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告别我的恋人们》
大年三十,我带着男友回家吃饭。
爸妈热情招待,伴着春晚,一家人欢声笑语。
没有人看到,在饭桌底下,我的弟弟握住了我的手。
越握越紧,无法挣脱。
1.
这是我和宋启确定关系两年以来,他第一次在我家过年。
我爸妈都很高兴,预备了一大桌子的饭菜。
刚一打开大门,一股独属于家里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
闻到这气味,我愣了愣,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身后的宋启连忙扶住我的手臂。
我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最后,踩在了那张熟悉却久违的地毯上。
宋启温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转过身,看了看宋启,低声回道:「没事,有点紧张。」
毕竟,这个家,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回来过了。
听到开门的声音,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一看到我,脸上立马挂上慈祥的笑:「老崔!闺女回来啦!」
妈妈连忙放下手里包了一半的饺子,把手擦净,快步走到门口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宋启走到我妈身旁,朗声说了一句:「阿姨,新年快乐!」
妈妈闻声看向身旁的宋启:「哟,这要是不仔细看,我这老眼昏花的,差点又把宋启看成黎洲啦!」
妈妈口中的黎洲,是我的弟弟,崔黎洲。
宋启长着一张与黎洲神似的脸,即便是我,在第一次遇到宋启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把他看成了黎洲。
我抬头看向宋启的侧脸,不由得走了神。
2.
妈妈拉住我的手,像一团温暖的火,把我手上的寒气慢慢融解。
「都说了,人回来了就好,怎么还买这么多东西,看看这手冻的,冻坏了可怎么好。」
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妈妈的手,回道:「都是一些 B 市的特产小吃,不沉的。」
妈妈点了点头:「就是黎洲那小子没有口福喽,吃不上他姐姐带回来的这些小吃。」
她说话时,那声「姐姐」说得尤为清楚。
我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今年过年,黎洲不能回家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早在半月前,我就跟爸妈确定了黎洲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回来,在得到了极其肯定的答复后,我才决定在今年回家。
我转头看向厨房,爸爸正握着铲子炒菜,满头大汗。
我脱掉外套,准备去帮爸爸。
突然,门口响起点击密码的声音:「滴滴滴滴。」
下一秒,伴着「解锁成功」的提示音,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男人穿着一身黑衣,正站在暗黄色的灯光下。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
随后,他缓缓张开嘴唇,说了一句:「崔黎温,好久不见。」
3.
爸妈听到声音,一前一后从厨房走到门口,看到竟然是黎洲正站在家门口,两个人高兴极了,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毕竟,黎洲在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所以这两年来,很少会有这样一家团圆的时候。
妈妈走上前去,拉住黎洲的手臂,把他拉进屋里。
她一边拍掉黎洲肩膀上的雪花,一边嗔怒道:「臭小子,我刚才可听到了!」
「你又不听话,怎么能叫姐姐的名字?要叫姐姐!」
从黎洲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像是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墙边,看着眼前的景象。
宋启腼腆地站在一边,妈妈出声提醒:「黎温,给弟弟介绍一下呀。」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宋启的手臂,把他拉到身边,跟他紧挨着,看起来就像是世间最相爱的情侣。
「阿启,这是我弟弟,崔黎洲。」
我轻咬了一下嘴唇后,转头看向黎洲:「这是我男友,也是我的未婚夫,宋启。」
说话时,我本能地加重了「未婚夫」这三个字。
话音刚落,黎洲抬头看我,却是在回答妈妈刚才的话:「是啊,不管在什么时候,我都是叫她姐姐的。」
我心里一惊。
下一秒,黎洲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一字一字,声音加重:「是吧?姐、姐。」
4.
