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回将军府的途中捡到沈瑾的。
我半躺着,婢女的声音传进我耳里:「唉,今年雪这么冷,这小乞丐恐怕挨不过去了。」
我撩起车帘。
一团小身影蜷缩在摊贩未收走的推车下,瑟瑟发抖,鹅毛般的大雪落满他的衣服。
他大约是听见了,稍稍仰起头,漆黑的瞳孔望着我的方向,眸光渴望而向往。
全京城的人都对我避之不及。
只有他这么看我。
1
昏迷前的那一瞬,我那在战场叱咤风云的将军父亲左脚踩右脚,差点绊倒自己。
母亲低头啜泣。
再醒来时,母亲轻吻我的手,强撑笑意:「阿夙,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么?」
我知道,我时日无多了。
十四年来,我几乎泡在药罐子里。
我说:「母亲,我不想喝药了,好苦。」
母亲不觉眼泪盈眶:「好,不喝。」
我侧开头,声音很轻:「母亲,我还未见过冬日的雪景,阿夙想去看。」
「好,母亲这就去安排。」母亲的声音都在发颤。
换作以往,母亲是绝不会允许我受冷的。
整个京城都知道,上将军府嫡小姐沈夙,是个病秧子,活不过年十五。
听说京城东市有一桥,名千禧桥。
此处的雪景绝佳,还有一传闻。
彼此心悦之人在此许愿,便能欢喜度过一世。
雪白的雪花落在我指尖,瞬间化成一滴水渍。
我惊喜地说:「母亲,我瞧见雪花的形状了!」
「是六角的!」
我回头去看母亲,她没有笑,眼中是我这些年见惯了的怜悯。
包括跟随的侍卫婢女,他们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
所有人都在同情我,都在无声告诉我——
沈夙命不久矣。
白雪皑皑,厚厚的覆盖了京城。
也盖在了我的心上。
我原以为我的生命会继续枯燥无趣的终结。
直到我在这年瑞雪,遇见了沈瑾。
我是在回将军府的途中捡到沈瑾的。
我半躺着,婢女的声音传进我耳里:「唉,今年雪这么冷,这小乞丐恐怕挨不过去了。」
我撩起车帘。
一团小身影蜷缩在摊贩未收走的推车下,瑟瑟发抖,鹅毛般的大雪落满他的衣服。
他大约是听见了,稍稍仰起头,漆黑的瞳孔望着我的方向,眸光渴望而向往。
全京城的人都对我避之不及。
只有他这么看我。
我很开心。
即使我知道他向往的,是冬日里我拥有他所未拥有的。
我放下车帘,拢紧大氅:「将那孩子带过来吧。」
2
「小姐,这不合规矩。」
「将死之人,在乎什么规矩。」
但我意外的是,小孩不肯上我的马车。
婢女好声好气地请他,他要跑,侍卫去抓,他拳打脚踢,浑身都是刺。
婢女忍不住说:「小姐,他活该冻死,您就别管他了!」
小孩捡了根棍子当防身武器,头发乱糟糟的。
我走下马车,朝他伸出手,温声说:「别怕,以后我照顾你。」
他警惕地看着我,一声不吭。
我再靠近一步,我想牵他,他扑上来狠狠咬我手腕。
很疼。
都被他咬出血了。
但比起这些年疾病带来的痛楚,简直不足以相提并论。
「小姐!」身后是婢女着急的声音。
血染红了他苍白的唇色,我含笑看他,他缓缓松了力道。
我说:「我叫阿夙。」
「你呢?」
他垂下眼眸:「阿瑾。」
阿瑾怕生。
我给了他条毯子,他只缩在马车角落,整个人蒙在阴影里。
我受了冷,不住地咳嗽,他分明怕我,又时不时地拿余光偷偷看我。
好半晌,他笨拙地拾起毯子,绷紧小脸:「我不冷,还你。」
还说不冷。
脸都是青的。
我把他拉在身边,一人盖了一半:「一起。」
他继续绷着小脸,但没躲避。
见此,我敲开车壁的暗格,将里面藏着的糕点拿出来,小声说:「这是我藏的,你快吃。」
「我不饿。」阿瑾说。
我知道他嘴硬:「你不吃便只能浪费了。」
说完,我就闭目假寐。
片刻之后,窸窸窣窣进食的声音响起,我睁开点眼缝,阿瑾像只小仓鼠一般,脸颊鼓起,发现我在偷看他,耳朵瞬间红了。
太可爱了。
我抬手抹去他唇边的糕点沫:「慢点儿。」
3
我将阿瑾养在我院中。
他不爱说话,也不愿任何人碰他,除了我。
我很享受这种感觉。
我教他习字,教他之乎者也,教他所有我能教的。
他虽然还是沉默,但比初见更加黏我。
我与他同榻而眠。
父亲来问过我一次,他后悔早些年不曾陪伴在我身边,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阿夙,你想他以什么身份留在将军府?」
