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和她老公赵明诚啊,两人的私房情话因为写的太好,被后人读的滚瓜烂熟,譬如下面这首,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洗过澡、化点淡妆、穿上蕾丝,李姐冲赵明诚勾勾手指:今夜的竹席好凉哦。
把不可描述之事,描述得这么清新脱俗。也确实,在她之后,元明清三朝,再没出过这样一个女人。
01
公元 1101 年,大宋文艺界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是张择端五米多长的《清明上河图》被选入皇宫。宋徽宗第一次见到如此高清无码大图,震惊了,盖章点赞。
二是苏轼老先生去世,宋词半壁江山倾倒。他晚年最担心后继无人,收了四个学生,即「苏门后四学士」,其中一位叫李格非。
三是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在这一年结婚。她刚过十八岁,老公是高干子弟赵明诚。
在当时的文坛,不管豪放派还是婉约派,都没有给女人留位子。
李清照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爱喝酒,有个性,自带文艺气质,好像一出生就挂了一身词牌。
她每次写词前都会思考一个问题:雄性荷尔蒙旺盛的豪迈词,和缠绵悱恻的婉约词之外,应该还有另一条路,它清新质朴,像一股清流。
李清照做到了。
出阁之前,她向大宋首都开封的媒体界,扔过去两首《如梦令》。
一首是「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一首是「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尤其后者的点睛之笔「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使得媒体界震惊如一滩鸥鹭。
赵明诚是个有梦想的官二代,事业上主攻考古,业余做做官。
才子爱佳人,赵明诚也不例外。
李清照芳华妙龄,才情泉涌,动不动还能喝个大酒,关键还「人比黄花瘦」,这样的姑娘不追,简直不配姓赵!
02
赵明诚马上制订了偶遇计划。在一年一度的元宵节上,他鼓足勇气,对正在看灯谜的李清照说:姑娘,这道灯谜的谜底我家里有,要不加个好友,回头发你。
那可是宋朝,这么大胆的搭讪,要是一般女人估计要骂「臭流氓」了,但李清照没有,她回复的内容更大胆: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这首《浣溪沙》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大致是说:早晨起床,我笑着撩开芙蓉花帘幕,抱着小鸭子香炉,托着香腮。我秋波流转,怕别人猜透心思。见你一面,就为你倾倒,忍不住给你写信:夜晚花下,我们再约哦。
欧阳修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打动过多少青春少年。李清照这句「月移花影约重来」,也有同等杀伤力。
至少,赵公子被征服了,马上跟老爹说:「我想脱单。」
父亲很高兴:「儿啊,咱有房有车,还有首都户口,谁家姑娘?爹给你找媒人。」
赵明诚说:「我在梦里读到一本书,上面写着『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爷儿俩假装研究了半天:「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芝芙草拔」是「之夫」,合起来就是「词女之夫」。哦,懂了,这是天意呀。
还记得《红楼梦》里薛宝钗的「金玉良缘」吗?谁说只有我们现代人会玩套路!这一对父子,和那一对母女一样,都是套路高手。
提亲那天,他们一早就到了。
李清照刚刚荡完秋千,一身汗,回到屋里,看到赵家来提亲。幸福来得太突然。
她将这个尴尬又幸福的时刻,写成一首《点绛唇》。这个词牌很有意思,「绛」是大红色,从字面看,就是「涂上我的口红」。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衣服因为汗湿贴在身上,肌肤若隐若现。一股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青春动人。
然后笔锋一转,「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她以嗅青梅做掩护,又把来提亲的赵明诚偷看一遍。
谁套路谁还不一定呢!
