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天,全京城的人都在欢呼。
清明台的道士们开了门,看见美人伏在案前,七窍都流了血,
是死透了的模样。
国师挥一挥拂尘,向天下人宣告——
妖孽已伏诛!
是夜,婴儿啼哭声起。我睁开了眼睛,对着我亲爱的父亲,缓
缓漾出一个笑来。
清明台的国师擅长堪舆之术,却推演不出他爱女的命格,是方
才死去又复活了的,恶魔煞星。
我叫鸣玉,母亲是丞相府的千金,父亲是清明台的国师。
我渐渐长大,容貌已经很像当年伏诛的妖孽。
长眉浓丽,眼尾飞红,一点泪痣点在鼻梁边,殷红似血。
母亲坐立不安,不敢与我对视。父亲斥她乱想:「阿黎是你妹妹,你们本就有五分相像。鸣玉
肖似她,也是常见的,你怕什么?」
这时,我便伏在母亲膝上,天真地问:「母亲,谁是阿黎?」
母亲脸颊苍白,手指克制不住地发抖:「没有谁,谁也不
是。」
我十四岁生辰这天,父亲为我推演命格,算出我有凤命。他大
喜过望,以侍奉太后为名,把我送入了宫中。
临行前,他意味深长地看我:「鸣玉,你可知你是天下独一份
的凤命。」
我疑惑:「可是父亲,陛下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而鸣玉才十
四岁。」
他说:「傻孩子,在滔天的权势面前,年龄又算什么呢?」
宫中三年一选秀,而陛下已经有十二年没有选秀了。
中宫悬空,略有些权势的人家都想把自己的女儿送入后宫,我
的父亲也不例外。
所以我打着侍奉太后的旗号入了宫,却被拨到了上书房侍奉。
这是我这十四年来,第一次见到白山墨。
他今年三十又一岁,容貌却似十七岁的少年郎。啊,真好啊,他依旧停留在我死去的那一天,那样年轻。
「你叫鸣玉?」
我恭敬跪下:「是的,陛下。」
「你过来,让我看清楚些。」
我乖顺地半跪在榻前,眼前是他龙袍的繁复花纹。
他取下我束发玉簪,五指从长发里穿过,馥郁的桐花香气散
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头顶忽然一痛,是白山墨拔下了我的一根头发。
他摊开手掌,一根白发躺在手心。
「鸣玉,你有少年白。」
我说:「陛下,不要赶走我。」
他扶我起来,眼眸中有审视意味。
「你只有十四岁?」
「是的,陛下。」
九月十四,是我的生辰,也是阿黎的忌日。
这晚白山墨喝得酩酊大醉,大太监连忙喊我去侍奉。他说:「鸣玉姑娘,这是大好的机会。」
什么好机会呢,爬上龙床的好机会。
我握着白山墨的手,轻轻哄:「陛下酒醉了,鸣玉扶您去歇
息,好不好?」
白山墨抬起眼皮,手指抚过我眉眼,声音沙哑:「阿黎,你回
来了。」
我困惑道:「陛下,谁是阿黎?」
他的手指猛然缩回去,重重地闭眼,「没有谁,谁也不是。」
这晚他郁郁寡欢,没有碰我一根指头,反而传来说书的来讲故
事。
说曾有一位乐姬,以琵琶名世,一曲绿腰名动京城,多少显贵
子弟都是她的裙下之臣。而她不幸早逝,自她死后,京城的琵
琶被一把火焚烧干净。
据说,烈火照亮了半边天空,烧了三天又三夜,最后一缕火苗
猛然跃起,其形妖异,是舞女怀抱琵琶的风流姿态。
说书先生诚惶诚恐地讲完了旧时见闻,躬身退下。
大殿里又空空荡荡,又只剩下了我与白山墨。
白山墨问我有何感想。我想这故事倒是句句真话。只是,一段真相被掐头去尾后,剩
下的那些,还能算是真相吗?