我想了想,眯起眼笑:「爹,你收他为义子吧,我走了之后他还能替我尽孝。」
娘生我时亏损了身体,再不能生育,爹身边又只有娘亲一人。
我走了以后,偌大的将军府,就只剩他们了。
七尺壮汉红了眼睛:「阿夙,爹当初就不该去战场!」
我摇摇头:「爹是英雄,护天下百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
恰巧此时阿瑾跑进来了,手里捧着一束夹雪梅花。
他被我养的白净,脸上有了红润,但因为营养不良,十岁的年纪却像是只有七岁。
「阿夙,梅花!」
「谢谢阿瑾。」我接过梅花,揉揉他的头发:「以后他也是你爹了,开不开心?」
阿瑾第一次见我父亲,怯生生地缩在我身边,一如初见,竖起浑身的刺:「我不要。」
父亲也瞧他不爽:「以为老子稀罕你呢!」
「阿瑾。」我轻声喊他,「你想姓沈么?和我一样。」
阿瑾目光幽幽,犹豫好半晌,才别扭地喊:「爹。」
父亲哼哼两声,也应了。
以后,阿瑾是沈瑾了。
他也有家。
阿瑾很聪明。
我请来的教书先生都这么夸他,直言他日后定非池中物。
面对教书先生的夸赞,阿瑾不骄不躁,但会等先生走后,巴巴地看我。
此时我摸摸他的脑袋,他就抿唇,弯起点几不可见的弧度。
娘不喜阿瑾,大概是因为我说让他替我尽孝。
这点不喜,因为一块糕点,催化成了厌恶。
我最近身体每况愈下,没什么精神,时常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
侍奉的婢女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哪日我醒不过来。
阿瑾趴在我的床边:「阿夙,你总在睡。」
对了,他还不知我时日无多,只以为是我嗜睡。
我喝药都是瞒着他的。
不知我走时,他会不会伤心。
「没大没小,叫姐姐。」我强撑精神,捏捏他的脸,半是自嘲:「阿瑾,我那日给你的糕点好吃么?」
他用力点头:「好吃。」
「比冰糖葫芦还好吃。」
我笑他:「你不是说没吃过冰糖葫芦?」
他毫不犹豫:「你给的,最好吃。」
「真乖。」我叹了口气,「有你替我尝过味道,挺好。」
他不解地看着我,随后跑出去,没过多久,捧着一碟糕点进来,眼睛亮晶晶的:「给。」
4
从小,我就不能吃这些零嘴儿。
可人生,除死无大事。
反正我快死了,若是死前不能做心悦之事,实在遗憾。
糕点确实很甜,甜的发慌。
我吃了没几口,全部吐了出来,吐着吐着,竟然呕血了。
阿瑾脸色惨白。
估计吓坏他了吧。
我没来得及安慰他,就晕了过去。
只看见婢女鱼贯而入,和不知所措,满脸后悔的他。
「他就是想害阿夙,给阿夙吃那破糕点!」
「阿瑾年纪小,不懂事罢了,你别气坏了身子,让阿夙担心。」
「他就是灾星,从此以后不许他进阿夙的院子!」
爹娘在争吵。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大夫,他在给我施针。
疼死了。
「阿夙,你醒了。」父母迎上来。
「嗯。」我目光扫了一圈,没看见阿瑾,「娘,糕点是我想吃的,别怪阿瑾。」
我失神地盯着自己扎上银针的手:「看过雪景,吃过糕点,我还有好多以前不能做的事儿想去做,娘,你让女儿任性一回吧。」
母亲显然对阿瑾还是有气,不过碍于我说的,硬生生忍下来了。
「叫阿瑾进来吧。」我感觉到了困意。
还不能睡呢。
阿瑾还在等我。
他大概是一直守在门外,我一说完,他就冲进来,跪在我的榻前,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落泪。
「哭什么?」我想笑,可是针扎得我太疼了,「我又没怪你。」
阿瑾生着双桃花眼,此刻眼尾泛红:「他们说你病了。」
「是啊。」
阿瑾的声音都是哭腔:「你等我长大好不好?」
爹娘偏过头去,神情不忍。
我避而不答,告诉他:「阿瑾,切记,日后不可以轻易许诺你办不到的事儿。」
「可是……」阿瑾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他低下身子,头蹭着我的手心,「阿夙,你骗人。」
我想揉他头发,可是汹涌的困意席卷了我。
5
