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我对男主一见钟情了。
我心知肚明绝不能靠近他。
我看过这本小说,这个尽是猜忌与折磨的故事。
女主另有其人,而他是男主角。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的故事还没有开始。
1
我看过这本小说,里面没有我的名字。
不止是我。
家中于朝廷职位最高的我父亲,相识朋友之中身份最高的承平公主,通通都没有只言片语。
我想,我大概是离原故事线太远了。
我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原文人物,叫做乔韫。
乔韫,却是男主的名字。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早春。
梨花开满河边,他袭一身轻松的青白袍裳,站在树下,风吹满衣袖,他回头时望见我们。
落花如云化入水面,一朵,一片,他轻轻笑,语气宛如掉入花朵里的白露,一颗,两颗,唤他的妹妹:「承平。」
再是很后来,他站在小舟上,向岸边怕水而久久迟疑的我伸手。
梨花中央的白露,一颗,两颗:「宝赢。」
他看出我的犹豫,对此妥协且太纵容。
那样的语气我无法拒绝。
我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却总不敢下定迈开脚步的决心。
他静静等待,我终于踏上船面的一刻,他喟叹似的,又笑了一声:「宝赢呀。」
我猜他没有责备的意思,那一句呼唤像风吹荷动,只是落在我心头时,小舟载着它,一齐猛然摇曳了一瞬,摇得日光下水纹满池,荡得像心动。
我不该心动。
我心知肚明绝不能靠近他。
我看过这本小说,这个尽是猜忌与折磨的故事,女主另有其人,而他是男主角。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的故事还没有开始。
2
那是一本宫斗小说,我知道他以后会当上皇帝的,而如今他还不是。
连太子也不是,于储君里,甚至都算不上第二顺位。
有时我怀疑我穿入的并非我所以为的那本小说,更多时候我怀疑他根本不是书里那个人。
小说里那个已经成为皇帝的乔韫,总是愤怒,多疑,阴鸷而不顾一切,气得我扔开书骂他是「疯子」。
我不愿与那样的人过多交集,下定决心躲他远去,躲得连承平公主都笑,说我怎么见乔韫便如乱窜老鼠白日撞鬼。
「那可是我五哥哥呀,」她宽慰我,「我所相识的人里,数他性情最好,你大可放下心来。」
我看看她,摇摇头。承平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她又向来最讨人喜欢,谁舍得对她坏脾气?
我可不相信她的话,继续躲我的人。
谁知这丫头嘴巴豁得无边无际,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作茶余笑话说到正主面前去了。
我对她的举动一无所知,还自以为悄无声息。
再见乔韫时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却还没来得及蔓延,我坐在树荫下池边阶上喂金鱼。
起身时却见他站我身后不远处,不知看去多久。
他对上我的目光,笑了笑。
我们走在氤氲的牡丹花香气之中。
乔韫话不算多,语气倒很轻松,哪怕闲白里似乎也总带着笑,气氛不坏,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紧张,总怕他要问我什么。
果然,他停下脚步,黑眼睛里真诚更浓,笑也更浓,他聊起来承平口中我的躲避。
「原谅我,总想要知道,」他心平气和地,「可是曾哪有不周的地方,于相冲突却不自知?」
讨厌人却被抓现行,我在心里骂起承平来。
「殿下不曾出差错。」我勉强这么开口。
我垂着眼睛,掩饰自己的搜肠刮肚,看见他青白的袍裳,记忆力在关键时刻没有背叛我,我想到了春天第一次见他,他也穿青白色,想到书里的乔韫最恨青白色。
我不喜欢原小说,以为它太浮夸,男主的一些情绪简直莫名其妙,记得他恨青白色恨得叫人闻所未闻。
印象最深的一次,新入宫的嫔妃被人算计,竟因一身青白裙子惹得他勃然大怒,还没得宠就永远失了宠。
我看着他的一身青白,猜想他大概是很爱这个颜色。
到底是小说造作,还是我当真认错了人?