当着白山墨的面当然不能这样说,我只挑重点疑惑:「琵琶是
什么?」
白山墨垂眸看我:「你想学琵琶吗?朕教你,好不好?」
做琵琶最好的木头,长在清明台。
清明台是国师栖居处,轻易不得入内。
白山墨没有这许多规矩,他是帝王,天下没有他不能去的地
方。
我父亲带领着清明台里的道士陈列两侧,恭敬地候在一旁。
我跟在白山墨身边,他牵着我的手往前走。
我父亲看见了,唇角翘起一个自得的笑容。
白山墨命人砍下院子里最好的那棵桐木,亲自为我做一把琵
琶。
他做琵琶的时候,我就看着他,目不转睛,一眨不眨。
白山墨笑了笑:「鸣玉,你几岁了?」
这话他反复问过,却反复忘记。而我也反复回答:「十四了,陛下。」
他想了想,感叹:「我初次见你小姨的时候,她也才十四。」
我父亲插嘴道:「陛下是不是记错了,鸣玉没有小姨。」
白山墨的脸色突然阴郁,用力地削着木头,手背青筋暴起。
琵琶做好了,起名叫绿腰。
白山墨说从前那乐姬怀抱琵琶,轻歌曼舞,名动京城的一曲,
奏的便是绿腰。
他说这话时,我正在替他束发,象牙梳一遍又一遍篦过他的长
发。
他的头发乌黑油亮,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气息。
真令人嫉妒。
他三十一岁了,却不会老去。
我才十四岁,就开始凋谢。
目光落在我的发梢,变白的已经不止一根了。
我悄悄拨弄发髻,将白发藏了起来。
白山墨浑然不知,在烛火底下叹息:「鸣玉,你真年轻,年轻
得像一朵鲜嫩的花,随时可以掐出水来。」我曼声引诱:「鲜花容易凋零,除非……陛下愿意浇灌鸣
玉。」
他猛然抬头看我,眼眸里写满了欲望。
下一秒,我整个人悬空,白山墨的手臂揽住我的腰肢,整座大
殿成了虚幻的背景,他的脸孔在我眼前放大,再放大。
铜镜里,红衣与龙袍交错,然后滑落在地。我情动地抱住他脖
颈,他亲吻我嘴唇,在我锁骨上留下嫣红咬痕,却在最后一刻
停了下来。
他声音沙哑:「鸣玉,你还是个孩子。」
2
我还是个孩子。
在白山墨的口中,这是保护我的理由。
而在父亲的口中,这是惩罚我的理由。
惊雷声起,雨滴自天空砸下,连绵成一道雨帘,遮住了我的视
线。
我红衣湿透,跪在亭下,冷到了极点。
「小小年纪就勾引帝王,鸣玉,你可知错?」
「父亲,是您要我入宫的。」「我只是要你随侍太后左右,为她开心解闷,你是怎么解闷到
陛下的龙床上去的?!」
我忽然就笑了,恶意道:「这不是正合你意吗,父亲。」
啪——
他从凉亭里冲了下来,一掌掴在了我脸上。
疼,真疼。
我们俩都被雨水浇得透湿,却有如困兽对峙,随时可以斗个你
死我活。
「女儿哪里说错了吗?您推演出我有凤命,又迫不及待地送我
入宫,您盼望的,不就是我爬上龙床的这一刻吗?」我捂着脸
颊,笑得轻慢,「可惜陛下觉得我年纪太小,连美人都不曾封
我。您失望了,所以拿我出气,是吗?国师大人。」
他还要再打我,身后却有暗影飞扑而下。
是白山墨赐给我的暗卫,名叫一五。
一五牢牢擒住父亲的手,淡淡道:「鸣玉姑娘如今是陛下的
人,国师再打下去,就不合适了。」
父亲拂袖而去。
一五要走,他们做暗卫的有规矩,得随时注意隐匿自己。我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没动弹,低头看我:「鸣玉姑娘?」
我仰起头,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说:「我跪久了,膝盖疼,
你能抱我回去吗?」
他愣了愣:「我去找你的侍女来。」
我攥紧他的衣角,费力站起来,毫无悬念地摇摇欲坠,顺利栽
进他怀抱。
「侍女抱不动我,我要你抱我。」
