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奇葩人渣惩罚者》
后妈不能生育，被赶出家门。
大家说她恶有恶报。
我却记得，六岁那年发高烧，她冒着大雪拉板车，想送我去医院。
1
五岁那年，我亲妈上吊自杀了。
没过多久，奶奶对我爸说：「你就将就点儿吧，哪里还有黄花闺女愿意嫁你？」
她叹气：「家里拿不出第二份彩礼了。」
我爸是个长得很帅的男人，他一边往头发上抹着摩丝，边对着镜子一笑：「谁要二手货，咱走着瞧吧。」
他很快地带回来一个年轻的女孩。
女孩圆圆脸，眼睛乌黑，扎着一条粗粗的麻花辫。
她羞涩却好奇地四处打量，对我招手：「小朋友，你是谁呀？」
我转身跑开了。
我跑到厨房，看见奶奶一边煮点心，一边低声地问我爸：「她知不知道？」
我爸摆摆手：「不知道，我说小丹是我妹的女儿，您别说漏了嘴。」
奶奶皱起眉头：「一村子都知根知底，能瞒得了多久？」
我爸从案板上拈起一块儿熟牛肉扔进嘴里，自信地笑道：「等生米煮成熟饭，还怕她飞了？」
奶奶点点头：「她也不害臊，也不告诉父母，就这么跟你来了，也是她活该。」
我爸很得意：「是你儿子我有本事，不费一个钱娶个大姑娘，回头让她给您生三个大胖孙子。」
2
我爸和李娟的婚礼办得很潦草。
奶奶背后对我说：「小丹，你以后可不能学李娟。你爸二十岁那会子跟你妈谈亲事，三书六礼，哪一点儿怠慢了？你看李娟这次，被你爸一哄，瞒着父母跟了他，什么也没有，连家具都是用先头人用旧的。」
她搂住我：「记住了，小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我想起小伙伴玲玲白天说的话：「我妈说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块儿宝。你就像这根野草。」她指指脚下，又指指自己，「我就是块儿宝！」
玲玲的妈把她搂进怀里，亲了她两口，笑得露出牙花来：「小丹，听没听过，有后妈就有后爸，最毒后妈心！」
想起这些，我打了个寒战。当晚，李娟漂亮的圆圆脸在我梦里变成了狰狞的青脸孔。
3
其实婚后李娟对我还不错。
爸买了黄灿灿的鸡蛋糕给她补充营养，她却对我招招手：「小丹，过来。」
我爸拦住她，把我往外赶：「小丹，去找外婆。」
他转头对李娟说：「没剩几块儿，你自己吃吧。」
李娟白他一眼：「你这算什么舅舅？再宠老婆，也不能这么对孩子呀。」
她把一块儿鸡蛋糕塞进我手里，温柔地哄道：「慢慢地吃，舅妈这儿还有好多。」
她心里是高兴的，以为我爸这么吝啬是因为太在乎她。
才不是这么一回事。
奶奶私下对我爸嘀咕：「你干吗老夹肉给李娟吃？小丹我都没舍得给她多吃，就想着留给你呢。」
我爸说：「这不是图她给您生孙子？等孩子生下来，有的是让她给咱家做牛马的日子。」
他抹抹嘴边的油，笑道：「女人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儿，谁真把她当宝贝了？」
4
冬天到了，天寒地冻，我发起了高烧，烧得直发抖。
李娟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换着冷毛巾，又把额头贴着我的量体温。
迷迷糊糊地，我喊着：「妈妈，妈妈……」
「啪嗒！」一滴眼泪掉到我脸上。
李娟说：「乖乖，坚持住，马上送你去医院。」
她的提议遭到一家人的反对。
爷爷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白送给医院。」
奶奶把去年的春联烧成灰，搅和成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嘴里说着：「喝了就好了，老人传下来的，管用的。」
我爸说：「再等等看吧，这么大的雪，怎么去？去不了啊。」
