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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往事
叛军进京前,我被送去安抚作乱的藩王。
谁知藩王竟是当年伺候我的马夫。
他不紧不慢地脱掉我的鞋子,「当年哪只脚踩过本王的背?」
我视死如归地开口:「两只脚。」
「哦……」沈席玉将我的足子把在手里,细细摩挲,「柔若无骨,你说,捏碎了如何?」
1
我是太尉千金。
生不逢时。
娇生惯养了许多年,眼看到了出嫁的年纪,天下大乱。
十八路藩王一个塞一个凶猛,对王都虎视眈眈。
其中最猛的,便是燕王沈席玉。
藩王中的后起之秀,一月之间,连下数十城。
如今,燕军已经在王都十里之外安营扎寨了。
沈席玉原本就是个一穷二白的破落户,逃荒路上差点饿死。
老燕王收留他,给了口饭吃,并招他入赘。
没几年,沈席玉斩了人家,坐上藩王之位,摇身一变成了矜冷清贵的新任燕王。
要多讲理有多讲理,说是书香世家出来的贵公子也有人信。
只有王都的大官知道,沈席玉送来谈判的人,要多蛮横有多蛮横。
是个披着华丽皮囊的强盗。
盛夏时节,炙热的暑气驱不散我心底的寒。
一刻钟前,父亲下朝回来,端着茶坐了半日光景,一句话不说,气叹个不停。
我母亲差点哭断气,
「我的妧妧身娇体弱,吹个风都要生病,怎么能送去王都之外,给他当妾!」
我爹云缭雾绕,愁容满面,「夫人,燕王没说让妧妧做妾……」
「呸!你当我不知道他家中早有妻室?」母亲扯着嗓子,大有不想活命的架势,「燕王燕王!说得好听,他就是咱家出去的马夫?要不是你当初心狠,那样对他,他能恨上咱们?」
我家当年,对待沈席玉,的确算不上好。
叫人家当牛做马,受尽折辱。
沈席玉还做过人凳,下雨天跪在地上,被我沾满泥泞的绣鞋踏着上车。
如今他富贵发达了,我吓得小脸煞白,哆哆嗦嗦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爹胡子一吹,两眼一瞪,「他不惦记妧妧我能打他!」
是,他也惦记过我……
我拒绝了……
罪加一等。
「我不管!妧妧不嫁!」母亲嘶吼道。
我爹两袖一摆,气呼呼冷笑,「行,不嫁!燕王打进来,咱们一起死!」
从谈判到现在,半个月,沈席玉已经辞了八次王都送去的婚贴。
不是嫌李家小姐娇气,就是嫌王家小姐病痨。
皇帝灵机一动,连夜修书送往沈席玉军营,「宋家小姐可否?」
宋妧,也就是我。
比李家小姐更娇气,比王家小姐更病痨。
沈席玉二话没说,派使臣回了句:「可。」
这是寻仇来了。
眼看他们越吵越烈,我忍着眼泪从椅子上站起来,「爹娘,别吵了…… 我嫁。」
早晚都是死。
我走在爹娘前面,也算尽孝。
出嫁那天,我娘哭得肝肠寸断,我也哭成了泪人。
家里没有陪嫁丫鬟,因为沈席玉说,他什么都不缺,只要人。
天朗气清,王都万人空巷,百姓都来为我送行。
我穿着流光溢彩的喜服,浑身挂满昂贵珠宝。
若不是怕折断我纤细脆弱的脖颈,皇帝还想把一串沉甸甸的东珠挂上。
他眼含热切,说,我是王都的恩人,要走得体面。
十里路,走了一天。
我便足足哭了一天。
既害怕又无助。
等到天色完全看不见了,远处依稀闪出橘色的光晕。
星星点点,幽夜将至。
人死到临头,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沈席玉一句话,斩了江陵太守三十八房姨娘的头,悬在城门示众,至今还没取下。
这种说一不二的狠毒性子,我一个花瓶斗不赢的。
明日,我的头,便会送回王都去。
我听着轿外传来马蹄声,泪痕干涸,面露麻木。
少顷,外面有个男人骑着马来,冷冰冰质问:「怎么这么慢?」
「大人饶命!」
抬轿子的轿夫是要活着回去的,他们慌乱跪了一地,轿子歪歪斜斜落在地上,差点把我甩出去。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沈席玉的声音,我呼吸急促,懊悔不已。
早知道当年就收敛些,好好待人家,还能留个全尸。
我爹语重心长地告诫过我,到了别人的地盘,要懂得服软,这样能少吃一些苦。
于是我手脚发软地掀开帘子走出去。
黑灯瞎火,只见有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挡住了火光。
我垂着眼飞快走去,牵起男人粗糙的五指:「夫君莫怪,是妾身不好,让夫君就等了。」
一时间,只有林间簌簌的风在响。
我斗胆仰头,借着灯火的光,看清眼前的男人。
浓眉大眼,胡须好像刀枪林立,魁梧骇人,像极了我爹桌案上供奉的关公。
我惊恐地张大嘴,哆嗦得更厉害了。
沈席玉怎么变成这样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我腿一软,阴差阳错栽进他怀里,硬着头皮柔声唤道:「呀…… 夫君…… 头好晕。」
主动投怀送抱,总不会错。
谁知不远处,传来一声云淡风轻,不冷不热的讽笑,「怎么?你是瞧上本王的下属了?」
2
熟悉的音色从不远处传来,听得我头皮发麻。
多年过去,即便站在漆黑的荒野,我一眼就认出了沈席玉的身影。
并不单薄,也不厚重,是恰到好处的身量,个头高挑。
说话的时候尾调会隐隐上扬,听来像阴恻恻的调侃。
当年他用肩膀,扛着我越过墙头,摘刚熟的春桃。
肩膀染满泥泞,眼中盛满柔光。
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
沈席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惊觉方才的乌龙可能会叫我丢命,于是提着累赘的嫁衣,叮叮当当追进军帐。
「夫君,我错了。」
白烛跳动摇曳,屋中朴素,唯一的红便是我身上的嫁衣。
沈席玉丝毫没有娶我的意思。
果然,我是做妾来的。
我战战兢兢地跪在床下,大气不敢喘。
「抬起头来。」
沈席玉的声线如珠落玉盘,周身围着一层浑然天成的贵气。
只是语气不大好。
我怯生生地抬头。
入眼先是他华贵无痕的天青色衣袍。
往上,是束缚窄腰的玉带和环佩,青玉色的穗子垂在柔软的被褥间。
最后,是他的脸。
棱角分明的轮廓,剥削紧抿的唇,锐利深邃的眸,长开了一些,比之当年,更加俊美。
传言不虚,如今较王都的贵公子,一般无二了。
他忽略我湿润的眼角,稳坐高榻,薄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微笑,
「本王当年怎么伺候小姐的,小姐可还记得?