再醒来时,阿瑾肿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差点给我吓一跳。
他抿唇,又一次低下身子,这次我先将手放在他头顶,「阿瑾,你是不是长高了?」
「不知道。」阿瑾希冀地说,「阿夙给我量量吧?」
我伸出指尖点在他额头,吃吃地笑:「我懒,不想动。」
我的病,应该有人和他说了。
要不然他不会这么黏人,不去听教书先生讲课,给我讲我没见过的景色,用膳也要同我一起。
我找了个借口打发阿瑾,婢女赶紧寻了痰盂来,我捂着胸口,全吐了出来。
漱过口,我又让婢女找镜子来,铜镜里的我脸颊消瘦,毫无血色,比初见阿瑾还要惨淡落魄些。
不像人了,像个女鬼。
我吩咐婢女:「别告诉阿瑾和爹娘。」
但最终还是被阿瑾发现了。
一次,阿瑾去而复返,手忙脚乱地端了水过来,却被我挥手甩开:「阿瑾,出去!」
二次,他愣了。
我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滑落:「别可怜我,我受够了。」
我受够了别人可怜的目光。
我也是有可怜的、微薄的自尊的。
一想到阿瑾也会和他们一样,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大约明白了什么叫剜心的痛。
阿瑾一步一步,缓慢地离开。
没了阿瑾,我颓废地躺在床榻上,淡淡地说:「跟娘说,大夫以后不必来了。」
剩下的日子,是我十五年来最放肆的时光。
爬树,掏鸟窝,去看状元郎游街。
身边永远坠着个小尾巴。
小尾巴抱紧我的腿。
我死在冬日之后的春天。
小尾巴打开了所有的窗。
我闻见春天的香,听见细雨绵绵。
6
我死了。
但没完全死。
我的灵魂停留在一片白色的空间,有个叫系统的东西告诉我,我所在的世界,是一本书。
而沈瑾是气运之子。
「你死之后,苏怀瑾性格变得阴暗偏执,我们派了很多任务者都没法将他扭转过来,现在我们需要你。」
苏怀瑾是阿瑾的本名。
苏乃国姓,他是皇帝遗落在外的皇子。
但系统说的话我不太信,阿瑾那么乖,怎么可能会变坏。
「我给你延续寿命的机会,你的任务是扭转苏怀瑾的三观,让他一心为正,勿要成为暴君。」
我问它:「任务结束之后呢?」
系统说:「你的灵魂会离开,重新去投胎。」
「我拒绝。」我不必在乎那一年两年苟活。
「你不想再看看父母吗?」系统拿捏了我的软肋,「自你死后,他们每日活在痛楚之中。」
我动摇了:「可是阿瑾,我要是再离开一次——」
系统冷漠地打断我:「你以为你对他很重要?等一切接回正轨,他自有他命定的爱人。」
「……交易成立。」
「我会给你别的身份接近苏怀瑾,记住,不能透露你是沈夙,否则你会被强制脱离。」
我看着身上的半透明纱裙,香肩半露,陷入了沉默。
系统给我的身份是花月楼的花魁,夙伶儿。
老鸨摇曳腰肢,掐着嗓音说:「伶儿,妈妈养你那么多年,你可得给妈妈争气,里头的可是贵客!伺候好了,荣华富贵便皆在你手!」
「里面的,是哪位贵客?」我心跳如擂鼓。
奇怪,这分明是具健康的身体。
怎么心跳如此不正常。
老鸨小声道:「九殿下。」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朝只有八位皇子。
直到我被老鸨推进了雅间,看清坐在首位的华服男人,愣在原地。
阿瑾,他长大了许多。
小时容貌便出色,如今更是风华绝代,只是一股阴郁笼罩在他眉宇,生生折损了几分俊俏。
他旁边的男子轻佻地展扇:「殿下,这礼物,你可还满意?」
7
我连忙低下头,故作羞怯行礼:「奴、奴家见过殿下。」
我感觉到迫人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苏怀瑾嗓音冷沉:「过来。」
我小碎步走过去,他指尖抬起我的下巴,眼神晦暗:「你叫什么名字?」
「夙、夙伶儿。」
「阿夙……」他神色恍惚一瞬,转眼就变得凶狠起来,五指紧紧扼住我的喉咙:「谁允许你叫这个名字?」
「你胆敢用跟她有几分相似的脸,做这种表情?」
「我……呃……」我几乎要窒息。
「殿下!您有话好好说啊!」
我本能地去抠他的手掌,从喉咙里憋出几个字:「阿……阿瑾。」
他轰然放手。
我趴在地上费力咳嗽。
系统说的是真的。
阿瑾变了太多。
他以前眼底没有阴翳,不会如此暴怒。
阿瑾究竟经历了什么?
