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病娇喜欢你是什么感觉?

我被权倾朝野的腹黑太监囚禁,他认我做女儿。后来我明白,他不是把我当女儿来养的,而是宠物。

他攥着我的手腕说,全天下谁都可以怕他,我不能。

赵高认我做他女儿那一年,正是他最为得意的时候。

担任中车府令多年,又奉诏成了那胡亥的老师。

赵高生辰之时在府中宴请朝臣,我作为舞姬献舞,跳的那支曲子是赵高临时点的,应当是赵国的曲子,如今已经没多少人会了。

我未曾听过这首歌,不仅跟不上节奏,乱了步子,临到头还差点被自己的裙踞给绊倒。

从始至终我都没敢抬头看上赵高一眼。

世人都说赵高是个小人,不过是仗着嬴政给了他一个中车府令的官职,让他自以为长了七八分脸面,在朝中作威作福,一个阉人也爬到了别的朝臣头上。

他好面子,也记仇,并且滥杀,不讲任何道理。

我在他宴上跳的如此磕碜,他指不定觉得丢了脸面,要拿我问罪。

当我稳住身子,低着头打算退下的时候,那坐在上首的人这才开了口,「给我站住。」

事实上,赵高的声音并不尖细,低沉带着哑意,却无形中带着股威慑力。

我下意识的转身,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颤巍巍的埋头等赵高发落。

赵高起身,一步步走了下来,我先看到了他的黑色长靴,而后便有一团白影跃下,不仅一脚踩在我手上,还蹭了我一脸白毛。

我打了个喷嚏,微微抬头跟面前的白毛猫大眼瞪小眼。

我听了那么多传闻,自觉深知赵高为人,今日若不去掉半条命,这事儿定然无法善了。

人在命悬一线时胆子便总会比平日大些,我在赵高伸手勾着我下巴强迫我要我抬起头的时候,我一把抱住了面前男人的腿,本想间接说他赵高脑子抽了,故意为难我,让我跳这劳什子谁都不会的曲子,临到嘴边又被我生生止住。

我自认为不想死的更惨,但是实在是脑子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给自己捡回一条小命。

此时赵高的腿已然被我抱了,我干嚎了半晌,未曾说出一句话来。

面前的男人身子动了动,在我以为他要踹我的时候,他却是将我给拉扯起来,我终于被迫看清了赵高的模样,轮廓很深,眉眼如刀锋般锐利的很,天身自带一股骇人戾气,长得不差,但这一看啊绝对是不好惹的主儿。

只不过他如今明显比我还要激动,在我傻站着干嚎抽噎时,他眼睛却是红了,继而伸手抹了一把将将要掉下的眼泪,在我未曾意识到发生什么时,他一把抱住我,梗着声嚎了句:「阿姒,为父找了你那么多年,终于把你给找到了。」

我原本还知道装模作样的干嚎两声,这回看着面前的信口胡邹乱认亲的男人,我自觉赵高发病发的正是时候,于是跟着他演戏,接着嚎道:「爹!」

那天赵高是凭着我脖子上的一道陈年旧疤认定了我是他女儿。

直到宴会尽数散去,赵高面上欣喜很快散去,在我缩在他后面不知所措的同时,斜眼看着我,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眼中神色嫌弃的很。不轻不重的骂道:「把你放外面养那么多年怎生脑子也给养坏了?」

