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见我二人护驾有功,问我们要什么赏赐。
他:「臣,想娶妻了。」
我:「臣女,想嫁人了。」
当夜,圣旨颁下。
中秋佳节,天子赐婚,秦苏结姻,择日嫁娶。
1
重生后,我又见到了那个权势滔天,却短命不得善终的少年。
这一年,苏明颜为了污我名节,把我药醉之后,送到了名声糟烂的秦少公子——秦宴的床榻上。
我用指尖轻触秦宴的脸。
那张脸——
不再是死后入棺时的僵冷枯槁。
也不再是中毒后,缠绵病榻的苍白清瘦。
眼前的少年姿容绝艳,恍惚如梦。
我捏了捏他侧脸的薄肉。
他肤色偏白,我根本没用力,那处就已经红了。
秦宴的神色立刻变了。
「苏小姐这是何意?」他反握住我的手腕,声音很沉,气息却微乱,「抱了这么久,都没够,还上手?」
我被他按得有些疼,只得无奈收回了手,却舍不得收回目光。
我定定地瞧他。
他穿着宽大的月白长袍,胸襟不知何时竟被我压出了褶皱。
他漫不经心地抚平,看似还算平静。
……好冷淡啊。
冷淡到不像后来的他。
也罢。
毕竟,秦宴在这一年才只有十七岁。
他还没长成那个权倾天下的暴戾疯子。
还是个没吃过肉的小狼犊子呢。
我缓缓勾起嘴角,欣赏着这位大奸臣年少时的模样,故意逗他:
「秦少公子,我都已自荐枕席了,还怕对你上手吗?」
秦宴难得神色微僵,看我的眼神透出一丝讶异。
他似乎不大相信,世人眼中最端庄淑仪的太傅府嫡女——我,竟会说出这种撩拨风月的话。
其实,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那些外人所见的模样,本就是我装的。
重活一世,我也算窥得半分先机,这世上擅长伪装的人,又何止我一个?
譬如眼前的他——
秦宴看似遵循礼教,一身清冷如明月。
可我却知道,他只不过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反骨罢了。
上辈子,他只用了三年的时间便爬上高位,手段奇绝。
秦宴出身不好,从小受多了白眼,慢慢养成了喜怒无常,偏执狂悖的性子。
他生平最厌恶的,就是那些教条礼法。
我曾被他囚在深宅,三百多个晨昏日夜。
他每每看向我时,眼神都病态而专注,像极了一头不知满足的饕餮,时刻酝酿着撕扯啃咬,吞我入腹。
那才是真正的他。
而眼前这个?
呵,和我那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一样——
装的。
秦宴与我对视了半晌。
他冰冷阴郁。
我勾唇浅笑。
春风化雨,无声拿捏。
终究是他先侧过了脸,声音淡淡地提醒:
「苏小姐入了别人的局,此时再不走,可要来不及了。」
我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笑,环顾四下。
这场龌龊的局,我自然记得。
出自我那装了十数年小白兔的庶妹苏明颜之手——
2
这一年,我将将及笄,父母安好,家族昌盛。
我是太傅府的嫡长女。
父亲精心培养我,诗画文墨,琴棋御射,样样不曾落下。
世人都赞我温淑怀才,端方柔嘉。
就连圣上,都透出了想要为我与太子赐婚的意思,不过只差一则明旨而已。
上一世,我收敛性情,一步步成为世族贵女之楷模。
只为以后能做一个让人挑不出错的太子妃。
可我那个自小乖顺贴心的庶妹,在柔弱卑微的外表下,却有着比天还高的野心。
她看上了太子妃的位置。
她想抢。
终于,苏明颜借着与我一同来为秦老夫人贺寿的机会,将我迷醉,送到了秦宴的枕边。
秦宴出身卑贱,名声不好。
我若与他共处一室,被外人知道,自然会染上一身污糟。
然而——
苏明颜这一局,到底还是看轻了我,也看轻了秦宴。
秦宴有反骨,最恨被人利用。
所以上一世,他非但没有碰我,反而帮了我。
而今回想,原来秦宴竟是从这一年开始,就已经在护着我了啊……
我有两个选择:
——破局脱逃,人后再教训苏明颜。
毕竟此事一旦张扬,将涉及家族颜面。
——又或是,将计就计,将苏明颜反诛。
当时,我顾忌家族荣辱,选择了前者。
后果便是苏明颜变本加厉地作妖。
所以这一次……
我抬眸朝秦宴笑了笑:
「秦少公子,既然人家已经设好了局,不如我们就先喝杯茶等一等,有些害虫,还是直接原地捏死,比较清静。」
秦宴听罢,目光似审视,语气又带了些慵懒试探:
「苏小姐不怕与我扯上关系,会被拉入泥潭吗?」
我端起桌上的茶盏,唇角轻扬:
「秦少公子,省省吧,你才不会把我拉去什么泥潭的。」
我也曾一度以为,他会把我困在泥潭。
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给我的,是世上最纯粹,最温柔的净土。
秦宴看着我,忽然伸出了手。
他拦下了我准备喝茶的动作。
「秦少公子?」
我疑惑。
他淡淡答:
「别喝这盏。」
「……嗯?为什么?」
「茶凉了。」
「唔。」
我乖乖放下。
我有胃疾,凉掉的吃食茶汤碰一贯不碰。
须臾的安静之后……
忽然,我猛地抬头盯向他。
上一世,我中了药,昏沉不醒,秦宴最后是用一盏冷茶将我泼醒的。
泼醒我之后,他便赶我离开,语气凶得很。
可这一世呢?
这盏茶还在。
他没有泼我,没有凶我,也没有急着把我赶出去。
我是怎么醒的?