视线中,一五的脸悄悄红了。
我泡在浴池里,轻声喊一五。
「一五,我脸疼,你给我上药。」
我在撒谎。
我脸不疼,疼的是受火刑煎熬的五脏六腑。
从前我习惯忍受,夺人魂魄改换轮回,这是我该付出的代价。
可是,一五在我身边,这忍受也就没了必要。
梁上蹲着一个沉重的背影,一五说:「鸣玉姑娘,这于礼不
合。」我拨弄花瓣,故意哀声:「可是我的脸真的很疼,一定要你的
冰肌玉骨摸一摸才会不疼。」
一五天生体寒,是以薄情寡欲,是以被分给了我做暗卫。
对恶魔来说,他是天生的药材,每一次触碰,都足够消弭火刑
带来的痛苦。
落地声响起,我转头去看,一五背对着我,一步步倒走靠近
我。
侧边大义凛然地伸来一只手,带着一层茧的,是惯常握剑的痕
迹。
我学小猫,乖乖贴上去,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心头的恶念野草般滋长,我从浴池里站了起来,握紧了一五的
手腕,将其渐渐下移。
嘶,碰到了,粗糙的指茧与细嫩的蓓蕾。
一五猛然要抽回手,我却抱住不肯放。
「一五,一五,」我近似于呜咽,「你回过头来,你看看
我。」
「鸣玉姑娘,这于礼不合!」
是谁说他薄情寡欲,他明明耳朵都红透。妖孽的媚术尚未施展,敌人已经缴械投降。
「好一五,你让我亲一亲,天底下最快乐的事情,我还没有尝
过是什么滋味。」
转过来——
只要你转过来——
他看见了我的眼睛,我也看见了他的眼睛。
真好看,琥珀色的,干净又纯粹的,他的眼睛。
「望君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
此恨绵延四百年,琵琶声停无归期。」
我轻轻地吟唱,他的目光便克制不住地颤抖,渐渐沉迷,也渐
渐恐惧。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眼里浮现出泪光,手指却动弹
不得。
一五在求饶,但鸣玉,不想停。
这一夜,浴池中的水几度凉热,我浮沉在欲海之中,难捱的痛
苦都悉数消弭。
我抱着他的脖颈喘息:「一五,好一五,是你救了我。」他神思渐渐清明,脸颊烧红,却讷讷不能言。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闭上眼睛,「你走吧。」
他却不走,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捧起我的脸庞,然后,更深地
吻了下来。
3
京中无人善弹琵琶,除了陛下。
他说要教我弹琵琶,老师就只能他来做。
白山墨常常传我入上书房,靡靡之音萦绕于雅正的殿堂。
我抱着琵琶出入宫殿,白色裙裾盛开如六月莲花。
人人都说国师生了一个好女儿,冰清玉洁,不谙世事。
唯有白山墨知道,我看向他的每一眼,都带着妩媚,带着勾
引。
只是他不动不摇,宛如入定老僧,只耐心教我琵琶、做我的老
师。
我忍了又忍,专心弹琵琶,做一个好学生。
其实都不用专心,这早就是我的本能,在我的记忆之初,就已
经镌刻在骨血之中,与我的生命一起奔腾。白山墨不再批阅奏折,目光定在了我身上:「鸣玉,你很有悟
性。」
我就笑,银甲划过四弦,袅袅一曲绿腰。
就在这乐声中,我温柔看他:「那,陛下有没有更喜欢我了一
点呢?」
白山墨避而不答,过来纠正我的坐姿。
我不从,仰着脸瞧他:「陛下,我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乐姬,
我不必处处与她相似。」
他的手僵了一僵,低声:「是啊,你不是。」
我的琵琶弹得越来越好,主要是我懒得装傻。