后来我依旧记得那日我跟他演了一场父慈女孝的大戏后的光景。

那时屋子里只剩我同他二人,还有他当宝贝养着的白毛猫。

那只猫始终都在围着我转圈,而猫主人喝着茶,似乎在润着刚才吼哑了的嗓子,许久都未曾说话。

我心知赵高如今犯了病,若将错就错大可让自己活得一时,可一旦他清醒过来,我这条小命也要跟着玩完。

于是我低着头怯怯开了口:「大人,奴今岁十九。」

他挑着一侧眉毛看我,给了我一个字:「哦。」

我心间发虚,便又重复:「奴今岁十九。」

面前的人这会才有了明显的反应,他继而一拍桌子,直勾勾的看向我,「你还有完没完了?」

我这次真被他给吓哭了,吓的跪了下来,又下意识抱住赵高的腿:「大人再如何能耐,总不可能在十二岁的时候生下个女儿出来啊!」

「那你胡乱叫什么爹?」他喜怒不定是出了名的,上一刻冲着我发火,这一刻又笑出了声,从袖口掏出一块帕子来给我擦着眼泪。

我早就被吓傻了,心中认定了此人有病:「那大人又胡乱认什么女儿?」

他掰开了我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袍子,道:「我乐意。」

而后便俯身抱着他的白毛猫慢悠悠走了,临走前还不忘丢给我一句话:「往后有人问你,你就说你今年十五。」

他最初没治我罪,也没给我任何解释,我稀里糊涂的认了爹,成了当朝中车府令的女儿,一朝飞上枝头,却自觉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赵高平日忙着他的事业,却也不忘将我给照顾周全。

他不知为何,知道我喜欢哪家铺子的糕点,喜欢什么颜色的锦缎,知道我贪睡躲懒厌恶习舞,便自作主张扔了我的舞服,还知道我喜欢吃杏,给我种了一院的杏树。

我自然觉得他是妖人,我什么都未说,他却什么都知道,堪比我肚子里的蛔虫,但我还是怕他,直到后来一次风寒入体,他才下朝便来骂我。

骂什么呢,骂我这个兔崽子只知道贪凉,天冷了连个火盆都不爱放,还像个野人一样在外面玩雪。

边骂我还拿过药,极为粗鲁的给我灌下去。

他看上去挺凶,实际待我不坏,如今怎么说赵高也算的上是朝中重臣了,半夜起身好几次来探我的额头。

「死孩子从小到大都不让人省心。」他说着还给我把被子裹紧了点。

我烧的糊涂,什么话也敢说的出口,我拽着他的袖子把这几个月的不满彻底发泄了出来:「你才是野人,最蠢的也是你,我才不是!」

赵高没想到我会同他犟嘴,并没有生气,还觉得挺有趣:「我骂你的话你还敢给我还回来?不想活了是不是?」

「不想。」我拽着他的袖子就是不放。

赵高许是生平没遇到过我这般的无赖,毕竟别人也不敢同他如此,他顺势在我床边坐下,安抚般的拍了拍我:「你小时候啊,我睡着的时候你便哭着闹我,一晚上来来回回折腾好几次,得亏了我当时良心未泯,才没有把你给活活掐死。」

他说的话我不甚明了,偏生这人将身上的戾气全都收起来时,整个人都温和的很,我莫名觉得心安,便当真睡了去。

第二日赵高上朝之时,我已然褪了热,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我羞恼交加,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我生怕赵高回来找我麻烦,三下两下将门和窗户关了,打算不让他进屋,赵高的猫倒是挺亲近我的,在我关窗时顺着留出来的一点空隙给钻了进来,大爷似的舔着爪子要往我怀里钻。

我对这只猫大概有些了解,赵高前些年养的,宝贝的紧,除了他,没人敢抱上一下。

他的想法挺奇怪,这猫儿是他的,便只能同他亲近,只能喜欢他,若猫同哪个下人好上了,他当即就能把人打上一顿赶出府去。

赵高的猫是个霸王,碰不得,却还躲得。

我拎着它的脖子呲牙咧嘴的凶它,重新开窗打算将它给扔出去,这时候赵高回来了。

正看见我拎着他宝贝的脖子。

有些事儿,有口还真说不清。

我僵在那一瞬,当下把猫提回来抱在了怀里,安抚般的摸了摸,然后嘭地一声关了窗。

赵高于是走了过来,站在门前,也没有敲门,就只是笑着开了口:「病好了又开始瞎折腾?」

「我没有!」我缩在床边上,那只猫在我怀里不停的蹭啊蹭,还不让人清净。

「那你给我开门。」他的语气一向不容人质疑。

其实我已经没有那么怕他了,哪怕他嘴上并没有什么好话。

我于是硬着头皮抱着猫开了门,而赵高见到我伸手就拽了我的耳朵,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说说,你这成天都干的什么事儿,还躲起来不让人教训了?」

他真把自己当成我爹似的,训我训得一贯顺溜,我傻愣愣看着他,将猫给塞到他怀里:「是它跳进我屋子的,你不喜它同旁人亲近,我这才打算将它扔出去。」

赵高狭长眉眼看向我,眸子里含着笑,「大猫儿还怕同小猫儿亲近会惹我生气,长个心眼吧。」

他说完把猫又放回我怀里,临走前却忽然想起什么般,凑近摸了摸我的额头,而后摇头离开:「果然是个傻孩子,烧褪了怎生还爱说胡话。」

而我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恍然间觉得,赵高不是把我当女儿来养的,他把我当成了宠物。