我惶惶抬眼,对上他沉静如水的眼眸,心头一惊。
当年沈席玉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我一句不喜,他便替我挡下王都世家公子抛来的绣球花。
我任性娇纵,犯了错,爹爹第一个打的便是他。
因此沈席玉不光不受我爹待见,更不受整个王都世族的待见。
他因为我吃了许多苦。
可当沈席玉站在青涩的雨里,双眸黑沉坚定,「小姐,我心悦你。」
我搅弄着帕子,后退一步,「你我…… 身份有别,我想了很久,我们还是算了。」
轻飘飘一句话,把我和他的情意,一笔勾销。
沈席玉眼底的明光一寸寸消失,隔天就被家丁打出了府。
这是我对他说过最后的话。
如今他要我伺候他。
要命。
万一毛手毛脚把沈席玉惹毛了,死得更快。
「怎么?不会?」沈席玉反手一提,将我拽进去,翻身扣住我纤细的脖颈,笑得温吞渗人,「刚才对别人投怀送抱的时候,倒是轻车熟路,到我这儿,便不行了?」
我脸一白,「认…… 认错了……」
「才分开几年,小姐就不认识我了?当初朝夕相对,是喂狗了?」
沈席玉显然已经恨上了始乱终弃的我,冷笑一声,玉指一挑,卸了我身上的珠宝。
「当年用哪只脚踩了本王的背?」
我快被沈席玉的气势吓死了,视死如归道:「两只脚。」
「哦……」沈席玉不紧不慢替我把鞋子脱了,把在手里细盘,「柔若无骨的,你说,捏碎了如何?」
「我错了…… 求求你饶了我吧……」
「饶了你?」他顺着脚踝往上,在我的小腿处打转,起一抹不带温度的笑,「小姐始乱终弃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
我双足保养得极好,沈席玉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偶尔用大了力气,我脚背便会留下一处红痕。
救命啊……
我硬着头皮,打算主动一点,少受点罪。
来的路上,喜婆教得匆忙,我学得也匆忙,因此忙活一通后,我卡壳了。
白烛燃过大半,光线昏沉。
面对沈席玉暗沉沉的注视,我越慌越错,手一软扑通跌坐怀中,触到某些不可名状的物什。
沈席玉闷哼一声,咬牙道:「你们王君好算计,还想让本王断子绝孙不成?」
此刻,半面烛光染上了沈席玉的侧脸,他衣衫半解,露出半片颈子,惫懒地瞧着我。
从他的耳后发间,到胸前,有道深深的疤。
以前,我偷偷看过沈席玉洗澡。
那时候他,好看得紧,身体紧实有力,肌肤光洁如玉,远没有今夜的斑驳骇人。
我涨红了脸,轻轻拂过沈席玉肩颈的疤,「你怎么弄的?」
他勾起唇角,「拜小姐所赐,如今瞧着,倒知道心疼我了?」
原来我爹当年下了狠手。
「疼不疼啊……」我泫然欲泣。
沈席玉脸上的笑容一收,毫不留情地把我埋进被褥里,沉着脸冷喝:
「疼,别碰我,睡觉。」
沈席玉闭眼躺在外侧,牙关紧咬。
我没料到他能发脾气,战战兢兢缩在被褥里。
梦里,我又回到当年。
锦衣华服的青衣男子骑在枣红马上,居高临下地道:
「宋小姐,你和我是天作之合,我劝你乖乖应下这门亲事,否则,身边的人缺胳膊少腿的,可别怪我。」
一转又是个雨夜,我在昏暗的柴房里醒来,衣衫褴褛,身上伤痕遍布。
我娘劈开门冲进来,抱着我嚎啕大哭。
对于那段过往,我记不太清楚,只知道从那时起生了病,一听嫁人就怕得要死。
可我待在沈席玉身边,再睁眼,已经天亮。
沈席玉穿着妥当,将一块玉佩递过来,让我给他系。
我脑子懵懵地,稀里糊涂地给他系在腰间,就听他不冷不热地丢下句:
「三日后,夫人来营,摆清自己的位置。」
3
沈席玉的夫人,老燕王的女儿。
他提到「夫人」时,神底缓缓漾出脉脉温情,仿佛在谈论至亲之人。
我蓦地心头一紧,苦涩弥漫至心头。
外面都传他杀了燕王,抛妻弃子,如今看来,却并不是这样。
当年他离开王都,不知所踪,天下刚乱,哀鸿遍野。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不敢想。
燕王对他有救命之恩。
沈席玉绝不可能做出恩将仇报之事。
如今沈席玉心尖上的人,已然是正房夫人燕月了。
压住心底的惆怅,我低眉顺眼地应道:「是,妾身一定不跟夫人顶嘴。」
只见沈席玉笑笑,云淡风轻道:「不会兴风作浪,本王娶一个外室干什么?」
我傻了。
他什么意思?