李娟盯着我爸看了一会儿，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披上雨衣出了门。
不一会儿，她拉着一个板车回来了，着急地喊：「妈，多抱几床被子出来，把小丹裹好了！」
看我奶奶站着不动，她急得直跺脚：「再烧下去，小丹就是保得住命，也可能变成傻子，耽误她一辈子！」
她又转向我爸：「文才，你说话呀！小丹要是出了事儿，咱们怎么跟你妹交代？」
她快急哭了：「文才，你是她亲舅舅啊！」
见我爸还是不动，她扔下板车，把我用被子裹起来，吃力地搬上车。
风风火火地，她在车上又盖了床厚棉花被，拉起来就要走。
她拉不动，爷爷在后面拽住了。
她嚷道：「文才，你帮帮我，求你了！」
我奶奶也哭了：「去医院看看吧，要是太贵再拉回来。」
爷爷吞吞吐吐地说：「也不光是钱的事……马上就管得严了，小丹要是，要是走了，你以后想生儿子，她就不挡你的路了。」
李娟说：「小丹又不是我们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我爸终于开口了，他说：「李娟，小丹是我生的，跟前头老婆生的。」
李娟一下子愣住了，像泄了气，握着车把的手一松，板车的一头翘起来，我差点儿滚到地上。
奶奶突然跪下了，她说：「李娟，我看出来你是好心人，小丹从小是我带大的，我舍不得，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李娟回过神来，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在风雪中跑开了。
爷爷赶紧把板车拉着还给前头三爷。
奶奶独自支撑着又老又病的身体，把我背上，她不知道医院在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先往镇上走。
5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到处白茫茫一片，我在奶奶背上，听到她呼哧呼哧地喘气。
突然她脚下一滑，连带我一起滚下了小河沟。
这时，我又看见熟悉的圆脸，李娟追上来了。
她朝我伸出手，一用力，把我拉起来，又背到她自己背上。
我奶奶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谢她。
她一路没说话。
李娟一口气把我背到医院，摘下手上的银镯子，当场跟窗口的收费员换了钱，替我交上住院费。
病床边，奶奶又对她跪下了：「李娟，以后我把你当婆婆伺候你，求求你别离婚。」
李娟本来打定主意要走的。
可是当我醒过来以后，大眼睛盯住她，她想到把我搂在怀里讲故事的日子，想到我爬上树摘了果子舍不得吃藏在衣服里带给她的日子，想到我爷爷为了孙子要我去死，她的心就软了一次。
就心软了一下，搭进去半生。
她没跟我爸离婚，成了远近闻名的恶毒后妈。
6
既然没走，李娟让我喊她妈，说从此我就是她的女儿。
饭桌上，李娟逼着我吃肉，我吃不下，哭丧着脸：「太油了。」
奶奶心疼地把肉夹走，递给我爸，嘴里说着：「小丹随我，爱吃咸菜、萝卜干，小丹不馋嘴。」
李娟却拦住我爸伸向最后一块儿肉的筷子：「不行，吃不下也要吃，小丹太瘦、太矮了，大柱每次看见她就拽她辫子，看准了她欺负。」
她紧紧地盯着我，直到我勉强地把肉吃了下去。
前头三爷弄了一只山羊来养，她端回来一碗奶，煮开放温了叫我喝。
我一边喝一边哭，世界上怎么有这么腥的东西？
三婆串门看见我哭，马上在村口把这件事传开，不过是另一个版本：「李娟不让孩子吃肉，孩子哇哇地哭！」
7
爷爷还是担心我以后挡了他大孙子的道，想出一个办法。
「我们花点儿钱，给小丹办一个残疾证，就说她智力有问题。」
我奶奶不同意：「这传出去，小丹以后怎么嫁人？」
我爷爷说：「那就让小丹装聋哑人，就说是高烧，医院用错药，隔壁村不就有一个？等到谈婚论嫁时，就说治好了，她能听、能讲，谁还嫌弃？」
说干就干，他当天就拽着我去找村医。
