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扮男装,驰骋沙场,结果皇帝为我赐婚公主。
要死,玩脱了。
坏消息:我犯了欺君之罪。
好消息:欺君的不止我一个。
红绸高悬,我站在门外十分犹豫。
门内是我刚刚过门的妻子,当朝公主,花容月貌,除了是个病美人之外几乎没有缺点。可问题来了,我是女的,而且我不能叫人知道我是女的。
所以对我而言,最好的方法是杀了她。
但很明显,这不合适。
思来想去,我决定扮演渣男。
这个做法也不聪明,但至少能解我燃眉之急。
就这么定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关门快步走向床边女子。
然而我刚准备开演,一句「我心里有人了」还没出口,便见眼前寒光一闪,我旋身后仰躲过一击,下一刀立马又近了我面门。
诶?不对啊?说好的柔弱病美人呢?
我心底是懵的,但毕竟历经战场厮杀,反应还在。
我眼见她自己掀了盖头,那张脸面若桃李,手上动作却狠厉,我不敢轻敌,就这么与她过了小半盏茶的招儿。
她招招是死手,我也越打越上头。
本来按照这个走向,今晚我俩至少得有一个人交代在这儿。但我抓住机会用喜秤挑了她的匕首,公主失手,脚滑扑向我,我一个错愕,与她一同摔上床榻。
摔倒后我反应快她一步,反剪住她双手,骑在她的身上:「大喜之日,谋杀亲夫?」
她挣了几下,我按得更紧。
屋内燃的香薰得我头脑发热,我顺手挑了美人的下巴:「为什么想杀我?」
或许是眼见局势定了,公主忽然撤下力气,回首时眸光盈盈,我见犹怜。
她说:「我心里有人了。」
我闻言大喜。
这不正好吗?这不正好吗!
我脑子转得飞快,立马开始改剧本。
嘿嘿,不用当渣男了。
虽然绿帽痴情男这个人设和我不太搭,可这又怎么样呢?她可是公主诶,又长得这么漂亮,她不许我近身,而我对她一片痴情无奈容忍,这不是很合理吗?
我斟酌着开口:「这,其实……也不是不能商量。」
或许是我一时松懈,给了她可乘之机,她挣脱之下后翻,反制住我。
一时间天旋地转。
桌上烛火迸出双花,我从前听说过,若见灯芯爆双花,便是好事将近。
但如今公主猛扑过来,我直直撞上她的胸膛……嘶,好硬。
这一下磕得我鼻梁发酸,眼泪都出来了。
我的双手被公主掐着别在身后,她不知拿什么东西捆住了我,接着面带笑意,只在我额上一点,我就仰倒了下去,怎么看怎么危险。
当然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好事的,现在,我的腰腹上坐着个大美人。
生死关头,我却小脸一红。
……她可真好看啊。
不料美人从身后摸出一把刀片,抵在我的喉间。
「没得商量。」她说。
烛光昏黄从侧边打来,映得她脸上半明半暗。
嘶,美人有点儿沉。
我不舒服地扭了扭,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她对我放心,好半天才开口:「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个断袖。」
美人脸色一僵,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几寸,持刀的手却愈发用力了。
「公主您看,您有心上人,而我不喜欢女子,咱俩这桩婚事,很明显两个当事人是没有意愿的,那么……」
我正说着,不防她左手撑在我胸口凑近我:「你的意思是,我们互相配合?」
这个位置有点儿微妙。
不管是她的脸离我的脸的距离还是她手按住的地方。
「正是如此。」
她实在靠我太近,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灼热的呼吸。
尴尬之余我动了动。
公主的表情有些隐忍:「别动。」
我听见她声音发哑,不知怎的,我的脸上居然有些发烫。
她安静下来,过了半晌,我有些不适,又动了动。
「我叫你别动!」美人不知怎的,脸色潮红。
可我已经没那么多心思去关心她了,我现在情况也不是很好。
好热啊。
怎么会这么热?
一阵异香扑鼻。
这时,我想起来一件事儿——洞房花烛,大都会燃香助兴。
我们这是……中招了?