让我跟夫人对着干?
看出我的拒绝,沈席玉抛出第二个选择:「或者,你更愿意当人凳?」
「……」
我一瞬间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性,最终断定,沈席玉想借我的手,让他夫人吃醋。
我娘教了我十几年如何当一个正室夫人,可没教过我如何当个兴风作浪的小妾。
如此重任压在我脆弱的小身板上,我惶恐啊。
「我想写家书。」
争风吃醋的事,得问我们家姨娘。
沈席玉眼神晦涩地打量我一眼,在桌上摊开纸,示意我过去。
可他就在旁边盯着,我提笔半天落不下一个字。
「怎么了?」沈席玉眉宇间隐隐生起不耐。
我扭扭捏捏,最后硬着头皮,在他的注视下,写道:「姨娘安好,敢问姨娘,如何勾引夫君……」
沈席玉:「……」
我觉得不够,又补充道:「能气死主母的法子有哪些?」
我悄悄看了一眼,发现沈席玉板着那张俊脸,眉头越皱越紧,似乎不太满意。
这关乎着我的生死存亡,我不得不继续道:「最好让他家宅不宁,宠妾灭妻——」
「好了。」沈席玉无情地抽走我的家信,「老三,送走。」
我急着伸手去够,「求求了,让我再写一句吧,我还没报平安呢……」
沈席玉举得更高,俯下身子讽道:「你是人质,报什么平安?」
是啊,他恨我家,巴不得父亲母亲在家里哭死。
我不是夫人燕月,我没资格跟他谈条件。
4
第三日,夫人到了。
原本沉寂的军营顿时热闹起来。
燕月是老燕王的亲闺女,是他们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比起对我的客气,军营里的人对夫人,是发自内心的亲近。
这天,我起得极早,特地打扮地花枝招展。
出门时,沈席玉早已立在外头,瞧见我的装扮,不动声色看了很久。
马车远远驶来,兰色幕帘低调厚重,少顷,车停在人前。
一双手从里面伸出,拨开帘子,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
我愣住了。
燕月梳着高马尾,窄袖骑装,丹凤眼,柳条腰,四肢紧实,英姿飒爽。
真是…… 帅气得很。
沈席玉神情柔和了些,「怎么没骑马?」
「容它歇歇。」夫人从车辕上跳下来,步履轻快地走到我面前,毫不在意地打量几眼,「纳的妾?」
「嗯。」沈席玉并不反驳。
夫人仔细围着我转了一圈,「你喜欢这种的?」
就差把「庸脂俗粉」写在脸上了。
「弱不禁风的娇花哪哪都有,等打下王都,你想要几个要几个。」
沈席玉轻笑一声,不予置评,反倒叫我先回去。
眼看他们进帐,我找了个隐蔽之地听墙角。
「三个月后,雍王借调的兵马可直抵王都城外,到时候咱们合力攻打,王都必败无疑。」
燕月清澈的声音极具标志性,
「沈席玉,你到底怎么想的?明明你可以早几个月拿下王都,非得搞和亲。怎么,宋家的仇非报不可?」
「非报不可。」沈席玉一字一句道,「当日所受之辱,我要她悉数还来。」
「那倒也是,谁能想到宋氏小姐会下此狠手。」燕月叹了口气,「要不是我捡着你,怕是连命都丢了。」
我越听越震惊,当年我爹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
还想要他的命!
难怪他身上伤痕遍布,我触摸的时候,沈席玉眼底压着一层不见光的阴翳。
沈席玉竟然误以为是我做的。
不远处传来守备军脚踩枯枝的声音。
我不敢多留,匆匆逃回营帐去。
沈席玉一定误会了什么,可我该如何解释呢?
我想了半日,无从开口。
强行解释只会在沈席玉伤口上撒盐。
从王都出来前,王君曾经语重心长地说:
「宋小姐,正所谓英雄冢,温柔乡,你为百姓献身不丢人,只要能拦下燕军,朕保你家世代荣华富贵。」
要不献身吧?
美人计也是计。
万一沈席玉还念着我一丝好呢?
