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求子骗:火烧百年古刹背后的淫僧之乱

出自专栏《行骗的历史:古今烧脑江湖骗术揭秘》

明朝万历二十八年,广西南宁府,永淳县。

新上任的知县,姓汪名旦,祖籍福建泉州晋江县人氏,少年科第,极是聪睿。上一任知县不作为、贪赃枉法,把此地搜刮三尺,搅得民怨四起。又加上此地乃夷汉混居之处,土俗剽悍,最为难治。汪旦莅任之后,以民为本、以民为重,不畏豪横、摘奸发伏,不出半年,治得县中寇贼敛迹,民心悦服。百姓称颂汪大尹(知县的别称),乃再世青天,民之父母。

这汪大尹有一大多数文人共有的爱好,钟情美食,自称「老饕」,不久前刚在同僚的举荐下,为府上新聘了个通晓南北佳肴的厨子。那厨子姓张,不似一般灶间伙夫大字不识,反而仪表堂堂略带文人之气,他尤其擅长烧制药膳,烹饪出的菜肴那是「闻其之香,十步以外无不颐逐逐然」。这张厨子对于古今烹饪技艺颇有研究,汪大尹时常拉着他讨论灶功上的真知灼见。

这一日,张厨子花了两个时辰烹制出了一道晋江名吃,「御辇牛肉」。是将牛腱子肉及牛三宝配以当归、枸杞、陈皮、党参、生姜等中药,细火慢炖熬制而成。这是汪大尹的家乡特色菜,捧着一碗粘稠香浓的牛肉汤,汪大尹不禁涌上思乡之情,多喝了几壶凉酒。

当晚,夜深人静、月挂树梢,这汪大尹因酒足肉多,烧了胃口,辗转难眠,行至府外竹林小路上漫步消食。突的,他听闻前方水井之中一阵短促沉重的「噗通」声,好似有人投石入井。好奇心起,汪大尹走上前去观瞧,月光之下,只见井中水面涟漪未消,恍惚间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但在自己熟悉的身影之后还有一张人脸!转身一瞧,倏得一下,仿似心肝被人狠狠捏住!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满脸凄苦之相的白衣女子,此刻正毫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汪大尹饶是不信鬼神也被吓了一惊,呀的一声,却只张嘴没发出声音,连忙向后退出半步,差点一个趔趄仰入井中!

「大人莫怕!小女子乃一冤魂,却不会伤及大人,惊扰到大人实为逼不得已啊。」那女鬼忽的俯首跪地,嘴里低声快速直呼,「民女生前被宝莲寺僧人玷污,骗奸产子,又被夫家发现,将我乱棍打死,将我儿溺毙,抛尸荒野被野狗啃尽骨肉,我恨我冤,却无处申诉,怨气不散不能找到阴间投胎之路。听闻大人明察秋毫乃再世青天,只得出此下策,在夜间现身惊扰大人,求大人为小女子伸冤啊!」

那女鬼一口气把一出冤案说的明明白白,当当当连磕三个响头。这汪大尹看她情真意切又条理清晰,心中的惧怕瞬间荡然无存。

「既然你说你是被僧人骗奸,又被夫家打死,那你说说,你姓甚名谁,所告何人?」汪大尹盘问起来。

「禀大人,小女子家住三阳村,夫家姓吴,娘家名唤廖南霜。嫁入夫家三年未有所出,公婆听闻宝莲寺内的子孙堂甚是灵验,去烧香求子嗣的,能祈男得男,祈女得女。于是夫家把我送至寺内祈福求子,怎知,这寺里规矩颇为古怪,前来求子的妇人须在寺内独身居住一晚,说当夜会有菩萨显灵,梦中有罗汉送子。哪知,哪知......」那女鬼说到此处,哽咽不语。

「你但说无妨。」汪大尹沉声说道。

那女鬼恨恨地擦了下眼泪,咬牙说道:「谁曾想,那所谓的罗汉送子,就是寺中秃贼淫僧,夜间潜入寮房 ,将我,将我轮番玷污!」说到此处,女鬼泣不成声。

汪大尹眉头紧锁起来,这宝莲寺可是当地百年名刹,香火兴旺,多少达官贵人常年供养之处。难道佛门圣地竟藏污纳垢,假托神佛之名,哄诱愚民、奸淫良善?

