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婚的第四年,他的白月光离婚了。
更糟糕的是,我得了癌症,快要死了。
我以为他不会背叛我。
直到结婚纪念日那天,他去见了那个女人,我知道他晚上不会回来了。
那女人赌赢了,可我也没输。
他不爱我没关系,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
1
拿到那张薄薄的诊断书,我站在医院的门口,想给宋随打电话。
联系人的界面,被我点进去又退出来。
他的电话先跳了出来。
对面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冷清,唤我名字时却放柔了些:
「念念,我今天晚上有点事,不回来吃饭了,可能晚上回来也晚,你早点睡。」
所有的话被堵在喉咙里。
「……好。」
一如既往的简短,那边传来忙音,我却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
天边残阳如血。
2
我和宋随结婚四年了。
而我喜欢他,有快十年了。
我运气好,宋随被家里催得紧,到处相亲,正好遇上我,外形条件都还行,就商量着直接把证领了。
宋随需要一个妻子,我正好合适。
他是个性子很冷的人,不爱说话,情绪不外露,也总没什么表情。
我捂了这块冰两年,终于等到冰雪为我消融。
我们开始变得像一对正常夫妻,生活在柴米油盐里,一点点变成我理想中的样子。
只是现在,这个还没持续多久的美梦,就要被打破了。
就在今天,医生说我确诊了胰腺癌。
我还知道,今天是他的白月光苏唐回来的日子。
所以他忙着挂掉我的电话,去见他心心念念的人。
3
我没有吃饭,在客厅等了他很久。
一直等到夜色渐深,客厅的门开了,我也从昏沉睡意中被惊醒。
宋随小心地关上了门,脚步也放轻,客厅灯打开的那一瞬间,我们四目相对。
他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微蹙:「怎么还没睡?」
「在客厅不小心睡着了。」
我看着他笑,「刚刚听见声音就醒了。」
宋随「嗯」了一声,面色平静。
我上前去接过他的外套,檀香混杂着栀子花的香味,直钻入我的鼻子,令人作呕。
这是苏唐最喜欢的花香味。
在我确诊绝症的这一天,我的老公,开车去接了他回国的白月光。
4
我应该要开口问他的,可我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天我仍旧起得早,像往常一样去给宋随做早餐。
宋随有胃病。
严重的时候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我就一直陪着他。
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说他找了个好老婆。
宋随坐在病床上,容色倦怠,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并无波澜。
病房里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他又开口:「找个护工也是一样的。」
我削水果的动作一滞,本来完整的果皮断开,他似是察觉,又补上一句:「你也不必这么辛苦。」
「不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
可人总会觉得,亲力亲为,会好过假他人之手。
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比别人上心。
「哪里不一样?」
我看着他笑,没头没脑地给出一个不相关的回答:
「你是我的丈夫。」
他的胃病没根治,出院后我总想着给他养胃。
宋随是工作狂,经常忙起来就忘记吃饭。
我早上起来就给他做早餐,有时候得空了,就去他公司给他送饭。
偶尔忙,我就在饭点的时候提醒他。
一晃两三年,好多事就成了习惯,比如早起。
今天宋随起得比平日早,我没来得及给他整领带,就见他拿着桌上的饭盒急急往外赶。
出门时,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着站在客厅里的我,面无表情的脸上落了一点暖意,像新雪初霁。
「我出门了,念念。」
「路上小心。」
像之前无数个早晨。
4
中午去给宋随送饭,也不过是我临时起意。
我没和宋随说,公司前台的小妹也认识我,打了个招呼就让我上去了。
我来过宋随公司很多次。
他也大大方方地把我介绍给所有人,「这位是我夫人。」
这个称呼带着点上个世纪的古老气息,却又让人无端联想起那时候不渝的情意。
我也恍惚以为,我们能够一辈子这样走下去。
可生活总是爱开玩笑的。
先赐你美梦,再把它打碎。
让你在一地狼藉中,窥见它本来狰狞的面目。
比如现在。
我看见,我的丈夫,正在和他久别重逢的白月光交谈。
她手里,拿着的是我给宋随放早餐的饭盒。
苏唐好像一直没变,还是以前大学时的模样,长发披在肩头,笑起来时就像无害又狡黠的猫。
「谢谢啦宋总,早餐很好吃。」
「没事。」宋随接过饭盒。
苏唐还想再说什么,目光却忽然瞟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
她一下子变得惊喜,眼睛弯得像月牙儿:「念念!?好久不见!」
她冲着我快步过来,想抓我的手,却在发现我手里的饭盒后愣了一下:
「你来给宋随送饭?……早上的早饭也是你做给他的吧?」
「抱歉呀,我实在是有点低血糖,宋随就让我吃了。早知道原来是你给宋随准备的,我就不吃了。」
苏唐不好意思地冲着我笑,「不过,我还想夸一句,念念你的手艺真好。」
当然好。
宋随胃不好,嘴巴也刁。
我的厨艺是为他一点点练出来的。
他知道的。
我也像她一样笑,只是后背藏起那只手,指甲快要刺进肉里。
那一刻,除了愤怒,我突然觉得好不甘心。
报复的计划,也在那一刻,一点点清晰起来。
5
宋随不会出轨。
哪怕我仍旧对苏唐的出现感到恐慌。