在我胸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虚握了握。
我咬牙:「那个,公主,您……」
我正犹豫着组织言辞,便见公主眉眼凝重,她有些疑惑似的,轻轻抓了一下。
我顿时慌了,死命挣扎,扭动中刀片划开我衣裳,正露出我因打斗而有些松散的素白色裹胸。
公主满眼惊骇,整个人都愣住了:「你是女子?」
我脑子发懵,微微垂眸,侧头,掩住眼中杀意。
这下没有退路了。
她知道了,她必须死。
「公,公主……求您不要告诉别人……」
这会儿,腕上绑绳我已经挣得松动,我假装害怕求取信任,眼角余光寻见被我丢到不远处的匕首。我虚了虚眼,等待时机。
可腰腹上有什么东西戳着了我。
原本伺机而动的我陡然察觉到了什么。
我一愣,抬头,正对上美人那张涨红的脸。
大概是被情香搅乱了脑子,我忽然什么都想不到了。
我呆怔地低了低头,往后蛄蛹一下,又低了低头。
确认完后,我极慢地抬起头来。
我比刚才的她更惊讶:「你是男的?」
他神色隐忍,微微抿唇,欲言又止,却最终只是莫名其妙地自我介绍了一句。
「叫我风淮。」
说完,他眼睛一红就压向我……
香薰炉上,烟雾袅袅。
一言以蔽之,干了。
次日一早我们便要进宫觐见。
床榻之上,我俩面面相觑,气氛十分尴尬。
我能看得出他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很巧,我也是。
还好,这时有人打断了我们的对视。
他的暗卫本领高强,只是眼神不大好,飞进来二话不说就跪下了:「主子,我来收尸。」
我看一眼暗卫又看一眼他:「这个尸,是指我吗?」
半撑着身子坐起来,我拢了拢残破的里衣,声音嘶哑,脖颈间全是红痕。那暗卫先是一惊,抬头看见我,接着一愣,愣完望向我身边的人,再次一惊。
小暗卫:「嘶!」
风淮清了一下嗓子,声音低沉:「你先退下吧。」
那孩子嘴唇翕动几下,好像受了什么打击。
末了却低头应道:「是。」
「咻」一下又飞了出去。
「你本想杀我?」我转了转眼睛,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是不是冒险了一点?」
「这不是我第一次要杀你,其实自赐婚的旨意下来,我就……」
风淮出人意外地实诚。
他一顿:「可你的运气,实在不错。」
我想到自漠北回京这一路躲过的那几次灾祸,忽然松了口气。
原来想杀我的是他,还好还好,不是皇上,真是万幸。
我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下地来。
下床时腰腿酸疼,但我装作一派轻松:「那现在呢,你不想杀我了?」
风淮眸色幽深:「杀你本就是下策。」
卷帘随风动,风淮向我走来,停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他比我高出一截儿来。这样的身量、这样的身手,却能叫所有人都以为他病弱……
我与他对视一眼,他微微勾了唇角。
不是所有话都需要说得明白,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便先他一步伸手。
我冲他笑。
「合作愉快。」
他握上我的手,那只手苍劲有力,手指却白皙纤细,只一眼就让我回想起昨夜一些让我不好意思的画面。
「恭喜。」风淮凑近我,声音极轻,「你的命保住了。」
到了皇宫,我先是同风淮一起去后宫斟了茶,与皇后嫔妃们说了没几句话,就有宫人传召,说圣上寻我觐见。
我佯装惶恐地过去了,佯装惶恐地对着皇上好一顿捧,最后,佯装惶恐地将被皇上忌惮的兵权双手奉上。看到我这般窝囊,皇上很满意,当场赏了我金银无数。
九公主是已故妃子之女,自幼不得宠,而我一战三年,刚刚平定漠北就被皇上传唤回京,为我赐了这么一门婚,且派遣了与我不对付的王将军替下我的位置。
根据已知信息,谁都能看出来,皇上多疑,他顾忌我。
他在演,他也未必不知道我在演,等我陪他演高兴,他将我放出来,已是晌午时分了。
我本想去马车上等风淮,但我昨夜……太过劳累,今天又站得太久,现下腿都发软。
我蹲在树边捶腿揉腰,在心里骂,动不动拿命威胁人,这两父子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刚骂没两句,我又遇上宫人交头接耳。
她们声音小,可我听见了。她们说早上瞧见我眼眶发青,不过一夜便脚步轻浮、脸色难看,约莫是肾虚。
我:「……」
好气啊。
而且我还没办法反驳。
更气了!