熬到深夜,沈席玉回来了,手里还捏着一封书信。
知道他恨我的缘由,我一动不敢动。
沈席玉怪异地瞧了我一眼,吩咐道:
「拆开看看。」
接到手里,发现是姨娘寄来的家书。
我在沈席玉的监督下打开了信。
「小姐,为妾之道,在于一个『搔』字,搔首弄姿为其根本。床笫间,要放得开,附图如下……」
屋里静悄悄的,沈席玉平缓的呼吸加重了些。
我从里到外熟得彻彻底底,浑身燥热。
若知道开篇就是姨娘私藏的密图,我宁愿一把火烧了。
「至于如何气主母,当面与家主眉目传情是下策,与之谈笑风生,暗示自己与家主琴瑟和鸣方位上策,你母亲待我不薄,我可从来不用。」
「至于宠妾灭妻,小姐要勤学第一条,待怀得子嗣,方能实现。」
看完,我已经不敢动了。
沈席玉坐在斜后方,目光落在我脸上,炙热晦暗。
「乱七八糟。」他轻叱一声,语气轻慢,却勾得我心尖一颤。
我咕咚咽了口唾沫,低着头站起来,「夜深了…… 该…… 该……」
沈席玉突然抱住我,扔进床里。
我猛得勾住他的脖子,抓住机会道:「席玉哥哥,我一直喜欢你的。」
第一次大胆直白地说这种话,舌头差点打结。
沈席玉神色一僵,掐住我的下巴,语调冰冷,「再说一遍?」
「这么多年,我从没忘记过你,此次和亲,是我自愿的。」
沈席玉眼底卷了浓郁的墨色,轻轻摩挲过我的唇瓣,讥讽道:
「当年,是小姐亲口说,马夫身份低贱,配不上你。如今又配得上了?」
我绞尽脑汁,挤出几滴热泪,「我是有苦衷的——如果当年可以,我愿意跟你远走高飞。」
沈席玉没等我说完,粗鲁地吻住我,一番啃咬后,威胁道:
「宋妧,你最好说的是真的,再骗我一次,我把你挫骨扬灰。」
我乖觉地点点头,抱住沈席玉,「这次真不骗你,我发誓。」
红帐软软垂落。
珠宝首饰一件件从里面掉出来,最后金镯子当啷掉在地面,咕噜着滚远。
信纸洒了一地,密图生动地在烛火里摇曳。
5
我断定沈席玉昨晚蓄意报复。
次日,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手软脚软地从帐中爬出。
捂着腰下床时,刚好对上沈席玉餍足的目光。
他勾勾唇角,慢条斯理地系好扣子,「乖乖待在这儿,别瞎跑。午后跟我和夫人用膳。」
我红着脸点点头。
沈席玉在我赤裸的双足上一剜,嘱咐道:「罗袜穿好。」
我憋了半天,小声道:「布料粗,磨得慌。」
本来这里的衣料我勉强可以忍受,结果昨晚肌肤饱受磋磨后,沾着就疼。
我承认了,我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废物,事多矫情,沈席玉给我个痛快吧。
我静等沈席玉发怒,谁知他扭头吩咐帐外的士兵回虞城买上等的料子。
虞城,是他刚打下不久的城池。
织布工艺一绝。
可以说,除王都之外,虞城的布料天下无双。
美人计当真如此管用?
我心中升起希冀,试探开口:「夫君,王都可不可以不打啊?」
沈席玉手一顿,瞥了我一眼,「宋妧,安心当你的花瓶,其余的少管。」
我颇为挫败,昨夜献身的结果,就是保了自己一命。
王都该打还得打。
哎……
我惫懒地躺到晌午,慢吞吞对镜梳妆,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无害的花瓶。
燕月的帐子中早已传出饭菜的香气,还有我想念很久的桂花糖糕。
我步履急促,进屋时绊了脚。
发现燕月和沈席玉并肩坐在一起。
燕月守着一整盘桂花糖糕,正吃得尽兴:「难为你这么多年,还记着我的喜好。」
我心里一堵,没由来地想起从前,沈席玉从街头到巷尾,只为买我最爱吃的桂花糖糕。
如今,他依旧会为喜欢的姑娘买,只是这份偏爱换了个人而已。
反观沈席玉为我留的位置,面前清汤寡水,还有我避之不及的炒苦瓜片。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
破镜重圆,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不然总是画本里居多。
席间,也不知道沈席玉哪根筋不对,不让我吃甜的,还要抢我的苦瓜片。
我塞了半碗饭,勉强果腹。
之后再也塞不下,沈席玉离席时,我便一道回了。
那瓜片冷辣,苦意入喉,绵延不绝。
刚进屋,我便奔到桌边漱口。
沈席玉站在后头,不咸不淡道:「苦吗?」
「苦!」
「当年本王就是靠这个活下来的。」他坐在桌边,支头瞧我,「都说夫妻应当同甘共苦,你也该尝尝。」
很难说他眼底是畅快居多,还是恨意居多。
他这话叫我生出希冀。
我出神地望着他,「夫妻……」
沈席玉脸一沉,收了目光,轻叱:「你倒是会抓重点。」
即便如此,我心里仍然涌起一股控制不住的甜蜜,趁他不注意偷偷塞了颗糖含在嘴里。
没等把糖纸藏好,沈席玉隔空伸过手,捏住我鼓起的腮,冷笑一声:
「好啊,宋妧,原来你是这种小白眼狼,敢在我眼皮子低下偷奸耍滑。」
他用食指敲开我的软唇,抵在牙关上,「张嘴,吐出来。」
嘴里实在太苦了,我压紧牙关不松口,含泪匆忙嚼碎糖块,准备咽下去。
沈席玉总有办法叫我妥协,只见他欺身上前,将我压在桌子上,低头噙住我的唇瓣。
另一只手捏住我的鼻翼。
我因为窒息,张开了嘴。
蜜糖与唇齿间的苦涩融为一体,苦意卷土重来。
我急得拍打沈席玉,无济于事。
他强盗似的抢走了我仅剩的甜蜜,抵着我额头,逗猫似的挠我下巴:「藏了多少,都拿出来。」
我遮遮掩掩地,没快过沈席玉的手。
很快一枚小小的糖盒躺在他手掌心。
糖盒四周的黑漆抹掉些许,花纹被磨平了棱角,在烛光下显现出温润的光华。
木料并不贵重,刀工拙劣,但胜在花纹匠心独运。
沈席玉僵住了。
这是他当年送给我的糖盒,宋府的人不许我吃糖,只有沈席玉惯着我。
许多年过去,他也没料到一些旧物还能再次出现。
盒底有他亲手刻的「妧」字。
我生怕自己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被沈席玉觉察,伸手去夺,「你还给我。」
沈席玉骤然收进自己袖子里,神色一寸寸变得冰冷,「你方才是故意让我瞧见的?」
我躲他还来不及,怎会故意为之?