「我只是,」我斟酌着开口,来不及估计自己这话是否听着可信,「不喜欢青白色。」
「是我出差错,自小如此,一见青白色就觉得讨厌,」我尽量显得真诚一些,「见到青白衣裳就总是心烦,只想远远躲开去。」
他看着我,笑了笑,没有对此再追问什么。
我以为他笑我理由的蹩脚,或至少不以为然。
可我下次再见他,他穿一身靛蓝,站在夏季的碧蓝金黄的天空下,整个人是晚风里落下的雨。
他站在我面前,太阳之下气味温暖,金银花与木杉林。
「蓝色,」他笑,「可不惹你躲开罢?」
3
我实在很难将他与小说相连系。
承平事后为此向我道歉,笑嘻嘻地,又说:「怎样,我说五哥哥性情最好,可不曾诓你罢。」
她三番五次拉我们共同出游,美名其曰人要多交流方能消除成见。
一来二去,我与乔韫当真渐渐熟络起来。
了解他越多,越觉得偏离,他与原文不是不相似,根本截然相反。
记得我同他们一起去郊外湖边,曾路过大片长丝的芳草地,那么漂亮的草地或许只有梦里才能得见,马蹄嗒嗒地向前走,我在窗边对它看了许久。
「草地有什么好看的呢?」承平不以为然地招招手,示意我往里坐些,「放下帘子来罢,窗户边上热不热?太阳多晒呀。」
在那个湖边,他第一次没有再叫我「贺六小姐」,他站在小舟上,对我伸手,叫我,「宝赢。」
他的声音那么平和,咬字轻轻,宝赢呀。
多风的阴凉天,乔韫骑马来见我,这次承平未同他一块儿。
他坐在马上对我伸手,他说,走,宝赢,我们去草地上,我们放风筝去。
或许我那一刻显得太惊喜太惊讶了,逗得他笑起来。
「或许我太唐突了,原谅我。你愿意同我去吗?」他很温和地解释了一句,「宝赢,这样的天气里路过你的门前,我怎么会想不到要同你去放风筝。」
入秋,我们坐在水榭乘凉,桌上放着许多西域新贡果物。
看着那些晶体一样颗颗圆满的葡萄,我想起小说之中乔韫那些深恶痛绝。
我记得皇帝乔韫讨厌葡萄,平生最恨人给他手剥葡萄,不管妃嫔们是否出于爱和好心也叫他冷下脸,哪怕后来得盛宠的贵妃也无例外,大概是觉得不够卫生。
我带着卑鄙的侥幸试探他,有意当着他的面这么做。怕他当真与我翻脸,还是仔细先洗了手,又顾及参数差异,思前想后,剥了满满一盘,堆得冒尖,端都不好端,顺着桌面推给他。
承平坐在边上,扇着扇子,噗嗤一乐,揶揄说我未免太偏心。
他靠在窗边上读书,满满当当的葡萄叠在他面前,他有些惊讶地瞧了瞧我。
「你总在看书,」我厚着脸皮说,「多吃葡萄,对眼睛好。」
我等待他拒绝,又害怕他拒绝,一点点证据就能让我死心,可我又不甘死心。
他看起来像是十分欣喜。
多谢你。他笑。
我仔细观摩他的神情,始终未能在里面找到犹豫和抗拒。
「喜欢葡萄?」我追问了一句,「若是不喜欢,不要勉强,分与承平吃了罢。」
承平诶一声,很不满。
「怎么会。」他说。
「若是不喜欢,直说就是,」我小心翼翼地,「不要勉强自己,可千万不要为此生气。」
「生气?」他疑惑地重复一下我的话,看了看我,又笑,像是无奈,「宝赢,莫不以为我是疯子罢。」
他不是,可我当真害怕他会是。
4
他是乔韫,却又不是乔韫。
他太耐心,太温柔,太叫人去期待,期待见他,想去陪伴他,想要吻他,爱上他。
我不敢赌,可我忍不住去想,既然我是这个世界的变数,那他,为什么不可能不是?
何况说,到如今除他之外任何小说人物都未曾出现过,故事根本没有开始,如果我能够去接触,为什么不能够去改变?
我下定决心,赌最后一次。葡萄或者颜色也许见微知著,可是我决心断绝根本。
最后一次试探他,是在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他在落雪的游船上问我,要不要同他成婚。
「如果我愿意,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回答,「我要你放弃皇位谋求,你可不可以做到?」
我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温热的茶壶,大雪纷纷扬扬地下落,湖面茫茫天地一白,他坐在我身边,暗色蓬羽的斗篷大领,他的耳尖冻得粉色,呼吸带雾,却是暖的。
我那时候说,这里太美了,每一次眨眼都是美丽的,如幻觉。
「倘若真的在梦中,那该怎么办?我又该如何知晓呢?」我轻声对他感叹,「就好像周公梦蝶,我究竟是周公,还是蝴蝶呢?」
他转过头来正对着我,很认真地回答,宝赢,我不会爱上一只蝴蝶,可是我会爱上你。
「或许人生当真弹指抽空,」他对我说,「我依旧希望与你一起做梦。」
他说,宝赢,与我成婚,好不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大概一秒钟,根本不忍心,也根本不舍得拒绝他,那样的眼睛,谁舍得用爱做条件叫他受伤害?
我犹豫再三。
「我只有一个条件,我绝不做帝王的妻子。」我还是这样说,「放弃皇位,或者放弃我,希望你能做选择。」
「假如我喜欢做皇帝呢?」他问。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也绝不是在胁迫你,」我摇摇头,「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要求,选择权在你。」
「这是你的人生,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这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自不量力。
我为此脸红。
他看起来却很严肃。
我知道了,他郑重地说。
整整一个冬天,我们没有再见面。
承平以为我们闹了什么矛盾,紧张地跑来寻问我。