「诶——」
「这儿怎么会有马蜂?」
我从树后探出头,看见那两个宫人挥手在赶马蜂。好家伙,遇着这玩意儿,只能站着不动等它飞走,像这样到处乱打,这不是找死吗?
我捡起一枚石子以指弹去,击毙马蜂,接着掸了掸衣摆走了出来。
那两个宫人看见我比看见马蜂抖得都厉害。
「本侯正巧路过,要去接九公主回府。」我笑眯眯地吓小宫人,「劳烦指个路。」
余光瞄见她们瑟瑟发抖的模样,我心情舒畅了一些。
吓死你!
叫你说我肾虚!
我不方便入后宫,但在宫道上等人出来还是可以的。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我刚知会了个公公进去通传,就看见风淮和几个女伴从另一边走来。我本想去打招呼,但看清他身边是谁,我胆子一麻,立刻躲进拐角。
好家伙,那位姑奶奶怎么在这儿啊?
小姑奶奶的声音由远及近,前边的我没听清,只在砸碎了什么东西之后,我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嚷嚷:「为什么是你嫁给南星哥哥!」
比起撒泼的月瑶,风淮可谓是不冷不热:「皇上指的。」
月瑶闻言更气了:「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你是不是去求了皇帝舅舅,不然,不然……你凭什么?」
我叹了口气。
小姑娘真是说不通,在她看来,自己喜欢的人自然是千好万好,谁都配不上。但许多事情都是不由「喜欢」做主的,真正的我也不是她眼里的模样。
风淮的声音有些古怪:「这个你问我没用,得去问你的皇帝舅舅。」
「你!」
风淮那句话一出来我就知道要完,月瑶这丫头吃软不吃硬,最受不得激,一碰到刺激就动手,我连忙出来,一抬手,正巧接住她的拳头。
「县主,许久不见。」
月瑶抬眼看见我,嘴巴忽然就扁下来了。
她的鼻头和眼睛都红红的,我一愣,还真哭了?
月瑶「哇」地一声就要来抱我,我连忙往后闪,这一闪就让她扑在了风淮身上。
一瞬间,空气都静止了。
风淮的脸色比月瑶还难看,但他只是垂着眼没有动作,反而是月瑶一边灵敏地往后一跳,一边顺手推了他一把。
我接住被推得一个踉跄的风淮,月瑶拍灰的手快出残影,满脸写着「我脏了」。
她任性惯了,此时又不痛快,嘴上比平时更不饶人:「南星哥哥你扶她干什么,她又不是站不稳,你离他远一点!她这人晦气得很,生来就不吉利,甚至克死了……」
「县主慎言!」我厉声打断她,接着望向风淮。
只见他垂下眼眸,神色不明,然而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薄红,看上去柔弱可欺。
月瑶却什么都没意识到,她很委屈:「你怎么可以吼我啊!」
这丫头是长公主和凌相爷的独女,虽只封了个县主,在宫中地位却高得很。周边的女眷们都站在月瑶身后,没一个敢插话,如此对比,风淮就更显得势单力薄。
月瑶很不好对付,软硬不吃,但我有一个绝招儿——她很怕我生气。
于是我冷下脸,佯装发怒,冷冷敷衍几句就带着风淮离开。直到我们坐上马车,我才稍微松了口气。
风淮看了我一会儿:「原来方才是装的。」
我懵了一下:「什么?」
「还以为你真为她说我那句生气了。」
这句话不太好接,于是我从车座边上翻出包甜蜜饯儿递过去:「看这阵势,今个儿一上午不好捱吧?」
「算不上。」他接过,却不吃,只是放在一边。
风淮声音轻轻:「习惯了。」
虽然「怜香惜玉」这个词儿用在这儿不太对,但此时,我还真对他生出一股子怜惜来。
「你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有风吹开马车的布帘,阳光落在风淮的脸上。
不得不说,这张脸真是好看,当得上「花容月貌」四个字。
他眼也不抬:「你在看什么?」
我笑笑,伸个懒腰:「今个儿天气不错。走啊,我带你去打马球!」
难以置信,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人不喜欢打马球。
一杆落下,我回头。
很奇怪,之前余光扫过去时,我明明看见风淮在看我,但进球转身,我欢呼着望他,却看见他撑着脸在看远方风景,好像半点儿注意都没分给过我。
我打着打着没了兴趣,本来是想带他来放松放松的,结果居然把人撂在那儿自己玩了起来,实在不合适。于是一局结束,我将马球杆递给个眼熟的公子哥儿。
「不玩了,回家了。」
说完,我就走向风淮。
看台人多,我越过人群走向风淮,不料撞着个女子。
「诶……」
她惊呼一声向后倒去,我下意识一扶,她便顺势倒在了我怀里。
「多谢小侯爷。」
我瞧了她一眼,觉着有些眼熟:「是你?」