他疼我一如他疼这只猫儿一样,没什么区别。

后来赵高养着我养的瞧我渐渐顺眼些了,我才知道我同赵高的渊源。

赵高本是当年赵国的贵族,赵国战败,赵国的皇室贵族们都作为俘虏被押往了秦国。

我娘是赵国一个公主,那时候我还在她肚子里,一个孕妇自然受不住奔波流离之苦,生下我后便死了。

赵高说他年幼心善,自然不忍看我才出生便被人丢弃,便把我给抱到身边,亲爹似的一养养了四年,直至后来生了变故才将我给送走。

我问他什么变故,他瞅着我脖子道:「你四岁那年,有人栽赃赵国俘虏意图刺杀秦王,全被杀了,你也差点被人割了喉,所以脖子上才有道疤。」

那道疤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不过很早很早之前,在我还未去舞坊的时候,似乎是有一个少年陪着我的。

我依稀记得一点,却也没敢去深想。

但我姓赵,赵高也知道我的名字,他说的那些话我也没理由不去信,我想了半晌却问了句:「那你为何认我做女儿,而不是你妹妹。」

赵高那时候才下朝,官服未换,一身戾气还没散去,他剜了我一眼,道:「你尚在襁褓的时候,我勉为其难养了你四年,认你做妹妹总不太合适,我如何说都算你半个爹。」

我自然不信,还一度认为赵高有点怪癖,他自己不能人道,偏生还要认一个女儿,让别人觉得他下面还能行。

我是这么想的,当然后来也这么说了,趁赵高不在抱着赵高养着的那只白毛猫说的。

不妨又被回来的赵高听了个清清楚楚。

那已然是我与赵高相认的第二年。

我可能命犯太岁,做些混账事说些混账话总能被他给逮着了。

我这人,初时因为人言畏他,如今时光翻复,也到底明白,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有一个天下至恶之人待我好,那我自然也不会去管别的人如何去说他。

我对他最初的那点畏惧早就消弭殆尽,就像那只猫一样,不停的去试探招惹,等真正意识到面前的人对自己没有威胁时,便也什么都不怕了。

他阴着脸瞧我,我冲他笑了一下,他自然不吃这一套:「去领二十个手板,顺带今儿个在我院外跪着。」

因着我的身份,没人敢真的打我手板,二十下打的不痛不痒,而我在初秋跪坐在他院外,他沐浴后披着袍子回来,站在门边上朝我看去:「进来伺候你爹。」

他罚我从来都不太作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容我偷奸耍滑,如今说着让我跪,却也还是把我喊进屋子里。

他那时候头发湿漉,倚在塌上闭着眼睛,我则站在一边给他擦着湿发。

自从他当了胡亥的老师,教胡亥判案断狱以后,他在朝中声势渐大,那脾气也愈发阴晴不定。

可他待我哪怕没什么好脾气,却也向来宽容。

「我府上若有嘴碎的人,他们都是要被割了舌头的。」这回赵高睁开了眼睛,开始吓唬起我来。

「平日有人问我年岁,我一个老姑娘还要厚着脸皮同人扮年轻,明明你也老不上哪去,凭什么非要占我便宜说我是你爹。」我瞪他。

他在我脑袋上囫囵打了一下,「赵姒,你就是个缺心眼,为何非要争一个辈分上的好歹?争出来难道你还能压上我一头?」

我私下里不唤他爹,自认为赵高如今三十有二,长得还年轻貌美,叫他爹分明是折煞了他,正想开口反驳,不妨瞧见他黑发中夹杂了一二白发。

我不知是为了出气还是怎么,也不同他招呼一声,三两下便给他拔了,他吃痛,正要发火,瞧见我手上银白,不妨也长叹了一口气:「这宫里熬人啊,你再怎么说我年轻,可我分明就是老了。」