沈席玉低着头,默然把玩着糖盒。
「宋妧,这是本王当年一刀又一刀雕出来的东西,为何要还给你?」
他张开五指,指腹上依稀能见到浅浅的疤痕,
「有些话,你说三分,本王便信三分,可你——」
「千不该万不该,拿它做筹码,来探我的真心。」
我知道他雕琢糖盒的时间足足小半年,因此从不敢叫它磕了碰了。
这是我的念想,谁都不知道。
我急得拽住他的袖子抢,「你给了我,就是我的!」
沈席玉嗤笑一声,猛得挣开我,后退一步,
「我给了你一颗心,你如何糟蹋的,记得吗?你嫌本王脏的时候,记得吗?」
我浑身如浸了冷水般,抖个不停,「我没有……」
「你我身份有别,还是算了。」沈席玉一字一句念出当年的话,「你亲口所言,本王冤枉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回忆起这个场景,我都会产生一种恐惧。
就好像有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不跟他分开,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自嘲道:「我的东西,在你眼中从来都不值钱。」
「一个糖盒想必也廉价极了。唯一妙用,便是被宋小姐拿来诓我骗我。」
沈席玉开了闸,说话一句比一句伤人。
「万一就管用呢?王都几万百姓的命和你痴愚王君的命,便都保住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何断定,我非你不可?」
「你别说了!」我陡然拔高声音,颤着身子,牙关紧咬,「你走吧,出去!」
沈席玉气笑了,连连点头,目光冰冷。
「好,好,我走,这脏东西,不要也罢!」
糖盒被扔进了火盆,沈席玉面无表情地淋上火油,将蜡烛扔进去。
伴随着熊熊火焰,营帐帘子一掀,人消失在黑夜里。
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扑灭了火,糖盒烧得面目全非,一碰就散。
我丧气地瘫坐在地,倚着桌子腿,神情怔怔。
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沈席玉心中有结,不是几句甜言蜜语能解开的。
根基毁了,筑起的高楼,终有一日会轰然倒塌。
我和他中间的沟壑,拿什么填?
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燕月的侍从等在外头,「宋小姐,夫人喊你叙话。」
我在地上坐了一夜,起身时浑身虚软无力。
勉强用胭脂水粉压住黑眼圈,出门发现军营空了一大半,沈席玉不知所踪。
我刚跟他吵了架,无心其他。
一路走来,掀开燕月的营帐,她已经备好茶水等我。
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宋小姐,在他知道你的秘密前,自己走吧。」
我愣在当场。
燕月沏了一壶热茶,隔着袅袅茶云,语气镇定平和:
「新朝的皇后,不能有任何污点。在沈席玉之前,你的清白给了谁,想必不用我多说了。不出三日,沈席玉的探子便会将这个消息传进他的耳朵。我不愿看他再疯一次,所以悄悄离开是你最好的选择。」
她的话像隔着一层雾,模糊不清地传进耳朵。
眼前的场景渐渐拉远。
突然,当年瓢泼雨夜闯入我的脑海。
模糊的记忆竟然有了轮廓:
母亲破门而入,拿大氅将衣衫褴褛的我裹在怀里,声泪俱下。
明晃晃的火把点亮了暮色,我被抱出门时,父亲正对着什么人破口大骂。
我蜷缩在母亲怀里,抖得厉害,回去后彻夜嘶嚎,声音都是哑的。
次日,雨势渐歇,沈席玉骑马而来,站在天青色的雨里,眼底盛着明光,「妧妧,我心悦你。」
可是,为时已晚。
我神情恍惚,麻木地说出练习了一夜的话:「沈席玉,我们身份有别,你走吧,我们还是算了。」
6
那年沈席玉走后,我大病一场。
醒来便稀里糊涂的,性子越发懦弱,整日闭门不出。
直到某一天,我忘掉了一些事,身子也渐渐好起来。
此刻,燕月的话就像一把利刃,划破我尘封在躯壳里的茧。
我在血淋淋的事实前无所遁形。
燕月拨弄着碗底的茶叶,「打江陵的时候,太守府的姨娘们故意设局,意图攀上沈席玉。」
「她们给沈席玉灌了药酒,本以为能得偿所愿。第二日,却是沈席玉浑身染血,提着她们的头走出来。」
「宋小姐,他此生最恨始乱终弃之人,因你疯过一次。倘若再有第二次——天下人不容他。你难道想看他功败垂成,尸骨无存吗?」
我明白,帝王之位稳妥与否,要看天下百姓人心向背。
十七路藩王虎视眈眈,沈席玉一旦背上嗜杀的骂名,就是给了他们机会。
燕月叹了口气,「既然打定主意和他一刀两断,就没有心软吃回头草的道理。」
我瞬间被抽干了灵魂,无力地闭上眼睛。
「他们都说,沈席玉杀了你父亲,是真的吗?」
燕月云淡风轻地笑笑:「宋小姐,你觉得是谁做的?」
在她灼灼目光下,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燕月笑出声来,眼底的野心再也不加掩饰,
「父亲他老了,与其坐等被其他藩王蚕食,不如主动出击。沈席玉背着这个罪名,只能跟我合作。而你,就是吸引他攻占王都的饵。」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燕月一个人的独角戏。
「宋小姐,跟我做笔交易吧。」
燕月说,我是时候退场了。
作为交换,她可以保全我的爹娘,送我们归隐山林。
其实我没得选,也不难选。
三个月后
天暖风轻,我端着切成块的瓜站在屋檐下,看楚寄舟扛着水桶在庭院里往返。
如今我们定居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偏远小镇,此地三面环山,一面环水,仓储丰富,远离战乱。
往来百姓不多,不通外界。
当时我爹遣散了大半仆人,只剩几个侍卫跟着。
楚寄舟便是其中之一。
他原是我爹的贴身随从,住在前院,此次家里逃难,他忙前忙后出不少力。
「喂,你吃点瓜吧。」我朝他挥挥手,声音很轻。
自从想起往事,我又恢复了以前阴郁胆小的模样。
