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他是第十次走错门了。
我惊恐万分,剥掉他揽在我腰间的手,连滚带爬地跳下床。
他人在床上被惊扰,迷迷瞪瞪睁开眼,冲我看了一眼。
「屏临……」他又十分难受地合上眼。
我坐在床上,冷漠地看着床上的梦游师尊。
一
我叫翠年,四百多岁,五十年前得道成仙,一个月前来封阳宫打杂。
人分三六九等,神仙也一样,远古众神叫上神,人类成神叫仙人,妖怪成神……
对不起,没名字。
没成仙之前我是个翠鸟精,位列仙班之后在封阳宫打杂,当个打杂的我也知足,毕竟未成妖时怕被人抓去烤了吃,修炼的时候怕被天雷劈,好不容易等到成仙后想要图个安稳……又碰见这么个梦游的师尊。
师尊他似乎总是记不住自己住在哪里,像是鲑鱼洄游,每次梦游总是凭直觉睡到我的床上。那天师尊梦游且喝多,晃了几次都没醒,我只好找人把师尊抬回去。当我拎着扫把去封阳宫洒扫时,差点没接上小霓的班。
小霓见我大清早风风火火,眼睛一眯笑嘻嘻,拎着扫把问我:「师尊又睡你屋了?」
我木着脸问,「要不我跟师尊说,让他跟我换屋子吧,我睡封阳宫大床,他睡鸽子笼的小炕。」小霓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做梦吧,梦里啥都有。」
我叹了口气,「师尊这个梦游症是治不好了吗?」
「治得好还能梦游四百年?」小霓摊摊手,「老毛病了,四海八荒找了厉害的医仙看了个遍,灵药仙丹没少吃,吃了一百年还是那个样子,今天在井边儿,明天在树上,最近也很是奇怪,梦游的终点固定在你屋子里……空泊应该乐坏了,再也不用熬夜看仙尊了,只要天天去你屋子里领人就行了。」
小霓口中的空泊是师尊身边的仙侍,之前一直听说他睡眠不足,黑眼圈掉到脚背上,近来这样的传言似乎也变得少了。
可睡不着觉的换成我了。
我不能任由师尊这么下去,于是我几天前去托小霓帮我弄了个门禁结界。
「什么时候能做好啊?」我问小霓。
「今天差不多,班叔出活儿挺快的,傍晚我给你送过去。」
娃娃鱼仙异常靠谱。
小霓果然傍晚时分带着结界来我门前,帮我张罗了一顿,总算安好了。
她觉得我们应该试试结界好不好用,于是让我站在屋里,她假装是个陌生人,硬闯了一回。脚尖都没跨进门槛,就被电了个抽搐,差点没把我吓死。
我坐在门槛上晃了好久才将人晃醒,小霓颤巍巍地睁开眼,冲我比了个手势。
「这结界差不多能电死仙尊了,你要不要考虑撤掉?」
我拒绝。
见我坚持,小霓也没再劝,缓过来后与我挥手告别。
送走小霓后,我看着门口的结界,觉得呼吸都轻松了。
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当天晚上,我换了一个松软的枕头,床头点了支重金购入的安魂香,作为重新获得平静睡眠的庆祝。
夜里我睡得很舒坦,小霓白天的试验让我对结界质量很有信心。
以至于我完全没有想到,第二天仙尊会再次出现在我的床上。
我买结界的钱花得实在冤枉。
师尊梦游的事整个封阳宫都知道,之前我都没有叫醒他,现在为了我平静的生活,还有我买结界付出的金钱,最终我决定叫他起来,让师尊知道乱闯少女闺阁的严重后果。
师尊还在酣睡,而我早已起身,看见桌上那壶隔夜茶,心中有了计较,我光脚下床,拿着水壶拔开盖子,朝着师尊的醉玉明颜兜头泼下去。
师尊梦中惊坐起,目光之中懵然残存。
看见我的时候师尊也很迷惑,可能是张张嘴想问些什么,被我一句话堵了回去。
「师尊可看清了,这是何处?」我先入为主,想占个上风。
师尊四处看了看,暗自念叨了一句「不对」。
「我不该在此啊……」
「可是师尊已经梦游睡在小仙这里十次了。」我看他差不多也回过味儿了,开始和他讲道理,「师尊你一旦睡下都不醒的,每次都是我找空泊让人把你抬回去的……师尊行行好,梦游换个地方吧,下次不要来了,小仙一个翠鸟精成仙,毁我清白暂且不说,小仙也睡得沉,每天一睁开眼睛发现师尊你在我床上,简直要吓没半条命……」
师尊默默地听,脸色越发不对,直到我说完,他伸手搓了把脸,额角上的冷汗被晨光晃得闪闪发光。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我不记得我……」
