿时微微一愣,我也愣住了。
我的耳边再也听不到一丝人声和风声,只看见江得宝那张在我记忆之中已经有点模糊不清的脸,霎时像被人重新描上了轮廓和颜色,清晰鲜活起来。
我只需微微抬眼,就能看见他坚毅秀美的下颌线。
面前的少年五官略显青涩,皮肤黢黑了许多,身上也没有那种阴郁的气质。
可我能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是我的得宝。
我噙着泪,也顾不上面前微微晃动的冰冷刀尖,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不放手,颤抖的声线里不觉就沾染上了万分的委屈:「相公……」
他正随意抓住了我的璎珞项圈往两边用力一扯,闻言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猫,顿时就炸了毛:「你……你乱叫什么?」
还是同样的声调,连说话的语气都相同。
跟记忆里细柔晦涩的声线不一样,多了一丝少年的清朗。
我抿着唇笑起来。
「小江你还在磨蹭什么?」一个虬髯大汉跑来,上下打量了我两眼:「这小娘子姿色不错,一起带走。」
「小江」垂下眼眸,看见我还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不撒手。
我是生怕我一放,相公就会像以前一样消失了。
然后又让我等好久好久。
他思忖了两秒,然后十分狗腿地一笑:「二当家,这趟我什么也不要,就把她赏给我吧。」
大汉哈哈一笑扬起马鞭:「你小子终于也想开荤了。行,你带上她!」
「谁叫你拉住我耽搁了时间,」「小江」一边绑住我一边嗤笑,「这下好了,你要被抓进山寨里,跑不掉了。」
「相公,」我的眼眶还湿湿的,唇角却弯起了一个甜甜的笑,「只要有你在,我不怕的。」
「我看你年纪轻轻的,脑子是不是有那个大病。」他嘴里嘟囔着,又拿了块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承认自己现在脑子里是一团浆糊,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据了全部的思考。
江得宝重入轮回,也不记得我了。
但是没关系,我记得他。
这就是我刚才向佛祖唯一所求,也是上天给予我最好的生辰礼物了。
02
他们把我带回了深山中临时搭建的寨子里。
可能是这一次抢劫的收获不错,我即使被蒙着眼关了起来,还能听到远远的欢声笑语。
我昏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个人推开竹门走了进来。
他解开黑布,又俯下身子朝我颈间轻轻挨了过来。
「小江」身上温热的气息混杂着烧酒的味道萦绕在我的身体周围,我好像也被沾染上了几分醉意,心跳得厉害。
他是要亲我吗?我又紧张又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只是解开了捆住我的麻绳,见我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勾起手指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呵,小小年纪想得倒美。」
我:……
「小江」喝了不少酒,大概也有些发热,身上的外袍松松垮垮搭在肩上,一身痞气。
我看到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他,又泪眼朦胧了。
他大概觉得有些好笑:「这不是你自找的吗,哭什么?嗯?」
他倒了一杯水,还拿了一根烤熟的鸡腿给我。
我肚子早就饿了,接过来一边哭一边吃。
「小江」斜睨了我一眼:「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下药?」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相互依偎着的风雪之夜,沉默了一瞬,坚定又乖巧地说:「相公只会保护我,不会害我的。」
他顿时噎住了。
沉吟片刻之后,他问:「我这干的可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活路,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抽抽搭搭地回答:「不会错的。是上辈子,上辈子我们成的亲……」
他看见我的神情不似作伪,摸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难怪我看你也有一点面熟,既然上辈子我们都成了亲,那就说明该做的都做过了,不如……我们现在重温一下?」
「小江」一把抱起我就往床上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脱掉上衣期身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呆呆看着他戏谑的眼睛,心疼地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主动,整个身体都浑然僵住了。
我只是难受地又想掉眼泪。
相公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好多或大或小的伤痕。
他这一世是不是也过得很不好?
明明我和小桃花给他烧了很多很多的纸钱,又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就是为了他来生能过得好一点的。
但是也没关系,现在我找到了他,以后会加倍对他好让他不再吃苦的!