我努力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妻子角色。
道德感与责任的枷锁会架在宋随身上,我不知道,最后先扛不住的,会是他,还是我。
晚上回来时,他给我带了礼物。
粉色的钻石在灯光下璀璨夺目,精巧的设计一看就价值不菲。
很漂亮。
但我并不喜欢。
我很少戴首饰,只有陪着宋随去参加晚宴的时候,才会打扮得隆重。
宋随不善言辞,我知道这个礼物,无非是他对今早发生的事情的道歉与弥补。
我还是笑着收下了。
宋随神色稍有缓和,我不知道他是为我不计较,还是为我不生苏唐的气。
我把盒子随手放进抽屉里,自己先他上了床,却一直没有睡着。
等到他回到房间,在我身边躺下,熟悉的檀香味侵袭而来,男人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拥我入怀。
属于他人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向我倾斜,我闭上眼,呼吸均匀。
一直到身后的人熟睡,我却全无睡意。
上腹部的不适感愈发重了。
我睁开眼。
月光透过窗户落了一地银白。
我看了好久好久,久到世界寂静得像只剩我一个人。
我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我快要死了。
6
早上送宋随出门,手机的日历推送了一条消息。
我匆匆瞥了一眼,才记起今天是去看妈妈的日子。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不爱我妈,早就和别人暗通款曲,生下来的女儿比我还大。
我妈一个人带着我,养家糊口,所以我发誓要好好读书。
只是我运气不好,成了小团体霸凌的目标。
哪怕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或许只是我的穿着让他们看不顺眼了,又或许只是我某天说的一句话让他们记恨了。
我不敢和我妈说,老师也管不住他们,我越反抗,他们越是变本加厉。
被好多人围住的那天,我其实存了些玉石俱焚的心思,包里砖头粗糙的触感让我心头稍安。
为首的女生轻蔑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下一秒就要宣布对我的审判。
然后宋随出现了。
他很聪明,知道事情不会只发生一次。
他有意识的维护,帮我挡下了那些人卷土重来的心思,我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三年的初中时光。
所以才让我义无反顾地追在他身后,考上了和他一样的大学,成为了更好的人。
可是我晚了一步。
就像宋随是我的光一样,他也曾遇到过他的光。
苏唐。
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7
我给我妈带了点东西,如今她有了新的家庭,我在这里坐了十几分钟,跟她简单聊了几句,礼貌地道了别。
打车回去,走到小区门口,离得远远的,我就又看见他们了。
苏唐和宋随并肩而行,不知道讲到了什么,我瞧见我素来冷淡的老公弯了唇角,眼角的笑意柔软。
我愣在原地。
见他们说笑,草丛后面忽然蹿出来一只脏脏的小狗,对着苏唐叫了两声。
两人了停下来,苏唐想去摸它,小狗吼叫着往她腿上扑,吓得她直往宋随怀里钻。
宋随扶了她一把,手落在她腰间又快速松开。
侧头时,恰好瞧见站在那里我的我,苏唐的反应比他还快:「念念!」
我木木地走过来,苏唐刚要说些什么,我先她一步弯腰,抱起地上那只脏脏的狗。
小狗好像也被吓到了,往我怀里钻,但也不挣扎。
「宋随。」我看着他笑,「我要养它。」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我只是笑着,重复了一遍:「我要养它。」
8
宋随陪我去了宠物医院,给狗狗做了检查,才发现它身上的毛病很多。
骨头裂了,腹部有划痕,还有数不清的小毛病。
但它很乖,让医生检查也不吵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趴着。
宋随看着我,欲言又止。
一直到检查完回家,他也什么都没说。
狗狗放在医院住院了,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年年」。
到家时我们之间的气氛骤然僵硬。
宋随不开口,我也一直保持沉默。
直到我们俩都进了卧室,橙色的暖光灯一下子将房间变得很温馨。
我坐在床上,看见宋随穿着睡衣进来。
暖洋洋的光落在他身上,将凌冽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他情绪不外露,偶尔我见他笑,也只是唇角微微扬起,像昙花一现,很快又消失。
我不知宋随对我有多少感情,这么些年,我以为他多少也有些心动。
只是这些想法,在苏唐回来后立马显得很可笑。
「宋随。」我忽然唤他。
他抬眸看我,神色无辜又冷漠。
「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你说——」
「我是你的妻子。」
「你会一辈子对我好。」
我看着他笑。
宋随却忽然敛眸,声音淡淡:「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忽然想起来。」
上腹部隐隐约约的疼痛袭来,腰间的痛感在夜晚加剧,脑中神经一跳一跳,像是被拧紧的绳。
「会的。」
他回答的那瞬间,房间的灯一下子熄灭。
男人炽热的气息随即落在我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
「晚安,念念。」
身后人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我小心地从他怀里挣脱,翻身与他面对面。
然后借着月光,一寸一寸描摹他的容颜,从眉骨到下巴。
宋随不会出轨。
但他处处都会念着苏唐。
我忽然就想知道,我死之后,宋随如果回想起现在。
他会是什么心情?