晚上八点,春晚开始,爸妈把饭菜端上桌子。
我坐下后,身旁的椅子被黎洲一把拉开,不等我出声拒绝,他已经坐在了我旁边。
我看了看爸妈,最后还是闭口不言。
这是宋启第一次在我家过年,在我爸妈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一个准女婿来看待。
在爸妈灼热的注视下,宋启抬起手臂,筷子夹向我面前的烧鱼。
他夹了一小块鱼肉,刚要放到我碗里时,坐在我旁边的黎洲突然开口,冷声说道:「她不吃鱼。」
黎洲看了我一眼,随后,把视线定在宋启脸上:「你难道不知道,崔黎温吃鱼过敏吗?」
宋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了一句:「抱歉,有些紧张,我给忘了。」
随后,宋启又把筷子夹向旁边的那道辣子鸡丁上。
这一次,还没等他落下筷子,黎洲再次开口说道:「她感冒刚好,不能吃辣。」
他话音落下,低沉且熟悉的嗓音不断地萦绕在我耳边,就好像在我的心里有一把古筝,被人狠狠地拨了一下琴弦,引起余音,震耳欲聋。
我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对爸妈说:「屋子里太热了,我有些头晕,出去透透气。」
打开门时,在我身后,传来一声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以及,一阵小跑着紧跟上来的脚步声。
5.
我靠在单元门前,看着路边燃放烟花的人们。
在他们之中,有大人,也有小孩,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脸上挂着的笑,似乎都是发自内心的笑。
在夜色中,人们手里的火光尤为显眼。
几秒后,只有点点星光的夜空中炸起漂亮的烟花,伴随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互相说着新年祝福。
黎洲出现在我眼前时,恰好有一朵金黄色的烟花在空中绽放成满天星的形状。
他低着头,走到我面前。
旁边有几个邻居正在燃放仙女棒,冷风一吹,烟雾尽数飘到我面前。
黎洲挥动手臂,将我面前刺鼻的烟雾挥散,袖子上移,露出他骨节分明的手。
「崔黎温。」
他落下手臂,出声叫我名字。
「那件事之后,你已经躲了我两年了。」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要这样躲着不见我吗?」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说道:「瞎说什么?你的职业那么特殊,过年这样的好日子,别说这些丧气话。」
我话音刚落,他却笑了一声。
下一秒,他迈开长腿,走到我面前。
看着黎洲突然靠近的脸,我连忙后退,把后背靠在墙上,尽可能与他拉开距离。
紧接着,他再度走近,直到他的鞋尖与我的鞋尖紧紧挨着,密不可分。
「崔黎洲!」我提高音调,叫他名字。
同样的姓氏,同样的字,都在提醒着他,我们之间应该隔着鸿沟,不可以,也不能再靠近了。
但是,黎洲似乎并没有打算停下。
6.
他抬起手臂,在我面前划过时,他指尖的烟味传到了我鼻间。
那味道,似乎是我以前常抽的烟。
他把手掌撑在我身后的墙壁上,我刚要转身,他迅速抬起另一只手臂也撑在墙壁上,把我禁锢在他的双臂之间。
黎洲动作时,他的颈间发出一阵阵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身上的衬衫不知何时被他解开了两颗扣子。
他低下身,向我凑近时,一条项链便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衬衫下露了出来,微微晃动,在夜色中泛着银光。
是一条挂着戒指的项链。
我垂眸看去,那枚戒指的内环刻着字,不用看,我也知道刻着什么。
「一起迎接每一个黎明。」
那些字,没有人比我更熟悉。
因为,那是我亲手刻上去的。
银光在我眼前闪动,我突然想到曾在网上看过的,黎洲在一场比赛结束之后的采访。
他一只手抱着头盔,另一只手在胸前成拳,紧握着什么。
记者问道:「作为当下最有潜力的赛车手,你有没有什么必胜的诀窍呢?」
视频中的黎洲笑着看向镜头,随后,他松开手,露出颈间挂着的银制项链。
他说:「有,就是这条项链。」
「是我的爱人送给我的,护身符。」
7.
黎洲的眉头皱着,双眼紧盯着我的眼睛,随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到我的鼻子,最后落在我的嘴唇上。
这时,有烟花在我与黎洲头顶上的夜空中炸开,明亮、鲜艳。
我舔了舔发干的唇角,决定软下语气,说道:「黎洲,爸妈他们还在……」
下一秒,在五彩斑斓的烟花下,黎洲歪过头,凑得越来越近。
直到,他的嘴唇马上要碰到我的唇角时,他才停下,与我咫尺之距。
寒冷的冬夜里,唯有他的呼吸是灼热的,犹如一阵阵烈火,喷洒在我的侧脸与颈间。
他伏在我耳边,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喑哑,道:
「温温,你想我吗?」
8.