我信心满满地为自己打着气,只是方才微微一动,破烂的小床就「咯吱咯吱」地响。
「小江」盯着我的眼睛半晌,哑然失笑。
他用两根手指捏开我的手,压低了嗓音,像极了情人间亲密的呢喃,在我耳边轻轻说道:「别动,外面有人。」
他的气息紧紧裹住了我,让我脑子变得晕乎乎的。只觉得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翻了个身拿背向着我。
「人走了,只有一张被子,将就睡吧。你要是敢打呼、磨牙,吵得我睡不好,我就把你丢出去。」
「相公先别睡啊!能不能先带我……去小解?」我红着脸请求他,声音越来越小。
我也不想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尴尬的啊,但是我刚才喝水喝得有点急,现在实在是忍不住了……
外面黑漆漆的,我又不认识路,万一遇到别的山匪或者大蛇野兽之类的怎么办?
「真是麻烦,就没见过你这么不知羞的姑娘家,」「小江」冷着一张脸爬起来,毫不客气地把外衣丢在我的身上,「山里风凉,自个儿披着。走吧!」
出了门我才看见,这处寨子占据了一大片挨着山崖的空地,零零星星修了二三十栋简陋的竹屋,角落处还有些破旧的帐篷似乎也住了人。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通往山下,有几个彪形大汉守着。
典型的易守难攻。
努力将地形记住之后,我解决完一切,随着「小江」回了屋。
「这下总可以安安静静睡了吧?」他凶巴巴地盯着我。
「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小声地提醒他:「我们上辈子其实没有……没有做什么。那时候你是一个太监……」
「太监?」
「小江」肆意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一直在耍我?」
「是太监又有什么关系?我从来就不在乎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时竟无法找到言语来反驳。
床太小了,我侧着身子,像以前无数个厮守的夜晚他抱着我一样环住他的腰:「相公我不吵你了,好好睡吧,我守着你。」
「小江」:「……」
「把你爪子拿开,再碰我一下就去睡地上!」
相公好凶!
我松开了手,轻轻挨着他坚实的背,保持在一个亲密暧昧但又没触碰到的距离。
屋外有山间风吹过,树梢被吹得呜呜作响。
我却只觉得心中缺失的那一块被补齐了,待在相公身边,踏实而心安。
03
相公这一世不叫江得宝,他让我与其他山匪一样唤他「小江」。
一个圆脸青年见我们出了屋子,跑过来与他勾肩搭背,一脸坏笑:「昨晚当了男人的感觉怎么样?」
小江笑着捶了他一拳:「好得很!想知道什么感觉你去问嫂子啊!」
周围好几个人都哄笑了起来:「像小江这样长得俊俏的就是好,还有姑娘放着好好的富家小姐不做,眼巴巴地跟上来。」
「少女也思春呐,就是不知道我们小江哥昨晚让她满不满意,哈哈哈……」
小江是听惯了混话的,闻言忍不住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眸中似有一丝局促。
我朝他安抚地一笑。
相公,上辈子比这还难听的流言蜚语多了去了,我不怕的。
「哪儿也不许去,我晚上会来接你。」
他带我来到靠近溪边的几处帐篷处,交代了几句,便自行离开了。
这边帐篷里住的都是之前从茶府里抓来的姑娘,足足有八个。
听说之前还有更多,因为白天要做洗衣服、烧饭之类的苦活,晚上还得被那些山匪肆意糟蹋,有好几个姑娘最后都受不了跳崖自尽了。
小江口中的「嫂子」,圆脸青年的妻子红姐也在里面。
她和我大概是最特殊的,只用白天做活,晚上可以回到自己「男人」屋里去。
我十分清楚,在这个没有律法道德观念的地方,如果小江不护着我,我大概也是和其他人一样的下场。
但是他,真的会一直护着我吗?
上辈子的江得宝我自然相信,可这一辈子,他已经不记得我了,连真名都不肯告诉我,我能全身心地相信他吗?