那女鬼接着说:「事后,那些淫僧逼我吃下一颗药丸,说必能怀胎,如果我敢泄露此事,定将名誉尽毁,遭世人唾弃。就这样,我在恍惚之下怀胎产子,但孩儿还没有足月,夫家就发现了端倪。说孩子耳垂极短、眉心极窄,定不是亲生子。全家人对我鞭笞责问,无奈之下我只得说出真相。怎知,那一家人为了保全名声,竟将我乱棍打死,将我那可怜的孩儿在水缸中溺毙,一起扔到了乱坟野冢。我娘家知晓后,也顾及脸面,不敢张扬。侥幸家里婆子见我可怜给置办了口薄皮棺材,我那孩儿尸首却被野狗撕咬,是生生被啃掉皮肉、尸骨无存!求大人为民做主,铲奸除恶。」

汪大尹还未张口答话,忽然感到肠胃翻涌,转身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待腹中酒肉吐净,却发现那名妇人已经不见了。一股凉风吹过,汪大尹已经完全酒醒,夜阑更深,只有风吹竹叶的婆娑声,他也分不清刚才的那一幕是真实所见,还是酒醉梦魇,嗳了口气,随即提衫快速走回府中,一夜难眠。

第二日一早,汪大尹便差人暗中调查,果然查出三阳村里,有个名叫吴奎的鞋匠家,头年死了女人,对外称是得产褥热症暴毙的,但也不见他家家族坟地上起了新包。此事果然有疑,坏就坏在,如果女鬼所言非虚,那这就不是一桩小案,而是牵扯周边府县的大案。

汪大尹在莅任之前便知,这宝莲寺乃当地有名的古刹,还是元朝时所建,累世相传,规模宏大。房廊僧舍,达上百间之多,田地也有上千余亩。钱粮广盛,衣食丰富。该寺住持,法名佛显,据称佛法精深、身怀大能。之下僧众,约有百余,寺规森严。凡到寺中礼佛供奉者,无论穷苦百姓还是官宦富贾,皆可求签烧香,相待尽礼貌。这宝莲寺有两大盛名,一乃「子孙堂」中供奉的送子观音,十分灵验,每年周边府县数以百计之妇人来此求子嗣,十之八九得偿所愿,据传所生孩童皆受菩萨加持,健康喜乐。盛名之二,乃主持佛显亲手制作的一碗素面。这素面据说只有具备佛缘之人才能吃上,吃过之人无不赞叹:千丝万缕、爽滑劲道、不似凡间粗俗物,唇齿之间道不出的鲜香美味,三日之内余味犹存。(半夜写的自己都饿了)

如果宝莲寺真是藏奸纳垢之地,将牵扯甚广。汪大尹细思极恐,事已至此,他决定亲自去宝莲寺探访一番。

这一日,汪大尹坐轿,带领一班随从至宝莲寺行香。一行人刚行至山门前,就见来往香客不断,一顶顶空轿子在两侧路旁拥挤的排列着。还没等迈入朱漆门楼,一名眼尖的小沙弥便将汪大尹的轿子认了出来,吩咐左右迎接,转身跑入寺内禀明主持。知县大人亲自到访,这可不得了。主持佛显身披祖衣袈裟、教人撞击钟鼓、唤齐寺内百余僧众,齐到寺门口迎接。

轿子抬至大雄宝殿前,汪大尹方才下轿。所望之处,只见层层楼阁,叠叠廊房。有道是,瑞气氤氲笼碧瓦,掩映彩画梁雕栋,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啊。汪大尹走向佛前拈香顶礼,心中暗道,此番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拜罢,佛显率领众僧齐颂佛号:阿弥陀佛,然后向前叩见。请入知客堂坐下,奉茶献果,汪大尹向佛显道:「听闻你住持以来,焚修勤谨,戒行精严,待来年我申报上司,给你颁发度牒,封你为本县的僧官,永持此寺。」佛显闻言,喜形于色,连忙叩头称谢。