吴村医看了看我，冷冷地说：「我看这孩子好得很，没问题。」他低头继续写字。
我爷爷悄悄地把一个红包塞过去，赔笑道：「你就当帮帮叔了，等明儿她有了小弟弟，请你吃红鸡蛋。」
他蹲下来，假模假样地在我耳朵边讲话，我懂事地装作听不到的样子。
吴村医放下笔，把红包拿起来，在手里摆弄着，冷不丁地突然说了句：「三加五等于几？」
我学算术正学得起劲儿，一下子把爷爷的嘱咐都忘了，脆生生地抢答：「等于八！」
爷爷反手就扇了我一巴掌，我一下子磕到地上，门牙磕断了，一嘴的血，疼得眼泪直掉。
他怒吼：「就你聪明，就你能！」
爷爷恶狠狠地把红包抽回来，瞪了吴村医一眼，扔下我就回家了。
吴村医送我回家，迎面遇见来找我的李娟。
李娟问怎么回事，吴村医冷笑一声：「国家规定得没那么死，允许你生自己的孩子，别作践小丹了，当心遭报应。」
李娟被人劈头盖脸地一骂，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吴村医冷漠地走开。
我哭着说：「我变成豁牙了。」
李娟蹲下来用手绢擦我的脸：「没事没事，会换新牙的。」
我的两颗门牙断了，爷爷要面子，恶人先告状，把这件事扣到李娟头上去。
李娟每天除了下田劳动就是在家织毛衣赚外快，很少去跟人凑在一起讲闲话，对泼到自己头上的脏水她浑然不觉。
8
李娟织毛衣主要是为了我。
没分家，卖粮食的钱都被爷爷抓在手里，爷爷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她手巧，靠织毛衣赚点儿外快，替我交学费，买本子、买铅笔，每天还给三毛五毛的零花。
我奶奶说：「每天拿小壶装壶水，兑点儿白糖进去就行了，还给钱干什么？」
李娟说：「不能让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零食，她们会看不起她。」
她对我的学习也是比谁都上心，不写完作业不准看电视，写完了，她会拿着习题册仔细地看了又看。
我爸催她：「有什么好检查的？写不写都一样。我妈在煮猪食，你就不能搭把手吗？」
这个出名的孝子，天天心疼妈，自己却从来不动手。
李娟没理他，检查完了才把练习册还给我。
有天李娟去县城买东西，没人管我，我看电视看到八点。
李娟回来发现了，很生气。
我爸趁机说风凉话：「你还真指望把她培养成状元，享她的福？还不如自己肚子多争点儿气，生个儿子是正经呢。」
他挥挥手让我走开，李娟却说：「站住，不写完不准睡。」
她把台灯打开，自己坐在一边继续织毛衣。
我还没写两行字，「哇」地哭了：「已经八点了，我写不完了。」
李娟站起来打了一把热毛巾，抹抹我哭花的脸，温柔地说：「写吧，我陪着你，这个小钟上的针再跑一圈，你也就写完了。」
写啊写，一直写完了，李娟才准我去睡觉。
爷爷因为李娟一直没生出孙子，对她有意见，在外面骂她的时候，顺便就说李娟连觉都不让大孙女睡，让孩子熬夜替她干活！
9
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一名，校长在讲台上报我的名字，李娟高兴得差点儿没站起来。
我趴在礼堂窗户上看见这一幕，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我放学回家，看到很久没来看我的外公在跟李娟对质，唾沫喷到她头上去：「你什么意思？小丹考了第一，你去开家长会，别人问小丹是不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说，呸，什么孩子，短命鬼！」
外公把我拉到她面前，恨恨地说：「她才八岁，你咒她短命，你也说得出口！」
我被吓哭了，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李娟涨红着脸发誓，她说她没讲过那样的话。