师尊终于遭不住了,为人师表,终年清冷孤高的光辉形象被一个打杂的陌生人揭穿,三万五千岁的
心脏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羞耻心化作脸上燃烧的温度,白色的脸皮烧得绯红,翻身下床冲出门,
头也不回,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后来去封阳宫当差,我把事情和小霓说了一遍,我有些后怕,所以想找小霓讨个定心丸。
小霓听完半天没说话,深思熟虑了一番告诉我:「仙尊闯你屋里十回你才浇他一壶水,够意思了……」
我忐忑:「他要是想起来报复我怎么办?」
「三万五千岁老人家,高岭之上水仙花,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小霓拎着抹布摆摆手,「毕竟是他理亏在先。」
我听完十分受用,摇摆的心安稳地落回肚子里,等我余光扫到远远过来的空泊时,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空泊目的很明确,看见我了就朝我走过来。
我默默扫了小霓一眼。
谁说仙尊不记仇的。
空泊似乎来得很急,向来一丝不乱的发顶落下一缕碎头发,因为挡眼睛,又被他急躁躁地一把撸到脑后。
「翠年,师尊怎么了?」
空泊问我,我也不知该不该说泼水的事儿,只好反问回去,「仙尊怎么了?」
「回来的时候一脸的水啊,我寻思梦游就梦游吧,也没见过今天反应这么激烈的。」空泊抓抓耳朵,实在是想不通,「回来就把自己关屋子里,还让我去搞个铁链和锁头,晚上睡觉的时候把他关起来……」
师尊大约是受了刺激。
但是我认为这样并不靠谱。
空泊问我为什么。
我答:「我前天斥巨资买了个门禁结界,都没拦住师尊,你用一把锁和一条铁链,肯定不现实。」「那怎么办?」空泊没有头绪,「再这么下去师尊可能要自闭,」
「为什么师尊的会固定梦游到我这里,要是找到原因,可能就好办了吧。」
二
我一句话点亮了空泊的智慧,空泊邀请我加入寻找师尊梦游之谜,我连连摇头。
明日封阳宫还有好多事要做,哪有时间陪空泊跑腿。
可是在空泊眼里师尊更重要,他再三保证找人来替我的班,拉着我的袖子走了。
师尊要的东西还是要买的,我把空泊介绍给了班叔,班叔听完笑逐颜开,美滋滋地将他最贵的锁链和锁头拿出来,献宝似的捧给空泊。
没有别的目的,我只想坑一次空泊,解我门禁结界的心头之恨。
我没有告诉空泊我泼过师尊隔夜茶,所以空泊左手拿着东西,右手拉着我,就要往师尊所在之处走。
去了绝对是异常尴尬的会面,于是我拉住了空泊的袖子。
空泊却以为我是过度紧张,并没松手,只是安慰我:「师尊只是看上去清冷孤傲,毕竟教过天界许
多大人物,没有点气势就不稳重了,其实私下里挺温和的。」
空泊无比热情,我又不好说实话,最后还是被他拉到了师尊面前。
庭中空旷,一方长案上是法经书卷,三只脚的兽首香炉,口中檀香氤氲,清冷师尊一身白衣端坐案前,起先并未看过来,等我们离得近了,才缓缓抬眼。
这一抬眼,就定在了我身上。
某一瞬间我甚至看见了师尊眼底惶恐惊掠,山洪一般。
接着师尊宝相不再,执书卷的手发颤,强自镇定了一会儿,方才显得不那么惊慌。
「这么快就带回来了?」师尊眼风飞快地朝着我一瞟,又迅速落到了空泊身上,「这又是谁?」他竟装作不认识我。
小霓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高岭之花为保形象,丢人事绝不会外泄。
那我就不用这么忐忑了。
空泊不知道,还在介绍:「这位是在封阳宫做内务的仙者,前几日师尊梦游,是她告知我带您回去的。」
「那为何来此?」师尊继续表演。
空泊答:「偶遇翠年小仙,聊天时说了些关于仙尊梦游的疑问,空泊觉得很有用处,所以想让师尊听听。」
师尊听完眼神变了,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刀子一样刺向我,反问:「你编排我?」
胡说八道。