其他女孩都做着手里的事情,偶尔抬起头麻木地看我一眼,又立马瑟缩地低下头去。只有红姐放下手里的脏衣服,亲热地拉着我到一边说了几句闲话。
「听说你是自愿跟着小江的。怎么,你们以前认识?」她一脸好奇,「你为了他,连进山匪窝都不怕?」
「不认识,」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但我一见他,就觉得上辈子欠了他似的,没来得及跑。」
「也是,要不然怎么都说女人傻呢,被一个情字耽误了一辈子。」红姐似乎被我的话勾起了遥远的回忆,幽幽地说,「当初要不是为了我当家的,我也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呀。」
「小江身手不错,脑子也灵光,听说大当家的也有意栽培他。你是他进了寨子找的第一个女人,就安安心心跟着他在这好好过日子吧!」红姐最后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说。
我面露羞怯地答应了,心里却在摇头。
我不愿意,我要带着他走。
相公他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不去打家劫舍的时候,山匪们经常结队去林中打猎,一来可以训练身手,二来可以添点肉食。
小江今天打了只兔子,剥了皮抹了蜂蜜烤好给我提了大半只进来。
「相公,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我一边小口吃着兔肉一边说。
经过几日的相处,我们已经互相熟悉了许多,他都已经懒得再去一遍遍纠正我对他的称呼,于是懒洋洋地问道:「什么事?」
我放下兔腿,擦了擦手上的油,小声说道:「我们逃走吧,离开这里!」
「哦?」烛影摇曳晃动,小江脸上淡淡的,看不清有什么表情,「我看你吃得好挨着我睡得也不错,还以为你在这乐不思蜀呢。」
他似笑非笑地紧盯着我:「不是一直口口声声说会永远守着我保护我,怎么?现在开始嫌弃我了?」
我鼓起勇气说道:「我们有手有脚,做什么营当不好,为什么要做一辈子杀人放火的山匪?再说我发现这些流寇聚成的山匪是新近才聚在一窝的,人心并不齐。」
他难得赞同地为我鼓了几下掌:「说得不错,继续。」
「我观察过了,寨子外的守卫到了后半夜都会偷偷打瞌睡。我们乘机逃走,牵了马就跑,一时半会他们绝对追不上,只要跑到官府我们就安全了。我以前学过一点拳脚功夫,不会拖累你的。」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小时候我和二哥一起学过武功的。我抱着「再有人想欺辱我相公,我就把他们打趴下」的目标,认认真真练了五六年,对付一两个人不在话下。
「看来你说要保护我,倒不只是嘴上说说啊,」他吊儿郎当的态度端正了几分,「那你有没有发现,管理如此松懈的话别的人为什么不逃?」
「呵呵,那是因为想逃的人,最后都死了。」
啊……还有这样的事吗?
「你还有没有发现,这里平日里只看得见二当家,而传说中狡猾狠戾的大当家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呃,我好像也没有关注过山匪的排名来着……
他思忖片刻,似乎下了一个决心,郑重地看着我:「胡姑娘,不管你说的上辈子是不是真的,我现在只想问你……」
「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我拍着胸口保证,「请你像我相信你一样相信我!」
「相公,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想保护你的人了。」
他闭了闭眼睛,喉结一阵滚动:「下次再这么盯着我,让你知道后果。」
04
小江叫江城,是潜入匪窝的小将军,为了从未露过真面目的大当家而来。
上一次茶府剿匪,他就从中逃脱,后来又暗中聚集了新的人马四处作案。只要没抓到他,这些流寇迟早会卷土重来,扰得百姓不得安宁。
我听江城说完,提出了一个疑问:「大当家会不会是个女人?」
他微微沉吟,说道:「我们也想过这种可能,但是帐篷那边一直不便查看,你若是能够……」
我笑嘻嘻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语:「如果大当家也可能是女人的话,那我知道是谁了。」
红姐。
我有一次见到红姐冷冷逼圆脸青年跪下认错,眼中满是厌恶,分明没有半分情意。她做活极敷衍,衣服来来去去就洗那几件。还有她拉着我时,我感觉到她手心中有多年练武才有的老茧。
江城听完,半晌才目露嫌弃地开了口:「抱够了?把你爪子拿开!」
嘻嘻,抱够了抱够了,已经赚到了。
有了确切的怀疑目标,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一天夜里,有大队的官兵举着熊熊的火把包围了整个山寨,将这些无恶不作的流寇一网打尽。