「再喊一遍。」苏怀瑾单膝跪在我面前,目光迫切,「像刚才那样。」
我眼睫颤了颤,不敢看他眼睛:「阿瑾。」
阿瑾为我赎身,将我带去了他的府邸。
匾额写着「皇子府」,而不是「将军府」。
我内心好多疑问想问,苏怀瑾把我扔在后院,转身挥袖离开,留下两个侍女服侍我。
8
我不动声色地打听这些年的变化。
时间过去了八年。
原来,在我死后不久,爹娘不认阿瑾了,他变成了失踪多年的九殿下。
爹娘上交兵权,皇帝不肯他们离去,封了虚爵留在京城。
原来,这些年阿瑾过的如履薄冰,要面对其他皇子的算计打压,硬生生从豺狼虎豹里,厮杀出一条自己的路。
伺候我的婢女,一个叫白露,一个叫晨曦。
白露说:「说起来,姑娘的长相和故去的沈家小姐有几分相似呢,不对,殿下宠幸过的所有女人,身上都有沈家小姐的影子。」
晨曦白她一眼:「胡说什么呢?」
白露悻悻闭嘴。
我震惊地瞪大眼睛:「宠幸?」
还所有女人。
阿瑾这是过的有多花。
我不禁担心起他的身体来。
晨曦解释说:「殿下才没有宠幸她们,不过是看着瞧了几日,没两天就打发了。不过,姑娘你,是殿下唯一带回来的女人。」
她的表情意味深长。
「哦呵呵,是吗?」我脑子混乱得很。
我知道了。
阿瑾是放不下我,好歹我也是他姐姐。
然而,我这结论,在夜晚苏怀瑾回来时,被打碎了。
9
晨曦给我换了身衣裳,我仔细看了半晌,竟觉得有些眼熟,尤其是这袖子的滚边。
这不是……我的衣服么?
顶多尺寸大了些。
我还在细心研究时,温热的气息从我身后覆上来,带着浓浓的血腥味:「你在做什么?」
我脸色一变:「阿瑾,你是不是受伤了?」
苏怀瑾哑笑,闷闷地在我耳边说:「不是我的血,是别人的。」
他转而牵着我的手往床榻走,我下意识去找晨曦,却发现她不知何时离开了,还带上了门。
苏怀瑾拉着我坐在他腿上,我差点弹起来,他埋在我的脖颈:「我好累。」
我……我瞬间一动不动。
不就是给他靠一会儿么。
苏怀瑾说:「总有些人要和我作对,我没办法,只好杀了他们。」
我牢记系统的任务,小心翼翼地说:「不可以不杀么?」
苏怀瑾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忽然笑开,满是阴郁:「不杀,他们就会杀我,你也想我死么?」
我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想。」
虽然阿瑾变了,但他依旧是我捡回来的弟弟。
「嗯。」
一切还算正常。
等苏怀瑾将我压在身下,我慌了:「你,你干什么?」
「你。」苏怀瑾掀起眼皮,神色散漫:「你是我赎回来的,不可以么?」
「当然……」不可以啊!
我害怕地咽了咽口水:「听,听说我长得和沈小姐有几分相似,而她又是殿下的姐姐,想来……」
「我没承认过。」他嗤笑,「你知不知,沈家将我赶出来了?」
我闷声不吭,心里难受极了。
「因为我想抢走沈夙的尸体。」
「因为我想跟她同葬!」
苏怀瑾一字一句,句句锤在我的心上:「因为我恨她!」
「恨她明明说要照顾我,却骗我,弃我。」
「我……」
我想说没有,却被神秘的力量阻止,我恍然想起,我不可以暴露身份。
「是吗?」我撇开视线,尽量不去在意苏怀瑾,「那她真是不好。」
气氛一时安静。
他骤然起身,凉凉的说:「你既然出身青楼,应当会床笫之术,兴许哪日本殿下高兴了,便宠幸你一回,希望你能让本殿下尽兴。」
我人傻了:「我……你不是……」
他恶劣地笑起来:「这是我想对阿夙做的事儿。」
「可惜她死了,我只能不断地找她的替身,像她,也算是你的福气。」
苏怀瑾说完就走了。
我愣着。
阿夙,喜欢我?