我试探地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腰上的位置,好像有些疼。
秦宴上辈子当了大奸臣之后,就成了一头爱啃肉骨头的饿狼。
可我错把珍珠当鱼目,看不见他的好,觉得他奸恶至极,一味地恨着他,自是不肯轻易让他如愿。
他求不到,又不愿勉强我,便会掐着我的腰,一口一声叫我「妙妙」,装犊子一样,让我可怜可怜他。
所以,我这腰间熟悉的痛感……
难不成……
他是把我掐醒的?
3
疑云浮上心头,我试探道:
「秦少公子,你下手这么重,我会疼的。」
若是上辈子的秦宴,听到我这句话,必会眼红声软地放缓语气。
可此时,秦宴眸中的阴郁非但没有化开半分,甚至轻轻地呵笑了一声:
「苏妙小姐迷醉酣睡之时,似着了梦魇般又哭又笑。
「我一靠近,你便抱我不放。
「我想挣开,苏妙小姐便拥得更紧,还哭着说……」
他的语调微微一顿。
我的心也跟着微微一颤:
「我……说了什么?」
秦宴的声音很沉,唇角却挑着一丝讥诮的浅弧:
「你说,你生时不能与我合寝,死后定要与我合坟。
「你还说,黄泉路冷,不让我一个人走,你要来陪我。」
我一时无言。
他的目光转向桌案上的茶盏:
「本想用冷茶泼醒苏小姐,可你越说越离谱,也越抱越紧,我便下手了。
「力道虽重,却也是为了让苏小姐尽快摆脱梦魇。」
我望着他,细细思量他话中的每一个字,竟然找不出一丝破绽。
原来他并非蓄意温柔。
是我误打误撞,扰乱了上一世的事件。
一瞬间,巨大的失望袭上心头。
窗棂透进来的微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将他整个人罩得如梦如幻。
他再开口时,语气轻而慢,带着淡淡的疏离,彻底打碎了我的梦:
「苏妙小姐的梦话怪有趣,不过我惜命得紧,不急着走黄泉路,也就不劳苏妙小姐作陪了。」
我点点头,是啊,人人都惜命。
没有谁想死。
可那么惜命的他……上一世,却没有活过二十五岁。
我红着眼,温笑着望向他:
「知道了。
「今日秦少公子帮了我一次,我以后必会每日祈祝秦少公子长命百岁,避灾免祸。」
许是我说得太过真诚,反倒显得不可思议。
秦宴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探究。
我却没再解释,而是将衣衫和发髻整理好,端庄仪态,只待猎物的到来。
我知道,很快——
苏明颜便会掐好时辰,领着太子来寻我了。
果然,未出半刻,便来了乌泱乌泱的人,堵住了秦宴的门扉。
门闩未掩,他们轻而易举便破门而入。
门外,第一声故作疑惑的发问,当然出自苏明颜之口:
「姐姐?你为何会睡在秦少公子的卧房?」
4
再活一世,我重新打量苏明颜。
她虽是庶女,可因姨娘早死,她从小便养在我母亲膝下,与我一起长大。
我母亲从不曾苛待于她,我身为嫡长姐,也处处关照她,但凡有衣衫首饰,都不会忘记她。
可她却鲜少穿戴我们赠她的东西。
她喜穿素白色,淡施粉黛,木为簪,玉为环。
她擅烹茶,总会在煮茶时念茶圣的诗: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我曾以为她这是性情淡漠,与世无争,才不喜欢那些繁花锦簇的绫罗。
可原来并不是。
她只是从小便明白在人前示弱装穷的道理罢了。
她越是乖顺懂事,衣裙素朴,人们便对她越是怜爱。
更何况——
人要俏,一身孝。
苏明颜便是深谙此道。
她以为这样,便会激起太子的保护欲。
她以为太子,当真如传言中那样,是天底下最温润和善的人。
我对苏明颜笑了下:
「你刚刚说什么?」
她大约是没想到我竟一丝不慌,所以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她装了十数年,今日这局是势在必得的,她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她的神色从疑惑转为惊怒,连眼睛都染了红,真就像是在为我痛心似的:
「姐姐!你醉了酒应该去客房歇着,怎可睡在秦宴公子的寝房?」
啪!
我直接扇了她一记耳光。
她半边脸通红,甚至被我的指甲划出了血痕。
她不可置信地呆呆望着我。
看热闹的众人也安静了下来。
我揉了揉手: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睡在秦少公子这处了?
「父亲母亲平日素来教导你我,在外为客,需谨言慎行。
「我不过来找秦少公子借阅《川域志》,你却在人前大肆宣扬我醉酒,寻到此处,出口便是胡话。
「你是想败坏我这嫡长姐的名声?还是让太傅府蒙羞?
「这一耳光,你挨得冤吗?」
我端得光明正大。
在苏明颜的计划里,我本该在这间房里昏睡不醒,任由她泼脏水才对。
再或者,就算我醒了,也该像上一世一样,为了家族的颜面,忍过一时,不会在人前戳穿她,把姐妹争斗摆在明面上。
偏偏我收整好了一切,静坐在这里等着她。
人们不瞎——
此时此刻。
秦宴的房里,床铺整齐。
我的衣着,亦是一丝不苟。
此处围聚之人,都出自高门世族,深宅之内的龌龊事,谁没有见过?