外公指着人群里的玲玲妈，大声地说：「还是这个大姐厚道，刚才我走到村口，她亲口告诉我的。」
我明白了一切，玲玲妈是嫉妒我比她女儿出风头，我扑上去就想打她：「你撒谎！」
李娟的脸一下子灰了，她刚刚教会玲玲妈打花样的毛衣，带她一起赚外快，就被这人背后捅一刀。
她紧紧地拉住我，把我搂进怀里，外公还在骂骂咧咧，并且想动手打李娟。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闹成这样，「哇哇」大哭。
「恶毒」的后妈抱住我，眼泪直滴进我的脖子里。
外公没想到我跟李娟这么亲，愣住了。
这一幕让他尴尬，本来也是心血来潮地来看看我，那之后他再也没出现过。
李娟从那天深刻明白了，当后妈，真苦。
人人都误解你，没人相信你不会虐待非亲生的孩子。
农村的生活日复一日那么无聊，晚娘疼爱孩子的故事没人爱听。
人们爱口口相传的是晚娘虐待孩子，不让她吃饭，打得她门牙都断掉。
大家咂摸着这富有刺激性的悲惨故事，虚情假意地叹口气，感觉自己的生活还是过得比较好一点，自己鸡飞狗跳的家庭相比起来还是更圆满的。
老太太们前一刻还在骂媳妇，看着别人露出看笑话的神情，马上就说：「再怎么样，我们家没出狠心的晚娘！」
是李娟运气不好，那几年整个乡也没几个后妈。
10
玲玲妈眼看玲玲在学习上是追不上我了，把她转到镇上的小学去，炫耀道：「我这可是亲生的女儿，像李娟，她能舍得吗？」
李娟跟我说：「村小的老师挺负责的，咱不转学。」我点点头。
玲玲跟我炫耀新学校：「我们有统一的校服，谁没穿，谁不准进校门！」
她看见李娟在给我做方凳子，撇撇嘴：「娟姨，我们学校考试根本不用带凳子，教室大得很。」
村小条件有限，旧课桌，两人一条长凳子。每到期末，学生们轮流带大方凳，一半的学生趴在方凳上考试，就这么隔开座位，防止作弊。
爷爷从家里找出来一个被虫子蛀得坑坑洼洼的旧凳子，说：「就带这个。」
李娟却默默地从做木匠的前头三爷家借来工具，砍了屋后的杨树，花了整整两周，给我做了个新凳子，亲自送到学校。
她还是那句话：「人家孩子有的，小丹也应当有。」
玲玲妈逮住机会就使坏，有一天当面问我：「你记得你亲妈是怎么死的吗？」
旁边一个女人很感兴趣：「喝农药，还是上吊，要么是跳河？」她叹口气，「我嫁来得迟，不知道呢。」她的口气，好像我妈的自杀是不容错过的精彩节目。
我狠狠地瞪了玲玲妈一眼。
她眼珠转转，神神秘秘地又开口了：「哼，你个小丫头，还真当李娟把你当个宝。等她生了儿子，你就是个屁。」
我骂她：「那也不关你的事，长舌妇！」
玲玲妈气得跳起来，又突然阴险地一笑：「我告诉你吧，你妈是上吊的，因为你爸外头有人，哼，你说这个人会是谁？你还跟她亲，小东西你真没良心！」
我愣住了，我已经记不清脸，却给了我生命的母亲，会是被李娟害死的吗？
11
我上初中时，李娟和我爸结婚已经很多年，一直没生孩子。
爷爷隔三岔五地找茬跟她吵架，有次直接说：「占着茅坑不拉屎！」
那几年，我爸认识一位王大哥，跟着他做生意，没想到真发了，爷爷一改铁公鸡的形象，把钱都投进我爸的生意里，自认为从此是富贵的老太爷，看人都拿鼻孔对着人家。
只有人家说他没孙子的时候，他才会像皮球一样泄了气，脸和肩膀都垮下来。
他下了决心，出钱接一位远房亲戚来我家玩，是个胖乎乎的阿姨，离过婚，生过一个儿子。
这女人到了我家，前前后后地上赶着我爷爷喊表舅，把他哄得眉开眼笑。
女人有时吃了饭，坐在门口晒太阳，一边剔着牙，跟我爷爷闲聊：「依我看，生不出儿子的女人，都不算真正的女人！」
李娟不屑于和她对骂，把她当空气，我就偷偷地在她碗底抹泔水，在她饭里拌小石子，替李娟报仇。
有天，趁李娟出门，我爸半推半就地被我爷爷和那女人灌醉扶进房间里。
然后我爷爷就在门口坐着，不准我捣乱。
窗户太高，我够不着，我在家里转转，找出一片破锣。
「哐哐哐！，我敲着这个锣在门口晃悠。
爷爷来追我，追不上，跌了一跤，气得直叫唤，我敲得更起劲儿了。
正是吃饭的点儿，乡亲们以为出了什么事儿，端着饭碗就来看热闹。