可怎么会这样呢,分明他那时还那么小。
10
苏怀瑾白天很少回来,只有夜晚会搂着我睡,我提心吊胆好几日,就怕他说出:「本殿下要宠幸你了。」
好在他没有。
府里的下人也很客气。
但我待着太无聊了,于是就跟他商量:「我想出去玩儿。」
他脸色阴沉:「除了皇子府,你哪也不许去!」
这样的他很吓人,一旁的白露晨曦都发抖了。
我心酸,阿瑾明明很可爱的。
我扯他衣袖:「阿瑾,你不愿意陪我吗?」
他沉默半晌才说:「可以出去,但你必须在我一丈以内。」
「好!」我满心欢喜答应。
八年过去,京城有太多变化了,琳琅满目的商品,稀奇古怪的小吃。
但我一眼就瞧中了冰糖葫芦。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蔓延,我牵着苏怀瑾的手:「阿瑾,你快尝尝!」
我原以为他会另拿一个,不想他直接就着我咬过的地方咬下一口:「嗯,还不错。」
这糖葫芦突然烫手起来。
我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冷不丁看见一家糕点铺子。
糕点铺子!
这儿有华容糕,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当初和阿瑾初次见面,我给他吃的就是华容糕:「阿瑾……阿瑾?」
苏怀瑾面色苍白,缓缓推开我的手,厌恶的道:「拿开!」
「我讨厌这个。」
「……阿瑾。」我怔怔地看他。
苏怀瑾绷着唇角:「我累了,回去吧。」
「嗯。」
我也没了逛街的心思。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四周窜出来许多黑衣人,吓得百姓们尖叫散开。
京城之内,天子脚下。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不,应该说,是冲苏怀瑾。
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绑了我就走,苏怀瑾睚眦欲裂:「阿夙!」
11
我被带进了地窖。
黑衣人对着那一袭白衣,手晃折扇的公子喊主公。
「夙伶儿,好久不见。」
是他。
那日花月楼,阿瑾身边的男人。
他收敛了浑身的纨绔:「别忘记了你的任务,找到机会,务必杀了苏怀瑾!」
「他如今那么喜爱你,想要找机会,想必轻而易举吧?」
我手心都在出汗,摇头:「他太谨慎了。」
「也是。」他大笑,「这次还得多亏了沈家的宝贝女儿,唔,等苏怀瑾身死,便顺带解决了沈家,算作谢礼吧哈哈哈——」
我后背发凉:「沈家……这是为何?」
男人阴森森地道:「不该问的,别问。事成之后,我会将解药给你。」
「??」
他居然玩脏的!
还整下毒!!