我不清楚他经历了些什么,但我总能猜到,以一个赵国俘虏的身份爬上如今的位置,他总该忍些常人不能忍的苦痛。

「可你分明还年轻的很,你这模样若我同你走出去,说是夫妻,别人也当是信的。」我轻声开口。

赵高这人挺事儿。

他要我多读书下棋,写字作画,要有个官家女该有的模样,不许我成日无所事事只知折花逗猫,平日穿多了穿少了,又去哪里野了,他总爱管上一管,顺带骂上我两句。

就连我平日外出,都要限制时间,晚上更不许我出府门一步。

他有当爹的自觉,可我却没有做女儿的悟性。

他请了宫里的人来教我一些礼仪规矩,想着让我能安分上数日。

在我将人姑娘成功气走以后,他实在觉得我没办法教,便也作罢。

他说我如此蠢,怪不得当时跳个舞都能差点把自己给绊倒。

在我当舞姬的那些年里,早些年我时常被舞坊的舞娘打骂,三天两头的不是挨鞭子就是不让吃饭。

我这人虽说模样挺好,但实实在在不是个练舞的材料,我那几年吃过不少亏,直到遇着一个贵人,这才过了些好日子。

那是我十一岁时的事儿。

我第一次上台,跟着前面的舞娘囫囵跳着,因着我是最小的那一个,又缩在角落里,并不显眼,自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该落在我身上。

而那个贵人在下首却指着我,点名了要我陪他说说话。

这儿虽然是舞坊,可来往客人若是愿意出钱,点名要哪个舞娘陪着,却也是可以的。

我还是个小姑娘,知道自己要陪客后,自然害怕,抱着柱子不肯撒手,哭的撕心裂肺,舞坊的老板见拉扯不动我,伸手便想打我,就是在这时贵人伸手一把抓住舞坊老板的手:「她是我今儿个要的姑娘,若你打了她,岂不是在打我的脸?」

那贵人应当是个年轻男子,只不过面上戴着幕篱,穿着一身黑,手却白皙修长,好看的很。

他俯下身用帕子给我擦着眼泪,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笑:「小孩,我就是太累了,想找个人说说话,不要害怕。」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柔,又隐隐带着让人心疼的疲倦,我到底止住了哭泣,愣愣看着幕篱后棱角分明的脸,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依稀知道,这人应该是哪家的公子哥,身上带着骄矜之气,一举一动也优雅的很。

他若真想找姑娘,也理应去找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找我一个小孩兴许只是想同我说话。

这个贵人实实在在是个混人,将我带出去,给自己买了两壶酒,就让我抱着酒坛子坐在湖边等他。

他后来回来的时候,一只手拿着糖人和小孩子喜欢吃的糕点,一只手提着一盏花灯,就这么坐到我身边。

那儿靠近城郊,湖边无人,他坐在草地上喝着酒,让我吃着糖人,自个去放花灯。

我未曾遇到贵人的时候,总觉得这人世间实实在在没什么趣味,整日里除了挨打便是练舞,我甚至都没机会走出那小小的舞坊。

直到我遇到贵人,总还让我体会了一番这世间别的乐趣。

而从始至终,贵人就在不远处喝着酒,他似乎不想让我知道他的模样,因而戴着幕篱,始终都没摘下来,只不过他那身影融在这深沉夜色里,总让人觉得孤单的很。

我于是陪他坐着,想了半晌,伸手将另一坛酒开了封,正想喝上一口,却被他给抢了过来:「你个小孩喝什么酒?」

「你不就是让我来陪你喝酒的?」我歪头问他。

他戳了戳我的脑袋,透过那曾白色轻纱,我依稀间似乎看到了他的那双眼,浓黑深邃的让人不由自主陷入:「你陪着我,吃着你的糖人和糕点就行,不用你喝酒。」

贵人看着矜持话也不多,可那天晚上,他却问了我许多的事情。

他问我这些年在舞坊是怎么过来的,问我过的开不开心,有没有被人欺负。

他问了我哪些,我都一五一十的全说了,只不过我说的越多,他沉默的时间反倒愈久,直至最后,他没头没脑说了句:「我以前也养过一个小姑娘,算算年纪,该跟你差不多大了,我后来把她推远,只盼着她离开我这个混人,盼着她能够自由。」