汪大尹又道:「还闻得你寺中祈福得子甚是灵验,可真如传闻般神奇?」

佛显禀道:「本寺有个子孙堂,供奉观音大士,是极其灵验的!」

汪大尹道:「这祈福求子之法可有什么清苦功课要做?」

佛显道:「并不清苦,只要前来求子的妇人身体无恙,举念虔诚,先是在家斋戒七日,再来寺中焚香祷祝,在子孙堂旁边的寮房里歇息一晚,便能得菩萨加持,梦中得子。」

汪大尹疑惑道:「哦?妇人在寺庙里宿歇,只怕是不便吧?」

佛显忙道:「不妨,不妨的。求子妇人皆有家人陪伴,虽独自宿歇寮房,门外却有家人守护,外人不得入内。况且,这寮房甚是幽密,一女一房,无人打扰。」

汪大尹恍然道:「原来如此啊。佛门戒律森严,想的周到。我也尚无子嗣,可将夫人送来。」

佛显道:「老爷您若要求子,只消亲自拈香祈祷,夫人在府中斋戒即可。」

汪大尹摆手:「诶,百姓妇人都要在寺中安歇,方才有效,怎么我的夫人不来也能灵验?」

佛显道:「我佛慈悲啊,老爷您乃万民之主,况又护持佛法,一念之诚,便能与天地感通,岂是常人可比得!」 汪大尹点头称是,「也好,也好。这子孙堂何等神奇?烦请住持引路,带我观瞧一番罢。」

佛显旋即起身,躬身引导,那子孙堂就在大雄宝殿与讲经堂之间,那些正在烧香叩拜的善男信女早已被僧人驱走回避。只见三间大殿,金碧耀目。正殿供奉一尊白釉观音塑像,面容肃穆安详,双目朝下微闭,大耳下垂,发梳高髻,头披风巾垂于肩,身着宽长法衣,贴身飘逸。左手托一童子,右手持一如意,赤脚站立于莲花之上。像前炉内香烟喷薄,直贯满庭。

偏殿供奉的是一副《送子观音大士图》,仔细观瞧,竟是「吴中四才子」唐寅的大作。汪大尹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又教佛显引着观瞧求子妇人所宿寮房,只见子孙堂旁两排房舍紧密相连,房内一桌一椅一塌,看不出任何破绽。

转身穿过放生池,被引入斋堂内间,也就是出家僧众用斋饭的地方。

佛显道:「我寺历代住持独传素面烹饪之技,请老爷稍待片刻,老衲亲手制作,呈与老爷品尝。」

汪大尹微微颔首,与旁边一位随侍的令史递了个眼色。不出半柱香功夫,有小沙弥将一碗碗素面端了出来。只见碗中浮着淡黄色的细面,旁边漂着几片青翠的菜叶,点了几滴香油而已。乍一看毫不起眼,端起碗来一尝,此面妙不可言!兹道是:劲道修身馋未解,醇香扑鼻愠全消。饶是汪大尹这般「老饕」,也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面条。一碗下肚,果真是唇齿留香、余味犹存,一碗平淡无奇的素面,它怎么就这么鲜?

佛显看在眼里,抚须微笑。旁边一精壮僧人垂首细语,「本寺住持一年中做素面不超十碗,今日老爷与各位大人莅临,乃本寺荣光,十碗面尽与大人们享用了。本寺素面得以闻名,乃是用山中「大慈泉」的泉水所制,这水经住持诵经加持,俱圣水之功,十分珍贵。用其烹制素面,汤汁余韵无穷、如饮甘露。」

汪大尹听到,笑而不语。起身上轿,佛显又率众僧到山门外跪送。

汪大尹在轿上一路沉吟:「看这寮房,四周严密,不像是个有情弊的。但一块泥胎塑像,怎地如此灵验?莫不是有什么邪神作祟?不对,不能被表面迷惑。那宝莲寺僧众过于殷勤谄媚,一片俗媚之气,不像一般出家僧众。」随即挑起轿帘,唤来一名随行的令史。

汪大尹问道:「方才用斋之时,你可察觉出有什么不同?」那令史回道,「禀老爷,确有端倪!」「哦?」汪大尹微瞪双目,「你详细道来。」那令史是谁?正是汪大尹家的张厨子!