我憋屈地应下。
他给了我一份毒药,让我下在苏怀瑾饮食当中。
随后就率人离去,留下被绑的我孤零零躺在地窖。
好在苏怀瑾很快就找到我了,只是半个时辰不见,他整个人的状态非常不对劲,嘴里喃喃着什么。
他拥我入怀,像是要将我揉入骨血:「阿夙,是你吗?」
我张了张嘴。
他好像不需要我的回答:「以后你叫阿夙,你的命是我的,没我的允许,不许死!」
「……好。」我应他,轻抚他的脊背。
阿瑾。
对不起,阿瑾。
我违反诺言了。
那日回去后,苏怀瑾除去上朝,对我寸步不离。
生怕一眨眼,我就不见了。
连就寝,都要攥着我的手,问:「阿夙,你会离开我么?」
我说:「只要你好好的,就不会。」
「什么才算好好的?」
我想了想:「远离狐朋狗友,尤其是玩扇子的,修身养性,明德治心,言而总之,当个明君?」
苏怀瑾沉默一会:「你希望我当明君?」
「嗯。」我缓慢而坚定地说。
天下人需要明君,暴君只会生灵涂炭。
苏怀瑾是气运之子,就得承担起他的责任。
「我明白了。」苏怀瑾说。
明白是什么意思啊。
叹气。
12
我最近总收到小纸条,是那人催我下毒了。
看来他们已经在实施计划了。
我不会让他们伤害阿瑾,伤害我的家人。
思虑半晌,我花了五两银子买通白露,叫她给我送封信给故人,好吧其实是我爹娘。
无论如何,得叫他们做好准备。
又反手将他们的计划告诉了苏怀瑾,他说要来一个将计就计。
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子府戒备森严,苏怀瑾就差没给我系裤腰带上了,不过我也能从众人对他的评价察觉到变化。
无非说九殿下人变了许多,善纳忠言,乐善好施。
嘿,这才是我的阿瑾啊。
苏怀瑾临出门时,让我藏好别出去,我连连点头:「嗯!」
苏怀瑾赎回府的伶人毒害了九殿下后失踪不见的消息不胫而走。
所有人都以为苏怀瑾死了。
三日过后。
朝堂的局势变了。
最有希望夺嫡之一的三皇子竟然想要造反,残害手足,戕害忠臣,皇帝大怒,剥去三皇子所有爵位,打入宗人府。
阿瑾被立为储君。
我打听到,沈家好好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我爹娘仍过着大隐隐于市的生活,只是差人到处去寻是谁送的信。
而三皇子想除掉沈家的原因却是沈家虽上交兵权,但皇帝给我沈家额外另一虎符,若是谁非正统,便可统领三军,屠之。
皇帝属意之人是苏怀瑾,而非三皇子。
所以他就兵行险招。
一切尘埃落定。
苏怀瑾却心事重重,他穿着杏黄的太子朝服,整个人依旧阴翳:「阿夙,我会想办法救你。」
我愣了一瞬,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我才想起来,那个狗比给我下毒了。
然而我没有解药。
我笑着说:「我信你。」
其实我在骗他,昨天系统就告诉我说,任务应该要完成了,随时准备脱离。
我十指挤入他的指缝,扣住他的:「阿瑾,要当明君。」
我眼前忽然天翻地覆,一阵白光闪过。
原本的白色空间,急促的闪烁红光。
眼前浮现一块屏幕。
苏怀瑾怀里抱着没有生息的我,一言不发。
13
我忽然大怒:「让我回去!」
「我要回去!」
凭什么这么对他啊!
我不敢想,他亲眼看着我死去两回,会是什么感受?
如果死的是阿瑾,我会难受得要命,我会跟他一起死。
阿瑾。
那是我捡回来的阿瑾!
系统你没有心!
「别骂了。」系统有气无力地说。
我用力抹了下眼泪:「我就骂!」
系统说:「送你个重生的机会,寿终正寝的那种。」
我呵呵:「有这破好事?」
系统的态度都变得卑微起来:「我们太低估气运之子了,不对,太低估他对你的感情了,你苏怀瑾变成了暴君,这个世界即将处于崩坏的状态。」
「我们需要你改变他,这次没有任务时限。」
我冷冷地说:「我可以接受任务,但是他命定的爱人给我滚边儿去,你也别再出现!」
「只要他不乱来,你说的我都答应!」
「那还不快传送!!」
「我送你一点小福利哈~」
我发现系统是真的不靠谱。
它给我投放的地点竟然在冰棺,我醒来时,人都快冻成冰雕了。
我艰难地走到门口,刚看见一个人,他就扑通跪下来:「鬼啊!!」
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鬼啊」。
真是奇了怪了,一群穿着盔甲的男人,居然对着我这么好看的人喊鬼。
话说起来,这次系统到底给我安排的什么身份?
我还没琢磨清楚,眼角余光忽然出现一抹明黄色。
目光往上,我惊喜地喊:「阿瑾!」
我想抱他。
想跟他说迟来很久很久的对不起。
谁知,他一副看见陌生人的模样,让他身边的侍卫拦住我:「哪里来的女刺客。」
我不可置信地看他:「阿瑾,你不记得我了?」
不知又是几年过去。
苏怀瑾的五官更加凌厉了几分,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最让我难受的是他看我的眼神。
全是漠然。
他不认识我了。
苏怀瑾冷漠地说:「把这女刺客,押回皇宫。」
我耷拉着脑袋,「不用押,我自己走。」
破系统。
骂你一百遍。
哼。
突然后颈一疼,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迷迷糊糊听见:「皇上,这是天降祥瑞,想必是姑娘福泽深厚,不该早死,故而才有……」
14
有什么。
倒是说完!