我放下锣去推卧室门，女人用破锣嗓子喊了一声：「死丫头，推什么推！」
这是我爸和我妈住的屋子，围观的乡亲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笑得嘴里的饭都喷了出来。
有小伙子个子高，手一伸就把窗户推开了。
女人灰溜溜地走出来，臊得脸通红。
李娟回到家听说这件事，骂我鬼精鬼精，笑着笑着，脸色黯淡下来。
我说：「你为什么不走呢？我长大了，你不用担心我。」
她凄凉地一笑：「离了婚去哪里呢？当初我就是逃婚跑出来的，一个女人独自在外面，人人都想占你的便宜，不然就踩你一脚，我不想再过那种漂泊的日子，太苦了。」
12
奶奶一病不起，临终前对李娟说：「我从小是孤儿，只有这对银耳环是我妈给我的，本来想带着走，李娟，我送你，你别嫌弃。」
李娟摇摇头，替她重新戴在耳朵上：「你戴着吧，有没有，我都会对孩子好。」
奶奶的葬礼上，财大气粗的男人抓住我胳膊，把我往怀里拖，还笑着对我爸说：「你家这丫头越长越水灵了。」
我挣扎不开，脸通红，我爸「呵呵」地笑着，故意不看我：「王哥，来，干了这一杯，带着小弟一起发财。」
姓王的伸手从我的背摸到腰，在腰上掐了一把，又往下。
李娟突然出现，一把扯开我，他却借着酒劲儿站起来又搂着我，脸贴上我的脸，笑嘻嘻的。
人群中有人说：「你这媳妇，一点儿玩笑开不得。」
有人解围：「王哥逗孩子玩呢。」
我爸也站起来拉李娟：「干什么呀你？再去炒两个菜。」
李娟掰不开他的手，情急之下，她端起桌上滚烫的豆腐羹，浇在对方身上。
姓王的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
我爸当场扇了李娟一个巴掌。
13
我爸提出离婚。
实际上，当时他跟着姓王的一挣到钱，马上学着玩女人。外面那位火速地怀孕，通过一些手段料定是儿子。
按照我爸和爷爷的想法，家里的钱一分也不能给李娟带走。
我帮着李娟跟家里大闹。
我说：「我知道爸上次进的那批农药，全是假货！爸最近还打算进一批更便宜的假药。」
「我知道爷爷经常趁着三爷爷不在家，去找三婆！」
我一口气说出他们干的许多丑事，我爸和我爷爷张着嘴，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一向自诩是体面人，现在最脏的一面被我抖出来了。
爷爷终于反应过来，伸手要抽我的脸，李娟眼疾手快地一棍子先敲过去：「别碰她，老不死的！」
也许是我的疯狂感染了李娟，她也歇斯底里地咒骂起来，难听极了，听得我直发愣。
我跟李娟一通大闹，爸气得抄起一把椅子摔在门口，四分五裂。
眼看着村里人陆陆续续地走过来看热闹了。
一大一小，活生生的两个泼妇，青天白日又不能当场让她们消失，我爷爷抱孙心切，我爸死要面子，只有让步。
我陪李娟收拾行李，把玲玲妈说的话告诉她，李娟神情复杂：「我以为你不知道这个谣言。」
天，她早已经知道别人给她泼的脏水，却什么也不说，这个傻女人。
李娟解释：「小丹，你妈死后，我才在打工的地方被老乡介绍跟你爸认识。后来才知道，他介绍我给你爸，你爸就不找他要欠的钱了。」
她凄凉地一笑：「小丹，我不走不行了，外面再难，也要空手去闯荡。」
见我担忧，她换上乐观的表情：「我也不是小姑娘了，跟人吵架也吵过，打架也打过了，现在再出门，没准是我欺负别人呢！」
我搂住她脖子：「妈，我长大也做泼妇好了。」
她「扑哧」一笑：「我这个后妈，真没把孩子教好。」
14
爷爷把李娟赶出家门，又得了孙子，顺心极了，满面红光。
他没忘记当初的事，穿着带毛领子的新皮衣，叼着软中华，去给吴村医送红鸡蛋。
阔气得很，一出手就是一整篮，这才配得上他的金孙！
他看吴村医还穿着寒酸的中山装外套，笑笑，拉开皮衣的拉链，手撑在腰上，很大方地发话了：「小吴，过阵子来我家吃满月酒，让你哥给你拿件皮衣穿。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吴村医好涵养，笑纳了鸡蛋，照习俗从抽屉里拿了二十块钱给我爷爷。