9
从医院出来那天,我想了好多好多,最后又全部在脑海里打结成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
最先冒出来的一个想法是,我死了,宋随要怎么办。
他总要再娶的。
我那时候想,苏唐离婚了,他死了老婆,两个人走到一起。
也没关系。
可绝对不是现在。
所以,我反悔了。
第一次遇见苏唐,是在十岁生日那年。
我妈难得空出一天,陪我去餐厅吃饭。
那家餐厅很高档,里面的菜品都价格不菲,妈妈只点了几样。
坐在我们不远处的是一家人,三个人欢声笑语,而我和我妈则显得有些沉默。
那个桌上的女孩子一直在笑,穿着漂亮的公主裙,还戴着一个会发光的皇冠。
她的爸爸坐在她对面,一直不停地给她拍照。
直到她爸爸起身去厕所,熟悉的侧脸让我手中的叉子直接砸落在桌上。
我妈注意到了我的异样,顺着眼神看过去,又平淡地回眸。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她平静地问我,「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
爸爸回座位的时候,小女孩笑着跑过去接他,被他一下抱住,举起来,两人脸上的笑容都异常灿烂。
我摇了摇头。
我记忆里的爸爸很模糊,因为他从来不曾亲近我,偶尔我想和他撒娇,也被他冷冰冰地训斥。
割裂的父亲形象,曾经让我困惑过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我才明白,他只是不爱我而已。
所有那些在我看来遥不可及的东西,对苏唐来说,都是唾手可得之物。
10
我还是假装一无所知地对宋随好,偶尔闻到他衣服上的栀子花香味。
有时看到苏念的朋友圈,拍的图片里总有宋随的一点影子。
隐晦又明显。
我每条都停留很久,然后再给她点个爱心。
但我从不说。
就像以前一样,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却隐隐约约地,透出几分山雨欲来的意思。
只是比起之前,我辞了职,家里多了个年年,还有,我又捡起了写日记的习惯。
每天写,记录每天无聊的日常,和自己的身体状况。
我开始整晚整晚睡不着,腹部总是钝钝地痛。
每天给宋随做饭,只是到自己吃饭时,我盯着桌上的菜看很久,却没有了吃下去的欲望。
再去看我妈时,我们照旧只是聊了十几分钟的天。
临走时乘着她不注意,我将贴着密码的银行卡塞进桌上的一本书里。
里面是我大半的积蓄。
这是最后一次来看她了。
她送我到家门口,目光落在我脸上,又添上一句:「注意身体。」
「谢谢,您也是。」
我妈会过得很好。
她不爱爸爸,也不爱我,但她还是负起了母亲的责任,将我健康地抚养长大。
后来大抵是报应,我爸破产了。
但是我妈的福气来了,她嫁给了她喜欢的人,生下了弟弟,一家三口很和睦。
11
宋随晚上回来得早,我做好饭时他正好回来。
菜肴在桌上冒着热气。
我们好久没有这样一起吃饭了。
从苏唐回来,他就变得越来越忙。
宋随教养很好,食不言寝不语。
从前我觉得,两个人就这样坐着,不说话就很美好。
宋随慢条斯理地夹着菜,我简单吃了两口,就再没有胃口,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恰好年年从楼上下来,一下钻进餐桌下。
我放下碗筷,宋随看我一眼,我解释说:「我去给年年弄点狗粮。」
年年的房间在二楼,是我把原来的杂物间收拾出来给它做的窝。
碗里的狗粮已经一点不剩,我添了点儿,年年摇着尾巴闷头吃。
我在旁边看着,心情好了点。
腹部的疼痛陡然加剧,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我用手捂住嘴巴,再拿开时,上面猩红的血刺得我眼睛发痛。
年年忽然停了嘴,扭头扑到我脚边冲着我叫。
我扯了张纸将血擦去,又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蹲下身子狠狠撸了一把它的狗头,轻声:「我没事。」
它又叫了两声,饭也不吃了,就往我身上扑。
我把它抱起来,它就不叫了,一个劲地蹭我。
房间的门框被人叩响,宋随站在门边看着我俩,温声道:「先吃饭,念念。」
我实在没胃口,强撑着吃完,宋随去厨房洗碗。
等他出来,见我在沙发上抱着年年玩,便坐在我边上。
「念念,我最近忙,过段时间闲下来了,我陪你去海岛,好不好。」
我揉了揉年年的耳朵,应道:「好。」
和宋随去海岛度假,一直在我的愿望清单上。
从前我们之间太陌生。
领了证之后也没有度蜜月,只是照常生活,上班下班。
后来关系好了,我便一直想着,能够和宋随去一次海岛,就当做,迟来的蜜月。
我没有把这点小心思告诉宋随,只是和他提了几次去玩。
可工作狂的档期排得太满,只能一推再推。
如今倒是他提起来了。
余光瞥见他在看我,凤眼微弯。
我假装没看见。
他又开口:「下周三有个晚宴,你那天有空吗,陪我一起去?」
我动作一滞,又迅速恢复平静:「我不去了。」
宋随也没多问,只是点点头。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年年身上,再没有管宋随。
苏唐刚回国,人脉圈子小,这么好的机会,她不会错过的。
如果她和宋随开口请求,宋随也不会不管她。
趴在腿上的年年哼了两声,我摸了摸它的头。
只是宋随可能不会想到,我会出现在他背着我,带苏唐参加的宴会上。
12
我还是来了。
宴会上灯光璀璨,西装革履的男人与金瓒玉珥的女人在厅中不断移步,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而我站在最边缘,格格不入,就像一个闯入者。
宋随很好找。
我在他身后追了十几年,无数次从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长身鹤立。
身边挽着他手的女人,穿着一袭红裙,明艳得像一朵玫瑰。
是苏唐。
看他们穿梭在名利场,谈笑风生。
像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哪怕早就料到这样的场景。
亲眼见到时,仍旧像是被人重重甩了一巴掌。
心脏剧烈跳动,不安的藤蔓紧紧包裹,又不断收紧,疼得像是要炸裂开来。
脑海中的线再次散成一团乱麻,额角青筋一下一下跳动。
可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这儿,看着他们挽着手,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
我看见有人朝着宋随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指了指我的方向。
宋随偏头看过来。
我没有穿漂亮的礼服,也已经很瘦了,我很久不敢照镜子,怕看见愈发突出的颧骨,和隐隐透露出骷髅面相的自己。
我知道他看见我了。
因为他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很难看。