原来,汪大尹为了不错察遗漏,将张厨子唤来扮做随从,目的是借他的嘴品出宝莲寺素面有何不同,是否如传闻那般不似世间之物。那精壮和尚口称一年只做十碗,这只是个托辞罢了,官宦富贾之家谁人不知,这几瓯清茶,几碟果品,一碗素面,便是钓鱼的香饵,不管贫富,用过后,就会递上一个疏簿,也就是募捐的册子,募化钱粮,由头是供奉佛前莲花灯。若遇着肯舍的,便道是可扰之家,面前千般谄谀,不时去说骗,不是托言塑佛妆金,就是说重修殿宇。

「禀老爷,那素面无疑,但汤有疑!那股奇特鲜香之味,实乃用了一剂调味密料。」张厨子低声解释道,「小人祖上乃胶州福山人士,自太祖时期便被招进宫中御膳房做御厨,那剂调味料是福山系厨子不传之方,小人自是辨认不错。」「你旦说详情。」汪大尹沉声道。

「黄渤海交界处,海中沙泥之下,有一种如男子拇指般粗细的海物,名唤「沙螠」,俗称海肠子。此物无眼无脚,长约半尺,半截身子埋于泥沙之中,半截身子在海中蠕动,靠吸食海中浮游过活。善潜之人找准位置,扎下猛子,一次能捞出七八条。活捉后剪去头尾,剖开取出污物,摊成一张皮子,晾晒风干后磨成粉末,可随身携带,三年不坏。尤其是做汤时放入调味,奇鲜无比,无色无味,令人无法察觉。」大家听到这里是不是想到了现代的鸡精味精?

「哦?世上还有这等奇物?带你来还真是上策。」汪大尹略感惊奇,接着说道,「原来如此,将胶州之海物拿来广西使用,莫怪众人不识得。这出家人不吃荤腥,用此法骗得钱财,可见其伎俩之诡谲,一定还有其他阴谋。」

回府后,汪大尹问张厨子可有海肠子粉?莫要藏窝,便拿出来使唤吧。那张厨子不再推脱,大大方方用身边所取之物做了道胶东名菜「全家福」,只可惜没有那海参、瑶柱吊味,待撒上一层海肠子粉,热气升腾,鲜香之味扑面而来。

这一晚,汪大尹是大快朵颐,饭后在张厨子的陪伴下走出府外,边散步消食,边探讨鲁菜之精髓。倏地话锋一转,汪大尹道:「上一任知县昏庸无道,恐怕如今府衙之中还有其余孽或已被色利腐蚀之人,不能轻易善用。我见你才思敏捷,谈吐不俗,并不是一介凡夫俗子,宝莲寺如若有腌臜,定不是小案,你可愿助我查案?」