那姑娘微愣,眼睫轻颤:「小侯爷知道我?」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常跟在月瑶身边,同我有过几次照面,具体是谁还真不清楚。
她一下子失落下来似的,拿扇子半遮住脸,退离我两步,低头:「是青禾逾越了。」
我见不得小姑娘这般表情,于是歪头看她:「青禾?名字很好听。你的眼睛很漂亮,如果以前我们说过话,我应该会记住。」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声响,我转过头,正巧看见风淮掩唇轻咳。他没在看我,依然望着远天,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灵灵。
真好看啊。
我一边欣赏美色,一边转身对青禾点点头:「失陪了。」
接着径直走向风淮:「是不是闷了?咱们回去吧。」
近日城中有花灯会,街上人多,马车难行。
恰巧这儿离公主府不远,我问过风淮,便同他一起慢悠悠往回走。
晚霞明似锦,长堤千万树,河里点点灯火。
我被微凉的夜风这么一吹,整个人舒服地叹出口气:「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说着,我转过头,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你怎么忽然比我矮了?」我一惊,连忙压低声音,「难不成你练过缩骨功?」
风淮低着头瞥过来,声音既轻又柔:「本宫身量本就如此。」
毕竟是在外边,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生硬地笑笑。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每隔几步,都有小贩在叫卖花灯,其中便属桥头那大爷的摊子最精致。
我在荒凉的漠北呆了待太久,一时间被这繁华迷了眼,我扭头想和风淮感慨,没承想他正盯着个兔子灯看。
但他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我不动声色地拉他停在桥头的摊子前边:「还挺有意思。」
「哪儿有意思了?」
这人嘴挺硬啊,不是方才偷看花灯的时候了?
我笑笑:「既能酬神,又能娱人,买一个呗?」
风淮静默片刻:「你信神?」
「信的。」我低头看花灯,「若你身在绝处,信它,便能多个指望。」
我说着,拿起一盏:「老板,就这个了!给我点上。」我付了钱,不由分说,欢喜地将兔子灯塞给风淮,「这盏好,可爱,配你。」
他抱着盏灯,神情里几分无措,几分没由来的苍凉。我看得一阵揪心,怎么这个反应?
我是不是送错东西了?
这时,一队人举着条长龙花灯,伴着鼓声乐声而来。人潮将我们冲散,等我再看见风淮,他已经被推搡到了几步之外的石桥之上。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龙灯上,许多人往这边挤,而他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灯往后退,这一退就退到了石桥边,我拨开人群跑向他。
「小心!」
眼睁睁看他摔进湖里,我往下望,很奇怪,他慌得不正常,拼命挣扎,眼神都涣散了,嘴里重复喃喃着什么。犹豫了一下,我跳了下去。
当我下水,游到他身边,我终于听见他说什么。
很奇怪,他一直重复着五个字:谁来救救我。
「我不是在这儿吗!」
我一把抓住风淮,他懵然间下意识回握住我的手。
湖水冰凉,我将他拉向我,半抱半拖地扯着他游向岸边。而风淮在一愣过后,倏然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直望向我。
怎么说呢,若我对自己高看一些,就那一眼,我就能相信他爱上我了。
我一惊,很快回过神来。好在湖水不深,虽然我被凉水激得小腿抽筋,但好歹上了岸。
湖水呛得我嗓子疼、胃也凉,我伏在岸边干呕几下。
「你没事儿吧?」
我抬头,只见风淮神色怔怔看着一个地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瞧见那盏在水里沉沉浮浮、早熄灭了的兔子灯。
「……你喜欢啊?」
从先前的恍惚状态中脱离出来,风淮湿漉漉瞪我一眼。
他的转变没由来,我很摸不着头脑,可我又不方便问。
于是我望一眼已然沉没的兔子灯:「你若喜欢,我再给你买一盏就是了。」
风淮咬牙,移开目光,一字一顿:「不喜欢。」
我有些尴尬。
很快想起他落水时的模样,我又问:「你怕水吗?」
他语气冷硬:「不怕?」
这情绪是不是不太对啊?