白山墨不大管我,他对我的态度,更像是对待女儿,而不是对
待有可能成为宠妃的女人。
我觉得沮丧,因为我勾引不到他。
古往今来,许多名篇都是在诗人失意时所作。
我不是诗人,但我能与他们共情,我要做一件出格的事情,以
此排遣我的失意。
我想爬御花园最高的那棵树上弹琵琶,想象中风吹起我的裙
摆,那一定美丽得不得了。然而我并不会爬树,因此我选择游说一五。
少年的脸上写满拒绝:「不行,这不安全。」
我拽着他的衣角撒娇,委屈:「可是我真的很想上去嘛。」
一五的手指握成拳,是下不了决心的模样,我踮脚,在他脸颊
突袭了一口。
他小声:「那…那好吧,但你一定要小心。」
他终于把我举上他肩头,只是他握住我腰肢的手在不自觉地发
抖,让我有些为难。
「你要抱紧我,不然我会摔跤。」
一五沉默不语,握在我腰上的手又用力了几分。
「好疼,你掐得太用力了。」
一五的手立刻松懈下来,后果就是我失去了着力点,向后倒了
下去。
我想我要摔伤了,我这么怕疼,等会儿要多掉些眼泪,好让他
心疼才行。
然而并没有。
我摔进了一五的怀抱,有点凉,是我喜欢的温度。我抱着一五的脖颈,他怔怔地看我。
我觉得好笑,伸出一根指头点他额头:「呆子。」
天光渐明,晨曦稍露。
我坐在树梢上,自顾自地拨亮一个音。
琵琶声破空而起,如银瓶乍破,如裂帛碎玉。
果然有风轻轻吹,卷动我白色的裙裾,空中盛开了一朵白色莲
花。
渐渐的,有羽翼振动的声响,与琵琶声相和。
空中飞来群鸟,羽毛鲜艳,鸟喙锋利,飞行的轨迹曼妙而诡
谲。
那是不会出现在京城中的异鸟,它们听出了藏在琵琶声中属于
同类的呼唤,从重山飞到了宫殿。
朝阳慢慢升起,霞光铺满了天空。
我犹自垂眸抚弦,连音成曲,是哀伤,也是眷恋。
不知何时,大树下聚满了人,有的在痴迷地看天,有的在痴迷
地看我。
不知是谁先跪下,又是谁高呼:「天降异象,百鸟朝凤。」我冷冷地牵出一个笑,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人还是毫无长
进,无知得可笑。
远处有明黄缓慢靠近,是陛下圣驾即将到来。
我拨弦,改成相思曲调,碾碎红豆,藏进音律。
每一音,都是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音。
我沙哑吟唱——
「望君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
此恨绵延四百年,琵琶声停无归期。」
白山墨站在树下,周围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他看了会儿霞光与飞鸟,许久,他冲我张开双臂:「鸣玉,你
下来。」
我本该害怕,但为了显示对他的信任,我义无反顾地跳进了他
的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檀木香气,我学小猫,在他怀抱蹭了
蹭,说:「陛下,你终于想起我了。」
他就这么旁若无人地抱着我,低头笑了笑:「你又栽赃,我明
明时刻惦记着你。」
我缩在他的怀里,心口突然漫起了火烧火燎的痛苦。地狱业火,焚烧在了我的五脏六腑里。
该死的火刑。
我浑身乏力,额头也沁出了冷汗。
琵琶从我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了沉重的钝响。
余光瞥见木板摔裂了,我想白山墨大约会很生气,因为这是他
亲手做的琵琶。
但他看也没看琵琶,眼睛望向我,神色忽然变得恐惧和担忧。