隔着攒动的人群,我们就这样遥遥相望。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笑也没有哭。
看到他变了脸色,挣脱苏唐的手,要过来找我,隔着人群,他的步伐显得艰难。
我却忽然冲他笑,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13
到家时我直奔自己原来的房间。
脑海中乱成一团的线相互纠缠,怎么也解不开。
心脏处的藤蔓反而越缠越紧,好像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我终于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书桌上所有的东西被我扫落在地,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还不够。
摆在架子上的书,被我疯狂地撕扯着,纷纷扬扬的纸片散落在地上,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还不够。
架子上摆着的小摆件,化妆品护肤品,宋随出差给我带的精致的工艺品,还有我和他一起拼的积木……
破坏欲与暴虐交织,情感冲动在脑中耀武扬威。
地上一片狼藉,混乱地,就像我残破不堪的生活。
等我回过神来,剪刀已经抵上了手臂。
而年年,正在我的腿边疯狂叫喊。
小狗的叫声尖利又急促,见我垂眸看它,忽又安静下来,张开嘴巴,露出一个傻呵呵地笑。
手中的剪刀砸落在地,年年赶紧朝我身上扑,一边扑一边叫。
我木然地将它捞进怀里,它便用毛茸茸的头使劲蹭我,小小的身体温热。
我抱着它,忽然就掉了泪。
所有冲动褪去,破坏带给我的并不是满足,只在我心底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如此折磨。
14
宋随回家时,我已经把房间都收拾好了。
他想和我说话,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笑,我知道他想解释,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陪了他四年。
和他在名利场中周旋,宋随不善言辞,但条理清晰,所有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冷冰冰的。
是我,一点点教他如何处事,如何和那些老油条打交道。
他如今在这种场合游刃有余,只是出了这名利场时仍旧惜字如金。
从前觉得他什么样我都爱,现在想来,或许不过是和我没什么话说。
我笑着开口,将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没关系,我知道苏唐刚刚回国,没有人脉圈子,你想帮帮她,就带她去了晚宴。」
宋随的脸色变了变:「是……」
「没关系,」我看着他,声音温柔,「我不介意的。」
宋随看着我不说话。
四目相对。
我始终温柔地望着他。
好半天,他终于错开眼。
却忽然抱住了我,搂得很紧,像是要将我嵌进他身体里,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男人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耳畔。
「念念。」
亲密无间。
「你瘦了。」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檀香味混着栀子花香围绕,我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想吐的欲望。
15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照例送他去上班。
本以为他要走,宋随却忽然在客厅停了脚步:「念念。」
他温声道,「我忘记系领带了。」
我有些无奈,上楼随手给他拿了一条,递给他。
宋随没有接,低下头:「帮我,念念。」
我依言帮他系,宋随低着头,乖乖的,等我扯好:「好了。」
腰身却忽然被人禁锢住,往前带着与人贴在一块,我抬头看他:「宋……」
所有的话被堵了回去,唇上一片温热。
宋随掐着我的腰吻我,很凶。
攻城掠地,像是撕破了伪装的兽,带着凶狠的欲望。
分开时男人的眼尾氤氲出一片薄红。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宋随又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唇角微扬:「我走了,念念。」
我笑着道别。
16
我约了苏唐。
时间定在上午十点。
我如约而至,在咖啡厅里又等了她半个小时,她才姗姗来迟。
苏唐很漂亮,早年爸爸没破产时,就过得养尊处优。
后来爸爸破产了,她还是命好,嫁到国外,如今离婚回国了,又有宋随处处帮她。
多幸运。
苏唐在我对面坐下,妆容精致,笑容甜美。
而我,眼下黑眼圈浓重,消瘦,气色极差。
「念念,怎么突然约我出来?」
我们之间的交集算不上多深厚,顶多算是同校校友,也不知她怎么能这么亲近地喊我。
桌上点的果茶我一口没喝,冰凉的触感让我理智回笼。
「你已经点好了呀,」苏唐的眼神落在桌上,又笑着唤了服务生,「一杯冰美式。」
末了撑着下巴看着我笑:「你家宋总也爱喝冰美式,我原来不爱喝,最近倒是喜欢上了。」
我抿了一口果茶,没有接她的话。
苏唐的笑容乖觉又无辜。
一开始,告诉我她离婚回国消息的人,也是她。
多年不见的人忽然加上我的微信。
语气礼貌,却又挡不住的得意扬扬。
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我:我回来抢你的丈夫了。
果茶的香味散尽后嘴中只空留苦味,苏唐的冰美式还没有上,她的目光一直放在我身上。
见我抬眸看她,嘴角笑意加深:「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家……」
突兀又响亮的声音在大厅传开。
三两坐着的客人伸长了脖子往我们这边瞟。
苏唐的脸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晕开一片红。
像是被我突然的巴掌打蒙了。
她捂着脸转头看我:「念……」
我不想听她喊我名字,一巴掌也不够解气。
拿起桌上的果茶,举在她头上,果茶一下浇了她满头。
深色的液体顺着她的头发落下,滴滴答答打在桌面,还有部分在她白色的衬衫上晕开。
杯底的柠檬,桃子,果粒,粘在她的头发、衣服和包上。
她的妆防水效果不好。
眼影晕开一片。
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她愣了一下,咖啡厅里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我们,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她忽然红了眼眶,泫然欲泣,惹人怜爱:「念念,你这是……」