红姐故技重施混在受害女子的队伍中准备溜走,被人拦下。后经严刑审问,她果然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当家。
圆脸青年不过是红姐的幌子。她曾经也是跑江湖的女子,家道中落后,嫁给了一个山匪头子。丈夫后来被官兵杀了,她就暗中接过了丈夫的势力。
我裹紧了衣服随着军队逶迤前行,看见江城骑在马上静静等在前方的路旁,身后忽明忽暗的火光衬得他像一座孤冷的神明。
神明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是我把你带来的。」
「一起来,一起走。」
我被山匪劫去一个月后,终于有惊无险地回了家。
虽然我毫发无损,但是周围嘴碎的人说什么的都有。爹娘愁得半死,又不敢在我面前显露半分。
「桃桃,那日送你回来的小将军,真的会来提亲?」娘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起江城送我到家门口,他骑在高高的马上,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挤出了一句话。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在家安心等我。」
于是我甜甜地「嗯」了一声。
二哥去打探消息,两天后才气呼呼地回来:「年龄十七八岁,叫江城的少将军只有一个,是南郡江大将军的小儿子,这样的人家我们高攀不上。而且我听说他自幼就与尚书府的千金小姐定了亲,小妹是不是遇到了骗子?」
「不可能,」我摇摇头,「他不会骗我的。」
相公,不会骗我的。
湖州城的女孩手巧,出嫁大多是穿自己亲自绣的嫁衣。我在编织精密的上等红布上,开始用细巧的金丝线一针一针绣起了嫁衣。
我沉浸在与相公重逢的喜悦里,就算现在的绣活生疏了许多,被针扎到了手也不觉得痛。
好在江城并没有让我等多久,将军府派来的人到了。
二哥偷偷带我去了前厅,我们小心翼翼刚在屏风后面躲好,就听到一道喜气洋洋的女声。
「将军府地位超然,江小将军虽是幼子,却是勇毅重诺的少年英雄,令千金能被他瞧上,当上他唯一的妾室,已是天大的富贵喜事。」
妾……室?
二哥和我脸上的笑容同时僵在了脸上。
媒人还在一旁喋喋不休:「江小将军对令千金颇为重视,才特意遣了我们过来。虽是妾室,但是正室夫人因为守孝还要两年才会进门,她又是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绝不会为难令千金,你们只待今年安心把女儿嫁去享福便是……」
我的心冷得像被一团冰块包住了。
原来……这就是江城所谓的交代。
也是,过往一切他全然不记得了。我对他来说,只是偶然相处了一个月的陌生女子。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肯负责,给我这个商户的女儿一个妾室的身份,对地位尊崇的小将军来说,已经算是抬爱了吧?
我忍不住走了出去,看见爹娘有些发白的脸色,朝他们安抚地笑了笑。
「我虽才疏学浅,也听闻南郡将军府世代忠良,想必断没有逼良为妾的习惯吧?」我带着冷冷的笑意,将文书一寸一寸撕毁,「若没有的话,烦请转告江小将军,我——不——愿——意!」
文书纷纷扬扬在空中飘落,就像我被人狠狠碾碎了的心。
我爱相公,等了他那么多年,是因为他也爱我。
只爱我。
如果这一世的他还要把对别的女子那里的爱分出一缕来,当做给我的施舍,那我就不要了。
也不等了。
我朝二哥凄然一笑:「家里不是一直都想开拓西南的生意,我可不可以随你去?」
二哥慌不迭答应了。
我想了片刻之后,又对他说:「在去西南之前,请二哥再陪我去两个地方吧。」
05
点点蹄铃踏梦,归来京中月朦胧,空城碎梦。
虽然皇帝都已经换了好几个,朝代也换了,但是京城始终屹立未变。
这里留下了太多美好和伤心的回忆。
我和江得宝曾经住过的大宅已经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座豪华气派的酒楼。
客似云来,又如风走。
我和小桃花在南城的糕点铺也淹没在岁月的年轮里,倒是那片桃花林意外地保留了下来,面积还扩大了好几倍。
所以我已经找不到相公昔日的埋身之处了。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现在过得很好。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男儿,是我的得宝最想成为的模样。
他不再记得以前,有个全新的人生,这样也好。
我将亲手做的大红嫁衣埋在了桃树下。
江城那样的性格,被拒绝了是不会来纠缠的。我们大抵此生是不会再相见了。
就当过去种种是做了一场了无痕迹的梦。
我似乎、应该、重新开始过我应该过的生活了。
只是命运终究难以揣测,我们真的不会再相见了吗?