我暗道,恭敬地朝他一拜:「小仙没有,仙尊梦游众所周知,只是小仙不经意的一句话,大概帮助了空泊上仙思考。」
很显然,骄傲的师尊并不相信,「什么话,你如实说,我听听。」
我实话实说:「师尊曾经梦游都没有固定的地点,如今忽然有了规律,会不会有其他原因,比如因为小仙的房子?」
师尊觉得不可能,因为封阳宫是一万年前修的,之前他从未来过封阳宫,连我那个小房子都是后盖的,他对此并没有印象。
「那为什么会总是出现在小仙的房间里?」我不自觉被带进了情景分析,一件事情之所以发生必有原因,即便是鲑鱼洄游,也是因为有老鲑鱼带着,连动物的本能都事出有因,怎么可能找不到理由。
空泊拢着袖子,抄手站在一边,叹了口气,「师尊梦游都四百年了,要是真能治好,也不枉费吃了这么多药。」
我听着空泊的意思不像是心疼他家师尊,倒是心疼四百年来的吃药花的金银。
不过我也很希望师尊早日康复,这样我就不用每天生活在被师尊惊吓的日常中。
师尊坐在案前沉默,似乎是对自己的疾病犯了愁。
沉吟片刻,我有了思量。
「师尊,把你锁在屋子里,也不太现实,不如这样,今夜你再梦游,我和空泊跟着,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细节,说不定会有答案。」
师尊抬头看我,表情一言难尽,可能觉得是我疯。
我摊手:「那师尊还有别的法子吗?」
师尊不答,任命地闭上了眼。
师尊居住的屋子外,有一颗紫藤树,正值花期,开得繁盛。
夜里我搬来个长条板凳,和空泊坐在树底下,等着师尊睡着。
等待时光总是漫长,于是我和空泊上仙开始坐在板凳上侃大山。
空泊说,师尊这毛病不是天生的,而是四百年前从人间回来落下的毛病,那时候人间乱,隔三岔五冒出个怪物,天界当时忙着和魔族打架争地盘,人的祈愿来到天上,没有神仙能够回应。祈愿不知怎的,辗转到了当时避世而居的师尊手里。
愿望躺在师尊的手心里泛着微光,师尊第一次走出封阳宫,找了一趟天帝。
师尊与天帝自远古时代相识,细论下来早已记不清年月,师尊说要去人间回应愿望,天帝答应了。这一去就过了百年,师尊独自用脚步丈量人间九州,杀掉了所有为祸人间的怪物。
再回天界,满身伤痕,身姿颓唐,花了三十年养伤,恢复之后,便落下了梦游症……
我听八卦正起劲,空泊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他的眼神朝着一个方向,抓住我的袖子直晃:「出来了出来了!」
我一拧头,顺着屋门看去,师尊穿着白袍,张开的眼睛里毫无神采,摇摇晃晃地踏出门槛,步入庭中。
我和空泊同时站起,全神贯注地看着师尊走过来。
无声中,我拉了一下空泊,示意给师尊让开一条路。
我们俩轻手轻脚,空泊顺手将板凳带走,以免绊倒师尊。
眼见着师尊已经走过了紫藤树,脚步忽地生生顿住。
我和空泊屏息以待,等了几个呼吸后,师尊脚步一转,朝着我们走过来,我们愣住了,以为师尊是想在院子里溜达两圈,之后又挪开了位置。
几次下来发现不对,师尊似乎就是奔着我们来的。
空泊拉住了我的胳膊,压低声音对我说:「不要动。」
我们俩不走了,我头一次见梦游,浑身汗毛倒竖,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
师尊直直朝我们走来,更准确地说,是朝我走过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抬起,张开,将我圈起来收进怀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脸颊贴着他的衣襟,体温从干净的衣料间传递,师尊蓬勃的心跳在身体里流淌。
我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叹息。
「屏临。」
师尊梦游到我房间的原因找到了。
我很诧异,空泊更是。
将师尊安置好后,空泊问我:「你之前和师尊认识吗?」
我说不可能,我此前几百年的记忆里,无论是生存还是修行,但凡出现师尊这种人物,足够让我印象深刻,不可能忘记的。