我稍微一提,他们自会想透其中关窍。
我就是要故意说出来,让这些世族之人明白——
他们都被苏明颜当成了棋子。
从今以后,他们再也不能相信苏明颜的一个字。
果然,我淡淡地扫了一圈,人们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之后,脸色都十分难看。
苏明颜挨了我的耳光,眼中划过恨意,然而下一秒,便又成了满面委屈,我见犹怜的模样。
可惜,不会再有人为她说话了。
人们纷纷告退散去。
周遭变得安静下来。
苏明颜红着眼睛望向了太子:
「殿下……」
她欲语还休。
太子没有应声,却走到了我面前,问我:
「妙妙,手疼不疼?」
苏明颜震惊地看着太子,死咬着唇。
她肯定是没想到,太子一向温润和煦,对她关照有加,可她这次挨了我的打,哭得这么狼狈,太子竟全都视而不见。
他只问我手疼不疼。
我与他隔世相望。
太子容玉,才华满腹,色若春晓,清雅出尘。
他今日身穿一袭绛紫华服,山眉海目绘成了他俊美温柔的脸。
世人皆说,容玉性情温润,将来必成仁君。
上一世,我与他青梅竹马。
我背负家族荣辱,曾立志要做好他的太子妃,将来还要做好他的皇后。
我想过要与他一起看大好江山,繁华盛世。
可后来,都成了笑话。
谁能想到,这么温柔的他,问我打人后手疼不疼的他——
将来竟会杀我胞弟、抄我全家、害我苏氏满门呢?
而此刻——
「手心都红了。」
容玉捧着我的手,轻轻地揉了几下。
仿若是在心疼我。
说来可笑,我直至现在,都不太明白,他眼里的温柔为何可以演得这样真。
容玉指尖微凉,像是山涧初融的雪。
可惜,我要的是能暖我的那一簇火。
我没有急着抽回手,而是抬眸,下意识地望向了秦宴……
我想知道,他会在意吗?
5
从始至终,秦宴都静静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可我却分辨得出,秦宴的眼神比先前要沉了几分,隐隐透着一股子偏执的冷意。
秦宴大约是不悦的。
我正想着要不要去跟秦宴告个别。
这时,院门处却又多了另一个久别而熟悉的身影:
「姐,你没事吧?怎么我一到秦家就听到了一堆乌七八糟的闲话?有人欺负你了?」
来人是我的胞弟,苏叙。
——还活着的阿叙。
他一边说,一边狐疑地瞪了苏明颜一眼,显然是已经听说了之前的事。
苏明颜咬着唇,有些怕苏叙,又把无助的目光投向了容玉。
苏叙见状,直接冷笑:
「苏明颜,你看太子干吗?
「你坑了长姐,太子哥哥难道还要帮你不成?
「太子哥哥一贯都是以我姐为先的,你不知道吗?」
苏明颜还在狡辩: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呵,有没有算计,你自己心里清楚。」
骂完了苏明颜,苏叙又转头向容玉绽开一抹灿笑:
「太子哥哥,你最护着姐姐了,我说得对吧?」
容玉扬了扬唇角:
「嗯,阿叙说得没错。」
苏叙听后笑颜更甚,卖好似的朝我扬了扬下巴。
他穿着一身火焰般的红衣,发带飞扬,站在秋风里,散漫不羁,不掩少年之气。
我看着生命鲜活的弟弟,喉头有些哽咽:
「阿叙,剩下的等回家再说。」
苏叙一贯听我的话,我既开口了,他便抱着剑,乖乖点头:
「嗯,姐,你还要多久?母亲让我来接你。」
容玉也一如从前般做着戏,温声唤我:
「妙妙,今日事多,你也累了,孤派人送你们回府。」
我看着容玉那张状若温柔的脸。
回忆起来的,却是他上辈子为了扳倒宸王,派我弟弟苏叙去南疆探查证据,又故意设计让我弟弟孤身一人,葬送在了南疆的毒虫蛇腹之中……
我真想问问他——
此时此刻,当他亲切地唤我弟弟「阿叙」时,可有过半分真心?
6
上一世。
容玉以苏叙血淋淋的一条命,揭开了宸王与南疆国勾结的帷幕。
容玉自然是赢了的。
他拿着苏叙用命给他换来的铁证,在金殿上装作悲愤怒极,剑指宸王。
他骗了天下人,也骗了我。
其实——
毒虫毒蛇是他放的。
天罗地网是他设的。
从一开始,他就计划好了,要拿苏叙的命,来当他的铺路石。
可是……
阿叙也与他一起长大。
阿叙从小就跟在他身侧,如同信仰一般崇敬着他,叫他太子哥哥。
阿叙刻苦练剑,是为了替他杀敌寇。
阿叙自幼习文,是为了替他治山河。
那是对他忠心不二,将生死都交付于他的阿叙啊。
他难道就用这种手段,来糟践阿叙的命吗?
阿叙死讯传来的那日,我尚且不知真相。
我哭闹着求容玉,求他把阿叙的尸身接回来,别让他就这么孤零零地葬在南疆。
那时,容玉也是这样,温声唤着我,对我说:
「妙妙,你累了,孤先送你回府。」
……我不明白为什么容玉不肯接回阿叙的尸骨。
最后还是秦宴找到我:
「我查到了你弟弟的葬尸之地。」
「带我去。」
那时,我与秦宴并不相熟。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帮我,却不想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所以我上了秦宴的马。
连夜赶路,终于抵达埋葬阿叙的荒坟,最后请人掘坟验尸。
到了那时,我才明白,怪不得容玉不肯把阿叙的尸体带回京城。
——尸体上藏着他害死阿叙的证据。
阿叙功夫好,一般的南疆毒物根本害不到他。
他的死因,是一盏引魂香。
那是容玉专门用来控制死士的毒药。
他竟用到了阿叙的身上。
只是,容玉又不知是在可笑地顾念着什么。
狠心如他,人都杀了,他竟没有忍心焚毁阿叙的尸身。
以至于,最后还是让我查到了这一切。
好在,重来一世,时间尚来得及。
阿叙还活着。
他怕我受委屈,来接我回家。
容玉的太子之位还不稳固,他为了拉拢我们太傅府,还要继续装作那个度化世人的温柔神佛。
7
「妙妙?」
虚伪的神佛又在唤我。
他牵住了我的手。
我蹙眉。
怪是我一时疏忽,思绪翻飞,竟在容玉面前走神了。
「嗯,走吧。」
我抽回手,淡淡应了一声。
至少现在,还不宜与这位太子殿下撕破脸。
容玉的掌心空了,有些失神地看着我,目光落寞。
我侧过眼,只当瞧不见他受伤的样子。
然而,就在我转身将走之际,身后的屋子里,却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呵笑,带着几分讥诮:
「苏小姐,不来拿《川域志》了吗?」
是秦宴。
他沉默了那么久,久到仿佛要被所有人遗忘的时候,终于开了口。
我顿步,回头看去。
只见,古旧的窗棂透着丝丝缕缕的光。
窗棂下,秦宴正撑着下巴望我,肤色苍白,皎如寒月。
他眉梢微挑,眼神似带着钩子,清美近妖:
「《川域志》在内室的阁楼上,阁楼狭小,外人不得入,苏小姐恐怕得亲自跟我走一趟了。」
呸,什么《川域志》?