我唔了声,动了动腿,却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惊醒了。
铁链。
锁在我的脚踝,铁链那端连着墙壁,这长度只够我走到门边儿。
不多时,穿着粉衣宫装的少女端着药膳进来,我问她这是何处,她却扑通跪下来:「姑娘莫要问奴婢,奴婢不想死。」
「没有人要你死。」我些许头疼。
「朕想让她死。」
一道沉沉的声音传来,苏怀瑾已经换下了龙袍,他身量估计高我一个半头,笔直站那时,无端给我极强的压迫感。
他俯身端起未动的药膳:「若你不喝完,她就得死。」
「若你想逃,她就得死。」
我沉默地晃了晃腿,示意我怎么跑。
哎。
不对。
我仰头打量他,忽地眯眼:「你骗我,你没失忆。」
他嗤笑一声,舀起看起来就苦涩的汤药递到我唇边:「喝。」
我皱鼻子:「苦,我不想喝。」
跪着的宫女突然哭着给我磕头:「姑娘,求你了,救救我吧,我还不想死!」
我抿着唇。
他仍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等着我做出选择。
我们明明咫尺之隔。
却好像距离他很远。
从宫女这如临大敌的态度,便可知晓,素日里的苏怀瑾有多令人害怕。
苏怀瑾语调残忍:「阿夙,你当真忍心?」
15
我张嘴喝下那勺药,苦涩瞬间蔓延在味蕾。
苦的我眼泪都掉了下来,抽噎不止。
「阿夙,我错了!」他忙不迭放下药碗,怒声挥退了宫女,随后用袖子小心擦拭我的眼泪:「阿夙不哭。」
「呜呜——」他越哄我越想哭,为他,为苦了这么多年的他。
「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不该逼你喝药。」他低声下气地说,「你骗我两次,就不许我骗你一回么?」
「你是不是不想看见我,我走好不好?你刚醒过来,身体还弱,别哭那么凶……」
我瞧见他眼底落寞的光一闪而过,忙扯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我委屈死了:「药那么苦,你也不亲亲我。」
他沉默不语。
「你有别的女人了?你要给谁守身如玉,享床笫之……唔。」我话还激完,就被他堵住。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我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唇齿相依。
许久许久,我们才分开。
他喘着气:「没有别人。」
「只为你守身如玉。」
「只想和你享……」
「停。」我脸有点儿热,伸手捂住他的嘴:「后面的话不许说了。」
手心突然传来一阵湿润,我连忙收回手。
他亲了亲我的眉眼:「我听阿夙的。」
「阿夙,我爱你。」
我偷偷把药碗推远一点,一边凑在他唇边亲他:「我也是。」
「嗯,先把药喝完。」
这样会关心我,亲我的苏怀瑾看起来很正常。
可当我有一点点离开的心思,他都会变得焦躁。
16
尤其是当我爹娘得知我重生了,闹进宫里来时,尤为暴躁,就快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他低低地说:「阿夙,为什么总有人要和我抢你?」
我亲吻他印了指甲血痕的手心:「阿瑾,我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我和爹娘说几句话,马上就回来好不好?」
他一声不吭,只是仰头看我。
我忽然懂了,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发顶。
他眼睫微颤:「早去早回。」
「好。」
爹娘老了很多很多,白发纵生。
爹先问我一句:「你是鬼还是人?」
我说人。
然后我们仨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我此生,唯三对不起之人,爹娘,阿瑾。
爹哭够了,大老爷们抹鼻涕:「阿瑾是对的,他说你能回来就真的能回来!」
娘握着我的手,眼含愧疚:「阿夙,替娘给阿瑾道声歉,沈家,依旧也是他的家,就是不知他还愿不愿意有这个家。」
「他愿意的。」我笑着说,不管他是苏怀瑾,还是沈瑾。
他都是我捡回来的小尾巴。
我的家就是他的家。
和爹娘叙完旧,我便主动回了「小金屋」,挂上脚链子。
他咬我的耳垂:「为何是小金屋?」
我眨眼:「你不是要藏我么?」
「不藏。」他说,「你是阿夙,永远都不藏。」
「阿瑾,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直觉。」
「阿瑾,我说让你当明君,你为什么不听话?」
「听话了,阿夙就不会回来。」
「阿瑾……」
17
阿瑾番外
我叫苏怀瑾。
听说我的名字是爹起的,可直到我被娘亲手丢弃,我也没见过他。
我被人牙子拐到帝京,好不容易才逃跑。
帝京繁华,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漫天白雪,我蜷缩在小摊贩没带走的推车之下,寒冷刺骨。
我以为我会死在这年寒冬,可她带着无法抵抗的温暖,向我伸出手:「以后我照顾你,我叫阿夙,你呢?」
阿夙。
她的名字真好听。
我隐去了我的全名:「我叫阿瑾。」
也许这样,我就和她一样了。
她把我带上温暖的马车,我开始后悔了。
我怎么可以轻信一个陌生人。
可她给我的毯子好暖和。
阿夙在咳嗽,我想把毯子还给她,她却让我坐在她身边,还给我吃的。
她说:「这是我藏的,你快吃。」
藏?