「可这世道太难啦,将她送走,她也许只能从一个绝境转而陷入另一个囚笼。」

他说的话太难懂。

直到那夜我趴在他膝头睡着,第二日醒来后我又回到了舞坊,只不过那贵人留了许多银子,并且还威胁了舞坊老板,以至于我后来在这舞坊日子好过了不少,我舞跳的如何差都再没人敢打我,也再没让我陪过别的客人。

我至今不知道贵人的名字,可贵人从我十一岁到我十九岁这些年里,每一年的七月十五都会来找我。

他只不过带我去湖边喝上一壶酒,给我买上许多玩意,再同我说说话。

我以前没人疼,因而眼界甚小,只容得下自己,可贵人来了以后,总还让我觉得,这世间还是有人记着我的,以至于这漫长的年岁也不至于那么难捱。

直到如今,我成了赵高的女儿。

今年的七月十五,我背着赵高想再去见见那贵人,轿子行至街头,却蓦地被拦了下来。

赵高进来时,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寒气,他瞪了我一眼,转而掀开轿帘吩咐:「掉头,回府。」

那贵人对我来说太过重要,我自然不能依着赵高,于是我对着外面吼:「不许回去!」

然而没人听我的。

我恶狠狠盯着赵高,还顺带踹了他一脚:「你干嘛什么都要管,我做什么去哪里,那都是我的事儿。」

「因为我是你爹!」赵高横过来一眼。

我到底蔫了下来,委屈的瞅着他:「你知道那个人对我很重要的,我只是想去见上一面。」

「他不会来了,以后都不会去找你了。」赵高说的笃定,「你现在是我的女儿,就该跟过去的一切断的干干净净。」

「就好像那只猫一样,除了你,不能去亲近任何人么?」我哭着问他。

赵高到底不忍,极不自然的伸手把我抱进怀里,哄孩子一样的哄着:「再如何,我都是对你最好的人,那个人也不过每一年只陪了你一日,而我,最起码……在送你出嫁之前,是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总把我当成那只猫儿,可人终究还是跟猫不一样的。

他并不需要我陪他一辈子。

我前些日子同赵高提到这贵人时,他没什么反应,而我始终盯着他那幽黑沉寂的眸子,他自始至终都没说上些什么。

可我没说,我曾经打听过,那贵人啊,是从宫里来的贵人,若不是天家之子,那便只能是个阉人,我也曾一次又一次透过幕篱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总觉得往后能让我多瞧上一瞧我便能认出他来。

这世上除了赵高,只有那个贵人知道我所有的喜好与厌恶。

我总期盼着今岁的七月十五我能够摘下幕篱看看贵人的模样,只不过赵高不想让我知道贵人究竟是谁,那我也觉得,我不必再去知道些什么了。

我向来有赵高不是个好人的自觉。

他在朝里干过不少混账事,吞过不少贿赂,仗着嬴政倚重他,他还杀过不少人。

再加上赵高是个实打实的阉人,许多人都说他一副奴颜媚骨,脊梁随时都能弯,双腿随时都能折。

可我总还低估了他心狠手辣的程度。

彼时有官员被赵高查处,那官员的家人曾经来求过我。

那日我出门,拦下我的便是这么一个少年人,十三四岁的模样,他跪下来求我,说他父亲今日已然行刑,他求我让赵高饶他一家人的性命。

我看这少年年岁不大,便也生了恻隐之心,想着替他说上几句话。

我回去后同赵高将这事儿说了,他却只同我道:「有些事,不该你管的便不要管,以后你外出多派些人护着你,别让他人有妄图接近你的机会。」

「那孩子也才小……」我低头讷讷开口。

赵高朝中之事向来不会同我说,他如今听得我如此,却是讥笑出声:「阿姒,你怕是不知道,一个孩子若真有复仇之心,他做的定然不会比别人差,今儿个是求你放他家人,明儿个再见你,指不定手上已然朝你亮了刀子。」

他说的这些我并不明白,在第二日,赵高便向嬴政请了旨,那少年连同他家人当即被打入大牢,三日后腰斩。

我总觉得对人不住,三日后我去了刑场,想送送那孩子,我隔着那刑场挺远,当那一刀下去时,我不忍闭上了眼睛,待再睁开,前些时日还好好的少年人已然只剩半个身子,却还未死。