天知地知他知我知,那句话根本就是我为了洗脱苏明颜栽赃给我的污名,才故意在人前扯谎的。
他倒好,分明是想多留我一会儿,却又不肯直说。
为了不让我跟太子同行,竟然拿这当起了由头!
罢了,我还怕他不成?
秦宴那间封闭的阁楼上有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
不就是挂满了我的画像吗?
狼犊子,病疯子。
先前装得冷冷淡淡的,还勉强像个人。
这就忍不住了。
8
我随着秦宴往内室走。
他在前,我在后。
通往阁楼的阶梯又窄又陡。
我先前中了苏明颜的药,表面看似无恙,实则脚步发虚,才踏了几步木梯,便险险踩空。
本来,就算踩空了,滚下去,甚至摔死,也没什么可怕。
毕竟上辈子死前,我在翻腾的火海里都能抱着秦宴睡去,这又算什么?
但我看着前方高瘦颀长的少年身影,忽然觉得他离我还是太远。
我想抱他,想靠近他。
于是——
「啊。」
上到最后一节阶梯时,我一脚踩空,故作惊呼。
秦宴果然迅速回身,及时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就势便往他怀里栽,环住了他的腰,听到了他的心跳。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唇角上扬,勾起得逞的笑。
秦宴的身体明显一僵。
很快,他便看出了我拙劣的演技,薄唇间溢出了一声病态的低笑:
「苏妙小姐,抱得这么紧,不嫌脏吗?」
这话听着耳熟。
他问过我一次。
上辈子,阿叙死后,他主动找到我,说要带我去阿叙的葬身之处。
我马术很差,只能与他共乘一匹。
连夜赶路,秋风瑟瑟,我冷得打哆嗦,秦宴便将他的披风丢给我。
我介于男女之别,死撑着不肯穿他的披风,他便语气讥诮:
「苏妙小姐是嫌我脏?」
那一夜,月光下,他明明在笑,眼神却阴郁寒凉。
他是贱妓外室所生的庶子。
秦家乃高门世族,历经四朝风云,出过贵妃,出过宰辅。
而秦宴的生母,却是个勾栏院的花魁,至死没能入秦家的门。
京中世族很多人都在背地里骂他是个脏种,说他玷污了秦家的门楣。
也因此,秦宴虽然被认了回来,却从来都不得他父亲的疼爱。
他的院子,偏僻冷清。
他的门扉,人人可破。
没人把秦宴当回事。
他安静地在阴暗里啃食着恨意,最终长成了一个病态的疯子。
上一世,他这样说过之后,我便再也没敢矫情。
我闭紧了嘴,披紧了他的披风,乖乖缩进他怀里。
他拽紧了缰绳也抱紧了我,我被他的温暖包裹着,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和马蹄声,心跳声很乱,身体却不再冷了。
这一世,他又问我,嫌不嫌他脏。
我把唇贴向他的耳廓,一字一句:
「秦宴,你不脏,你比谁都干净。
「脏的是你爹,他脏了你娘的身子,还脏了你的人生。
「脏的是那些拜高踩低的蠢货,他们的脑子早就被灌满了溲水,他们的污嘴,根本不配提你的名字。
「秦宴,这座秦府配不上你,早点离开可好?」
一阵落针可闻的寂静之后……
秦宴忽然把头埋向我的颈窝,呼吸温热,似撩拨又似戏谑:
「呵,苏妙小姐把我夸得这样好,我又该为苏妙小姐做些什么才好?」
「简单啊~」
我笑:
「我欲杀人时,你来做我的刀。
「我欲救人时,你来做我的药。
「我欲嫁人时,你来做我的郎。」
秦宴直勾勾地盯着我,瞳孔微震,凤眸极深:
「你的刀,你的药,你的……郎?」
9
秦宴就算装得再清冷沉默,骨子的病态也还是藏不住。
那双眼睛里,分明汹涌着痴妄的情思。
我索性去推阁楼的门:
「秦宴,别装了。你不是早就盯上我了吗?这里面,满屋子挂的全都是我的画像,我说得对不对?」
嘎吱一声,门开了。
我却傻眼了——
画呢?
一幅我的画像都没有?!
夕阳余晖,透过窗棂,书卷整整齐齐,列满柜阁。
「诶……这一年,是还没画吗?」
我没忍住,叨咕了一句,略微尴尬地回头,朝秦宴望去。
只见,苍白阴郁的少年眉梢微挑,薄唇勾笑:
「原来苏妙小姐是想让我为你作画,还想要挂满这间屋子?」
「……」
误会大了。
秦宴从高阁上取下《川域志》一书,递到我的手中。
我接过之后,便转身欲走。
秦宴却忽然拉住我,捧起我的脸,眼尾泛红,目光是病态的偏执,声音里带着撩人的蛊惑:
「妙妙姑娘是怎么猜到我心思的?
「我把妙妙画满这间屋子,妙妙就是我的了……可好?
「明日就开始画,行不行?