第二天,师尊从屋子里醒来相当开心,以为自己没有梦游,他脚步急促地来到门口,等看到我和空
他忐忑又挣扎地问了一句:「我又梦游了?」
我们无声点头,师尊广袖一甩拧头进屋,决绝又凄凉。
趁师尊还没撞墙或者上吊之前,我和空泊走进了房间。
师尊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明显一副「放弃了,毁灭吧」的气势,空泊跟了他多年,这种事理应是他身先士卒。
空泊琢磨了一会儿,走到床头,「师尊,可记得梦游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空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要是梦游什么都记得,我至于四百多年一个字都不向你透露?」师尊的声音里都透着股无望,空泊咂嘴,没再说下去。
这话也确实没法接,一时间谈话进入了僵局。
事情还需要我来破冰,我如实告诉了师尊昨夜并没去我居所,而是在院子里抱住了我。
师尊接受不了事实,从床上坐起来矢口否认:「怎么可能?你胡说!」
空泊举手:「师尊,当时我也在场。」
师尊险些倒仰回去。
三个人分析了一下过去和现在的状况,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结论,于是我忽然想起了师尊抱住我时,我听到的名字。
屏临。
那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但我不知道会不会涉及师尊不为人知的过去,于是我只好寻了个借口。
「师尊,我从昨晚开始就没吃东西了。」
师尊正在上火,空泊心知肚明,默默起身出去找吃的了。
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我趁机问师尊:「屏临二字,师尊可有印象?」
师尊将名字在嘴里过了一遍,摇摇头,「不记得。」
我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吃完早饭后,我刚离开师尊的房子,要去封阳宫干活,又被急急跑来的空泊拦住了去路。
「翠年,跟我走一趟吧,师尊有事找你。」
我又被带了回来。
师尊正襟危坐,仙气逼人,干净的眼眸里无欲无求,早上慌脚鸡似的模样荡然无存。
「坐。」师尊一伸手。
我从善如流坐好,师尊开始跟我说正事儿。
目前来看自己这梦游症实在是治不好,师尊的意思是将我放在他身边当值,以免届时闹出笑话。我想了想,觉得不对。
「常年白占便宜啊?」我抬头问他。
大概是这么多年来师尊当久了,受众仙尊敬,没人在他面前说过如此粗俗之言,总之师尊很受惊。
「怎能胡言,我何时占过你便宜?」
我一眯眼:「师尊,前三十天我就不说了,但就你昨日在院子里抱我,搁在人间你知道叫什么
吗?」
「叫什么?」师尊被我气得口干舌燥,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非礼。」
师尊险些被呛死。
我走过去,慢条斯理地给他顺气,师尊身影一闪,避开我的手。
我说:「师尊你听我说完,让我在你身边当差也不是不能商量,今年有一个天界选拔山神地仙的名额,你要是能帮我一把,说不定我就能下界当值,这样既解决你的尴尬,又解决我的问题,师尊觉得怎么样?」
师尊可算是喘匀了气,拧头看我,那眼神像是活见鬼:「这还用走后门吗?」
三
我对师尊的反问很受伤。
大概他是从远古时代就无人能敌,所以不懂我们这些近代小神仙修行的心酸。
尤其是妖怪成仙过程之曲折艰难。
但是师尊还是答应了,而且说这种事情不用走后门,也能让我得到名额,只要我自己上进些。于是我只好在师尊处住下,当差的内容没有很大区别,只不过服务对象有所改变。
经过几日来的观察,我发现师尊的性格很奇怪。
比如,师尊口渴了,不会说「我口渴」,而是说「翠年屋子里没有水了,你去添一些过来」。他似乎永远不会坦言自己想要什么,偶尔休息的时候和空泊说起这事,空泊只是笑笑:「师尊得到的东西从来都是身体力行换的,差遣别人的事,他也不是很适应,要不是因为梦游症,我也不会成为师尊身边的仙者。」