她看起来很高贵,也会有人苛待她么?
原来阿夙是将军府的嫡小姐。
她待我很好。
她教我习字,教我之乎者也,教我所有她能教的。
实在不会,就请了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夸我聪慧谦虚,其实我只是觉得,阿夙的夸赞才令我开心。
我喜欢被阿夙摸头。
可是阿夙很懒,不喜出去看雪,不爱走动,一日她说她想看梅花,我便去折了梅花。
等我将梅花送到她面前,她与她的父亲在说着什么。
见我过来,问我想不想和她一样,姓沈。
和阿夙一样。
我心动了。
阿夙说我日后便叫沈瑾了。
真好听,但阿夙的名字更好听。
我恨我差点害死阿夙。
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情,可阿夙昏迷醒来后,却还是护着我。
在她醒来前,所有人都告诉我,阿夙时日无多了。
我跪在阿夙的榻前,阿夙说过日后要照顾我的。
我说:「阿夙你等我长大好不好?」
阿夙不答应。
此后阿夙的身体愈发虚弱了,平时穿的衣裳都大了许多。
我只能逗阿夙开心,除此之外,毫无能力。
阿夙说她一生桎梏于疾病痛楚,总算能在最后的日子里放纵。
阿夙死在冬日后的春天。
是我害了阿夙。
将军府在操办阿夙葬礼的那天,我抢走了阿夙,她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所有人都在阻挠我,我死死地抱着阿夙,直到有个华服男人出现,问我:「想不想要权力?」
「有了权力,就可以留住阿夙。」
他告诉我,我是九皇子,当今圣上南巡时同我母亲相恋,本许诺了誓言,没想到会负了我母亲。
所以圣上待我极好。
我多了许多表面和善的兄弟姐妹,每一个都想杀了我,因为我阻拦了他们的路。
其实我没什么好活的,但我要等阿夙醒来,所以我还不能死。
当初带我认祖归宗的男人,其实也只是为三皇子谋利,所以在我羽翼渐丰时,我便把他拉下了权力的中心。
没人争得过我了。
这些年我碰见了许多像阿夙的女子。
从容貌,到小习惯。
总有些相似的地方。
我知道她们不是阿夙,但也只能凭借这一丝相似之处,聊以慰藉。
直到夙伶儿的出现,只一眼,我就认得出,她就是阿夙。
她不承认,我也愿意陪她闹。
左右回到我身边了,我不会再让她离开。
我告诉她我的心意,但好像不小心吓到阿夙了。
她说希望我日后当个明君。
其实一切都不及阿夙。
我听阿夙的。
阿夙差点失踪,我抱着失而复得的她,她答应我不会再离开。
可她又失言了。
在我立储的这天,她死在我的怀里。
骗子。
我梦见阿夙被关在一片白茫茫的空间。
有声音说我是气运之子,我的行为关系到整个世界的运行。
我想,让阿夙回来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听阿夙的话。
登基之后,世人皆惧我怕我,因为我的暴戾。
沈将军进宫劝我骂我,他是阿夙的父亲,我都受着。
只说,阿夙快回来了。
上苍大约也震怒,大旱了一年。
在又一年冬日,我等回了阿夙。
宫人传报,重兵把守的冰棺闹鬼了。
那不是鬼,是阿夙。
我看着鲜活的阿夙重新出现在我面前,自然是开心的,但想到阿夙让我等了这么多年。
我要骗回她一次。
将她关起来,凶她喝药,当然,也是想看看现在这般令人害怕的我,阿夙是否还喜欢。
唉。
一看见阿夙的眼泪,我便丢盔弃甲,再也装不下去了。
她质问我为什么不亲她,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怎么会呢?
我低头吻上她。
我一直在等你。
阿夙,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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