我察觉到异常,小心翼翼开口:「你生气了?」
他语气愈发地沉:「没生气。」
我沉默下来。
嘴里说不喜欢,眼睛却黏在灯上,嘴里说不生气,情绪却不对劲。我不晓得该信还是不该信,该顺着他说还是不顺着。
这会儿,我忽然发现,丈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们满身狼狈地回到公主府。
「快擦擦吧,别着凉了。」我给他递去一块布巾。
风淮接过:「你怎么不擦?」
「我?我今个儿打了一下午马球挺热的,正好现在凉快凉快!」
我笑了两声,没告诉他是因为我只找到一块布巾。
这公主府里的下人就两三个,还都在忙活,为我们烧水备浴。我懒得去问,也很理解他,因为我府里的人也极少,毕竟我们这身份,身边人多了实在危险。
在等下人准备热水的时候,我听见风淮嘟囔。
「逞什么英雄。」他擦着头发,「扶姑娘扶得准,扶我就来不及。」
可惜我正拧衣角,没听清他的话:「你说什么?」
风淮顿了顿:「没什么。」
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儿。
我左右望了望,确定没人才问:「你本可以避开人群推搡,不落水的吧?」
「我避不开。」
我皱了皱眉。
「你不打马球,是不是也是这么个原因?」我继续猜,压低声音凑近他,「你怕它们坏了你『弱柳扶风』的表象?」
他站定脚步,直直望着我。
「我生来便体弱,不能打马球。」
我「哦」一声,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他能披着病美人的壳子一装十几年,无人怀疑。
真入戏啊。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应该向他学习。
是我猜错了吗?
风淮这身子好像是真弱,不过摔进水里,当夜就染了风寒,卧榻不起。而且,风淮昏迷时一直皱着眉头,嘴里不住喃喃着:救命,水,谁来救救我。
他真怕水啊?
我看一眼床榻上风淮惨白的脸,伸手去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嘶,烫手。
「再这么烧下去,脑子该烧傻了吧?」我有些担心。
说起来,我家里有张方子,专治高热不退,那还是我小时候生病,爹爹特意为我求来的。
正巧,我也有些想家了。
翌日,我回到侯府。
刚一进门,就看见我爹迎上来。
他满脸担忧:「星儿,你和九公主,洞房之夜,你们……」
我们家讲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看见我爹这为我操心又不知从何问起、憋出一脸褶子的模样,我也不忍心再为难他纠结措辞。
于是我斟酌着开口:「爹,你放心,九公主喜欢女的。」
我爹:「嘶……」
我身后的两个姐姐:「嘶……」
我回头,一愣:「大姐、二姐,你们怎么也在啊?」
两个姐姐对视一眼,又望向我,异口同声道:「担心你。」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摆摆手,「今日我回来,是想问问,当初我生病,爹爹为我请来的方子在哪儿。九公主昨日落水,如今病得不轻。」
我爹和两个姐姐闻言,又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我被他们「嘶」得脑仁发疼,几乎以为我们平远侯府转行改养蛇了。
原想回家吃顿饭,但现在看来,我觉得还是同爹爹姐姐们报完平安、拿了方子就赶紧走吧。再晚几步,真要被问出些什么,那麻烦可就大了。
于是我风风火火回来,没一会儿,揣着方子和府里大夫照着方子抓的药,风风火火又要走。爹爹送我到门口,满脸的欲言又止。
我佯装未觉,道了别就要溜,不承想爹爹抓住我的手。
我爹有些犹豫:「星儿,你说九公主,她,唉……那你,你也喜欢……女子?」
我憋得慌,又不能照实说,半晌才梗着脖子点头。
我胡乱糊弄道:「反正,我同他歪打正着,爹您往后别担心了。」