「苏唐。」
我冷冷地打断她的表演。
「你自己知道。」
「别在我面前耍什么绿茶把戏。」
她眼中泪光闪闪,半落不落。
「你回来就是为了宋随。你知道宋随会对你好,你想把他抢过去。」
「对吗?」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声音平静。
她的脸色煞白一瞬,又立马冷静下来,从包中抽出湿巾,慢慢擦去脸上的污渍。
「是呀。」
苏唐看着我,慢慢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声音压低,「念念,感情的事情,强求不来的。」
已经撕破脸皮了。
我看着她,却忽然笑了。
「你说得对。」
「苏唐,你要不要和我赌一把?」
「赌赢了,他就是你的了。」
「我甘心让位,你也不用背上小三的烦恼。」
苏唐静静地看着我,嫣然一笑。
「好啊。」
18
宋随回来时我正在房间写日记。
听见他开门,我放下笔,把日记本塞进抽屉。
宋随最近回来得都很早。
有时候晚上也陪着我一起去溜年年。
晚上我坐在床上看书,他忽然凑过来,一下将我搂进他怀里。
我靠在他身上,感受着属于另一个人偏高的温度。
他把下巴搁在我头上,跟着我一起看手里那本狗血言情小说。
读到男主给女配撑腰,女配给了女主一个巴掌,女主哭着喊:「我才是你的妻子啊!」
他环在我腰间的手收紧了些。
我若无其事地翻到下一页。
继续看,看男主一次次帮着女配打压女主,女主一次次伤心难过,最后狠下决心离开男主。
男主幡然悔悟,立马开始追妻,兜兜转转,两人 Happy Ending。
书看完到了半夜。
我想起放在另一个房间的安眠药,从宋随怀里挣脱开,他却没有放手,把我禁锢在他怀里。
「宋随?」
我喊了他一声。
「嗯。」
他低低地应下。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安静到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念念。」
他将头埋在我肩上,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你以前,不叫我全名的。」
我忽然有些想笑。
宋随以前也不叫我念念。
只是带着疏离又陌生的态度,礼貌地喊我「岑小姐」。
原来我们都变了。
我翻了个身,将脸对着他,手也环上他的腰,笑着唤他:「阿随。」
他看着我,眼神细细地探究我每一分的情绪,最后敛眸,又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
「念念……」
我从前不知道宋随能表现得这么深情。
可如果他真的爱我。
又为什么,对苏唐那么上心?
19
距离我约苏唐见面,已经过去一周了。
结婚纪念日将近,宋随黏我愈发紧了。
日记写到第一百天,这天,也正好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之前随口一句,被宋随记在心里,早早回了家,一个人在厨房忙了一下午。
我带着年年出去玩了再回来,家里已经被他布置好了。
桌上的饭菜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宋随站在一边,嘴角噙着笑,望向我时眼神柔软。
「念念,欢迎回来。」
玫瑰与音乐俗套又浪漫。
香槟下压着两张机票,日期是后天。
我看了眼宋随,又看了眼机票,笑起来。
墙上的指针指向八点。
所有的气氛都很好。
直到苏唐的电话打过来。
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说她好难受。
她喊着原来那个属于他们之间的亲密称呼。
「小随,我真的好难受,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
「你过来帮我,好不好。」
「小随。」
浪漫的气氛戛然而止。
宋随看了我一眼。
只是那一眼。
我就懂了。
「念念……抱歉。」
「我把她送到医院就回来,很快的。」
我只是问了他一句。
「可以不要去吗。」
宋随看着我,没说话。
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我看见他唇角笑容消失,又变回四年前那个宋随。
冷冰冰的。
和我还是陌生人的宋随。
他移开眼,又向我保证:「我马上回来。」
「……不会错过结婚纪念日的。」
我们好像僵持住了。
最后我松了口。
我说「好」。
宋随转身往门口走,我就站在客厅看着他的背影。
见他回头。
我微笑。
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像一个合格的妻子对待丈夫。
我说:「路上小心。」
他说:「好。」
我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音响中的音乐还在流淌。
我随手将它砸在地上,巨大声响过后,客厅里一下失去了所有声音。
我转身回了房间。
宋随今天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道。
苏唐赌赢了。
可我也没输。
20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反锁住,然后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
最后一页,落笔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艰难。
脑海中的所有事情再次散乱,像无法解开的乱码。
腹部,脑袋,心脏处,都像是被人用刀剜开。
我忽然觉好冷,像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寒。
握笔的手有些颤抖,可我还是一笔一画地写下。
XX22 年 8 月 25 日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宋随给我下了厨,还布置了家里。
他还准备带我去海岛玩了。
仪式还没有开始,苏唐的电话打过来了。
宋随去找苏唐了。
他把我丢下了。
我再也,去不了海岛了。
再见,宋随。
眼泪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墨渍。
可我却没有半点悲伤的情绪,掉落的眼泪是疼痛带来的。
我是靠爱活着的。
别人的爱和自己的爱,因为没有人爱我,我就只靠着对宋随的爱活着。
我曾经那么那么爱宋随。
这满腔赤诚被消耗光之后,我就只剩下躯壳了。
就像蜡烛,烧到了尽头。
活不长久的。
我对宋随的最后一点爱,也在今天全部消散了。
最后一个字落笔,我坐在桌前开怀大笑,笑得畅快。
我的戏份到今天结束了。
为什么瞒着宋随,为什么要一直假装对他们的苟且视而不见,为什么给机会给苏唐。
我送给苏唐的,不是攀上枝头的藤蔓,而是锋利又尖锐的刀。