他似乎看到了我,眼中恨意凌然,伸手指着我口中似乎说了什么,他试图向我的方向爬,身后拖出长长血线。

我平生鲜少见过如此惨烈的死法,虽然知道这个世道人命微不足道,却也未曾知晓死亡之可怖。

他大概怪我未曾救他,又咒骂赵高狠辣绝情。

我那日听别人说,今日这场祸事本为无妄之灾,那官员并未做错什么,无非是赵高栽赃陷害,如今那官员全家皆死,大底因为赵高想要斩草除根。

那是我第一次重新去认识赵高。

我躲了赵高好几日,他知道我那日去了刑场,他不愿做任何解释,而我也一味的躲着他。

那大概是个冬日,他参加晚宴回来,毫不避讳的一脚踹开了我的门。

我正在灯下做着蹩脚的女红,见到他不妨一惊,他满身落雪,一身的冷肃之气,外面吹进来的寒风猛地将蜡烛吹熄。

在黑暗中,他关上了门,一步步朝我走了来。

他身上是刺骨的寒和浓重的酒气,他上来就一把扯过我的手腕,声音近在我耳边,沙哑中带着一丝我不敢去深想的悲伤:「阿姒,你是不是怕我了?」

「我没有。」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却没有听进我说的话,只忽然加重了声音对我吼:「这世上的人,畏我惧我,我都无所谓,只有你不能!」

我愣怔片刻忽然伸手安抚般的拍了拍他背,像哄小孩子那样哄着他:「我从来都不怕你,这世上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他在我面前一向沉稳,鲜少这般拽着我的衣领如何都不肯松手,上一刻明明在冲我发火,这会儿语气却比谁都委屈:「你是我养过的孩子,是我……」

他最后那半句话没说出口,我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只是觉得难受的很。

我并不怕他,心狠手辣也好,杀业纵生也罢,这些我都无所谓,我只是不敢去想,他所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我怕他一步步错下去,最后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我躲了他几天,直到他今天进来用如此语气同我说让我不要怕他的时候,我那颗才冷硬了几日的心肠忽然就软了下来。

我想,他明明身居高位,权势皆得,该是有多孤单,才求着我一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姑娘家,让我不要去怕他。

我后来同赵高还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我开始去试着学一些东西,赵高有才学,精通律法,更是写得一手好字,我想着不能拖他后腿,请了个老师傅,每日给我讲讲这朝中局势。

我开始关注赵高在朝中的动向,他又收了谁的贿赂,背地里又给谁穿了小鞋,教导那胡亥律法时又说了哪些话去误人子弟,我总试着去知道一点。

事实上,我知道这些并没有什么用。

我同赵高相依为命的第五年,他陷害朝中重臣的数桩事不知被谁给捅到了嬴政那。

于是,赵高被撤了官职,押往牢狱待审。

他被带走前,我还在哭着凶他:「你说说,你这都做的什么事儿,你作天作地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如何,你就非要把自己作死,你才开心是不是?」

我抱着他不让他走,直到士兵上来硬生生将我给拉开,我只能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哭,而赵高自始至终都没说话,只在临末了说了一句:「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我不可能让自己一败涂地。」

他说到最后放柔了声音,同我露出一个安抚般的笑来:「阿姒,等我回来,记得替我好好照顾我的猫。」

就好像他不是被带走问罪,只是像平日出门上朝一样,回来二字被他说的轻易的很。

我姑且信了赵高的话。

那案子由蒙毅主审,不出三日,赵高便被判了死刑。

赵高不在我跟前,我自然没人去哭,想了半晌,只能去求助别人。

我找蒙毅,找过当今丞相李斯,到最后实在无法,只得跪在宫门前,想去求胡亥。

赵高如何说都算得上胡亥的老师,我却被拦在宫门外。

我是在宫门将闭时遇到的郎中令赵成,他在知道我是赵高女儿后,拦下了要将我赶走的士兵,只将我扶了起来。

他也姓赵,当年对赵国人那场屠戮,他躲在枯井中活了下来。

「你也是赵国人。」赵成看着我沉声道。

「若郎中令顾念一丝旧情,妾希望郎中令能救父亲一命。」我眼中含着泪。

他却是冷笑出声:「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为什么所有赵国人都死了,却只有赵高和你还活着?」

我倏然顿住,赵成似乎极力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们全都是被赵高害死的,赵高杀了的是自己的亲族!他借此上位,又在后来承受了宫刑进了宫。」

「他是个疯子!他连自己至亲之人都敢杀,为达目地不择手段,你也是赵国人,当年年幼可以不知家国之仇,如今知道这一切,你还能为他求情?接着助纣为虐吗?」

我经过一次教训,却还装作不知赵高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成说的这些话到底让我最后那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郎中令赵成定然恨赵高入骨,他守着宫门,我如何都没办法见上胡亥一面,而赵高平日得罪了不少人,丝毫不给自己留有退路。

正如赵成所说,我当时年幼,不知家仇,不识国恨,赵高救下我一条性命,养着我在身边,别人又曾护过我哪怕一时?