每每有陌生男子靠近,就如同惊弓之鸟,浑身冰冷抖作一团。
楚寄舟是唯一一个能陪我说话的。
他身量高挑,脸庞光洁白皙,透着一股冷峻。
起初我怕极了他的样子,几次哭着喊着叫父亲把他打出去。
直到某天下午,他经过窗外。
之后窗台上留下一个精致的小糖盒。
我缓缓拿起,摸索半天,对它爱不释手。
从那之后,便愿意跟楚寄舟说话了。
楚寄舟撂下水桶,到井边打了水擦洗干净,才折回来接过我手里的瓜,笑着说:「谢小姐。」
阳光下,洁白的水珠顺着他筋骨分明的脖子滑进衣襟里。
我不禁出了神,想起许多年前,沈席玉也是这般,温柔耀眼。
姨娘经过廊下,笑着打趣:「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是句戏语。
落在我耳中,却像一柄刺刀。
周身如堕冰窖,我腾得站起,脸色煞白地倒退一步。
楚寄舟察觉到我情绪不对,停下动作,目光担忧:「小姐……」
我慌乱地摇摇头,后退着进了屋,「我…… 我累了,我先歇息了。」
当天晚上,我又开始做噩梦。
我梦见雨天,王公子的马车陷入泥泞,他彬彬有礼地掀开帘子,道:「宋小姐,可否叫你家车夫帮个忙?」
接着画面一转,车夫身首分离,王公子狞笑着闯入车中,捂住我的嘴。
随后,睁开眼便是母亲抱着我嚎啕大哭。
那晚的星星很亮,却没能驱散黑暗。
我凄厉地哭喊出声,叫着沈席玉的名字。
「妧妧……」
呼唤一声声传来,将我从黑暗拉回。
我喘息急促地睁开眼睛,温暖的灯光驱散了噩梦,母亲隐在暗中,将我紧紧抱在怀里,红了眼眶。
她怜惜地摸摸我的额头,
「我原本以为沈席玉念旧,会好好待你。是我们想的太好了。以后妧妧待在母亲身边,哪都不去。」
我像个受伤的雏鸟,躲进她的羽翼之下,哽咽着点头。
由于噩梦的纠缠,我缠绵病榻,日渐消瘦。
坐在镜子前时,里面照出的人眼窝深陷,双目无神。
纵使母亲耐心地替我描眉梳妆,依然盖不住满脸憔悴。
这日,父亲起身去隔壁的镇子上找郎中。
等入夜才回来,身后跟了个人。
「大夫,快给我闺女补补吧,最近吃什么吐什么。」
郎中十分恼怒,风尘仆仆地扔下药箱,不耐烦地往我手腕一搭,没好气道:「怀了,正常。」
屋中几人瞬间愣住,「什么?」
他整整袖衫,「怀了,没听见?给你们开几服药,喝完再来找我。」
说完,郎中疑惑地扫过我们所有人的脸,「谁是父亲?」
话落又一阵沉默,我窝在被子里,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郎中明白了什么,捋着胡子问:「去还是留?」
「去。」父亲母亲异口同声道。
「留。」是我说的。
父亲气得在屋里乱走,「生生生!他沈席玉的种能有我闺女的命重要,不行,必须打掉!」
之后我便没再说话,蔫哒哒地靠在床里,独自流泪。
晚上,母亲端了一碗炖熟的蛋羹来,扶着我靠在床头,
「妧妧,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我也是母亲,我舍不得你苦。」
我泪流干了,眼巴巴看着外面,
「母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
母亲绷紧了嘴唇,半晌颤着声音道:
「你没错,是我的错。我教你诚实善良,教你与人为善。你救了王家的畜生,毁了你一辈子。你说不想让沈席玉蒙受屈辱,娶不洁之人为妻,我和你爹便狠心把他逐出王都。是我们把你教得太好,反倒苦了你自己。」
母亲吹了吹滚热的蛋羹,喂到我嘴边,
「妧妧,沈席玉做了皇帝,你却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这孩子作为长子,如何自处?」
我想到燕月,她野心勃勃,必不会叫这个孩子健康长大。
生下来,徒增无妄之灾。
我默默叹了口气,眼底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光,重新归于暗淡。
算了,疼一下,就可以和他彻彻底底地一刀两断。
「劳烦大夫开一张堕胎的方子吧。」我语气轻缓。
郎中轻叹道:「可惜了。」
他开完方子,背起药箱,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
父亲本想派楚寄舟连夜煎药,可我实在疲惫,拖到了第二天。
结果天刚亮,一队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小院。
昨夜的郎中指着我喊道:「官爷,就是她!画上的人就是她!」
士兵张开一张泛黄的画,仔细对比后大喜,喊道:
「陛下吩咐了,抓住活人,先入天牢鞭笞四十。如果还有气,他亲自来审。若是死了,草席一卷丢乱葬岗去。」
我被人粗暴地拖起来,神志浑噩:「敢问你们陛下是……」
士兵冷笑一声,「燕王继位,为天下新主。连惹了谁都不知道,不知你是可怜还是可悲。」
7
漆黑牢狱里,陪着我的只有一盏马灯。
我知道黑暗中有很多人盯着我。
泥泞腥臭的气息铺面,偶尔传来犯人们的窃窃私语。
吱呀……
木栅门打开的声音传来,脚步声越走越近。
「宋小姐,别来无恙。」
一道影子被马灯拉得很长,燕月站在牢门外。
她身着明黄凤袍,与四周格格不入。
「听说你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无视肮脏的地面,缓缓蹲下,视线与我平齐,「宋小姐,告诉本宫,孩子是谁的?」
倘若我答错一句,我的父亲母亲,太尉府的一众老仆,恐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我稳住呼吸,在她的视线中,颤着嘴唇道:「…… 不是陛下的。」
「三个月前,你刚刚离开他。」燕月眼底闪着幽幽的光,看得我胆战心寒。
「是我家下人的…… 我与他情投意合,三个月前,刚见面便怀上了。」
「是楚寄舟吗?」
我喉咙一滚,闭上眼,「是。」
楚寄舟早已趁乱逃出,因此我并不担心会牵连到他。
燕月笑了,「明日我会着人送碗药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不管是不是沈席玉的孩子,她都不敢留。