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
宋随不爱我也没关系。
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他对我有愧。
我要让他内疚,让他悔恨。
我要让他看着这本日记,让他一遍遍体会我的心情,让他一辈子都在回想,他的妻子身患绝症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他究竟是怎样一点点将她推向一个更绝望的深渊。
这场荒谬的舞台剧,由我的死亡推动高潮,接下来,轮到宋随和苏唐了。
坚硬的安眠药药片堵在喉咙,卡得我难受,只靠着吞咽的动作,将它们全部吞进肚子里。
摆在台面上的,不只有我的日记,还有精心为他编写的食谱。
他的胃不好,嘴又刁。
这四年,我一点点琢磨出来的,合他的口味。
也是我送他的,一份大礼。
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房间里很安静。
直到门外传来一声狗叫。
有重物不断地扑到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而我看着天花板,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理。
年年还在叫。
睡意却开始占据我的大脑,意识逐渐消失。
21
宋随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慌,就好像自己马上要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也像那天,宴会厅里,他看着站在远处的岑念,脸色苍白,身形瘦削,就好像,下一秒要离开他一样。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叫嚣:「抓住她,不要让她离开。」
可她还是走了。
巨大的心慌笼罩,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参加宴会的目的,心不在焉地待了一个多小时后,赶紧回了家。
他以为岑念会生气,会吃醋,会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可她没有。
她只是坐在沙发上冲他笑,然后用一种堪称温柔的语气给他解了围。
患得患失的情绪没有得到安抚,反而愈演愈烈。
没关系的。
宋随安慰自己。
岑念很爱他。
他一直知道岑念爱他,因为她从来直白,热烈,又赤诚。
他知道岑念会包容他,会原谅他,所以当苏唐的电话打过来,带着哭腔喊着那个曾经熟悉的称谓时,他才会答应下来。
岑念会理解他的。
他把苏唐送去医院,挂上了点滴,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却忽然拉住他的袖子。
苏唐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滴,红着眼:「小随,你在这里陪陪我,好吗?」
宋随想拒绝的。
他答应了岑念,不会耽误结婚纪念日。
可苏唐就这么含着眼泪看着他,身体单薄,微微发抖。
又是晚上。
他还是心软了。
22
宋随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客厅的灯没有关,在将亮未亮的天色里露出一点暖色。
宋随加快步伐,想快点回去见到岑念。
他食言了。
可是卧室里并没有岑念的身影。
书房也没有,她曾经一个人住的房间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全部冷了,却没有被动过一口。
客厅的一角摆着音响的残骸,是被人用力摔在地上的。
家里只是少了几件她的衣服,和年年。
岑念生气了。
宋随以为她不过是赌气去旅游了。
没关系,等她气消了就好。
等她过几天回来,再和她道歉,和她说明情况。
可是等了几天,岑念却一直没有回来。
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了。
岑念的手机关了机,同事说她三个月前就辞职了,她的妈妈说,有一个月没有见她了。
「麻烦您转告她一声,有时间了把银行卡拿回去吧,我不用她的钱,她自己收着就好了。」
中年女人的态度礼貌又疏离。
宋随似乎才从中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恐慌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更甚,像是短暂退去后又掀起一场巨浪。
宋随开始查岑念的行踪,查她这些天的社交,还查了行车记录仪。
岑念这些天的日子,似乎过得很简单。
早晨出门在外面逛逛,买菜,中午回来吃饭,下午又带年年出去玩。
如此日复一日。
只是有时,会开着车去医院。
宋随不是傻子。
一系列的行为串联起来,答案呼之欲出。
他夜晚偶然惊醒时看见她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却无半分睡意。
他抱着她时日渐清瘦的身体;还有餐桌上日渐沉默的气氛和她紧锁的眉……
宋随不信。
因为她什么都没和他说。
可他不能不信。
因为她什么都没和他说。
宋随找了她很久,可岑念就像消失了一样,怎么也找不到。
一个半月后陌生的电话打到他手上。
告诉他,岑念去世了。
23
岑念死在一座海岛上的疗养院里。
宋随赶过去的时候,她的骨灰已经被洒进了海里。
接待他的是岑念的护工,年轻的女人对他的态度冷漠,在岑念居住的房间里,她将三本笔记递给了他。
「这是岑小姐的日记和一些其他的记录。」
女人顿了顿,又说,「念念姐本来要我烧掉的,但我觉得,宋先生应该看看。」
临走时她又看了宋随一眼,眼里是藏不住的冰冷。
宋随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下午。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室内都暖洋洋的,可是他坐在这里,却感到一种像被人扼住喉咙的窒息。
一直到半夜。
他翻开了岑念的日记。
那些被他刻意忽视的细节,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血泪,所有她一个人吞下去的苦痛,丝丝缕缕,织成一张锋利的网,将他的心脏划得支离破碎。
24
XX22 年 5 月 17 日
医生说我确诊了胰腺癌。
他看我的眼神带点儿怜悯。
其实他说的话好多我都没有听进去,反正就是,治不好了。
医生让我尽早住院治疗。
我不想。
我不喜欢医院,冷冰冰的墙,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和沉闷的气氛。
也没有人陪着我。
我想打电话给阿随,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怎么说呢?