张厨子躬身行礼:「小人乃一粗使膳夫,承蒙老爷赏识,小人定当竭力而为。」

「很好,我想找两名勾栏美人,扮做良家女子,抬入宝莲寺中,把祈福求子之事全程瞧个真切,探清虚实。」汪大尹说出了心中计划。

但张厨子却说,「老爷莫怪小人多嘴,那勾栏娼妓也是可怜之人,如若宝莲寺僧人真不守清规,或发现端倪,一旦搞出祸事,那也是白白枉送两条人命啊。」

汪大尹不待沉思便道,「你怀有仁慈之心,所说之话很有道理,但如不派妇人前去试探,就别无他法了。良家女子怎可愿意深入狼窝虎穴。」

正在这时,一声轻呼从前端水井处的竹林中传来:「大人,小女子愿意趟这刀山火海!」一个白衣身影飘了出来。

「哎哟!」汪大尹一把抓住张厨子的胳膊,闭着眼蹙着眉悄声说,「你看到了吗?看你到了吗?前面那个女鬼。」

「老爷我看到了,也听到了。」张厨子也是被着实惊吓了一番。

只见还是那日女鬼,跪地跌跌撞撞挪至跟前,又是当当当三个响头,伏地轻语:「请大人赎罪!小女子不是鬼魂,是活人呐!」

原来,这廖南霜当日被夫家乱棍打死后,拉到荒坟野衷之中并没有死透。老话说,狗碰头、猫哭坟,一群野狗在撕咬了她孩儿骨肉后,红了眼又把包裹她的那口薄皮棺材给顶开了,廖南霜这才重见天日再活一回。她不敢回村怕被夫家发现,更不敢光明正大去县衙击鼓鸣冤,就这样,流连在山野与村镇之间,靠偷食田间作物与野果为生,度日如年。听闻汪大尹做了知县、为民做主,这才敢偷跑出来,设计巧遇、扮鬼喊冤。没曾想这汪大尹真乃勤政爱民父母官,真去了那宝莲寺一探究竟。这廖南霜每晚在竹林间徘徊,就等来了今日汪大尹与张厨子的对话。一听之下,她当机立断,就算豁得一身剐,也得把那些淫僧绳之以法。就这样,一鼓作气又冲了出来。

这日十五,正是宝莲寺香火正旺之时,来往香客摩肩接踵,上香礼佛。一乘青尼小轿徐徐而来,抬轿的两名轿夫具是褐衣短打扮,晃晃悠悠地抬到了宝莲寺山门前。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掀开轿帘,请出了一名端庄秀丽女子。正是汪大尹手下的令史与妻子以及两名仆从,进寺祈福求子。那守门沙弥认得这令史,一番寒暄,引入寺中。上香敬拜发愿自是不说,捱到傍晚,两名仆从扛抬铺盖,令史拣了一间稍大些的寮房,安顿停当,留下妻子,自去忙乎公务了。天刚擦黑,一小沙弥来掌灯送茶。当夜祈福求子的妇人,共有四五人,一人一室,须臾间,钟鸣鼓响,已是起更时分,众妇人尽皆入寝。家人仆从各在门外看守,寺中僧人也自关闭门户。

那令史夫人,仿似大病初愈,略显虚弱,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青釉小盒,放在枕边,将油灯挑了挑,解衣上床。心中有挂念,难以睡着,不时向帐外观望。挨到约莫一更天左右,四下人声静悄,忽听得床前地板咯咯直响,还道是鼠虫作祟,起身看时,只见一扇地板正渐渐滑动,被推在了一边,从地底下钻出一个人头,直立起来,乃是一个光头僧人!那令史夫人瞧得真切,吓得张嘴疾呼!却被那僧人一把捂住了嘴,死死地压在塌上。那僧人孔武有力,妇人自是动弹不得。惊慌挣扎之时,只听闻僧人在耳边低呼:「小娘子莫要害怕,我乃罗汉真身,听闻你潜心召唤,赶来为你夜间送子呢!」

那妇人岂会相信,张嘴便咬向僧人的大掌,许是那名僧人还是个武僧,抬手一挥,劈向妇人耳边,还好妇人躲闪开来,那一掌劈在了枕头之上,待要再次呼救,那僧人已经扯来枕巾,塞到妇人口中。一番拉扯之下,僧人已经脱去外衣、蹬掉了鞋子。一边去解那妇人中衣,一边急促道:「但凡来寺求子妇人,皆顺遂配合,如若不然,定被门外看守的亲人仆从给听了去,哪还有脸继续做人?我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

那妇人果然愣住,不做声的点点头,只是眼泪不停的流,僧人见妇人已被说动,露出淫邪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捏住夫人下巴塞入其口中。「这是定子丹,你将其嚼碎,待我于你送子之后,此丹保你怀胎成功。」刚要动手,那妇人竟然主动伸出藕臂攀住了僧人的脖颈,惹得僧人直呼:「妙哉!妙哉!小娘子真乃识大体风流女子也。」说罢,那僧人蹑手蹑脚下床吹灭灯火,正要捱入被中,只听「吧嗒」一声脆响,那妇人往地上砸来一样东西。顿时,房外有人砸门。僧人暗呼,不好,慌忙间钻回地底,拉动机关,那地板又恢复了原貌。正在此时,守在寮房外的两名仆从冲了进来,令史夫人急忙拉下床幔,整理衣衫。