……
西南之行颇多难处,但是在我和二哥的努力下,脂粉铺的分店还是在一年后成功开了起来。
蜀中姑娘胆大泼辣且爱美心切,店里生意不错。
来的客人一半是为了新品的胭脂,一半是为了——看我。
俊秀温柔的小掌柜,精通姑娘妆容,语笑晏晏,言辞真切,换了我也喜欢。
当初我为了图方便女扮男装,倒把二哥大掌柜的风头全抢了去,害他现在还没找到心仪的姑娘。
不过脂粉铺偶尔也有男客,有些是为妻女所买,有些就不知所云,比如……
「一人选一盒,我请客。」
有小捕快哭着脸说:「头儿,我是老来子,老娘都快六十岁啦,又没娶亲,拿这胭脂水粉没用啊!」
为首那个气宇轩昂的年轻捕头不耐烦地说:「我不也是单身?现在没娶以后总会娶的,先拿着,废什么话?」
我哭笑不得地拉住了他:「林大哥,我们铺子的东西很好卖的,真不用那么勉强……」
他的俊脸微微泛了红,往我手中塞了块银子:「小胡掌柜,我们是真的想买,你把钱收下。」
自从我上一回帮林捕头抓住了一个女飞贼,他就隔三差五地往我们铺子跑。
我无奈地收下银子,心中暗叹:唉,捕快不知脂粉价,又亏本了。
罢了,就当做初来乍到,搞好官民关系。
陈列的商品被捕快小队买走不少,我走到库房打开刚运来的货箱准备清点上架,却发现箱子里面竟然藏了一个人。
凌乱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庞。
我被吓得不禁捂住嘴巴,而他略显狼狈地看着我。
是江城。
他阴戾的表情错愕了一瞬,收回手中用来威胁的短剑,眼中有片刻的恍然失神:「桃桃?」
我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啪」一声把箱子盖上了。
脚步在我身后停住,是林捕头又倒转了回来:「小胡掌柜,我刚才忘记给你说了,近日有盗匪出没,衙门也在协助王府清查,还请多加小心。如果发现有什么可疑人等,可以随时派人来找我,我……我一直都在的。」
我微笑着应了送他出了门,又吩咐几个人将箱子抬进了我的房间。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我关上门打开箱子:「出来吧!」
江城腿受了伤,我扶着他到床边坐下。他却只是用一双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同时也是我想问的,可话到嘴边,突然想到自己没有立场问他,便索性闭了嘴。
他见我不答话,顿了片刻,喉咙像堵住了一样:「当时……你为什么要拒绝?」
「我去找过你,可你家人只肯说你离家出游了。」他的脸沉得快滴出水来,「你拒绝了,是因为你之前说的那些……喜欢我守护我的话,都是假的?」
光看他这副表情,倒像被辜负了一片心意的是他。
我一厢情愿的接触,似乎也给他带来了困扰,于是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不为什么,只是我不愿意做妾。我以为,你此生还会娶我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水,但说着说着眼眶就不争气地红了。
他大概只略微纠结过我到底喜不喜欢他的问题,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沉默了好久,才晦涩地自嘲:「原来是这样,是我太浅薄,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恨吗?
其实平心而论,他什么都不记得,对我这样主动迎上来的陌生姑娘,已算是负责了,只是我太过贪心了而已。
「我不恨你,」我摇摇头,「我相信江小将军,你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你救过我一次,我还你一次,之后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互-不-相-欠……」江城阴沉沉重复了一遍,用泛白的指尖抓紧了丝被,默然地闭上了眼睛。
是伤口痛的吧?
我拉开他的裤脚,看见了腿上狰狞血腥的伤口,便取出金疮药给他包扎好。
他微微掀开眼皮,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看什么看?