了解来龙去脉后,承平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惋惜。
「如果,五哥哥选择皇位,」她忧心地问我,「宝赢,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也好。」
「不会觉得遗憾?」
「会,他是我至今为止,遇到的好的一个,」我实话实说,「我不得不这样做,但是依旧会很遗憾。」
承平握了握我的手,没有再说什么。
梨花再一次开满湖边的时候,我收到他遣人送来的锦盒。
是一张画,绘满山水春色。
还有四个字,「秉烛须游。」
点燃蜡烛,宝赢,我们向春天走去吧。
他答应我了。
5
父亲为此同我大大生了一场气。
我无法不愧疚,父亲待我太和蔼了,我忘记他也是会生气的。
我连着两天去请安,父亲却见也不愿见我,我以为他是怪我,气我为一己私欲,不惜对原本就紧绷的局势引入滔天巨浪。
可到底他最疼这个女儿,第三天,他松了口。
「可是想清楚了?」他叫我坐在他的身边,这么问我。
我点点头。
他叹气了又叹气。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皇家名衔所以选他,我的孩子从小就不在追求这个,」父亲很慢地说,「是否有什么难以言语的苦处?」
「你不要顾忌家族,荣誉,或者名望。我一辈子,竭尽心力做到如今,守着这些无用的东西,就是希望我的孩子能有自己的生活。」他说,「你去年同我说,想要乘船云游远去,看尽天下大泽高川,爹爹如何不记得?打点到现在,再过两月就算圆满。」
「你是我年纪最小的孩子,世上人间,许多难处我总不愿叫你知道。」父亲说,「只想着,等你长大,寻着了一户自己喜欢的人家,哪怕受了委屈,爹爹总能护着你。」
「可是当下,」他很苍老地落下眼泪,「爹爹要怎么做?」
「女儿都明白,」我伏在父亲膝头,小声说,「我绝不到皇宫里去。」
「我依旧要乘船去,看大泽高川。」我说,「只是,乔韫会陪伴在我的身边。」
「我并非不知道这场婚姻的风险,可他为我而舍弃的东西,同样是他人生里所珍贵的,我不能视而不见,我相信他的心是真的,」我说,「我中意他,爱慕他,同样也是真心的,爹爹相信我吗?」
6
我还是嫁给了乔韫。
那是我人生里最热闹的一个夜晚。快乐是真心实意的,我真心实意觉得幸福,哪怕皇家的繁文缛节叫人疲倦不堪。
我记得婚礼上许多细节,要我陈述却难以陈述,只可言说那些美丽的莲灯,它们浮满水面,像银河流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它。
我并不像乔韫一样不可脱身,他也心忧我太疲倦,要我先在房间歇息。
那天的乐声没有断绝过,闹得人头昏,我把婢女打发去,一个人在房间,推开窗户,就看见夜幕之下,随水宁静流动的那些莲灯。
我靠在窗户上听那浅浅的水声,春寒未消,夜晚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有人在房间里,我感觉到,有人站在我的身后。
陌生人。
那人笑起来。
「不回头看看我吗?」那人说,「我倒是,很想看看你。」
我的手攥紧窗框,慢慢回过头。
屋内的熄尽,唯独游荡着窗外莲灯的水光,那人站在水光之中,气息湿冷,瞳孔太黑,巩膜却太白,眼下两道深蓝。
他盯住我的脸,向我走近,如蛇无声息。
「你——」我企图开口。
他停下脚步,盯得更深。
「你不是这里的人,」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放松目光,钩子一样回拉,「不想要回家去吗?」
「我可以带你回家,」他蛊惑似的对我呢喃,继续向我走近,「离开这里。」
我浑身发冷,直觉告诉我,他说的「家」是究竟哪里。
「你怎么会知道?」我强压恐惧,「你是谁?」
他伸出食指,嘘一声。
「我?这不重要。」他笑了笑,「你就当我是个好管闲事的巫士吧。」
我感到手上一阵凉,金属的凉。
一把银匕首。
恐惧之下,我举起匕首对着他。
他似笑非笑,离我更近,脸几乎贴着刀锋看着我。
「做得对,就是这样,举起刀杀了它,」他轻声细语地,「杀了它,你就可以回家。」
我不想再听了。
「滚出去,」我咬牙,刀锋压着他,「真该死!」
「是啊是啊,我该死,我们都该死。」他摇摇头,顺着我这么说,向后退开了一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说话,你的丈夫要过来了。」
这个疯子!
「我真好奇,」他在我耳边,「如果我说要杀的人是他,你会怎么选?」
「宝赢?」
轻轻的敲门声,是乔韫。
我再看房间,蜡烛熄灭着一片寂静,空空荡荡,连残留的气息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里的银匕首抛出窗外。
黑夜之中,我倚着窗框,听见它扑通一声入水。
乔韫向我走来。
我紧紧抱住他,他的气味平和温暖,压住我后怕的寒意。
「宝赢?」他有点惊讶,轻轻抚摸我的背。
「不要动,让我抱抱你吧,」我紧贴着他,低声说,「我想听听你的心跳。」
我的心跳乱得发痛,他的心跳却是有力,又舒缓。
乔韫什么也没有再问,静静地抱着我。
窗外潺潺流水声,冷感一点一点顺着他的气息在我身上退潮,直到终于消亡。
我在他的怀里,想起那把银匕首。
把它就这样丢弃是否明智?我不知道。可是留着它,我会怎么做?那人说,「杀了它」,「它」是谁?
如果真的是乔韫呢?正拥抱我的乔韫,温暖的,坚定的,我的乔韫,他的心紧紧贴着我的心。
我绝不能,绝不可以那么做。
莫说是他,是旁的任何一个我又怎么可能会?