只听寮房声音嘈杂,往外观瞧,外灯火通明,只见汪大尹带着一众官兵与百余名壮丁,各带绳索器械,将僧舍团团围住。又有一众衙役将寺门封锁,势不放走一个生人。住持佛显朦胧之中得知县大人来到,袈裟也来不及穿,趿着鞋子唤起十数个僧人,急急赶出迎接叩见。汪大尹也不多言,讨过僧众名簿依次点名查验。佛显教人撞起钟鼓,唤集全寺僧人。

那些僧人纷纷从睡梦中惊醒,闻得知县点名,个个仓忙奔走,不一刻全部到齐。汪大尹教众僧背过身去,把僧袍除去,露出脖颈。那些僧人怎敢不依,但又不晓得有何缘故。当一精壮僧人才除去僧袍,露出后脖颈处一抹朱砂红时,汪大尹喝令左右,将那个僧人锁住,推至面前跪下,问道:「你脖颈之上为何会有一抹红色?」那僧人可真是二丈摸不到头脑,无言以对,众僧也在纷纷猜测。

汪大尹连喝几声,那僧人只得推称是同伴取笑嬉闹,并非别故。汪大尹笑道:「我且唤取笑你的人前来对证!」即叫令史去寮房将其夫人唤出来。只见那妇人衣衫整齐,不卑不亢,徐徐行至汪大尹面前跪下。汪大尹问道:「你今日夜来有何所见?从实说来!」那妇人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将方才夜宿寮房遭淫僧猥亵,并赠送定子丹一事交代了个详详细细。说到那淫僧脖颈之处的朱砂红,原来是妇人入寺之前携带好的一个瓷盒里,早已备好了朱砂膏,在假意与淫僧欢愉之时,涂抹上去的。标记好之后,她将瓷盒摔至地上发出声响,一则是震慑住淫僧,二则是通知门外仆从,进屋救人。那淫僧见事已败露,直吓得胆战心惊,暗暗叫苦。主持佛显当即率领众僧,口中诵念佛号。

汪大尹怒声喝道:「你们这班贼驴!焉敢假托神道,哄诱愚民,奸淫良善!如今有何理可说?」那佛显当即心生一计,率领众僧下跪,禀道:「本寺僧众尽守清规,只有此人贪淫奸恶,多次告诫,仍不悔改。正欲严加处罚,今日幸被老爷察出,罪该万死!其余僧众实乃无干之人,望老爷明辨啊!」汪大尹道:「寮房之中藏有暗道,这也不难,只需查验各个房间,就知这奸淫之事是不是累及众人!来人啊,唤出寮房中所有妇人前来问话!若无端倪,便与众僧无干。」

随即,衙役依次砸门,将各个寮房中的求子妇人唤出来盘问。众妇人是个个羞得面红颈赤,皆异口同声,都称夜里睡眠踏实,并未有淫僧奸宿。汪大尹晓得她们是怕羞不肯实说,喝令那四五名妇人张开口,观其舌苔、闻其味道,确实无一人服用过定子丹,想必时间掐算的刚刚好,众淫僧无一人得逞。就在此时,有官兵来报,所有寮房地板之下皆有暗道!而所有暗道相互通连,汇总之处竟是那佛显居住的方丈室!

此话一出,众妇人的丈夫、亲属气愤交加,立即上前要与僧众拼命!汪大尹马上挥手喝住:「本官在此为证,所有妇人皆是清白之身,未遭玷污。今日之事,本官不会上报、也不会在民间透露。全部妇人,立即由家属领回。倘若有因此事而回家后责罚、打骂、休妻者,本官绝不姑息!」

众人听闻,无一人反对,当即回家。临走之时,众妇人无不垂泪,对汪大尹叩首拜谢。

再说那佛显,事已至此,还想抵赖,汪大尹不给任何机会,直接叫众官兵与壮丁将寺中所有成年僧人捆绑押走。

汪大尹回到县衙中,连夜升堂细审。在衙役低吼声与刑具咔嚓声的威慑之下,众僧人一一招来。原来,这宝莲寺确实是一淫窝!以佛显为首的大和尚带领一班青年和尚,长期奸宿妇人,就在那佛门圣地,在妇人亲属看守的情况下,隔着门板,肆无忌惮地疯狂行凶!事后逼迫妇人吞下定子丹,难怪说那送子观音灵验,原来皆是奸人作为!仔细盘查之下,曾参与奸宿的淫僧竟然多达一十二名!