空泊说完我就已经产生了想象,如果师尊没有这张英挺年轻的脸,或许会被人当久居深山的孤寡老者。
那天早上,我抱着鱼食,正给师尊院中那一池子鱼喂吃的,当时并没看见师尊走来,只是忽然听见身后师尊的声音。
「跟我走一趟。」
我闻声抬头,师尊已经走到我前面去了,于是只得跟过去。
师尊带我来到一片视野辽阔的草地上,清风吹过刚长到脚踝处的嫩草,浪潮起伏。
「师尊来这里做什么?」我不是空泊,师尊的心意,我猜不太准。
师尊在徐风中回身,广袖飘飘,仙姿绰约,「从今日起,到地仙选拔,我教你破阵伏魔、行云布雨,用功一点,便不需来求我。」
若说天界之中选一个学识最渊博、术法最出众的神仙,一定非仙尊莫属。
能被师尊指教,于任何一个神仙而言,都可遇不可求。
他既然能教我,我必然要下苦功。
起先教我破阵伏妖,就是在这片广袤的草地上,我与假装自己是魔怪的师尊对练。
我的布阵从来没困住过师尊。
一来二去我就没了信心。
终于有一天,我累得半死坐在地上,声音虚弱地问师尊:「师尊,没有哪个魔怪会跟你一样厉害,
适当放水也不是不可以……」
同样对练了半个时辰,师尊却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闲着没事望望绿草地,「真遇到了生猛的怪
物,死前回忆,你一定会对今天的话后悔万分。」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死前求饶,千万别说我教过你。」
某天练习过后,师尊大发慈悲,给了我两个时辰休息,得了片刻喘息的我,找了小霓一起去吃饭。
小霓以茶代酒祝我早日通过地仙选拔,我笑着回应,席间忽然想起小霓未成仙之前,似乎栖居在即翼之泽,那里神仙妖精聚居,小霓说不定认识什么人,能找到师尊口中「屏临」二字的答案。
于是我问小霓:「你认不认识什么神仙精怪,消息比较灵通的那种?活的时间很久的那种?」小霓没明白我到底要问什么,「你要干嘛啊?」
「我想打听一件事。」
「早说嘛。」小霓一拍大腿,「你是看未来啊?还是回溯过去?」
我觉得不对劲,「我不是去算命。」
小霓哦了一声,「打听旧事?」
我点头。
「黑羽山的妙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小霓的眉间忽然显出几分犹豫,「不过,你去问他要想好啊,他收取的不是金银,而是代价。」
「什么代价?」
「不好说,有可能是你给他唱一首歌,但也有可能他要你的命。」小霓撇撇嘴,「不过他会告诉你代价是什么,想不想知道是你的选择,如果你觉得代价太大,可以选择不知道。」
和师尊学完了技法,我收拾了一下,准备去趟黑羽山。
万一我当上地仙下界,师尊哪天再从天上飞下来睡到我身边,我真的受不了。
临走前一天,我找师尊告假,师尊正坐在池塘边,自己和自己下棋。
岁数大了没人理,下棋都只能和自己玩。
师尊捻了枚棋子放在棋盘上,眼风不动;「修行出问题了?」
「不是,只是想跟师尊告个假。」
师尊这才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不给。」
我迷惑了,「昨日的课业不是已经全都结束了?」
「我说的?」
仔细想来,师尊的确没说。
师尊抬头看了看太阳,放下了桌前没下完的棋,站起身走过来。
「走吧。」他经过我,朝门口走去。
「去哪儿啊?」
「人间。」
四
日落西山,逢魔时分。
我当翠鸟时,一双翅膀飞不到九州各地,大荒是我生平第一次来。
万里黄土寸草不生,巍峨的山脉连绵,拔地而起,目之所及不见活物。
作为一个神仙,身处大荒中都有种危机感,我跟在师尊身后,一路向东走。
他不开口说,我只能张嘴问。
「师尊,我们来大荒做什么啊?」
「到了。」师尊答非所问,停下脚步。
我四下张望,眼前巨大的山体之下,有一个巨大的石窟,深邃幽黑,不见光源,洞中强风涌动,呜呜直响,如同鬼哭。
「你站在这里别动。」说完,师尊摊手,掌心多出一把剑,「本尊的法器,你拿好。」
我接过,剑身沉重,造型流畅朴素,是把适合干架的好家伙。
但是让我拎着把剑……跟师尊打?