那是自私,卑鄙。
那人的话未必值得信任,更不值得尝试。
那把银匕首,不要再想了,那把银匕首已经沉入水底。
7
与乔韫一起在王府里的生活,每一天都叫我弥足珍惜。倒不是出于什么顾虑,只是人生之中,我总觉得孤独。
可是这场婚姻自开始到现在,我再没有感到孤单过。
我每天早晨醒来,看见他,就忍不住去抱抱他,每到那一刻我总觉得幸福。
我对他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这句赞美话,哪怕他听了一百次,还依旧会脸红。
我笑他的害羞,他就会低下头,亲亲我的额头,又亲亲我的耳朵。
原本我们打算次年春季出行,但是退出朝廷争夺远比加入要难得多,他要做的事显得无穷无尽。
有很多次我坐在旁边,看见他的疲惫,心知肚明他忙于面对的是放弃,那些他多年的心血和理想一点点瓦解。
有好几次,心疼和不忍几乎就压得我想让步。
他总能察觉到我的心情。
灯下,他对我笑,烛光把他的眼睛照得很明亮。
他在机案上铺开纸,拉着我的手,画我们讨论过无数次的行程路线,他把要走过的州府,我们想象之中的那些美丽风景,一幅一幅地画下来。
夏天,秋天,冬天,又到春季,如此循环,我们的计划拖了两年,那些画纸一张一张,放满了一屉。
我没有怪过他,但是他对此总觉得愧疚,总是天南海北为我搜来许多珍奇的小东西。
我拿着它们看,揶揄他,说:「乔韫,这是你的补偿?」
他就会纠正我,不,宝赢,这是你的礼物。
他送我许多东西,前前后后,珍贵器皿奇巧钗佩,以及一些出其不意。
一个夏夜,他出公务很晚才回来,小心翼翼地拢着袖口,一进屋,神神秘秘吹灭灯,昏暗的居室里拉我坐在床榻上,放下床幔。
他与我挨坐,慢慢松开拢着的袖口,点点微光浮飞。
萤火虫。
我们好像坐在群星中央,我在星星的飞绕之中忍不住去吻他,他的嘴唇清凉,柔软,像青草吻太阳下透明的水波。
微光下他的眼睛显得湿漉漉的,对我笑:「宝赢,回来时路过花园,看见它,想到你一定会喜欢。」
除夕夜里,他很高兴地同我说,宝赢,好好地去期待一场,大概今年秋天结束,我们就走罢。
我们正式开始着手于准备,每天都忙得竭尽全力,到夜里,一遍一遍翻动那一沓画纸。
我们太沉溺于未来,以至于,没有发觉这一年冬天结束得格外晚,春天匆匆而过,夏天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
秋天到来的前夜,西风吹来了久违的凉意,吹动了枯草点燃京城的火把。
入秋夜,太子谋逆,事未成,生俘入狱,同党尽死。
秋天来了。
宫中传来急诏,正是深夜。
我送他出门,凉风呼呼地吹,他却像是对此无所察觉,一直到庭院,他才转过身,神色有些勉强,笑了笑,宽慰我说,没事的,宝赢,你先歇息去吧。
他从未显得如此忧心过,我目送他离开,落叶满地,那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子谋逆事虽未成,此事对皇帝的打击似乎也非同小可。
尽管近年来太子言行失度,父子二人为此颇生不少间隙,他依旧未动过易储之心,太子却在自我怀疑之中受尽梦魇折磨,于一众皇子虎视眈眈的野心下过早地失去耐心。
五天之后的傍晚,乔韫才从宫里回来,神色疲倦。
他不知道该怎么同我开口,但是我明白了。
「这件事的发生,也非你所愿,」我握住他的手,宽慰他,「现在不过早秋,离赏春太早。我还有足够的耐心,等局势缓和,再启程不迟。」
「委屈你,」乔韫叹口气,抱着我,声音听起来像一块锈青,「宝赢呀。」
宝赢呀,等一等,再等等罢。
8
中秋。
皇室家宴。
皇室宴会向来做得精巧,相比去年,今年格外显得盛大,像是有意驱赶宫中人与人之间不散的心寒。
皇帝终究没能舍得处死自己疼爱了一生的孩子,只废作庶人,匆匆发配远去。
他曾意气风发,如今只是个老人,脆弱,悲伤。
承平作为他最心爱的女儿,自出事便一直陪伴在他左右,今日宴上也坐他身旁,她原本就是甜蜜的孩子,现在又有意哄他的开心,有承平的热闹,皇帝倒也能打起几分精神。
其余一众,大概各有心思,面上倒也足够亲切。
这和睦的一家,琳琅满目的一切,我看着他们,觉得很感叹,心中思绪漫无边际,面对桌上的菜肴,只觉得食不甘味。
乔韫坐我的身边,见如此,从他桌上递了碟甜品过来。
「尝尝这道桂花乳,」他温声说,「宫中秋日,御厨房里数它风味最独到。」
承平恰巧看见这一幕,有意拿此说笑,点点我们这边,对她父亲撒娇,说:「瞧瞧,可怪父皇不舍将承平出嫁,如今我也觉着肚子空空,上哪寻人分食我来?」
「瞧这丫头,尽被我纵出一张坏嘴来。」皇帝被她逗出一点笑意,「日日这样混,找不到好夫家,倒赖起我!」
皇帝把面前的糖糕夹出一块予她碟中:「几时能少了你的?拿去,可安心吃下,黏住你这嘴巴。」
承平对此小小佯嗔了几句什么,惹得她父亲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她捂着头,笑眯眯地把甜糕吃了。
多亏她在,宴会到结束,终究还算圆满。
散宴时,承平相送了我一段,近来发生太多,我们好久没有见面,她像是有许多话要同我说,又不知道从而说起。
月亮在天上,沉甸甸低垂着。
「长兄从前,中秋还背着我登高楼,带我看月亮。」她看着月亮,突然这么说,「他那年十二岁,还不是太子,月亮也像今天这样低。」
「好像努力一点就能摘下来——」她做了个伸手的动作,「他就像这样,说,把月亮摘给你呀,真可惜。」
「他被发去鵆州,我都没能去告别,我身为公主,不得不这样做,他做了这么多年太子,他的不得不做又会有多少呢?」
她叹口气:「宝赢,原来权利和欲望,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她一直送我们到马车前,宫门一扇一扇打开,马蹄嗒嗒,月光下我从窗户往后看,她还站在那里,脸白得宛如印记。
庞大的夜幕,宏伟的宫门,她小小的一个人,向我挥了挥手。
9
宫门一扇一扇在我们身后闭合,我们出离了皇宫。
马车在夜色中前进,我看着窗外,月亮越来越低,越来越亮,亮得发橙,发红,低得接近大地,发晃,发晕,像刺。
诡艳的月亮。
我想转过头去叫乔韫,却腹部剧痛,吐息如火炭上涌,却又像浸在冰河,尖刀一样的耳鸣搅进全身,直到我彻底失去力气,从座上直直栽下去。
摔落在地上砰的一声,是我听见的最后的东西。
我猜是它惊醒了旁边小憩的乔韫,他惊恐地叫我什么,面色惨白,揽着我的肩膀,我看见他,但是我听不见他说着什么。
我想和他说话,但是黑暗吞没了我。
我好像掉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梦。
黑暗之中无方向,就像流浪于宇宙,一片死寂,没有时间流逝。
有时感觉到我在下坠,下坠的失重感,我能听到人在说话,但是说的什么,混沌不清。
更多时候,我在上浮,浮动之中看见穹顶微弱的光圈,越靠近,越觉得冷,光明在这里是冷的,像冰块的折射。
浮到最高的时候,光与我似乎只相差一厘米,可我们失之交臂,我向下沉去,再没有上升。
我开始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刺痛,掉落在手心热的湿润,那些时不时的说话声依旧飘渺,却渐渐可以勉强零星分辨。
「殿下……保重……桂花乳……三皇子……毒……万幸、万幸所食不多……无力回天……可怜……若承平公主……糖糕……当晚暴毙……陛下欲绝……三皇……」
桂花乳?