我冷冷地说:「小时候学过一些,你现在不能出去,再不放心我医术也只有忍着。」
包好伤口之后,我递给他一块黑纱:「你就是别人口中那个被通缉的盗匪吧,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把脸遮一遮。」
江城像是被我凶巴巴的态度给刺激到了,像不认识了我一般,闻言呆呆地蒙上了面纱。
我悄悄舒了一口气。
叫他蒙面,其实是因为一看到这张烙在心尖上的脸,就惹得我心肝疼。
06
幸好讨厌江城的二哥出门运货去了,得十天半月才回得来。
江城和我的处境现在完全颠倒了过来。
曾经我只能在破破烂烂的小竹屋里等他投食,现在他伤好之前只能藏在我的闺房里等我回来。
每次我偷偷给江城拿吃的,给他换药喂药,都有一种偷偷摸摸金屋藏娇的错觉。
就……滋味还不错。
林捕头得知我抓了补血消毒的药,还在当值就偷空跑到铺子里连声问我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重遇江城之后,我的脾气就有点不受控制,没好气地回答:「林大哥,姑娘家的毛病你也要打听?」
林捕头羞得落荒而逃。
谁说直男就迟钝,看来林捕头早在我帮忙抓贼时就发现了我是女的。
他对我的心意我也有所觉察,但是我现在实在无法接受其他人。只要他不开口,我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江城蒙了黑纱两日后才反应过来,又没其他人瞧见,他遮脸与不遮脸都没关系。
他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咬碎了牙,故意顶着一张收拾干净的脸整日在我眼前晃。
相公是相公,江城是江城。
我在心中不停默念,面上却云淡风轻,对他视若无睹。
江城见我一直没有反应,气极反笑,又想出了新的花样来折腾我,躺在床上阴恻恻地问:「桃桃,你是喜欢你的太监相公多一些,还是我多一些?」
我毫不犹豫回答:「当然是我的相公江得宝。」
「呵呵,是吗?可是一想到他就是我哎,我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他贼兮兮地笑,「怎么办呢,你这辈子要喜欢,也只能喜欢我了。」
我气得想打人。
这种日子一天天过去,江城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他看着我的眼神也越来越深,直到有人上了门来搜查。
林捕头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喊:「小胡掌柜,你睡了吗?」
是林大哥就好办了,我按住江城拿剑的手,将被褥弄乱盖住了他,又将外衣脱下钻进被窝,慵懒地答了一声:「林大哥,有什么事吗?」
王府侍卫等不及,把门一脚踢开,一群人提着刀剑进来四下环顾。
林捕头极其不悦地冲了出来,站在床前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这里就这么大,小胡掌柜都睡下了,哪有什么盗匪?」
为首的侍卫与他相熟,瞄了床上一眼后笑着打趣:「你这么护着你的小胡掌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媳妇呢!」
因为挨得太近,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江城听到这句话后身子一绷。
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呀,我不得已只得将手伸过去,在他手背上安抚地摸了摸。
嗯……就像以前安抚发怒时呲牙咧嘴想咬人的大黄。
江城果然慢慢放松下来,还乘机一把主动握住了我的手。
我怕动静大了,又不敢挣脱。
林捕头捶了侍卫一拳:「别胡说啊,赶紧去下一家,查完了我请大家喝酒!」
他故意放慢了速度落在众人身后,眼睛看着地面小声对我说:「小……小胡掌柜,打扰了,你……早点休息。」
江城闷闷地在我手上咬了一口。
果然像大黄。
我强行忍住手上异样的触感,向林捕头点头告别:「谢谢林大哥。」
等人都走远之后,我立即掀开了被子,恨恨地看着手上的牙印:「江小将军生肖属狗?」
「那你也咬我一口?」他伸过来一只手凑到我嘴边,见我偏过了头,得意地笑了:「留点印记,免得你被『林大哥』随便喊几声『小胡掌柜』心思就被带跑了。」
我觉得这样不好,恼怒地看着他:「江城,你应该就快娶亲了,不要再来招惹我,伤好了就走,以后还是一心一意对你夫人吧!」
「没有别的人。」他收敛起笑容,看着我认真地说。
「你拒绝我之后,我气恼了好久,觉得天下间会说甜言蜜语的女子都甚是可恶……我也再不愿意随随便便成亲,便让我娘去与对方商议退亲。」
「你娘去了?」我承认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好奇。
只有一点点。
「当然没有。我爹还把我打了一顿,说是爷爷定下的婚约,除非对方主动提起,否则我们就该信守诺言。蜀王早有谋逆之心,所以我就主动领了这危险的探查差事。她如果非要嫁给我,说不定年纪轻轻就得守寡。对方怕了,主动来退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