直接在天界比划不好吗?
我没懂,师尊依然不说,走远了一些,在一百步开外,捏诀诵咒,接着身姿半跪在地,手掌朝下,猛地在地面上一拍。
远处只听师尊短促有力地低喝:「启!」
地面微颤了一瞬间,世界再次安静下来,耳边风声猎猎作响。
过了许久未见动静,我转身看向师尊。
师尊早已落在高高云端,抱着肩膀观望地面。
我用眼神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漆黑的山洞中传来沉重的低吼,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大地再次有规律地震动起来。我紧盯着山洞,一只身形巨大的三头怪物冲出浓黑,朝我扑来。
我浑身的鸟毛险些支棱起来。
三头怪大手一挥拍向我,我一个挨身堪堪避过,飞速急奔与它拉开距离,末了还不忘朝着天上的师尊吼。
「师尊莫不是想杀我灭口!」
「杀你灭口还给你长剑做什么?」
我还是觉得师尊是怕他丢人的事迹败露。
可师尊自己说不是,正所谓学以致用,学已经学完了,接下来就要用了。
大荒什么都没有,就是怪物多,师尊三天前就在大荒这边找了一圈,最后圈定了这只山洞里的三头怪。
个头大,又耐打,脑子比其他怪物聪明点。
师尊还在天上念叨,可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听,即便有师尊的长剑加持,应对三头怪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我这边打得艰难,那头又听师尊在喊:「不要光顾打架,你要用你的阵法去收它。」
想来我也中用,从师尊那里学来的东西还算精进,三头怪被我一脚踹得向前扑倒,我争取到片刻喘
息,手诀一捏,展开阵法,控住三头怪,手中利刃如虹,将怪物拦腰劈断。
我提着剑转身仰头,得意洋洋地冲着天上喊:「借刀杀人,想都别想!」
师尊并没回答我,他的身影疾风一般,须臾间来到我身后,勾住我的腰猛地向侧面带倒。
只一个错身,我与师尊的眼神交汇,与往日的平和不同,那漂亮的眼睛里藏着锐利的刀锋。下一刻我听到与肉体相撞的砰然声,我的背后即便隔着师尊还是能感受到剧烈的撞击。
我与师尊一起飞了出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师尊受伤,大荒下雨。
周围连棵树都没有,我试图撑个结界出来,却只能罩住我自己。
师尊恨铁不成钢,咬牙一伸手,张开一道宽敞的结界。
远处的怪物,三颗脑袋与身体尸首分离后还在张牙舞爪,师尊一剑斩首,它终于不动了。结界内的师尊脸色苍白,嘴角染血,精神头却很好,师尊身手一指怪物尸体,还不忘教训我:「你有几条命敢这么干?」
「死透了吗?你敢回头?」师尊瞪着眼睛连连摆手,大神姿态抛到九霄,「出门别说我教的啊……你走后门成的仙吧?」
我不忿:「师尊你不能乱讲,成仙我没靠别人,纯粹个人努力!」
「就努力成这样?」
师尊一摸脑门,血气涌上来,我不好继续犟嘴,毕竟师尊为了护我生生挨了一下,背后已经是血肉模糊。
我撕了内衬简单帮他裹了裹,师尊任由摆布。裹着裹着感觉师尊不动了,我歪头去看,他盘膝而坐,已经睡着。
大概是有些累。
记得刚来师尊身边,空泊就告诉我,师尊睡觉时,身边一定要有人,一旦师尊梦游,尽可能在你发现的时候带他回来。
不过现在看样子也不用了。
夜深了,四周荒地一望无际,狂风只能摧残结界,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我抱着胳膊,靠着结界昏昏欲睡,迷蒙间听见了响动,略一睁眼,发现师尊动了。
老毛病又犯了,我大概又要当成枕头被师尊搂一宿。
师尊轻车熟路在我身边坐下,我以为今夜不过与以往一样,当一次工具人。
等离得近了,我才发现,师尊不对劲。
师尊的眼神依然空洞,可是那褐色的眼珠边缘,泛着幽幽血红。