三皇子,毒?
承平,承平怎么了?
这些话像是飘在半空,围绕着,我想分辨,它们却又远去,我想要伸手去抓,它们消散不见。
我再一次沉入寂静之中。
10
睁开眼睛时,是在午夜。
头痛欲裂。
月色雪白,树的影子在床幔上错落,我长长久久看着它们,恍如隔世。
我想动一动,才有人伏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
乔韫。
他睡得很浅,呼吸轻轻的,脸颊贴着我的手臂,长睫毛下掩着浅青的一片倦。
他的眉头锁着,我看着他,想去摸摸他的脸,又不忍心惊动他。
他憔悴了,显得消瘦许多。
夜幕之下月色更浓,似乎起了风,树影一层一层轻轻摇曳着。
我在心里叹口气,眼皮渐渐沉下去。
再醒来时,天色亮着,两个小丫头守在跟前。
她们看见我,十分惊喜地叫了声。
「太子妃醒了!」
11
乔韫这会儿不在府内,太医问诊完走后,我把侍女们遣了出去,独自坐在房间。
我倚靠床栏坐着,闭上眼睛,想到梦里那些只言片语。
梦中那片黑暗之中,我面对它们或许没有思考的能力,可是当下,「太子妃」?
我再怎么也该明白了。
太子谋反被废,大概叫皇帝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得意皇子们,其中风头最盛的三皇子乔骋对权利的野心从头到尾都没有掩饰过,太子过早的铤而走险,也不可说并非他的功劳。
皇帝大概心知肚明,若叫乔骋继位,只怕余下一众皇子谁也难以存活。因此,那天深夜急诏乔韫进宫,五天里所商讨的究竟是什么并不难猜到。
储君之中,乔韫性情最温和,于近年权利中心始终无失矩之行,却也并非软弱无能之辈。
如果是他,大概可保两全。
我都能想到这些,三皇子又怎么会明白不了?
我不知道乔韫在那五天里,究竟于此给出了什么回答,但是三皇子的决断力与行动力显然超出了预期。
那块糖糕,承平,原本惨死的不会是承平,而是皇帝。
我吃下的那口桂花乳,在这里的,原本不会是我,而应该是乔韫。
太子,三皇子,乔韫,承平,原一母同胞,如今,就只剩下乔韫孤身一人。
我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感受,就像我此时,亦无法言说。
「后悔了?」有人站在我的床边,怜惜似地看着我,「可还难受着?白白吃了大苦头,何苦不肯早听我的,那么大气性,倒可惜我一把好刀。」
我看过去,是新婚夜里,那个人。
这个人行事诡异,可如今离奇事太多了,我也算死过一次,如今看他,也不再觉得惊骇。
「没有违背我的本心,有什么好后悔的。」我说。
「违背了本心,要是难过忍着便是。机会哪里总是有的?我若是你,便拿它一个一个试,也是不吃亏的买卖,」他抱着肩膀,意味深长的遗憾语气,「杀谁或许不重要呢?皇室之中人命不值钱,你瞧,你不做,也总会有人做的。」
「你以为他们就真的铁石心肠?」他向我走近一步,「不过是机不可失罢了。」
「事到如今,还想走吗?我说的话依旧算数,但是乔韫还肯放你走吗?」他嗤笑一声,伸出食指点点我的床头,「乔韫真该在这儿供束高香,求神拜佛有什么用?你就是他的庇佑神,为他挡毒,还叫他成了太子。」
「不说他且难活那一劫,他不退出,太子怎么会过早在失衡里慌神呢?」他手撑着床栏,面对我弯下腰,眼睛逼近,语气咄咄凌人,「如果他那三年里并非置身事外的清白,你又以为皇帝肯偏向他,使得三皇子自乱阵脚,铤而走险?」
「你看,」他离我咫尺,眼下的那两痕蓝色发出莹幽的光,「你把事情搅和得一团糟。」
12
我面对这些,无法回答,到最后,只惨淡一句,「是这样吗。」
「当然不,」他微微一笑,重新站直身体,「当然不是这样。」
「你看,我的好心你且怀疑,无凭无据的话,说得义正言辞一点你就轻易相信了,」他温柔了语气,「快改了罢,这可不好。」
「你若真的有如此本事,怎么还会躺在这里?」他轻声细语地,「好好养着身体罢,不过同是命运里逐水飘零的可怜虫,自身难保,何必总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罢了,宝赢,」他浅浅笑了笑,向我伸手,「与其纠缠于此,不如归去。」
他说这话的几乎同时,门猛然推开,乔韫站在那里,手扶着门沿,攥得用力,难以抑制的欣喜若狂,又迟疑,像害怕这不过是幻觉。
「宝赢?」他终于开口,轻轻唤我的名字,声音颤抖。
「不过来吗,」我勉强地对他笑了笑,「让我瞧瞧你,好不好。」
他大步向我走来,紧紧抱着我。