爹爹叹出口气,怔了好一会儿。
「也好,也好……总之,你能平平安安就好。」
我一愣,便看见爹爹眼眶泛红来拍我的头:「想当年,也是我糊涂,为了有人承袭侯府……我的星儿啊。」
这一拍,我的眼泪也出来了。
「爹,我知道您心绪不稳。」我抱着被呼得嗡嗡作响的头从我爹的铁掌下躲开,「可拍人脑袋也不是这么个力道啊!」
在回公主府的路上,我遇见一个眼熟的人,他用很冷的眼神看我,一眼之后,人群涌动,他消失了。
我当即遣人去查,才发现我组建的一支精锐部队被秘密调回京城,接着被遣散。我的旧部们,或发落乡里,或革去功名,没一个被好生对待的。
这是皇帝暗地里做的事,却因动作大,也不算难查,我在密阁等了一个下午便拿到具体消息。当我知道这一桩,心里的愤怒和不甘被火烧着涌上头顶,却最终化成了一阵无力。
等我喝完两壶,再回到公主府,天已经黑了。
进门时,正看见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暗卫从风淮房里出来。他看我的表情依然奇怪且复杂,只是犹豫过后,微微对我点头算是行礼。
我推门进去,正看见风淮伏在桌案上写些什么。
「你好了?」
风淮不紧不慢将写好的东西塞进信封:「落水惊着了,老毛病,睡一觉就好。」
说完,他看见我手里提的药,一愣:「你出去,是给我抓药?」
我心里没由来地有些烦躁:「顺路而已。」
他皱眉:「还喝酒了?」
我心里有火,面上却笑了:「怎么,喝不得?」
我知道我不该对他发火,可我心里的怒气无处发泄。
我少时征战,平定南北,那会儿别无所求,只想救一救日益没落的侯府,让奚落过爹爹的人看看,平远侯到了我这一代,也还能再长些能耐。但后来,战火纷飞,我在烽火中变了心性,疆域辽阔,我历经生死,也因而生出来一些信念。
没有人会比战士更渴望太平。
我做得不错,可在封赏之外,皇帝忌惮我、朝臣揣测我,他们商量着要夺我兵权。我一直安慰自己,给就给了,如今天下安定,而我新伤旧伤不断,爹爹姐姐日日为我操心,或许归来当个闲人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但今天,我突然好恨啊。
「原来当驸马爷,不只要将兵权奉上、抛却手足,还连酒都不能喝。」我笑着将手里的药包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怎么不早告诉我?要早说的话,我不就不喝了吗?」
风淮面色冷然:「你在说什……」
「我说我错了呀,我不该喝酒,可你也有问题,你怎么不早说,怎么都没有人告诉我……」我笑着笑着,哽了一下,将不该说的话强咽下去,「戒个酒而已,我戒就是了。」
那酒很烈,后劲儿大,我啜了两口茶,眼前的风淮便多了几个影子。
我不想看他,于是嘻嘻笑,抓着茶杯就往外走。
「笑富贵千钧如发。」我举杯向明月,眼角忽然有些湿润,「硬语盘空谁来听?」
我觉得委屈,可我无人能说。
我只能望着月亮,回顾从前日子。
或许是喝多了,我踉跄几步,往后一栽。
这一下摔得不疼,好像有人接住了我,好像有人在问我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不能说。」我只是笑,口齿含糊,「说了,要连累爹爹和姐姐的。」
次日,我头疼欲裂,人却好好躺在床上。
秘阁给我传话,我昨日遇见的老梁在码头干苦力,从前的心腹阿武护送商船时被海盗打残了腿在家休养,还有约莫三四个弟兄,他们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发配为官奴,前天就离京了。
我面无表情下了床,穿好衣服就往外走。
我的手里握着几个离得近的弟兄的住址,看了几眼,我深呼吸将眼眶的酸涩憋回去,带上金银,驾马离府。
烈日炎炎,我跑了一整天,他们不是不见我,就是乱棍要赶我。我们曾经生死与共,可如今他们一句话都不肯听我说,
我的兄弟们不信我了。
或许吧,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小人。