「妙妙、妙妙……」
10
年少的疯子,也还是疯子。
秦宴说着狂悖不堪的情话,唇齿间不断呢喃着我的名字。
声音渐哑,语气渐轻。
我扬起脸,看到少年漆黑的眸里正翻涌着深渊般的欲念。
「秦宴,你从前真是好会装。」
我将唇贴在他的侧脸上,轻吻浅啄,又迅速离开。
秦宴错愕了一瞬。
很快,他眼尾的红晕便越来越浓。
再开口时,他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
「妙妙姑娘是小狸奴投生的吧?
「将人心勾缠走了,却又不负责了?」
他问得无奈又委屈,卑微又放肆,迷乱又克制。
我但笑不语,只戏谑地望着他。
我一直不知道秦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盯上的我。
他此刻,是已经把我当成他的私有物了么?
那样说来,他盯上我,便该是在更早以前……
11
我仔细回想。
在我及笄之前的年岁里,与秦宴的交集大约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一个冬日。
那年,下了一场瑞雪。
我带着侍女出门赏雪,本想寻个僻静之地,却误打误撞,看到了秦宴。
他正被几个世族公子按在雪地里打骂。
我又惊又怒地扬声喝止。
那几人认出我的身份,碍于太傅府的面子,终于肯收手散去。
秦宴目光阴冷,始终绷着神色,固执地不肯示弱。
直到那些人走远之后,他才终于绷不住,咳了几口血。
血色殷红,落在皑皑白雪上,触目惊心。
我下意识扶了他一下,掏出帕子给他用,又吩咐侍女阿春去寻人帮忙。
可秦宴只踉跄了一瞬,便强撑着站回风雪里:
「不必。」
他垂眸盯向我手里那方沾染了他的血迹的丝帕,薄唇间溢出一丝自嘲的凉笑:
「苏小姐还是离我这种人远些,免得脏了自己。」
他说完便走,颀长单薄的背影与雪色融为一体。
那是我第一次记住他的样子。
倔强,阴郁,狠绝,孤独。
像是蛰伏的兽。
12
我与许多世家公子贵女们一同长大。
世家交往大多以利为先。
人们看不起秦宴,自然更不会去亲近他——这个贱妓所出,毫无希望的秦家庶子。
我却头衔颇多:
太傅府嫡长女、京城第一才女、未来的太子妃。
所以……
我一向是被众星拱月的那个。
而秦宴,一向是被孤立的那个。
京中世族就这么几家,年年盛事欢宴,总有碰面的时候。
自那次之后,我又远远地见过秦宴几次。
他总是安静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淡淡看着远处的喧嚣,眼底偶然间会闪过一丝不屑。
我与他也有过眼神对上的刹那。
我会对他莞尔示意。
他则冷冷淡淡地错开目光。
有人在背地里讽他——
说他那张脸长得勾魂摄魄,像极了他那个花魁娘亲,一瞧就是下贱胚子。
我听着不爽。
这种时候,我那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便能派上用场。
我会端着最文静贤淑的样子,笑不露齿,礼貌地提醒那些人:
「闲谈论人非,实非君子淑女所为,慎言慎言。
「与其背后说人短,不如静坐思己过。」
……
有时,我厌烦得很了,也会勾着笑,懒洋洋地给那些人讲:
「听说啊,地府分十八层。
「第一层,便是拔舌地狱。
「凡是挑拨离间、多嘴多舌、诽谤加害、说谎骗人者,死后都会被打入这一层。小鬼会掰开那人的嘴,铁钳夹舌,生生拔下……但是又非一下拔下,而是拉长,慢拽……」
讲完,我面不改色,佯作淡然地摇扇饮茶。
天知道,我有多么厌恶他们的聒噪。
天知道,我每天装温良淑女有多累。
天知道,我烦得想拔了他们的舌头。
这招总是比温言温语的提醒更奏效。
每每我这样说,周围便会立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只不过……
再奏效的手段,也偶尔会有意外。
那一次,旁人听了我的拔舌地狱之谈,皆收敛闭嘴。
可偏偏——
我背后却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呵笑。
我小心翼翼地回头……
居然瞧见了秦宴。
他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我身后,一双深眸凝着我,似笑非笑。
世上最尴尬之事莫过于此。
我那时生怕他误会,急忙解释:
「秦少公子,我并非在背后议论你,我只是……」
可秦宴根本不待我说完,便薄唇开合,唤我名字:
「苏妙姑娘。」
我有些茫然:
「嗯?」
他问:
「若拔舌地狱是第一层,那后面的十七层呢,又是怎样的地狱?」
我答:
「第二层是剪刀地狱、第三层铁树地狱、第四层孽镜地狱……」
说着说着,我便意识到不对,赶紧停了下来。
我顶着京城才女的名头,读的应该都是贤者文章,诸子百家。
地狱之说,是我从杂谈野志上瞧来的。
偶然一句无妨,可要是再往下数,内容实在过于阴间,便与我的身份很不相宜了。
我有些气,偷偷瞪他。
亏我之前还暗中维护他,他竟想坑我?
秦宴却勾了勾唇角:
「若有朝一日,能听苏妙姑娘将后面十八层的故事都讲完就好了。」
……
这便是我及笄之前,与秦宴的两次交集。
第一次,我撞见他雪中的狼狈。
第二次,他看透我人前的伪装。
所以,这个狼崽子,居然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盯上我了?