那人自门拉开的瞬间再次消失不见,不知道乔韫有没有听见方才屋内的谈话,或是听去了多少,乔韫什么也没有问我。
他抱着我,只翻来覆去不停说:「谢谢你能醒过来,我真高兴你能活着,我只有你了,宝赢,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好。」
他声音听起来如此悲伤,脆弱,以至彷徨。
外面想来天气很冷,他消减太多,接二连三的失去让他在季节的转变面前显得很无力,耳朵残留着冻红色,身上也是冷的。
他的眼泪落在我身上,湿热热的一片,哪怕隔着衣物,触感也十分清楚。
就像在那片黑暗里,它们落在我手心一样。
我叹口气,从他怀里坐起身,捧着他的脸,手指轻轻擦他的眼泪,他的眼皮太薄,微微颤抖,红的一片,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他握着我的手,手指是冷的。
像捧着一块细瓷,安静的,脆弱的,一言一行就会把它随时打碎,却几乎绝望地依赖,贴近我。
我看着他,「太子妃」、「太子妃」,怎么会就到了这一步,我该怎么办,我能够做什么?
「不如归去」,可我怎么能够撇下他,我怎么可以留他孤身一人?
我纠结得太久,给我的选择时间却太少了,未等我做出选择,冬天迎来了最冷的一天。
天空灰蒙蒙的,冻着一块巨大的冰幕。
丧钟敲响,响彻京城,大雪纷飞。
皇帝,驾崩。
13
乔韫登基。
我尚未能够接受「太子妃」名号,瞬息万变,却又成了皇后。
「鸿名正位,母仪天下,执掌凤印,表正六宫。」
听起来,气势恢宏,是不是?
执掌凤印,表正六宫。
六宫,是我丈夫的后宫。
我站在他身边,高台上眺望下去,乐声飘渺,泱泱的一众,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春天到了,百花盛开。
五皇子乔韫只有我一个妻子,已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我并非是不懂得。
皇帝乔韫,不可能只有一个皇后,我很清楚。
一树一树花开满宫墙院落,溢彩流光,花下那些美人面孔日益充盈,香气氤氲,艳如桃李。
她们来给我请安,为首的那个女孩子,低着头也漂亮得叫人深爱,我看着她云鬓上那朵粉色的牡丹花,长久地,怅然若失。
「抬起头来罢,」我轻声说,「你,唤作什么?」
「臣妾,」她慢慢抬起脸,美丽面孔如明珠拭净,光亮满堂,「邠国府云呼月,见过皇后。」
云呼月,云呼月。
我喉咙发紧,难以置信,我记得她的名字。
云呼月,后来的云贵妃,这是,原书里的名字,原文之中的人。
她是我除了乔韫外,第二个,遇见的原文人物,接着,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如远风吹来的云,一朵一朵,接踵而至。
乔韫有太多的事,太忙,我很少能见他一面。
这里的一天长得难以消磨,有时我会去找她们说话,看她们下棋,奏琴。
我坐在那里,看着她们的面孔,原文冗长,过分详尽,我知道谁是落水而死的崔美人,谁是失子疯魔的宋宝林,我还知道,谁偏爱茯苓糕,谁的手帕上总绣着喜鹊纹。
我知道这一切,原书告诉了我,她们的每一天,她们的每一秒钟的未来,却没有一个字,一句话,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然后,女主来了。
我是在宋宝林宫里第一次见到她,此时她还是宫中女官,她为我奉茶的时候,我就认出她了。
她像一朵玫瑰,被冰冻住的玫瑰花,像是永生的美,又像呼吸的温度就要叫她枯萎。
我曾经想过,要是我遇见了女主,我该怎么做。
可是我真的见到她,我从内到外,只觉得冷,而无力。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与宋宝林告辞的,回宫的路上,一层一层宫门慢慢打开,这条路太长,太安静,朦胧着月亮。
月色在天上悬着,寂静无声,我想起去年的中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承平。
宏伟的天,巨大的夜晚,她小小的一个,对我挥挥手。
我停下脚步,到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在原文出现。
她死在了开始之前。
现在呢?所有主角都到齐,场地准确,时间也是对的。
故事,开始了。
可是,我呢?
我茫然地站在这里,我是谁?