我的命一直都是赵高给我的,我不认别的,我只认他。

我的确执迷不悟,分不清大义与是非。

后来我依旧在四处碾转的求人,平白受了不少的冷眼,却依旧没人肯救上他一救。

局势便在这时彻底反转,秦王嬴政在复审时赦免赵高,只让他受了顿板子,免去了他的官职。

他鲜血淋漓被抬回来的时候,我实实在在委屈坏了,边流着泪边给他清理伤口上药,到最后却是蹲在床边抓着他的手哭了一场:「蒙毅不肯救你,李斯不肯救你,我想去求胡亥,赵成说你间接杀了所有赵国人,不让我踏进宫门一步,我差点以为你就回不来了。」

他这时候面色苍白的很,他那双向来凌厉的狭长眸子看着我,良久,才轻叹一声:「到头来啊,也只有我养的姑娘惦记我的死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赵高哭,三十几岁的一个人了,将头枕在我腿上,双肩微微颤抖着,我低头才发现衣料有一块湿了,我想笑话他丢人,他却掩饰般的转过头不看我,解释到:「伤口太疼了。」

那天我陪着他到很晚,赵高说,他这世上惦记的人全都死光了,如今也就只有我了,他费尽心思重新把我弄到他身边,他不会对任何人好,除了我。

我忍不住还是问他为何要将一切弄成今天这副模样,他沉默了很久,才道:「报仇。」

他是赵国贵族,曾经赵国未灭时,也该是个家世清白,容貌姣好的少年。

可他成了亡国之人,他的志向与报复并不允许他自己成为再低贱不过的奴隶,他是个天生的野心家,因而比谁都心狠。

同他一起的那些故国之人,他的亲友,也许还有他曾经的君上,他厌恶那些人自甘堕落,甘愿为奴,赵高从来都瞧不起他们。

亡国之仇得报,他所受的屈辱也需要得到偿还,赵高这一辈子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污蔑自己的同族人,说他们贼心不死,一心想要刺杀秦王,妄图复国。

赵高用自己亲族的性命,成功往上爬了第一步,却唯独在秦国士兵屠戮那些赵国人时,亲手救下了他养了四年的孩子。

是啊,明明那么冷血的人,又为什么会在最后将我给救下?

他人如何都不会想明白,可只有我知道,他这一生都是刻骨的冷,他舍不下我,并非因为我有多特别,他只是觉得他总该为自己留下那么一点温情,只有这样,才足以支撑他以后无望而漫长的路。

赵高赋闲在家时,无所事事,伤养好了,便花了大把的时间来陪我。

他总爱同我讲上一些别处的风物以及山川河流,他往往会问我喜欢哪处。

他自幼在邯郸长大,后来流离至秦国,一路上的确见过不少好风景,可这些风景他却无力去欣赏。

我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他当年将我送走,只盼着我能自由。

而我又何尝不盼着他去做一个自由的人?

赵高有个心腹,是当今的咸阳县令阎乐。

赵高出事的时候,我曾经去求过阎乐,他帮衬着我四处奔走,算是当时唯一一个帮过我的人。

他有一日入府不知道同赵高说了什么,赵高平日器重他,却在那一日满脸怒气的将人给轰走。

那天晚上,赵高一个人在月下坐了很久,手边还放了两壶酒。

我走过去,拿过一坛酒拆了打算喝,我瞥了他一眼,他似乎想拦住我,眼神却忽然黯了黯,再没了别的动作。

「你觉得阎乐如何?」

「模样生的挺好,性子也沉稳,是个好人。」我说着偏头看赵高:「你问他干嘛?」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看着天边明月极低极低的笑出了声:「阿姒,我这辈子都没回头路了。」