13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窗外日头已经西斜。
我从秦宴的怀中离开,手中捏着他给我的那本《川域志》,随手翻了翻,倚门而笑:
「秦宴,想知道第五层地狱是什么吗?」
他垂眸盯着我,一开口,尾音上撩:
「怎么,妙妙姑娘终于愿意讲了?」
我却道:
「下个月的秋猎围场,你我联手,若能赢了容玉太子,我便讲给你听。」
……
这年的秋猎,会有一场刺杀。
容玉太子在这一局里救驾有功,经此一事,此后更是深得圣宠。
可其实,容玉早就获悉了敌国那些刺客们的计划。
他故意隐瞒不报,就是为了博得救驾之功。
而我那庶妹苏明颜,更是心思歹绝,她避险途中,居然趁乱把我推到了刺客的刀下,意图要了我的命。
是秦宴替我挨了一刀,又反手把那刺客杀了。
可那刀上有毒……
我至今记得他衣袍染血的模样。
上辈子,拜这一刀所赐,秦宴落下了病根。
以至于后来,他即便位极人臣,寻尽天下珍药,也终究寿数难续。
这一世——
我要让苏明颜和容玉太子一起,来偿还这一刀的债!
只不过……
我却忘了,秦宴这疯子,向来是个贪心的。
他凑近我,扬唇一笑:
「妙妙,不够的。
「我若赢了他,你得在洞房之夜的喜床上讲给我听,才行……」
14
秦宴厮磨的气音在我耳边掀起热浪。
我笑着答应他:
「好,听你的。」
抱着书册扶梯而下时,我听到秦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忽然有些相信妙妙姑娘先前的那些梦话了。
「妙妙姑娘忽然转了性,待我这般好,是因为在那场梦魇里,有所遗憾吗?」
我回眸望他,诸多心酸,化作一句:
「是啊,梦里遗憾颇多。」
只见秦宴懒洋洋斜靠着门,笑弧惑人:
「看来,那确实不是什么好梦。
「不过,我曾梦过妙妙上千遍,妙妙这才只梦了我一遍。
「依我看,妙妙不如摒弃忧思,乖乖吃饭,好好睡觉,再多梦我几次。
「说不定下一次,便是好梦了。」
我鼻子一酸,不禁点头称是。
我知他一直望着我,可我却不敢再去看他灼热的眼神,匆忙应过,便赶紧走了。
我生怕再待下去,会在他面前哭红了眼。
15
上一世,他也说过不少情话。
只是我从来都不大相信,自然也鲜少回应他。
我见过他杀人时血溅满身的样子。
也见过他面无表情地将人四肢斩下,泡到酒缸中施以极刑的残忍手段。
所以,他的情话,在那时的我听来,更像疯话。
尤其是当我得知他爬上高位的手段之后——
秦宴少时受尽欺辱凌虐,伤病诸多。
为了韬光养晦,他故意隐忍不发。
但他其实从小就偷偷地习文、练剑、拉拢人才。
他在暗中,伪装了各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专门与京城权贵们做生意敛财。
看似卑贱如泥的少年。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堆金砌玉。
一切,只差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
机会随时可以谋。
可他的余生,却被我毁了。
秋日围猎的那场刺杀,他救我或许只是顺手。
谁知那刀不惹眼,那毒却致命,短短几年,便送他去见了阎王。
他委实是赔大发了。
起初几年,他尚可以靠药物维持,装作身无大碍的样子,在朝中肆意翻弄权柄。
没人看出他的破绽。
而我,是在太傅府落败,被罚没入贱籍的那一年,才被秦宴带走的。
当时我与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知道,那其实已经是秦宴生命的最后一年。
我被他囚在深苑里,听到了从他房中传来压抑不住的咳嗽,闻到了他院子里经久不散的药气,又看到他呕血之后来不及换下的脏衣,才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倒也无意瞒我,甚至还学会了挟病图报:
「我都快死了,妙妙还不肯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
「真是无情,你就那么喜欢太子?哼,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人说,冲喜能续命,要不……妙妙给我冲喜试试?
「不答应就算了,别用那刀子似的眼神瞪我。
「我这府邸是能吃人吗?你就那么急着离开?
「等我死了,再放你走行不行?」
其实我与太子,顶多算是青梅竹马之谊,谈不上喜欢或爱。
更何况,当我得知是太子害死我弟弟的那一刻起,对他就只剩下恨了。
秦宴却闲来无事总会酸上太子几句,一边酸还一边观察我的神色。
我不信秦宴是真的看上了我,我猜他大概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多年的筹谋,全毁在了救我的那一刻。
所以他才囚我于深苑,要我陪着他,伺候他,以满足他那偏执的私欲。
最无语凝噎的是……
我从小养在深闺,在太傅府落败之前,连一丁点的重物都没提过。
他却非要教我练剑。
那剑沉得要死,我拿一会儿就手酸,赌气扔在地上不肯练。
秦宴难得在我面前阴了脸:
「匕首你嫌短,刀剑你嫌沉。
「暗器你嫌丢不准,射箭你又嫌胳膊疼。
「妙妙的手真是矜贵,到底教什么,你才肯学?」
我反唇相讥:
「我学那些做什么?像你一样,动不动就杀人吗?」
他笑了,大约是气笑的。
因为他笑过两声之后,脸色便骤然苍白,蹙眉重咳,竟呕出一口血来。
我以为他终会放弃的。
可他缓过来之后,却又淡然地拭净唇边血线,让我继续,还笑吟吟地威胁我:
「妙妙今日若是还学不会摘叶飞花,便伺候我沐浴吧,可好?」
我心里骂他是疯子。
可他这话却总有奇效。
为了不去伺候他沐浴更衣,承欢身下,我到底学会了不少东西。
只是渐渐地,我眼看着秦宴从一个风华绝艳的公子,变成了垂死挣扎的困兽。
他的手越发无力。
他握不稳剑了,也拿不动弓了。
终于轮到我笑话他:
「你为奸作恶,即使身居高位,活着又有何趣?待你死后,世上没人为你哭,他们只会欢呼。」
秦宴盯着我,反问:
「你也不会哭?」
我连想都不想:
「不会。」
他失神了一下,才缓缓嗤笑:
「嗯,那活着确实无趣。」
我便又道:
「那你为何还活?