14
乔韫第一次留宿在嫔妃那里,是在上巳节过后的第五天,落花时节。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如果他想要这个国家照常理运转,他就必须做一个常理之中的皇帝。
我坐在廊边,一夜无眠,看着月亮西沉。
一阵冷风吹过,天将明,院内杏花如雪。
我想到第一次见到乔韫,他站在花树下回头,风吹满他的衣袖。
我伸手去接,花瓣落在我手心,微凉的,柔软的,触感几不可察。
几不可察。
我的老师曾经对我说,永远忠诚于你的,唯独你的头脑。
我忠实的记忆力,再一次选择了站在我这一边。
我僵在那里,无法呼吸,我想起来了,我是谁。
原文之中,确然存在着一位皇后,只是着墨太少,几不可察。
在这个连一件配饰,一块糕点都浓墨重彩的小说之中,她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我就是她,连我都不记得她存在过。
全篇小说,属于她的描写,不过轻笔带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写的是,死。
她死在故事开始的不久,是全文故事之中,第一个,被皇帝杀死的人。
「赐,柴房自缢」。
15
我回到屋内时,乔韫已经坐在桌前,他或许以为我还未醒,或许连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我,从而没有进房来。
他为我盛了小碗粥,正晾着,见我来,他小心地吹了吹它,将它递给我。
「你的胃不好,不可吃太凉,却又怕烫。」他轻轻地,近乎有些卑微地对我说,「本想等一等,不知你这样早就起来。」
「你,」我说,「你不用这样做。」
「我愿意这样做,宝赢,」他愣了愣,勉强微笑说,「我们,不常如此吗。」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我们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也希望我能去相信他,可我只觉得当下心整个凉成一块儿,几乎察觉不到它的跳动。
我太累了。
他的脸,他的声音,几乎要我发疯。
「宝赢」,「宝赢呀」,他这么叫我,昨天夜里他又会这么叫谁呢?
未来呢?他的未来,我清清楚楚,不是吗。
我只想大吼,我只想说,有什么戏,再有什么情节就快点演完吧,求求你,求求你们。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不可以因为可能性而去恨一个人。
可是,在一年前,我同样无法想象他会留宿在别人身旁,就像此时此刻,无法想象站在我面前的,我的爱人,会在不久后,杀死我。
「赐,柴房自缢」,我要怎么才能不介怀?他最知道我胆小,怕痛,怕黑,他知道我想活下去,所以才会那么做吗?
「我没有胃口,」我只能说,「请你,出去,好不好?」
我浑身发抖,用尽全身力气,手撑着桌子,方能够勉强维持体面,不至于出言无状,或因为内心的惊涛骇浪与屈辱而晕倒。
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想要来扶我。
他的手是冷的,碰到我那一刻,我只觉得,恶心。
「放开我,」我往后退,面前的瓷碗被带得摔下桌子,啪地一声粉碎,「滚出去,滚。」
乔韫垂下手,沉默地站在那里。
我不想再看他,转身走向房间。
傍晚,他再一次过来。
他站在门外,想说什么,我关上了门。
我知道这不是最优解,如果我想要活下去,我必须感情依旧存在的时候物尽其用,而不是去讨他的厌恶。
可是我做不到。
如果我余下一生,就要取悦别人来苟活,假装无事发生,假装贤良淑德,去做一众人里的一个,去分他的喜欢,心惊胆战如履薄冰,他倒不如现在就将我杀掉。
但是,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
我没有答案,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16
我很久没有再与乔韫说话。
他有时会到我的宫门前,我坐在屋内,看见他,他只是站在檐下,沉默。
这皇宫太大,现在更寂静了。一眼望去,像是无边际。
有时我在宫中行走,会想到几年前,我与承平的少女时光。
生于这里,死于这里的承平,在当时听我说「皇权与我只能选一个」的时候,握住了我的手。
她可以明白我的感受,可是我已永远没有了承平。
我曾有一次偶然遇见他,隔着重重宫门,无尽的蔷薇花,我远远站在那里,看见他从宫殿里走出来。云呼月抱着他的披风,走在他身后,抬头看他,含笑同他说着什么。
蔷薇花下,乔韫身材高挑,他听她说话,要微微低着一点头。
她太漂亮,太聪明,这样一个人,我毫不吃惊她日后会成为女主的最大对手。
我知道,哪怕乔韫不会爱上她,他迟早会适应她的存在。
我站在他们的远处,蔷薇花遥遥吹来一院淡色的香气。
我再与乔韫有所交谈,已经到了盛夏日。
宋宝林滑胎。
我坐在一众妃嫔中央,要审查这样的事对我来说是新体验,更陌生的感受是,她所失去的,是与我的丈夫的孩子。
我知道这件事迟早发生,我也知道,宋宝林会因为接连两次失子而发疯。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所有的疑点和证据,通通都指向我。
我眼睛从她们身上看过去,这些美丽的面孔,这些冰雪聪明的人。
乔韫坐在我身边,表情不明,只说,再查,再查一次。
可是,不管怎么查下去,都是我。
他排除了一些疑点,可难以是全部,关键的证据总是缺失的。
他说,证据缺失,给了我一个象征性的处罚,「禁足七天」。
我知道他做得有失公允,这无疑是对此事的所有参与人的巨大侮辱,缺乏的证据是我清白的证据,足以定罪的证据一直都是存在的。
他也许是相信我的,他只是没有办法彻底维护我。
乔韫送我回宫,我坐在桌边。
他站在我面前,只说,宝赢,且只当好好休息几日罢。
「你想叫我怎么想?」我只觉得可笑至极,「想叫我怎么休息?」
「你明知道,」他神色暗淡,低声说,「我是不相信的。」
他把我关在这里,然后告诉我,他不相信我做了这件我从没做过的事,所以呢?
「所以,要我感激你吗?」我讥讽他。
宝赢,他低低地唤我的名字,宝赢。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他语气太软,接近卑微,「眼下的事情,并非一时可以解开的,我知道你的心里不好过,我又何尝不是,我不敢叫你原谅我,只是,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他要的是时间,可是我的时间呢?这一次我能被偏爱,下一次,再下一次呢?