难道要告诉他,我快死了?
还是不说了。
可阿随的电话打了过来,他说今晚有事,晚点回来。
我忽然就想起来,今天苏唐要回来了。
阿随,去接她了吗?
XX22 年 5 月 18 日
去公司给阿随送饭。
遇到苏唐了。
她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早上给阿随做的饭,被她吃了。
我很生气。
可后来我想通了,我给了阿随的,就是他的了。
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XX22 年 5 月 21 日
去见妈妈了,她过得很好。
我本来想告诉她的,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妈妈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我不应该打扰她。
回来时碰见了阿随和苏唐。
还有一只小狗。
我想养它。
话出口的瞬间我就看见阿随的脸色变了。
可我就是要养它。
宠物医院的医生问我它叫什么名字。
就叫年年吧。
年年,念念。
XX22 年 5 月 22 日
昨晚睡前,我问阿随,他说的话还算数吗?
他说算。
要是我傻一点就好了。
我就不会看出他的躲闪。
阿随,
辜负真心的人要吞一千根银针。
XX22 年 5 月 25 日
我在朋友圈里刷到阿随了,他出现在苏唐发的照片里。
一场青年才俊的饭局,左下角露出他的小半张脸。
她的配文是:有个商界大佬当朋友真好啊。
我也觉得很好,于是给她点了一个赞。
XX22 年 5 月 28 日
年年到家也有几天了,网上买的狗狗用品到了。
我去驿站看了下,老板把他们都打包在一起了,有点多。
宋随回来时,我和他说让他帮忙拿一下年年的快递。
他说好,然后转身去了书房。
他会记得的吧。
XX22 年 6 月 1 日
儿童节。
带年年出去玩了一天。回来时路过驿站,我想了想,还是进去拿了快递。
驿站的师傅人很好,说他帮我搬上车。
年年的房间在二楼。
我没有等宋随回来。
XX22 年 6 月 7 日
我的睡眠质量好差,还总是睡不着。
白天带年年出去玩,路过一家蛋糕店,我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吃甜点了,买了一盒提拉米苏。
可带回家后,我忽然又没有胃口了。
以前我明明很喜欢吃的,可现在,看着黏腻的奶油,我却只觉得恶心。
XX22 年 6 月 19 日
宋随好像越来越忙了,总是告诉我晚上不用等他了。
他从我的生活中褪去之后,却频繁地出现在苏唐的朋友圈里。
我偶尔也会羡慕苏唐。
小时候爸爸爱她,长大了丈夫爱她,离婚了,我的丈夫也爱她。
可我好像什么也没有。
XX22 年 6 月 25 日
我彻底失眠了。
整夜整夜的清醒和愈演愈烈的病痛。
站着也痛,坐着也痛,躺着也痛。
很痛很痛。
镜子里的人气色差到极点。
脸色隐隐有蜡黄的趋势。
XX22 年 6 月 30 日
宋随回来吃晚饭了。
其实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逼着自己吃了一口进去又会被吐出来,索性就只吃一点。
我借口去给年年喂饭。
然后,吐血了。
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女主角身患绝症,咳嗽着吐出一口鲜血,若西子捧心,娇弱凄美。
女主角的待遇我没有,女主角的病倒是得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吐口血而已。
比起病痛与失眠,吐血竟也显得无关痛痒了。
XX22 年 7 月 5 日
宋随问我要不要去参加晚宴,我说不去了。
我很久没照镜子了。
夜里睡不好,吃不下东西。
早上刷牙时偶然抬眸,镜中的人有些陌生。
两颊消瘦,颧骨微微突出,眼下青黑,唇色泛白。
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
可我明明不过二十几,风华正茂的年纪。
越到最后会越严重。
消瘦,黄疸,腹痛,神经衰弱,如跗骨之疽,如影随形。
折磨着我,直至死亡。
我不要死得那么难看。
XX22 年 7 月 11 日
我食言了,我还是去了宴会。
宋随和苏唐很般配。
如果不是疯了,这个念头也不会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冒出来。
后来宋随看见我了。
他要过来找我,我却跑了。
我发现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如果不是年年在身边,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XX22 年 7 月 18 日
腹痛,失眠。
吃饭又吐了。
XX22 年 7 月 22 日
放在房间里的剪刀沾了血。
回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臂破了一个口子。
赶紧包扎好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准备明天去医院开点安眠药。
XX22 年 7 月 26 日
腹痛,呕血。
吃完饭会变得更痛。
我不想进食了。
XX22 年 7 月 30 日
躺在床上差点痛晕过去。
意识回来时看见年年在床边舔我的手。