「不如断了药石,死了干脆。」
他被我咒了也不怒,只是阴郁的脸上满是无奈:
「没良心的小狸奴,我若死了谁来护你?
「教了你半天,你却连只鸡都不肯杀。
「我若不把那些想害你的人都杀尽,又怎么敢死?」
一般时候,他喜欢叫我妙妙。
他说这名字像在唤猫。
所以,当他偶尔不怎么高兴时,便喊我小狸奴。
等到秦宴终于肯放我离开的那日,他已是病容枯槁。
他连说话都费极了力气,眼神却偏偏还带着狠意:
「我死后,你便不许再怨我、厌我了。
「否则我便化身厉鬼,夜夜逢你春梦,与你欢愉纠缠,扰你不得安……」
说到一半,他又忽然顿住。
终究苦笑一声,无奈地红了眼:
「罢了。
「你放心吧,这个世上不会有鬼。
「也不会再有我了。」
16
后来,我才明白。
秦宴这个人,不敬神佛,无谓善恶。
可他却有自己的道。
他给自己披上了一层阎罗的皮,是为了踏入地狱。
乱世朝堂,太多权力倾轧。
他看不顺眼 ,便以杀止杀,以奸佞之道扫除奸佞,与那些贪婪的、恶心的灵魂不死不休。
他杀掉的那些人里,没一个是好东西。
全是他揪出来的恶鬼。
那些鬼害过我,也害过别人。
只不过,他们都披上了伪善的皮。
直到最后。
他被千夫所指,也只是冷冷一笑,没什么所谓。
反正他从小就习惯了唾骂。
反正他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跑去为秦宴冲喜时,为时已晚。
他躺在病榻上一梦不醒,直到咽气,也没能看到我为他穿嫁衣的样子。
我吻过他僵冷的唇,哭着对他说了无数遍对不起。
那一刻。
我多希望,世上有鬼,鬼来逢我。
17
回府路上,我神思游荡。
苏叙唤我回神:
「长姐,秦家那个脏种没欺负你吧?
「他在京中名声可不怎么样。
「太子哥哥似乎不喜欢你跟秦家那个脏种在一起,姐姐还是顾忌些为好。」
我看着苏叙,特别想告诉他——
上辈子他死在了他最相信的太子哥哥手里。
而千里迢迢跑去替他收尸的,正是他看不上那个的秦家脏种。
许是看出我神色不悦,苏叙终于收敛了语气,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姐,你不高兴?」
我引导着反问:
「若将来,我与太子反目成仇,阿叙,你选谁?」
苏叙愣住:
「姐姐怎么会和太子成仇?」
我撩帘看着马车窗外熙来攘往的人流:
「皇宫危险,东宫更是动荡。
「那是个会吃人的地方,你的太子哥哥,已经被吃掉了。」
苏叙意味深长地瞧着我:
「姐姐莫非知道了什么内情,不想嫁给太子哥哥了?
「爹爹还说等下个月中秋宴时,皇上就要为你们拟旨赐婚了。」
我冷笑:
「放心,这道旨意,不会再落到我身上了。」
围猎刺杀发生在中秋宴之前。
上一世,是秦宴用尽手段拆了我与太子的亲事。
这一次,我亲自来拆。
18
回到太傅府后,侍女告诉我,苏明颜已经被爹爹罚去跪祠堂了。
听说,还打了她的手板,三天不让给她饭吃,只准她喝茶水。
苏明颜原本提早回府,是准备抢占先机,玩一出恶人先告状的。
可惜,我既然敢在秦府逗留,自然早已做足了准备。
我虽然人未回府,口信却早已借由苏叙的小厮,先一步传到了父母的耳中。
甚至就连苏明颜为自己开脱,反咬我的话术,我都让小厮提前学给了他们听。
我实在太了解苏明颜的本事了。
所以,苏明颜回到府里,一通装无辜扮柔弱的哭闹狡辩之后,我爹非但没有饶恕,反而将她罚得更重。
我娘听说我被苏明颜下了药,生怕我伤了身子。
她亲自盯着我把补汤喝光,又把侍女都遣走,等屋内无人了,才红着眼睛,跟我抱在一起痛心地骂:
「我真心实意地待那丫头,谁承想竟养出个白眼狼来!