那么问这句话的意思,只能是……
我双眼无神的看向幽暗的角落,沈席玉是不是正站在那里……
她走后,我侧卧在小床上,整夜不敢闭眼,生怕一睁眼,就重现当年被人掳走的惨状。
更害怕一睁眼,父亲母亲离我而去。
熬到快天亮的时候,突然有人走进来,一左一右架住我,用布条蒙上了我的眼睛。
不等挣扎,就被他们直接劈晕。
再有意识,便是在咕噜行驶的马车上了。
黑暗中有人说话。
「四十鞭子什么时候赏?哥几个等了几天,鞭子浸得油汪汪的,陛下却迟迟不下令,到底怎么想的?」
「圣意难测。听说里面那位肚子里有野男人的种。只怕此行不是吃鞭子,而是私下处死。」
我意识昏沉了动了动手腕,发现被绑得严严实实,连嘴上都被封了布条。
我听懂了他们的意思。
沈席玉要杀我。
事到如今,我没力气反抗了。
死了也好。
乱世里哪有不死人的。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受了很多苦,等装在小小的盒子里躺在地下,也许就不会累了。
这样想着,马车渐渐停了。我以为会闻到血腥气,或是尸体腐烂的恶臭。
事实却什么都没闻到。
他们扛着我,步伐平稳,走了很长一段路,突然有光透过布条缝隙射进来。
接着,我被扔在一个柔软的地方,木门吱呀一声,四周重归于寂静。
我好像被扔进一个房子里。
我静静坐着,什么都看不见。
凸起的小腹受不得蜷缩的姿势,我动作迟缓地略略伸开腿,侧倚在墙上恢复体力。
突然,耳边传来冷冰冰的声音:「你去哪了?」
这声音熟悉得很,且近在咫尺。
我如遭雷击,寻找声音的方向,急切地扭过头。
沈席玉什么时候出现的。
还是说,从刚才起,他一直在这里?
眼前的布突然被掀开,待我适应光线,才看见沈席玉站在明光里,五爪金龙在身前盘踞,衣着服饰较当初更为矜贵。
我神色怔怔,甚至没想好说辞。
只见他一双丹凤眼里盈满冷意,甚至还有被人抛弃的愤怒。
沈席玉上前,挑起我的下巴,揉搓着我干裂的唇瓣,「说话,你丢下我,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燕月从未告知我隐居之地的名字。
室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口口声声说的自愿和亲,又是骗我的,对吗?」他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眼底蓄满阴翳。
这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再次抛下他,是事实。
沈席玉语气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心灰意冷。
「我原以为,你心软,顾念旧情,甚至……」沈席玉自嘲一笑,「是喜欢我,才愿意嫁过来。」
「你别这样……」我抖着双手抓住他的衣袍,「我喜欢你的——」
「够了!」沈席玉冷喝一声,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我倒宁愿你一开始就拒了,也好过被你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
屋中烛火跳动,发出噼啪声。
沈席玉背对我,坐在远处的小凳上,明黄的衣裳半掩在暗影里,侧脸露出一丝疲惫。
我赤脚走过去,缓缓跪下,「陛下,祸不及家人,我以命相抵,求您放过他们。」
沈席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起来。」
我执拗地垂下头,听凭发落。
「宋妧。」沈席玉的声音很轻,「你以为,朕要报仇,你会活到今日?」
我茫然地望着他,「陛下想怎样?要贱妾打掉孩子,继续伺候您吗?可以的。」
沈席玉差点咬碎后槽牙,用杀人的眼光死死盯着我,
「宋妧,你给朕听好。朕不在意孩子是谁的,朕也不在意你喜欢谁,朕只问你一句:走还是留?」
短暂的寂静之后,我挫败道:「留。」
沈席玉骤然攥紧拳头,骨节泛了白。
他盯着漆黑的夜色,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于是扭过头来,眉眼压得低低的,
「宋妧,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再骗我,我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来。」
「我晓得……」
沈席玉倏然起身,解下衣服。
我惊惧地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这表情大概刺痛了沈席玉的眼,他讥讽道:「留的意思,你难道不知?」
「我还有孩子。」
「朕没那么卑鄙。」他冷哼一声,一把提起我,丢进床里,「还没到对一个身怀六甲之人感兴趣的地步。」
他自己横在外侧,放下帐子。
我则傻愣愣地坐在靠墙的位置,看他闭上眼。
「过来,暖床。」他闭着眼吩咐道。
我狂乱的心跳并没有因为他的闭眼而消停。
沈席玉尽在咫尺,我仍旧不可抑制地乱了心,沉默半晌,慢吞吞扯过被子,躺在一旁。
「暖床还用朕教你?」
凌冽的话语点醒了我,此刻我该贴过去。
说是暖床,此刻沈席玉身边,却是最暖和的地方。
我挪了挪,将头轻轻枕在他胳膊上,缩在他身下一个刚好能容纳我的空挡。
再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了沈席玉的胸口,抓住他的衣襟。
这是最令我安心的方式。
沈席玉没再说话。
自从恢复记忆后,我还是第一次睡在沈席玉身边。
梦魇破天荒在今夜变得浅淡无痕。
后半夜我依稀记得自己哭了,没了以往的惊惧,却满心哀伤。
我似乎在梦里喊了沈席玉的名字,有人拍着背,轻轻哄着,折腾了好几次,才昏昏睡去。