温温。
随着这声「温温」,五彩的烟花照亮了半个夜空。
阵阵轰鸣之下,一个少年喊我名字的声音隐隐约约出现在我的记忆深处,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大,让我想到了 4 岁那年的夏天。
那天,我被亲戚领着,站在医院妇产科的走廊里。
隔着病房的门,透过半透明的窗户,我望向里面躺在床上的妈妈。
爸爸站在她身旁,周围还围着许多来看望妈妈的家人和亲戚。
病房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阵欢声笑语。
病房外,我穿着被雨淋湿之后粘在身上的衣裳,冷风袭来,我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只能环抱双臂,给自己取暖。
那天下午,黎洲在阵阵啼哭中降生。
家里的三姨摸着黎洲的小脸,笑着说道:「小洲看着就聪明,将来也肯定会比其他同龄的小孩更早说话呢!」
围站在婴儿床边的亲戚们对于 4 岁的我来说高得像是巨人。
我被挤得站在角落里,透过缝隙,我看到坐在床上的妈妈转头望向襁褓中的黎洲,脸上露出慈爱的笑,还有显而易见的期待。
后来,黎洲的确很早就开始说话。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叫的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温温。
彼时,爸爸妈妈都在厨房里忙活,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卧室,站定在婴儿床边。
在婴儿床的上方,可爱的玩具正随着一旁的八音盒传出的卡门钢琴曲的旋律旋转。
这半个月来,A 市的雨连绵不断,连下午的天色也变得昏暗。
我踮起脚尖,扶住婴儿床的边缘,看向里面的黎洲。
他很安静,像黑豆子一样的瞳孔正看着我,目不转睛。
下一秒,他张开嘴唇,模糊不清地说:「温、温。」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难道,这就是我这一年生日,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吗?我在心里想着。
回答我的,只有穿过重重昏暗的天色,直直映在我身上的,久违的阳光,暖洋洋的。
9.
烟花短暂地在夜空上燃出明亮的花后,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点点火星从天上散落四周,没入漆黑的夜里,最终归于平静。
我紧抿嘴唇,没有回答黎洲的问题。
于是,他浅浅勾起唇角,哑着声音,又问了一遍:「温温,你有没有想我?」
黎洲的最后一个字落下,三楼的廊灯随之亮起,映在我们身旁的空地上。
我和黎洲各自沉默着,所以,当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在三楼响起时,那一步一步向楼下走来的声音尤为明显。
直到有一道人影被灯光映在地上,影子被拉长,我才恍然回过神来,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把黎洲推开几步远。
黎洲看着我,踉跄着后退。
随后,他垂下眼帘,视线不知道在看着哪里,点了点头。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一楼停下。
黎洲抬起头,微微歪着,看向单元楼内。
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对我说道:「你刚才说,宋启是你的未婚夫。」
我站直身体,微微扬起下巴,朗声回道:「没错。」
我话音刚落,黎洲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低下头,抬起手,修长的食指抵在眉尾。
「宋启这样的人,都能做你的未婚夫,怎么偏偏我不行。」
黎洲此话一出,我瞬间清醒,警觉地看着他。
身后传来宋启的声音:「黎温,叔叔阿姨让我来看看你们。」
我转身看去,宋启正站在一楼最后一层的石阶上,微微笑着,眼睛看着我与黎洲的方向。
我刚要开口回答宋启,站在一旁的黎洲却先行开口:「温温,从小到大,你的秘密从来都瞒不住我。」
一瞬间,我的脑中似乎有警笛不断作响。
黎洲把手插进裤子口袋,与我擦肩而过时,留下了轻飘飘的一句:「包括,你与宋启的秘密。」
10.