汪大尹一直审到三更天已过,差人录了厚达一寸的供词,将一干僧众发下狱中监禁,准备择日再审。

当夜,主持佛显被投到狱中,与众僧人密谋了一个计策。

此时四更天已过,牢狱中看守换班,那轮值的牢头名唤「凌涛」肥头大耳,一副油腻奸猾之相,此刻正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佛显招手引来牢头,悄声说道,「我们一时做下不是,悔恨至极!如今到了此处,料想是没了出头之日。但今日被捉之时,身无一物,眼下连个睡觉的铺盖都没有,我寺中积攒下来的钱财甚多,如若能悄悄地放我们三四个人回寺取一些银两细软用于日后打点,再拿些过冬衣物回来,自当感激不尽,孝敬您三百两雪花银。」那牢头凌涛一听,顿时清醒过来。他早就听闻宝莲寺钱粮广盛,垂涎已久,如今得了机会,自是不会错过。思索片刻,凌涛摇头道:「你只需告知钱财所藏之处即可,无需亲自返回寺内。」那佛显眼中精光闪过,知道这牢头果然是动了心思,便道,「寺中有一藏宝阁,暗道甚多、机关重重,倘若没有熟人引路,恐怕掘地三尺也找寻不到。」

此话一出,凌涛心中活泛了起来,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况且押着几名手无寸铁的和尚来回往返用不上两个时辰,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于是,凌涛点了几名心腹,押着佛显等四名僧人回了宝莲寺。原来在藏经阁中有个暗门,里面果然金银无数。佛显先将三百两交与牢头,众人得了银子,一个个眉开眼笑。佛显又道:「列位再少等片刻,待我等收拾几床铺盖和御寒衣裳。」众人连称:「有理。」放他们回各自僧房收拾整理,殊不知,这四个和尚把短刀斧头之类的武器挟藏在铺盖之中,收拾完备,背在了身上,返回大牢。

再说那汪大尹,一夜未眠,因查出了宝莲寺大案心中自喜,当晚在衙中秉烛而坐,准备定稿申报上司,却又猛地想起:「我若向上禀明,那周遭府县数以百计妇人将遭殃,成百孩童会受波及,无数家庭惨遭灭顶之灾。这可如何是好?」

踌躇之时,上一班牢头敲门进入,此人名唤卓一,躬身禀告:「老爷,那凌涛果然不堪淫僧诱骗,竟压着佛显等人回了趟宝莲寺!小的带人一路跟踪,绝没有看错,想来此事定有龌龊。」然后又把事情经过细细禀明。

汪大尹拍案起身,大喝一声:「来啊,速速将全部官兵和壮丁点齐,各带武器,随我深入大牢。」汪大尹想的是,今日收监凶徒多达几十人,皆为青壮之人,倘有不测之变,如何抵挡?

约莫五更时分,牢中众僧趁守备瞌睡之际,取出刀斧,一齐呐喊,砍断铁索,将狱卒砍翻,又一刀抹了那凌涛的脖子。然后依次将各个监房打开,把重要囚犯尽皆放了出来,一起杀将出去。那佛显带头高声喊叫:「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杀知县,不伤百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其声震天动地。就在牢口大门即将被撞破之时,汪大尹带众人赶到,白刃相接、一番厮杀,一时间天昏地暗。

此时天已破晓,动静闹得太大,周边百姓悉数惊醒,听得囚犯越狱,都执枪刀前来救护。囚犯虽然拚命,都是短兵,官兵壮丁俱用长枪,故此囚犯伤者甚多。眼看寡不敌众,佛显知事不妙,遂教众僧人住手,退入牢中,把刀斧藏了起来,高声扬言道:「谋反的只是十几人,都已当先被杀,我等僧人俱不愿反,可向知县大人当堂禀明。」