我刚想问你怎么了,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血就这么流了出来,
鲜红一片,在雪白的衣襟上显得尤为可怖。
我生病了,病得很严重。
御医查不到病因,只能给我开些滋补的药方。
其实我知道是为什么,我夺人魂魄,逆转轮回,勉强长到十四
岁,已经耗尽了所剩不多的修为。如果没有精魄来维持我的生
命状态,我就会日渐凋零,直至成为白骨。
白山墨是天子,身体状态长久地停留在了十七岁,可见他精魄
极盛,是绝好的补品。因此我反复勾引,为的是采阳补阴,延
缓我凋零的速度。
此刻,这个补品正趴在我的床边,龙袍都有了褶皱,一只手还
紧紧将我拽着。我动一动手指,他就惊醒了,眼睛里有了红血丝,「鸣玉,你
醒了。」
我抱住他哭泣:「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泪珠,说:「我不会再让你生病。」
此后我昏昏沉沉,几度陷入昏睡。
白山墨开始在我殿内批奏折,为的是能常常看见我。
一日我醒来,透过层层的帷帐,看见了我父亲的身影。
刚睁开的眼睛立刻闭上,因为我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阿黎。
「我总觉得,鸣玉和阿黎越来越像,譬如容貌,譬如能引来百
鸟的卓绝技法。」
父亲笑了:「陛下,妖孽临死前丧失了法力,又没了琵琶寄
生,必死无疑,您不必担心。」
白山墨沉吟片刻:「阿黎死的那天,鸣玉刚好出生。你说,有
没有可能是转世轮回?」
父亲带有一丝骄傲道:「陛下,那妖孽被臣诛杀的时候魂飞魄
散,断无再入轮回的机会。臣给鸣玉算过命,她是天生的凤
命,是大吉大福之人,也绝不可能是妖孽转世。」「罢了,你退下吧。」
脚步声响起,帷帐被掀开,我连忙闭上了眼睛。
白山墨的手指抚过我眉毛、眼睛、鼻梁、嘴唇,最后停在了我
眼角的那颗泪痣。
他低声道:「如果你真的是阿黎,你怎么会舍得不告诉我。你
明明是最爱我的,不是吗?」
我当然不会回答他,我现在可是沉睡的病人呢。
许久,白山墨走了,足音寂寥。
我睁开双眼,定定地瞧着帐顶,有粘稠的血从我眼角的泪痣滴
下。
我面无表情地抹去泪痣里沁出的血,心里很清楚,我的时间不
多了。
4
夜半,我抱起琵琶。
桐木板换了一块新的,大太监说,是陛下亲手换的。
他说着话的时候,眼角笑出了褶子,说话的腔调极尽奉承。
我知道,自我病后,白山墨衣不解带地照看,众人都以为我必
定是未来的皇后。大太监会审时度势,提前拍我马屁,是希望与我交好。
宫中其余人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因此,我顺利地要到了白衣白裙,顺利地上了观星台。
拨亮第一声琵琶的时候,月明星稀,夜色凉如水。
有风呜咽着吹来,掠起我的发梢。
我学姜太公,琵琶钓鱼,愿者上钩。
可我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还是没有人来。
暗处里传来一五的声音,闷闷的,「你别等了,陛下今天宿在
贵妃处,他不会来的。」
我低头,慢条斯理地取下银甲,说:「他要是不来,我会死
的。一五,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五忽然暴躁:「你怎么能这样?他不爱你你就要为他去死
吗?天底下好男儿这么多,你,你……」
「你不明白,一五,我和他不止爱与不爱那么简单。我必须要
得到他,他也必须要让我得到。」
「总之我觉得你不对。」一五半晌才憋出一句。