晚上十点,我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和宋启先行离开。
宋启驱车把我送到酒店门口。
他把车停在路边,我们各自坐在座位上,谁都没有说话。
车内的音响放着歌,其中有一句歌词,「怕眼泪,却更习惯退步。回过头,我还是在原处。」
哀戚的女声在车内盘旋着,伴随着城市中来来往往的行人,以及千里迢迢载着异乡人回家过年的车流。
宋启抬手关了车灯,车内瞬间陷入黑暗,碰巧那首歌又唱道:「我也不是不清楚,早注定是条迷途,奈何执迷有悟。」
明明是一首很悲伤的情歌,宋启听着,却笑出了声。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抱歉,我只是觉得,这首随机听到的歌,实在是太符合你和我的处境了。」
迷途。
不管是我,还是宋启,都各自走在一条不同结局,却是同样艰难的迷途上。
我低下头,把玩着手机壳上的链条,轻声回答:「是啊。」
早在第一次见到宋启时,我就猜到了他的秘密。
后来,我看到他和另一个男生坐在公园里,完全不在意路人的眼光,以及那些吃起人来不吐骨头的冷嘲热讽与指指点点。
他们相伴在彼此最青春的年岁里,最终在最残酷的现实里,被迫向世人低头。
宋启需要我。
而我,也同样需要宋启。
所以,我们达成了一致,他假扮我男朋友,来帮我应付父母,还有……黎洲。
「黎温,我看得出来,你和他……是有感情的。」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脸颊旁边感受到一片冰凉,带回我残存的理智。
「可是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有感情,就可以终成眷属的。」
比如宋启,又比如我和黎洲。
「为什么?」宋启问道。
我叹了口气。
因为……
11.
某一年的除夕夜,爸爸妈妈带着我和黎洲一起回老家过年。
一起回老家的,还有三姨家里刚刚考上重点高中的表姐。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三姨细长的眼睛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骄傲地说道:「你们都知道的哈,我家娇娇考上了 A 市的重点高中,厉害的嘞!」
其他亲戚也跟着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表姐。
爸爸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也跟着说:「是啊,娇娇确实厉害,要是我家温温中考时也能像娇娇一样就好啦!」
听到我的名字,我缓缓低下头去,看着碗里的饺子。
「温温?」三姨嗤笑一声,「妹夫,你可别逗姐了,温温资质平平,打小我就看得出来,她啊,不适合学习!」
「要我说呀,将来呀随便找个技校,学点技术,混口饭吃就得啦!」
三姨话音刚落,坐在一旁的表姐笑了几声。
那笑声好像银铃,穿过所有杂音,径直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拿起筷子,夹住饺子。
面皮薄嫩,被我用筷子一夹,肉馅尽数漏在碗里。
我把头垂得更低,又用筷子去夹肉馅,但不管我怎么夹,那肉馅就好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怎么都夹不上来。
碗底的醋被我搅得好像海水,波涛汹涌,在我洁白的新衣上留下痕迹。
下一秒,一滴眼泪掉进碗里,无声无息地就被棕色的海水吞没干净。
晚饭过后,我站在窗边吹风。
旁边的卧室关着门,却没关紧窗户。
我听到在房间内,三姨用尖锐的声音说道:「不是我说,这黎温可越长越不像老四他们了啊!不像黎洲,那小脸,就像是跟老四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不知是哪个亲戚「啧」了一声,回道:「废话,那能跟亲生的一样吗?」
我听着,咬紧了嘴唇。
北方的冬天干燥,我的嘴唇原本就有些干裂,这样一咬,血味一下子就在我的口腔中蔓延开来。
当晚,表姐带着我和黎洲在院子里放炮仗。
不知怎么,表姐身上的棉袄突然燃起火来,吓得三姨连忙往表姐身上泼水。
寒冷的冬夜里,表姐穿着湿透了的棉袄瑟瑟发抖。
她抬起手,指向我站着的方向。
随后,表姐的指尖右移,指向我身旁的黎洲:「是崔黎洲!是崔黎洲把烟花往我身上甩的!」
电视外,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着年夜饭,屋内时不时地响起一阵阵欢声笑语,伴着窗外不断燃放起来的烟花,又是一年新年。
吃到一半,黎洲站起身,从厨房拿了个什么回来。
他站定在我身旁,把铁罐的百事可乐放在我手边,带起一阵气泡声:「呐,你不是最喜欢喝百事了吗。」
他说着,微微弯腰,用修长的食指拉开铁环。
忽然,耳边再次传来那阵熟悉的钟表声音。
滴答、滴答。
我摇了摇头,努力把那些杂音排出脑外。
我抬头看向黎洲,他弯腰时,短袖的领口处露出一条泛着银光的项链,挂着戒指。
我笑着回答:「对呀。」
我抬起手,戳了一下黎洲的酒窝,毛衣的长袖随着我的动作上移,露出我中指上戴着的那枚银制戒指。
是大梦一场也好,是虚拟的催眠世界也好,只要能与黎洲一起,那就怎样都好。
崔黎温与崔黎洲,会以任何一种形式,永远结伴同行,一起迎接每一个黎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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