用战功换荣华,娶公主、交兵权,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别人生死。
我坐在不远处的茶楼里发了很久的呆,看了一轮日落,我驾马挨个往他们家窗户里扔了一包银钱。扔完就走,不敢回头。
我和风淮自醉酒那夜后,便很少说话。
我心有挂碍,总忍不住去看看近些的弟兄,也忍不住暗下里走关系,想为我那几个发配偏远的弟兄稍作疏通。近日天气反复,我淋了几场雨,又因劳累,总是吃不下饭,偶尔强咽下去也很快会吐出来,没多久便病倒在床。
迷迷糊糊地,我隐约记得有大夫来过。
再醒来是晚上,我看见坐在我塌边的风淮。
他垂着眼睛:「秘阁给你送了新信,没有密封,我不小心看见了。」
我一愣,有些恍惚:「看见……便看见吧。」
「皇帝昏聩,薄待英雄,忌惮贤能,你这些日子……」
风淮话不多,但每句都往我心里戳,我不想听,只能试着转移话题。
于是我说:「你为什么要扮成女子?」这话题转得生硬,我又往回找补,「我为承袭爵位,自幼被当男儿养大,即便爹爹娘亲、整个侯府都在助我,我也时常觉得掩饰艰难。深宫之中,想必你藏得更不容易。」
风淮微顿。
「没什么容不容易,没得选罢了。」烛火轻摇,他面色沉静,「宫墙深深,人心吊诡,后宫为了争宠手段纷繁,当年母妃身边几无可信之人,自保已是乏力。」
他一停,笑里有几分嘲讽:「我若是皇子,哪儿活得下来。」
这我倒是没想过。
可皇家的险处,我也是知道几分的。
我有些懊恼,原本只是想随便转移一下话题,但这一转,好像转到他的伤心处了。
「对了,应该没那么巧,我睁开眼前你刚过来吧?」我尝试着再一次转移话题,「你在这儿守了我多久?我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你……」他欲言又止。
「怎么?」我看他表情不对,便开始猜,「我要死了?绝症?」
风淮先是一惊,接着不可置信地看我一眼,再是被气笑了似的,站起来要说些什么。但就在站起来那一瞬间,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又沉默下来。
我就这么看着他面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然后听见他莫名低下的声音。
他说:「没关系,治得好。」
说完,风淮便离开了。
而我摸不着头脑,晕乎半天,又睡过去。
这段日子,我精神更不好了,从前重伤都没这么混沌过,也不晓得是不是京城克我。我叹一口气,却还是照常出府。
近来稍有些好消息,虽然我那几个兄弟依然恨我,我也还是只能在暗里帮他们。
但或许是风向变了,那几个被流放的终于被宣布误判,朝廷还了他们清白,阿武寻到良医治好了腿,老梁也终于不用再在码头卖苦力,他们进了家镖局。
只是后来某天,我暗暗跟踪,看见那家镖局的话事人是曾经见过的小暗卫。说不上来什么心情,总归是意外的,可是仔细想想,这一切好像也不是无迹可寻。
等再回到府里,看见风淮,我心里一软。
他不似面上清闲,手下总有事要处理,我隐约察觉到他有所筹谋,要做的或许不是小事,可我只作不知。
「风淮。」
微风轻轻,院内梨花开得正好,我站在树下叫他。
「你今天有事儿吗?」
屋内窗边,风淮向我望来,我扬起个笑,被枝叶剪碎的阳光落进我眼里,我眯了眯眼,抬手为自己遮阳,又笑得更开心:「说话呀!」
他愣了一会儿才跟着我笑开:「没有。」
「那正好!」我歪歪头,「今个儿天气不错,我们去打马球啊!」
他微微皱眉:「我在外边不能……」
「放心,绝无外人。」我一拍胸脯,「爷包场了!」
原来风淮不是不喜欢打马球。
他是真的不会打。
在第三次看见他因为不协调差点儿掉了手里的球杆时,我沉默着收回了放水的手。算了算了,我再怎么放,他也进不了球。
我在心里暗叹,刚叹完就看见风淮满脸薄汗,面带绯色,咬着牙有些不服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