结局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新婚宴尔,女才郎貌。在首都开封的 CBD,在古玩市场,以及各大开封菜馆里,到处都是他们撒狗粮的身影。
03
赵明诚一心扑在考古上,青年时期就在酝酿他的大作《金石录》。
这部巨作有多厉害呢?之前的文坛大神欧阳修写过一本《集古录》,是当时考古学的经典。而赵明诚的《金石录》就是《集古录》的 Plus 版本,收录的金石拓本更多,考证更深。直到现在,它在考古界依然有重要价值。
除了写写诗词、上上大宋媒体的头条,李清照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于协助丈夫的文物研究工作。
如果没有政坛变故,他们很可能在诗酒年华中走完令人羡慕的一生,成为古代中国少有的文坛伉俪。
可是别忘了,那是北宋末年,政坛云谲波诡。
婚后没几年,赵家被蔡京排挤,公公很快去世,赵明诚也被调往山东莱州,李清照作为家属,搬到青州乡下生活。这相当于现在从北京调到地方农村。
好在,目标明确的人,内心都比较强大。
夫妻二人没被变故打倒,反而用更多的时间去完成《金石录》。十年间,赵明诚长年累月外出考察,搜集各种文物、题名、拓片,为《金石录》的写作积累材料。李清照则到处搜寻字画、奇书,这其中,还有唐朝手抄本的李白、杜甫、韩愈和柳宗元的文集。
这是个特别烧钱的事,钱不够,就变卖家当。有一次,李清照看到有人卖的古代字画正是自己想找的,可身上钱不够,也没带信用卡,就立马去当铺当掉衣服,买买买。
当然,李清照也不是单纯的工作狂,生活情趣还是有的。
赵明诚熬夜加班,李清照就明目张胆地撩拨: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洗过澡、化点淡妆、穿上蕾丝,冲赵明诚勾勾手指:今夜的竹席好凉哦。
把不可描述之事,描述得这么清新脱俗。除了她,谁还能写?谁还敢写?
公元 1127 年,金兵入侵中原。赵明诚被调到南京,四十四岁的李清照跟着南渡。
每到下雪,她就跑到郊外踏雪寻诗,赵明诚就推掉公务,苦哈哈陪着。颠沛流离,苦中作乐。人到中年的李阿姨,还有一颗文艺心。
千万别觉得,才女都不食人间烟火。除了词写得好、酒喝得多,李清照还有一大绝技——打麻将,不仅玩,还是专家。
为了将其发扬光大,她还写了《打马图经》,「打马」就是麻将的前身。在序言里,李清照说:「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我天性喜好博戏,不能自拔,经常废寝忘食。)文中列出多种博戏玩法,并一一评价,声称自己技术精湛。以我有限的知识量来看,这可能是中国古代最全的博戏记载。
这枚文艺女青年,竟然还是一位职业「赌神」。
不过,她很快就没心情玩牌了。金兵大举南下,大宋危在旦夕,很多城市一夜变幻大王旗。这其中,就包括南京。
04
赵明诚本该誓死抵抗的,可最令人惋惜的一幕发生了。
得到叛军造反的消息,赵明诚万分悲痛,拿起一根绳子……别担心,他不是上吊,而是把绳子垂下城墙,带着两名副手连夜跑了。一个大宋知州、地区一把手,竟然关键时刻掉链子,这个污点,赵市长永远都洗不白了。
但分析一下当时的环境,还是替赵明诚感到一丝委屈。
宋朝从立国开始就是重文轻武,在官员任命制度上非常业余。赵明诚无非是一个文物专家,不懂军事、不懂治理,偏偏让他管理南京这个南北对峙期的关键城市。让管理也行,朝廷总得给点兵权呀,也没有。而当时的叛军,是朝廷直接领导的中央军。赵明诚那样的行政班子,在这样的叛军面前,抵抗力几乎为零。
从后来赵明诚又被重新起用来看,估计朝廷也理解他的苦衷。
但不管怎么说,临阵脱逃、贪生怕死这两口锅,赵明诚是背牢了。没过多久,他因痢疾去世,享年四十九岁。
四十六岁的李清照失去了依靠。
似乎一夜之间,那个「薄汗轻衣透」的女文青,「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家国穷途,美人迟暮。
北宋文坛的风花雪月,正在风流云散。李清照也文风大变,这期间,她最出名的是一首《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有人说这是写给赵明诚的,也有人说是暗讽朝廷,不管写给谁,在李清照眼里,这些男人都不够男人。
李赵二人没有子女,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失去了唯一依靠。她带着一堆文物继续南下,先去绍兴,后来流落到杭州。
此时,一个叫张汝舟的男人,正在杭州等着她。
05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渣男进来的地方。
在杭州,经人介绍,李清照认识了一个自己的崇拜者——张汝舟。
这个小人物原本不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可是李清照选择了他。他的身份,也不再是杭州的一个小公务员,而是著名女词人的第二任丈夫。
事情的经过我们已经无从得知。唯一知道的是,已经四十九岁、在流亡中寡居的李清照,正好处在空窗期,她需要一个男人一起走完后半生。
这在礼教盛行的宋代,不被世俗道德压死,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但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李清照老了,骨子里还是那个李清照,不就是再嫁吗?谁爱说就让他说去。
老年人恋爱这事,幸运了是老来伴,不幸了就是老房子着火。
结婚之后,张汝舟很快暴露了动机,他要的不是李清照的文采,而是她的文物。
要知道,这些文物对于李清照可不是理财产品,而是她和赵明诚的事业,据说宋高宗曾经要出三百两黄金购买,她都没出手。一路逃难过来,或丢或盗,手里仅存十之一二,怎么能落到张汝舟手里呢?