我心知肚明故事开始我就会死掉,我坐在这里,不知道明天,下一秒,又会有怎样的意外。
我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我太久没有这样靠近他,他眼中闪过一瞬的期望与欣喜,微微蹲下身,面对我。
「宝赢?」
「我没有时间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放我走吧,让我走,好不好?」
17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不可能,」他攥住我的手,颠倒地重复,「我绝不会。」
「你那一次,差点死在我面前,你可知道我是怎样度过,怎样对自己起誓的?」他面色煞白,用力得我发痛,「我已经差点失去你一次,宝赢,你叫我放开,我怎么放开?」
「为什么要走这一步?」他的声音紧绷得发苦,「宝赢,给我一点时间,求求你理解我,哪怕一点点,好不好?不要推开我。」
「理解我」,这句话像一把匕首,哪怕只是锋芒照射我,依旧刺痛我的心。
「如果我,」我的眼泪再不受控制,只觉得心痛,「如果我真的,不能理解你,我就该一刀杀了你。」
那把银匕首所曾带给我的寒冷重新复苏,我感觉到我的力气全无,勇气全无,像是血液正从身体退潮而去,冷成一块。
大概我的脸色太苍白,语言太苍白,他怔怔地看着我,松开了手。
「别让我这么想,」我只说,「好不好,求求你。」
那七天,一天一天过去。
每一天,花房都送来太过多的花朵给我,不间断,一丛一丛,像湖水淹没房间,床塌停泊于花朵之间,像梦,迷梦。
我坐在床边,知道那是乔韫的低声恳求。
乔韫向来喜欢送礼物,他觉得愧疚的时候,就送得过多。
就像在王府的时候一样,我们的出行被一次一次拖延的时候,他天南海北,送给我的那些小奇珍。
那时候,我拿着它们看,揶揄他,说,「乔韫,这是你的补偿?」
他纠正我,不,宝赢,这是你的礼物。
我看着那些花,潮水一样的芳香花朵,柔软,冰凉,无声无息,围绕我。
七天后,禁足结束,云呼月前来拜访,将后宫协理权归还于我。
「我不想要了,」我摇摇头,没有收下,「你要是希望,就留着它吧。」
没有意义,意义全无。我要凤印,要我丈夫后宫的掌控,做什么?
我太累了,我不想再见任何一个人,我不想再看见她们。
我紧闭宫门,不肯答应任何拜访,也不肯再出去。
乔韫来找过我,宫人不敢拦他,他久久地敲我的门,月色之下,像是要永远敲下去。
他在门外坐了一夜,白天的时候,小婢女将他带来的东西交给了我。
一个瓷罐,一罐萤火虫,夏天已经快到末声,他收集它们,大概花费了很久。
一夜过去,萤火虫生命短暂,棕栗色的身体蜷缩,死在了罐底。
我把它们埋在了院子里的荷塘边。
我转过身,见荷花,被风吹过。
18
夏季水塘彻底凋尽的时候,秋天就到来了,我的父亲,被允进宫探亲。
父亲从屋外走进来,他年纪大了,却走得太急,一见我,眼泪滚滚而落。
「进宫一年,我的孩子,一年而已!」他声音颤抖,抓着我的手臂,几乎站立不住,「我的女儿,我好好养大的女儿,怎么就叫人摧磨成这个样子!」
「是宝赢的错,」我抱着我的父亲,泣不成言,恐惧和委屈一瞬疯涌,再抑制不住,「是宝赢的错,女儿不孝,爹爹,是宝赢不肯听你的话。」
「你还太小,人间是是非非,无穷无尽,怪爹爹向来什么都不肯告诉你,」爹爹抱着我,摇头落泪,锥心饮泣,「怪爹爹,是爹爹的错,爹爹只盼着宝赢高兴,总以为爹爹能一辈子照顾你。」
「我该如何去见你黄泉下的娘亲!」他连连叹息,「我的女儿年幼不懂,难道我也不明白,这世上除你之外,又还有谁会相信,皇子求娶丞相的女儿,是为了放弃一切陪她远去!」
「我觉得最伤心的是,」我摇摇头,「爹爹,哪怕时至今日,我依旧相信他当时是真心的。」
父亲与我告别时,劝我说,到现在,只能将心放开,不去期待。
「无论如何,他不再是当年骑马带你去草地上放风筝的那个人了。」
我没有想到,我的父亲,在告别后,会为了我去求乔韫。
一生清风铮骨的父亲,二十七岁拜相,恃才傲物了一辈子,哪怕当年与先帝争执,冲突之下也不肯折腰的我的父亲,却为了他的小女儿,在头发花白,老年将至之时,跪在地上,去乞求他曾经的学生。
「我的宝赢,自出生扶养于怀,是我不通教养,只怜她幼而失母,总事事娇惯,叫她气候无成。她性格太软,又无贤德才华,我虽曾担有陛下老师的虚名,却连家中幼子也教导无方,无颜面对陛下,只肯以败儿愧父的名义,恳请陛下废后,另立贤明,让宝赢出宫吧。」
「何以至此,」乔韫叹气,去搀扶,「老师,何以至此!」
父亲长跪,执拗不肯起来。
「作为学生愧对老师,作为丈夫愧对妻子,都是我的过错。」乔韫相跪而拜,再拜,一再固执坚持,「事已至此,恳请老师,再给学生一点时间,两相挽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