他没有任何犹豫,捏住我的肩膀,将我摁到了地上。
那力道大得根本无法反抗,一瞬间危机感涌动,我试图挣脱他的手,想要逃跑。
结界就圈了这么大的地方,又能跑到哪里去。
又被师尊捉了回来,只不过那只手从肩膀移到了我的脖颈。
却又面无表情。
「师尊!」惊惶间我大声叫他,试图将他唤醒。
师尊无动于衷。
而我的衣衫已被师尊的手层层突破,只剩一件中衣艰难死守。
我伸手,狠狠给了师尊一耳光,在广袤的大荒中,清脆响亮。
师尊被我掴醒了,看见眼前的光景,目光狠狠缩了一下。
我连滚带爬,从他的控制中逃走,与他保持最远的距离。
「对不起。」师尊大概觉得无颜面对我,连眼神都不敢给,「那怪物指爪有毒,会勾动人的心魔。」
我惊魂未定,脱口而出:「你的心魔是我?我说你为什么把我弄到你跟前……」
「可我在梦游之前从未与你相识过。」师尊也很忧愁,「你怎么会成为我的心魔?」五
这就要问黑羽山的妙野了。
我将从小霓那儿得来的消息告诉师尊。
「师尊想试试吗?或许会有答案。」我问师尊,他应该比我更清楚,若是梦游症治不好,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就没完。
师尊答应了,第二天带着我去了一趟即翼之泽。
大概是师尊觉得尴尬,前去黑羽山时,走在前面,一句话都没同我讲过。
我其实很想问他「你知道路吗」,但是一看对方坚决不回头的气势,觉得就这样吧。
对于师尊要脸这件事,还是挺难得的。
到了即翼之泽,师尊绕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路,最终还是转回了身。
张张嘴,一个字音都没发出来,倒是先红了脸。
我站着不说话,就等着。
师尊憋了半天,终于说出句话来,「你知道妙野住哪儿吗?」
我看着他:「师尊您终于张嘴了,我还以为您打算绕到天黑呢。」
师尊的耳根子唰地一下红了,站在原地,局促又倔强。
「师尊跟我来。」我侧身经过对方身边,给他带路。
黑羽山内,粗壮的林木高耸,枝干横陈,遮天蔽日。我按照小霓告诉我的路线一路南行,第三块石头后面,找到了小霓口中的芙牙洞府。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牌匾问师尊:「据说是个堕仙,师尊可曾认得?」
师尊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回忆起这个名字,「或许是晚一些成仙的小字辈,所以没有什么印象。」「并不是小字辈,听小霓说是上古时就有的神仙,若论辈分,似乎比师尊年代还要久一些。」正说着,洞府严丝合缝的黑色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在不透光的密林中格外瘆人。
我下意识往师尊身边靠了靠。
师尊虽然脸皮薄,但是胆子大,第一个走了进去。
太暗了,一进去就是直通幽暗处的回廊,墙壁上连一盏灯火都没有,我一路上侧耳聆听,生怕在漆
黑的某处窜出什么东西,将我们一波带走。
四周寂静得只有我和师尊的脚步声。
「芙牙洞府许久没有来过客人了。」
男人的声音乍响,声线扁平又沾带些戏谑。
我想也不想,一把薅住仙尊的臂弯,假装自己是个绳结之类的挂件。
仙尊没被这声音吓到,反而被我吓到了,仙尊侧头看着我,「你慌什么呢?」
我置若罔闻。
还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万一打起来,师尊跑了,挨打的可就是我了。
我们终于走到了回廊的尽头。
四周骤然开阔起来。
四周荧石闪烁着琳琳微光,平地之上,是钟乳石凝成的宽阔石台,被不知名的藤蔓细密地覆盖缠绕,石台之中一人端坐在上,消瘦的身体撑不起身上漆黑的长袍,长发散开。
仔细看去,那些缠绕的藤蔓竟然都是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