汪大尹见此事已定,差衙役到牢房清点,将所有武器尽数搜出。再将牢门紧锁,派数十人看守。

再次升堂。汪大尹将惊堂木一拍,怒声喝道:「一班贼驴,淫恶滔天,罪行败露又越狱谋反。若是本官没有防备,不但我一人遭他凶手,连满城百姓都会尽受荼毒!恶贯满盈,罪不可赦!将所有僧众,各砍首级来报!」一班衙役当即领命,点起火把,提快刀蜂拥至大牢,那佛显见势头不好,惊声高呼:「谋反的不是我等!」话音未落,人头落地。须臾之间,数十名僧人皆被砍去首级,血浆喷涌间,落地如滚瓜。

一夜之间,黑白已分、乾坤已定,一切都在汪大尹的筹谋之中。

正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次日,差人查点牢房,拉出死尸,发现牢头凌涛等人俱已被杀死。汪大尹遂又下令,命卓一带人查抄宝莲寺,将一众小沙弥训诫遣散,又在藏经阁暗室中,搜出金银珠宝、良田屋宇地契无数!待查抄完毕,泼油点火,连烧三天三夜,将宝莲寺里里外外烧了个干干净净!最后,推倒山门,夷为平地。

汪大尹将此事来龙去脉悉数记录,申禀上司。

原来,那日汪大尹与张厨子二次遇鬼,得知廖南霜是活人后,唏嘘不已,将她带入府中,悉心调养,待她体貌康健后,扮做假令史夫人,也就是张厨子的妻子,被乔装改扮成仆从的衙役抬进了宝莲寺。汪大尹、张厨子、廖南霜,早已密谋好:先是将廖南霜在寮房中安顿好后,张厨子说有公事要办,借机离开下山。一更天后,果真如廖南霜所料,暗道中冒出淫僧欲行奸淫之事,那廖南霜已经经历过一次,早有防备,怀恨做戏,趁机将提前备好的朱砂涂抹在淫僧脖颈之处,待那淫僧兴起,欲行云雨之际,摔碎瓷盒发出信号。守在门外的仆从闯入,吓走淫僧。而汪大尹呢,当日傍晚就已带领官兵壮丁,守在山门外的暗处了,只等仆从放出信号,冲上山去,这便有了当夜智取众淫僧,当场缉拿一幕。

几日后,城门处有告示贴出:宝莲寺主持佛显,多年来心沉欲海,假托供养之名,骗取钱财,囤积财宝、购置良田屋舍,率僧众私藏兵器,意图谋反。被缉拿之后,设计冲监越狱,杀害官兵,十恶不赦。众贼僧在抵抗中被悉数正法,火焚其巢,为的是还世间公正。

此告示一出,满城传诵,百姓奔走相告,拍手称快。

为什么告示里说的并不是此案真相?

原因是汪大尹思虑再三:倘若如实相告,无数被奸淫过的妇女皆会落得个如廖南霜般的下场,无数人家会家破人亡,不如把真相隐匿,随风飘逝罢。

此事之后,当地府衙清洁廉政,百姓安居乐业。

后汪大尹因此扬名,遂被朝廷封为监察御史。

此案到此就结束了吗?并没有。

在我家传反骗笔记《杜骗新书》中,还有个连汪大尹本人都不知道的伏笔:想必各位已经想到了,那张厨子,就是我家祖上、张家传人。乃万历十二年,在京师破了王道姑「飞天谶」一案的张正之子,张潜。这张潜确实不是一名庖厨,而是一介文人,自小受在宫廷做过御厨的外祖父影响,对厨膳之技颇为精通。那一年,他替父亲张正出山,赶赴广西去查探宝莲寺子孙堂之怪闻,蛰伏月余,在山野间遇到了廖南霜。正是他与廖南霜合谋,才有了汪大尹夜醉遇鬼、初探宝莲寺、再遇廖南霜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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