「那秦家少公子是什么名声?她竟敢药了你,把你塞到他的床侧!万一要是……」
我娘越说越激动,我生怕她下一句就要张口骂秦宴了,赶紧安抚打住,说了几句多亏秦宴帮忙的好话。
而我娘听后,重点却落在——
「那秦宴也是奇了,外人不都说他是个浪荡的脏种吗?他怎么会帮你?」
我轻轻地笑:
「所以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只不过……
苏明颜给我下的那药不算猛,后劲儿却足。
秦宴上辈子教过我压制体内烈药的法子,可我到底学艺不精。
当日我虽然无事,谁知从第二天开始,我就连发了好几场烧。
神思迷蒙间,我总分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是前世还是今朝。
依稀间,我听到了许多声音——
19
有大夫来为我诊脉。
有父亲的叹息。
有娘亲为我掉眼泪的哭咽声。
还有人在我床边,拉住了我的手,状若温柔地唤我名字。
——是容玉太子,他来看我了。
我一听他的声音,又回忆起了很多画面。
我看到了阿叙惨死的尸体。
看到了母亲在得知阿叙的死讯后,变得痴痴傻傻。
看到了年迈的父亲跪在容玉的面前,求他手下留情,至少留我和母亲一条命的卑微模样。
上辈子,容玉靠我苏家的扶持肃清了大部分对手。
最后却又嫌我苏门功高盖主。
他趁皇上病重,以太子监国之名揽权。
那时,秦宴已是姜国最年轻的首辅。
只是他三天两头不上朝,似乎懒得很。
很多人都骂他藐视太子,不敬皇权。
其实那些人骂得没错,他的确藐视太子。
但这却不是他不去上朝的原因。
他不过是因为快死了,毒发次数越发频繁,才动辄就闭府休养。
太子声望渐高,秦宴却越来越少露面。
他渐渐不把秦宴放在眼里。
太子监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拔掉我们苏氏一族。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抄了我的家。
把我落入贱籍。
我站在勾栏院的门外,被老鸨逼着唱艳词。
勾栏院的腌臜男人们都在笑我。
笑我从前端什么清高,今日还不是沦为浮花浪蕊。
笑我这京城第一才女的初晚,会被卖得怎样的价钱。
最后是秦宴终于从昏迷中醒来,获知消息,飞马而至。
他大约赶得太急,以至于唇色苍白,连呼吸之间,都带着淡淡血腥气:
「我来晚了……妙妙。」
他的声音在颤,眸中翻涌着浓烈的深情,还有压抑的暴怒。
只是说到半途,秦宴又忽然顿住。
再开口时,他已经换上了平日那副大奸臣的模样,戏谑冷艳的表情:
「妙妙姑娘大概喜欢温柔恭善的男子。
「我的确算不上。
「可现在你总该看清了吧?太子他更不是个玩意。
「你还不如跟了我。」
秦宴说着,便将我凶狠地扯进怀里,披上暖衣,罩上帷帽。
他当场拔剑,杀了那个逼我唱艳曲的老鸨。
又让人拔了那些笑我低贱的男人们的舌头,顺便挖了他们的眼睛。
血流满地。
他嚣张至此。
人们却只敢在背后咒他这个权臣奸佞不得好死。
无一人敢去拦他的剑。
最后,他张扬地抱我离去。
……
记忆的画面混混沌沌。
我的耳边却再次传来容玉太子的声音:
「妙妙?妙妙?」
妙他个鬼。
秦宴唤我妙妙时,尾音上钩,连气音都似引诱。
可太子一叫我,却只让我反胃。
恨意撑着我睁开了眼睛——
20
容玉见我醒来,脸上的担忧不似作假,攥我手的力度也加重了几分:
「妙妙,你好些没有?」
我使劲抽回自己的手,累出一身虚汗:
「殿下,请离远些。」
我是强忍着,才没骂出「滚」这个字。
容玉眼神复杂地瞧着我,神色微微一僵:
「妙妙,何意?」
我耐着性子,故作抱歉:
「我有胃疾,病中时常恶心,要是吐到殿下身上就不好了。」
容玉默了默,须臾之后,温柔地嗔责:
「妙妙这是何话?孤怎会嫌弃你?」
说罢,他还伸出手来,似是心疼般,想要抚摸我的发丝。
我偏过头去,无声躲开。
……可我嫌弃你。
容玉的手在半途尴尬地顿住,眼色微沉。
我扫视了一圈屋内,一眼便认出了他送的那几样东西,一一指了过去,装作不知似的:
「春儿,那盏乌沉香是谁点的?还有那些糕点,快扔出去。」
「这……这是太子殿下拿来的。」
春儿有些为难。
我索性呕了几声:
「这屋内香气交杂,我实在有些呛胃口。」
容玉再擅长伪装温柔,也禁不住我这一连串的嫌恶。
他的脸色登时变差,皮笑肉不笑道:
「看来是孤带的东西不讨妙妙喜欢了。
「那便扔了吧。」
可是……东西丢了还不够。
我最恶心的,是他这个人啊。
于是,我轻飘飘地看了容玉一眼,又连忙捂住嘴,梅开二度:
「呕~」
容玉是东宫太子,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
他连一丝笑纹都装不出来了,只冷冷地丢下一句:
「既然妙妙不适,那孤改日再来。」
望着容玉走远的背影,我缓了一口气,又命令侍女们也都出去,关好房门。
这下,耳边彻底清净了。
我摸了摸手腕上多出来的玉镯:
「出来吧,秦宴。
「我知道你在。」
那玉镯熟悉无比。
秦宴上辈子给我戴上过,还不准我摘下来。
那是他娘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
他曾视之如命,最后却送了我。
只是,我那时不懂珍惜,一不小心就摔碎了它。
秦宴失神地对着那些碎片看了好久。
他一片一片地俯身捡起、试图拼合,最后却又唇色苍白地笑:
「就这么不喜欢我送的东西?嗯?
「我死后,妙妙连一件我的东西都不想留吗?」
怪我。
身在福中不知福,错把珍珠作鱼目。
……
而今,这个镯子,又一次被他戴回到了我的腕上。
比上一世早了七年。
我知道他来了——
就在暗中的某处藏着。
我甚至都能想象出他冷着一双凤眸看戏时,戏谑又不屑的表情。
果然,熟悉的人影从暗中走出。
我被一双手拦腰抱起……
21
秦宴用那双毫不掩饰占有欲的凤眸,勾魂似的凝视着我。
我无奈:
「秦宴,放我下去,你未免太放肆了些,这可是我的闺房。」
他像一只被饿了数日,却还迟迟得不到餍足的兽:
「妙妙姑娘前几日睡在我的床榻上时,抱着我又哭又笑,可比这放肆多了。」
「……」
我无言以对。
他小心翼翼地吻了下我的眼睛,才恋恋不舍地将我放回床上。
而后,他又伸出指尖,勾着我腕上的玉镯,顺势也勾起了我的手,用漫不经心般的语气:
「它开过光,专治恶心。」
……他这是生怕我把镯子脱下来,胡诌的吧。
还顺便讥讽了容玉太子。
果然,从刚才起他便藏在暗处。
我知道他是装的。
没人比我清楚,他有多么看重这个镯子。
于是便道:
「是么?那我得好好戴着,可不能磕了碰了它。」
他微怔之后,松了口气,又像是被取悦了般,唇角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