然而我无暇顾及他。不远处有灯盏亮起,灯火移动间,我看见了陛下的龙袍。
我站起身来,趴在栏杆上往下瞧。
「小心掉下去。」一五说。
我回过神,看见他站在阴影里,一双眼眸执拗地盯着我。
「一五,你走吧。」我说。
「为什么?」少年一动也不动。
「因为今夜,我会成为陛下的女人。」我笃定地说。
他的眼睛忽然就黯淡下去,转过身,重新走入了更深的黑暗
中。
白山墨推开了门,容颜还带着些疲倦。
「鸣玉,你该好好养病,而不是半夜爬上观星台弹琵琶。」
我丢下琵琶,扑到他怀里,「可是陛下,我夜里做噩梦,醒来
不见你,我很害怕。」
他抚摸我的长发,清淡的桐花香气便四散开。
白山墨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发直,我低声唤他:「陛下?」
他眨了眨眼,低头看我:「鸣玉,你今夜弹的是什么曲子,有
些似曾相识。」我拉着他在软榻上坐下,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他:「陛下你看,
今夜的鸣玉,是不是也似曾相识呢?」
虚空里漂浮着琵琶音,每一音,都缠绵悱恻。
妖孽施展了媚术,为的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白山墨的眼神忽然变了,是沉迷,是堕落。
他的手指拂过我的眉眼,压抑着呻吟:「阿黎。」
我挑开他衣襟,与他肌肤相贴,满足地哼一声:「陛下,我
在。」
这一夜,翻云覆雨,遥远的星辰不眨眼,偷窥欢好一场。
白山墨紧紧地按住我,身子滚烫。
我像一块丝绸,被他反复揉皱,又反复熨平。
真好啊,年轻的、鲜活的、生动的精魄,正从他那里,汩汩流
向我。
我与他忘情地亲吻,靡靡的琵琶音响彻在虚空,成了浩渺的伴
奏。
「望君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
此恨绵延四百年,琵琶声停无归期。」我的病好全了,白山墨开始变得憔悴。
我替他梳头,象牙梳篦过他的长发,筛出了五六根白发。
我静默不语,悄悄将白发藏在黑发之中,好让他看不出来。
戴上金冠,十二道冕旒垂下,铜镜里映出一个威严的帝王。
白山墨轻笑:「鸣玉,你梳头的手艺不错,让朕看上去稳重了
不少。」
他的确稳重了不少,但并不是因为我的手艺,而是因为,他的
精魄被我吸食,剩余的已经无法保持他十七岁的容貌。
我们每夜欢好,他快乐,却也逐渐变得苍老,越来越像三十一
岁的正常男人。
与此同时,我的修为恢复了大半。
一五问:「修为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人?」
「对啊,我是妖怪,你怕不怕?」我咯咯笑,冲他张牙舞爪。
他纵容地看我,然后问:「修为恢复大半,有多厉害呢?」
我坐在树梢上,两腿晃啊晃,慢悠悠地答:「是一只手就能拧
掉我父亲头颅的那种厉害。」
他皱着眉头,像个老道学:「你别这样说。」我摘下栀子花,要他插在我鬓发,温柔道:「我开玩笑嘛,毕
竟,那可是我的父亲呢。」
少年的手指稳稳落在我发顶,带着好闻的味道。
这是真正的,属于年轻人的气味。
我想也没想,转身抱住了他。
他下意识要推开我,我哀声:「掉下去,我会摔死的。」
于是推我的手陡然又抱住了我。
我枕在他肩窝,贪婪地闻着他的味道,喃喃:「一五,好一
五,你一点也不怕我,你可真奇怪。」
一五笨拙地拍拍我后背,「你说你是琵琶精,但精怪也分好
坏。我想,你应该是好的精怪,既然是这样,我就没必要怕
你。」
话音才落,少年湿润的唇瓣颤抖地贴上我的额头。
是克制,是虔诚,是小心翼翼。