我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拿了手机想刷一下朋友圈。
打开就见苏唐去了海边。
九宫格的风景很漂亮。
在最后一张,我看见了宋随的一只手。
上面还带着我们的婚戒。
XX22 年 8 月 1 日
痛。
XX22 年 8 月 5 日
去医院开了止痛药。
XX22 年 8 月 15 日
我见了苏唐。
她好漂亮。
我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了。
我知道自己现在变得很丑了。
XX22 年 8 月 20 日
安眠药,好像开始失效了。
医生劝我住院算了。
他说越到后期会越痛苦。
我拒绝了。
本来也没打算活到最后。
XX22 年 8 月 25 日
……
原本的字被黑线划去了。
又新添两句:
岑念死在了这一天。
可是年年救了她。
25
XX22 年 8 月 25 日。
我本来应该死在这一天的,可是年年不让。
它一直叫,一直叫,好吵。
吵得我睡不着。
吵得我心里烦。
吵得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用最后一点意识,拨通了 120。
几个小时之后我就醒过来了,手臂上还挂着水。
床前站着一个护士。
「年年呢?」
她有片刻愣神:「年年是……?」
我撑着床沿,想要坐起来,身体还有不听使唤。
护士扶了我一把。
「我要回家。」
「你的身体还很虚弱,还不能……」
「我要回家。」
我垂下眼。
固执又不讲理地重复了一遍。
这里没有年年。
我要去找年年。
26
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手机里还有宋随发来的消息。
我没有看,直接把他拉黑了。
门一打开。
米白的小狗立马扑进我的怀里。
年年在我怀里一直叫,一直蹭,又一直舔我。
我抱着它,眼泪忽然就落下来了。
所有压抑的情绪爆发,像洪水猛兽,我抱着它坐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哭了好久。
哭到眼睛都肿了。
最后我把脸埋在它身上,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
「年年。」
「我们走吧。」
我想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只有我和年年。
还有爱。
怀里的年年不知道听没听懂我的话。
只是用它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仔仔细细地,蹭掉了我脸上所有的眼泪。
世上无人爱我。
但小狗会。
小狗会一直爱着带它回家的那个人。
年年会一直爱岑念。
27
我连夜赶去了一座海岛,在疗养院里住了下来。
海岛的生活,和我期待的一样美好。
白天陪着年年在沙滩上玩,和镇上的人聊天,晚上就在海边散步。
我很喜欢海。
一望无际的波涛和带着咸味的海风。
只要看着大海,心情就能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
我雇了一个护工,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漂亮又能干。
帮了几天忙之后,我告诉她后面可能会更辛苦一点。
她瞧着我咳出了鲜血,问我是什么病。
「胰腺癌。」
我随手将擦血的纸丢掉,回复她。
赵棉却一下红了眼眶。
我有些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女孩子看着我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念念姐,你才二十多岁。」
她的眼泪落在我的手上,灼得我手发烫。
「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啊?」
女孩子才容易和女孩子共情。
哪怕我们其实相处才不久,哪怕其实她还并不了解我的生平,可她为我感到的难过与悲伤,都如此真切。
我其实并不伤心的。
因为习惯了。
可是当她小心翼翼地握着我的手,哽咽着问我:「很痛吧?」的时候。
我还是掉眼泪了。
病痛早就已经将我折磨得不成样子。
从我睁眼,疼痛也与我一同醒来。
然后如影随形。
我吃不下饭。
所有那些曾经的美味在我看来,都如同嚼蜡。
我不敢吃饭。
因为吃完会更痛。
痛苦不仅仅是生理方面的。
失眠导致的神经衰弱,无人倾诉,我只能自己日复一日地咀嚼着这些痛苦。
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年年。
小狗不会说话。
只是在我难受的时候围在我身边打转,急得叫唤。
我抱着它的时候,它就不叫了。
只是安静地舔我的手。
「很痛。」
我告诉她。
这句话像诉苦,又像撒娇。
本来应该说给爱你的人听。
可我找不到人说。
我不能和爸爸说,因为他的女儿只有苏唐。
我不能和妈妈说,因为妈妈已经是别人的妈妈了。
我也不能和宋随说,因为他在为苏唐谋划着未来。
到最后,我却说给了一个还不太熟悉的人。
28
我没有再去医院治疗,治疗只不过是让自己再苟延残喘,将痛苦的日子再拉长。
我靠着止痛药和安眠药过活。
一天天消瘦。
偶尔照镜子,里面的人皮肤棕黄,面容枯瘦,完全看不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