这些日子我不问,却仍然知道,赵高就算被撤职,他还是不会就此罢手。

我将眼泪硬逼下去,囫囵吞了一口酒,到底骂了句:「老混蛋。」

赵高这会也不恼,只长叹了口气,伸手将我的头按在他肩上:「我盼着你能圆满。」

我轻声道:「那你呢?」

「我报了仇,解了恨,虽不至于名垂青史,但好歹也能遗臭万年,用的着你这死丫头操心?」他在我脑袋上弹了一下,而后把我搂的紧了紧:「阎乐这人是挺好的,他说他喜欢你,想娶你,有我在,你嫁过去,不会受欺负的。」

「若我哪日真的走到末路,阿姒,至少你还会有一条退路。」

我很早就知道,他从来没把我当猫来养过。

他会扣着他的猫一辈子,却不愿将我留在身边。

那一年的七月十五,赵高放我出府去见我曾经的贵人。

我在湖畔瞧见了他,他正坐在湖边喝着酒,我走过去,什么话都没说,只静静的瞧着他那双眼。

终究提着的心还是空落落的沉了下去。

我伸手揭开了贵人的幕篱,幕篱下的人是阎乐。

那天我跟他说了很多,就像以前的每一年那般,将我自己的事情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

阎乐声音明朗清澈,对着我笑起来时眸子极亮,但……总归跟记忆里的贵人是不同的。

直到夜深,我上了回府的轿子,却在转眼间看见一闪而过的一片黑色衣角。

赵高在官复原职后不久,就订下了我跟阎乐的婚事。

那是我陪着赵高的第七个年头,我知道赵高不要我了,便也没有再觍着脸继续赖在他的身边。

事实上,他将我看的那么重要,口口声声说我是他养过的孩子,可我陪在他身边加起来啊,也不过才十一年。

他经历过一番生死,到底是怕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我给推给了别人。

我按着他的意愿,最终嫁给了阎乐。

没有拒绝,也未曾说过一句不愿。

尾声

后来的十数年,我同阎乐也算的上相敬如宾。

直到嬴政身死,我才被阎乐送去陇西他所置的院子中。

临走前,赵高没来见我,直到马车前行,我掀帘往回看,如我所愿看到了赵高停在不远处的轿子。

我一直都知道,他其实从来都舍不得我。

我在陇西这几年他办成了很多大事。

发动沙丘政变,替换诏书,引得扶苏自刎,他控制朝政,做出指鹿为马的荒唐事,杀了李斯,最后杀了胡亥,他将整个秦朝宗室毁灭殆尽,最后却还是被子婴所杀。

他死的那年五十二岁,这一生比我预想的长上许多。

所有人都畏惧他。

其实啊,他这人挺事儿,同我惯会唠叨,喜欢端着长辈的架势教训我,他疼的时候也会抹眼泪,难过的时候也会像个小孩一样要我来哄。

临到头来,他真心待过的,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养女,以及陪了他十几年的一只白毛猫。

也算圆满。

阎乐后来按着他的嘱咐隐退后也来了陇西。

他就算死,也不忘给我同阎乐将路铺好,可见,他一直都是惦记着我的。

那一年送我出嫁之前,他同阎乐说了很多,我曾在门外听了些,他那时候同阎乐道:「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娘,这世上纵有千千万万人,我都不屑去驻足看上一眼,我自认为我待所有人都心狠,待所有人都绝情,可唯独阿姒,是我愿意放在心尖上去宠着的。

「她四岁被我送走,初时我身份低微,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让她过的更好,我只能每年隔着很远瞧上她一次。

「我从来都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我总该更努力上些许,于是,我在二十三岁那年入了宫,成了宫中的内侍。

「我入了宫以后,每年阿姒生辰之时总会去见上一次她,替她打点好一切,让她不至于被人欺负,直到我真的以为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我擅作主张的将她接了回来。

「阎乐,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疼她,如今我心知天意难违,我做的事情总不容我有一个善终,我只盼着你能好好护着她,你需得同我保证,你的这份爱,万不能比我少上一分。」

我永远不知道,赵高躲在暗中究竟守了我多少年。

而赵高也并不知晓,我自嫁给阎乐那天,便求他写了和离书,相伴相知却并不曾同他相守。

到了如今,已然整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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