第二日清晨,我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撞进沈席玉一双暗沉的眸子里。
他冷着一张脸,赤裸的胸膛上搭着我的手,还有几个牙印,前襟早就被攥得皱皱巴巴的。
「松开,朕该上朝了。」
他声音带着清晨的哑,和淡淡的不悦。
我脸一红,匆匆撤掉手,局促地抱着被子坐起。
回忆起昨晚,我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叫了沈席玉的名字,梦中哄我的,是不是他。
沈席玉背对着我穿衣裳,我一时出了神,直勾勾盯着他看。
直到他回头,与我四目相对。
我才恍然发觉自己失态,耳根红了一大片。
「待会有人来请平安脉,别乱跑。」沈席玉系着扣子,对上我欲言又止的目光,「你想说什么?」
「昨晚…… 我哭了吗?」
沈席玉垂眸,哼道,「朕睡得死,哪里知道。」
我一时窘迫,换了话题:「父亲母亲他们还好吗——」
「他们好与不好,全凭你如何表现了。」沈席玉对着镜子理好衣裳,「只要听话,他们自然无事,否则——」
他俯身一把拽住我纤细的脚腕拖过去,阴沉地把玩着,「朕就把你锁起来,你这辈子别想见到他们。」
我早就瞥到了床头的铁链,吓得缩起脖子。
沈席玉想要的目的达到了,唇角勾了勾,放开我往外走。
「你什么时候再来?」我怯生生地问道。
沈席玉眉眼染上一星半点的愉悦,「这几日事忙,改日吧。」
果真,他一连数日没来。
我夜间又开始睡不安稳。
加上吃得不多,很快瘦脱了相。
我疲惫地倚在床边,盯着外面盛放的玉兰花出神,数着花瓣,猜沈席玉什么时候来,突然身后有阴影投落。
「不吃不喝不睡,你想干什么?」
我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回头露出喜色,「你来了?」
他神情一紧,看见我憔悴的面容,浮现怒意,
「非得看朕怄死,你才舒坦是不是?离了人就闹脾气是什么毛病?不知道还有孩子吗?」
我头重脚轻地朝他扑过去,将他瞬间僵硬的身躯拉近,「别骂我,让我睡会儿……」
话没说完,人已经昏过去了。
8.(第三人称视角)
昨日午后,行宫里闹得不可开交。
陛下抱着小娘娘,脸色煞白,把御医一股脑地叫进去,挨个诊脉。
断定小娘娘只是睡着后,他松了口气,将所有人逐出来,抱她上榻的时候,手都是软的。
原以为终于消停了,众人都松了口气。
谁知到了后半夜,小娘娘凄厉地喊「王家…… 救命……」什么的,还直呼陛下的名讳。
隔着窗只听陛下耐着性子哄,许久声音才消下去。
他从行宫里出来时,天已蒙蒙亮,气压低沉,扣子都系错了。
李恒忠暗暗瞧着他的脸色,提着拂尘不敢多言半句。
陛下连续几日未眠,处理完前朝大事,方一抽身便急匆匆来行宫看小娘娘,谁知惹出这样大的乱子。
李恒忠没开口,沈席玉却先发话了。
「旧都王氏还有多少人?」
李恒忠低着头,暗暗搜刮肚子里的消息,王家?
旧都王丞相一家,城破时早就散的干干净净。
于是道:「不多了,主家攻城时死了不少,家仆四散在各地。」
「找出来。」沈席玉语调平静得可怕,「一个不落。」
他低头,抚摸着手背上的血痕。
这是方才,宋妧睡梦中抓伤的。
她声音凄厉痛苦,简直前所未见。
沈席玉的心底没由来升起一种恐惧。
数日前,他被宋妧的啜泣声惊醒。
她浑身冷汗,期期艾艾地喊他名字,哭得好不可怜,原以为是凶了她,害她受惊,偷偷安抚良久。
今日细想,这其中,未必没有缘由。
当年王家上门,宋妧婉拒,之后呢……
她为何如此惧怕王家公子?
他站在清晨的冷风里,身子骨一点点冷透了,有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
当年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宋妧,可只有一次——
他出了王都,次日回来,宋妧就跟丢了魂似的,和他一刀两断。
有时候真相离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仇恨,或是…… 薄薄一层纸。
等仇恨淡去,那个真相,竟令沈席玉望而却步。
他不自觉地扣进宋妧抓出的伤口里,直到流出了血,疼得他微微蹙眉。
思绪戛然而止。
不,他沈二一介马夫,粗莽无耻,配不上太尉千金,所以合该被玩弄,不需要别的原因。
他闭眼仰头,深吸一口气,试图说服自己,他宁愿宋妧是玩弄他……
清晨的冷气灌入肺,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也越提醒他,这个托词有多可笑。
宋妧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为了他与长辈争辩,挨了手板躲在闺房里哭。
他急着安慰她,宋妧却反过来对着他撒娇,要糖吃。
他离府之时,宋妧乖乖地站在屋檐下,眼巴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与宋妧相处三年,倘若她从未变心……
沈席玉不敢往下想了。
「陛下…… 您流血了!」李恒忠尖锐的嗓音在悠长的宫道上传得很远。
沈席玉并没有理会他,冷声吩咐道:「一天时间,事办不成,你提头来见。」
李恒忠心中一紧,晓得陛下是动真格了,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上朝一如既往地枯燥繁琐,百废待兴,诸多杂事挤在脑子里,叫沈席玉身心俱疲。
下朝时,燕月早已在殿外等他。
「宋小姐是被陛下接走了吗?」
沈席玉脚步一顿,「是又如何?」
燕月一噎,默默攥紧了手。
「陛下,您别忘了当年是怎么起家的。」
如今朝臣中多得是燕王一脉,沈席玉根基不稳,如何与她抗衡?
沈席玉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皇后,你知道朕的底线是什么。」
是,他靠燕军打得江山,却并非靠燕月。
他的恩人,是老燕王,但老燕王却早就被燕月夺去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