我在心里悄悄叹气,闭上眼睛,仰起了头。
亲吻我吧,就现在。
下一秒,他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我喘不过气,抱住他的脖颈
嘤咛:「你呀。」尾音飘在空中,到底是没有了下文。
5
一五问我,为什么要入宫。
「当然是为了成全我父亲的心愿。」
「你撒谎。」
「喂,不要拆穿我嘛,我虽然是个妖孽,偶尔也会脸皮薄。」
我说,「其实呢,我有个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今天的那种恩
人。他这一世会遭遇灭顶的灾难,我得报恩。」
少年闷声问:「是陛下吗?」
我笑了笑:「不是,虽然我一度以为是他。」
「那是谁?」一五不依不饶。
我捏他的脸:「我不知道,我还没找到。」
有风轻轻吹,吹来了一缕气息,很淡,却熟悉得快让我发疯。
我怔怔地抬头去看,低声续上:「……我想,我就快找到
了。」
因为,那是我前世恩人的气息——他裁我形体,予我灵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心头血泼洒在
了我的身上。
他的气息,我永远也不会认错。
我跳下了树,用力过猛,扭到了脚踝。
一五要来扶我,我推开了他的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挡在我跟前,一字一句道:「你受伤了。」
「小伤,没事。」
他握住我的手腕,固执道:「先去找太医看。」
「不用了,我要去找他,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没骗他,那熟悉的气息越来越淡,想是那个人要走了,我得
赶快才行。
一五失望地说:「你又要找谁?他就那么重要?」
「很重要,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他松开了手,我绕过他,顺着气息的源头往前跑,却还是没忍
住回头看他。
他站在原地,垂着脑袋,好像受伤的大狗。我忽然心软,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去,揉他的脸颊:「好一五,
你别难受。我的身体我知道,这点小伤不会怎样的。」
一五小声说:「你不痛,不代表别人不会替你痛。」
我刚要说话,他就懊恼地锤了自己一记,说:「你别管我了,
你去吧,我,我一点也不难受了。」
我伸手要去拉他衣角,却落了空,少年转身就走,消失在了树
影之中。
我沉默地看了会儿摇晃的枝桠,继续往前走去。
那似有若无的气息源头,是一处宫殿。
我离宫殿越近,气息就越明显。
我看清了匾额,山澜宫。
手指就不自觉地攥紧,掌心掐出一道道红痕。
我知道宫殿的主人是谁,那是白山墨的十三弟,今年十四岁的
白山澜。因为年龄小,又是太后的老来子,他得到白山墨的恩
准,不必出宫建府,仍然居住在皇宫中。
脑海中回溯起从前,独属于我的那一页命册里寥寥数语,写
着:十四相逢。
我一直以为十四相逢指的是,在我此生的十四岁,我会遇见恩
人。现在想来,十四相逢是对的,只不过这里的「十四」,指的是白山澜的十四岁,而不是我的。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宫门。
6
庭院里散落着许多花盆,红的绿的紫的,富丽堂皇一派,清丽
雅致一派,足见主人是个闲散客,在皇宫里硬生生格出一块自
得的小天地。
这一幕景象与百年前的诸多景象重叠,太过熟稔,几乎令我立
刻掉下了眼泪。
你能明白吗?