于是,李清照遭遇了严重家暴。
她在求救信中说,张汝舟对她「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我快被他打死了。
离婚,必须离婚。
然而,这又面临一道世俗障碍。按照宋朝法律,女人是不能提离婚的,除非丈夫犯了重罪。
巧了,张汝舟还真犯过事。他曾经虚报过应举次数,并因此获得官职。可能有人会说,不就是履历造假吗?这也叫事?嘿嘿,在古代这不仅是个事,还是个大事——欺君之罪。
李清照以考古一样的严谨精神搜集证据,一告张汝舟造假欺君,二告他家暴狠毒,诉讼离婚,成功恢复自由身。
这时的她,已是知天命之年。你以为她该消停消停养养老了?并没有。
晚年李清照,似乎越来越激昂。她一边流亡,一边激发大宋的荷尔蒙:
子孙南渡今几年,漂流遂与流人伍。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公元 1155 年,整理完成赵明诚《金石录》后的第二十年,李清照去世。那一年她七十二岁,善终。
06
大宋文坛上有很多狂人,柳永、苏轼、陆游、辛弃疾,一个个比一个跩,那个叫周邦彦的,还敢跟宋徽宗争李师师小姐,要不说文人最想去的时代首选宋朝呢,那是个允许文人傲娇的时代。
李清照呢?一个女人,狂得起来吗?
可以的。
她的狂,还不是喝酒、打马、写闺房词,而是挑战大佬。在她的《词论》里,李清照对北宋大佬一个个点名批评:
「柳永的名气很大,也懂音律,就是太低俗。」
「晏殊、欧阳修、苏东坡这些大佬,都有大才,可惜他们没有音乐细胞,把诗当成了词。」
「王安石、曾巩,写文章很厉害,但他们的词一看就让人晕倒,根本读不下去!」
「晏幾道、贺铸、秦观、黄庭坚才是写词行家,可惜呀,晏幾道的词缺乏铺叙,贺铸用典不行。」
「秦观太婉约,没内容,就像一个贫家美女,漂亮倒是漂亮,可惜没气质。黄庭坚略好一些,但总有点小毛病,不完美。」
以上内容可不是我瞎编,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她的《词论》一看。
李清照写这篇点评时不到三十岁,是什么概念呢?想象一下,21 世纪的今天,一个青年女作家,对着鲁迅、巴金、沈从文一通批评会是什么画面?
更何况苏轼是谁呀,她老爹李格非的老师,李清照应该叫师祖。欧阳修是谁呀,苏轼的老师,李清照应该叫曾师祖。
那么,她说得对吗?
不好意思,基本上是对的。只是在那个尊卑有序的时代,人们不适应这种表达。
文坛爆炸了,从宋朝炸到清朝,被李清照气到吐血的文人一个接一个。他们对李清照的批评,最具代表性的是一句话是「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总结为两个字:狂妄。
你说李清照狂不狂?
很多人一想到古代才女,会把李清照跟薛涛、鱼玄机并列,其实李清照有本质的不同。
薛涛、鱼玄机有学识胆识,但没有独立意识,依然是男权时代下的小女人,而李清照不是。从爱情、婚姻、事业,到对时局的判断、家国情怀,她始终清醒而主动。她不像千年前的宋朝女人,更像一个现代女性,独立、勇敢,知道自己要什么。在她之后,元明清三朝,再没出过这样一个女人。
李清照有一首《鹧鸪天》是写桂花的,其中有一句: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这难道不是她自己的写照吗?无须用大红浅绿来装点,已是女人中的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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