这十几年来,我在茫茫人海中努力找他,但直到临死前,我也
没能真正找到他。
此刻,熟悉的气息离我咫尺之遥,我却不敢再进一步。
近乡情怯。
我闭了闭眼,门却突然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蓝衣小少年。
少年容貌俊秀,温文尔雅,像玉雕的菩萨。
他朝我微微一笑,唇角一个小小的梨涡,与我前世的恩人有三
分相似。
我几乎是立刻就掉下了眼泪。他友善地望着我,不问我为何失态,只安静递来一方锦帕。
我狼狈地擦眼泪,行了个礼:「见过殿下。」
他笑了笑:「能在宫中自由行走,而我又未曾见过。我猜,你
就是鸣玉姑娘。」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笑容,脑海中空白一片,许久才想起来答:
「我是鸣玉。」
白山澜和善地冲我一点头,没有在意我直勾勾的眼神,只温和
道:「久闻鸣玉姑娘琵琶弹得极好,我爱好乐理,只是生不逢
时,未曾见过琵琶。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不能听鸣玉姑娘弹
一曲琵琶?」
我温柔地望着他,心里想,当然可以,我求之不得。
宫女取来琵琶,我坐在凉亭中,周围是粼粼的湖光,眼前是我
爱慕了四百年的郎君。
他不识得我,他以为与我是初遇,但他不知道,这一刻,我等
了太久太久。
我轻轻拨出一个音,继而指随心动,自成一调。
这是无人知道的孤曲,它诞生在四百年前某座临海的城池。
曲调是城池的主人信手作的,他是一个被国君身份耽误了的乐
师,最爱好的其实是乐理而不是治国。这样的一个人,连史书都不太愿意记载他的生平。
史书喜欢写那些彪炳千古的明君,或者是淫乱庸聩的昏君。他
普普通通,没什么政绩,也不够残暴,因此湮没在浩瀚的四百
年长河中,再无后人提起。
史官不会记录下,他亲手斫树取木,揉蚕丝以为弦,做了一把
举世无双的琵琶。
是的,那是君王最无用也最不起眼的爱好,并不能挽救危如累
卵的国家。甚至这琵琶也不如盾牌刀剑,可以替君王挡去那穿
心的一剑。
君王死了,心头血泼在了琵琶上。
那是他最珍视的宝贝,寄托了他被束缚在国君壳子里的真正灵
魂。
他和琵琶,都无人知晓。
乐曲渐渐凄厉,我面无表情地掉下泪来,银甲忽然崩断,而曲
调并没有停。
我一直弹,一直弹,直到白山澜紧紧握住我的手腕。
玉菩萨一样的小少年沉下脸来:「够了。」
他小心地张开我的手指,指尖已是鲜血淋漓。白山澜的脸上没有了笑意,望着我,严厉道:「鸣玉姑娘,你
的乐曲中有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如果不加以克制,总有一天会
反噬到你自己身上。」
我忽然很委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不要怨他,鸣玉,不要怨他。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
可是他怎么能什么也不知道!
我拿袖子遮住脸,哽咽到说不出话。
白山澜手足无措地给我递帕子,说:「鸣玉姑娘,我方才情急
之下话说重了。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是个小女孩,不用活得这
样辛苦,也不用藏着这么多的仇恨。」
我一怔,哭得更厉害了。
小少年立刻闭了嘴,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半天才小心翼翼问
我:「我方才,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我哭了好久才停住,抽抽噎噎地拿帕子擤鼻涕,说,「你能不
能让我抱一下?」
他耳根都红了,犹豫再三,说:「这样不好吧,男女授受不
亲……」
「亲」字还没说完,我已经站起来,抱住了他。白山澜连忙要推开我,我哭唧唧地威胁他:「要是碰到了我的
手,我会很痛的。」
他立刻就不动了,慌乱的呼吸洒在我耳廓。
我闭上眼睛,温柔地抱住他脖颈,在心里轻轻说:小郎君,我
等这一刻,可是等了四百年呢。
夕阳渐渐落下,橙红的晚霞涂抹在天际。
我要回去了,临走前,我把琵琶送给了他。
那是我的本体,是以妖孽筋骨锻造的法器。我知他此生有一个
化不开的死劫,倘若我在他身边,我一定会拿命替他挡一挡;
倘若我不在,这把琵琶也能护住他。
不过,当然不能这样告诉他。
我不想让他害怕,更不想他视我为异类。
就把我当成寻常的十四岁女孩吧,在豆蔻年华,热烈相爱。
「这把琵琶算是护身符,你走到哪里,都要记得带上它,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