我爷爷一把挡回去：「不要不要，这点儿小钱，你留着吧，可怜你哦，挣那一点儿死工资。」
他眉开眼笑：「真的，你没看见我那大孙子，真喜人！」
吴村医仔细地看着我爷爷的脸，好一阵儿不说话，然后他开口了：「叔，你最好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我爷爷气冲冲地走了，什么玩意儿？穷酸东西，还咒起人了！
他不相信自己有病，当晚回家就大口地吃肉，大碗地喝酒。
但是病来如山倒，不是他不承认就行的。
我爸，出了名的孝子，赶紧把老爹送到医院，阔气地安排最好的病床。
镇上的医生说，这个病我们治不了。
耽搁了一段时间，爷爷很快地就瘦得似骷髅。
爸雇车把爷爷拉到省城去看，医生说的治疗费在他耳朵里是天文数字，简直像抢钱。
小面包车把我爷爷送回来，准备开走了，我爷爷拉着车门，死活不松手，他拼命地往车上爬。
好像他只要能爬回车上，就还有得治。
最终他还是躺在了家里，死亡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了他。
听说老头没几天好活，小三好心地把大孙子抱到他床边，他厌烦地别过脸。
小三气鼓鼓地抱走孩子。
爷爷下葬那天，下着很冷的雨，坟地地势低洼，淹了水，他们把芦苇踩塌下来，儿子、孙子勉强地在地上磕头。
孙子才学会走路，他的妈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替他拎油灯。
有人说：「我叔还是好福气，临走有孙子提油灯。」
我和我姑披着白孝，打着伞远远地站着。
我姑突然说：「其实你出生那时候，爷爷对你挺好的，家里好多年没看见小孩了，他每天一收工就赶回家，到摇篮边把你抱起来，用胡子扎你。」
「你整夜哭，不肯吃、不肯睡，一天比一天瘦，写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贴在路边，还是不管用，有人说老山羊胡子管用，他出门找了三天，把一个乡找遍了才找到，刚到家，又听神婆说放生昂刺鱼管用，水都没喝一口，又去找昂刺鱼。」
「就是那天为了什么事跟人争起来，他家两个儿子壮得像塔，二话不说就动手，把你爷爷打得三天下不来床。后来听说一家只能生一个，爷爷老念叨，没孙子怎么行，没孙子不行，渐渐地就不喜欢你了。」
我看着那座新坟，纸钱的黑灰被风吹散，像黑蝴蝶，很快地被雨打湿掉下来。
尖利的唢呐声又「哇哇」地吹起来了。
15
我考上高中时，玲玲已经辍学很久。
当初转学到镇上，上学来回辛苦，她就装病，先是病一周，再是病一个月，然后就再也不去学校了。
玲玲妈迷上打麻将，对女儿的学习也没真正地上心。
玲玲爸生意失败欠了钱，对她说：「你跟我一起出去打工吧，债主催得太紧了。」
玲玲妈说：「我身体不好，怎么能出去打工？你把玲玲带走吧。」
于是，玲玲十六岁就出去打工了。
李娟来学校看我，隔着栏杆让我吃她炖的红烧肉：「我在这附近自己开了个小店，以后常常来看你。」
下次她再来，我从学校食堂打了鸡腿带过去，要她和我一起吃。
门卫大爷看着我们隔着门，招手放李娟进他的传达室，我俩终于在小方桌上好好地一起吃顿饭。
校领导看见了，皱着眉头问：「怎么随便放家长进来？」
他严厉地问我：「你哪个班的？不知道校规吗？」
门卫大爷弯腰搓手地赔笑道：「这是我女儿和外孙女，我女儿是来看我的。」
「哦。」校领导有点儿怀疑，但还是走开了。
冒牌外公挥挥手：「没事，你们继续吃，下次来看孩子，还是可以进来。」
他声音低下去：「我女儿也是……见孩子不容易，看你们每次隔着栏杆泪眼汪汪的，我也心酸。」
16
李娟自己开了裁缝店，还坐火车去外地批发衣服鞋袜来卖，她为人热情大方，东西好，价格又公道，生意一天比一天火，店里还雇了个人当帮手。
我爸那头，假冒伪劣被村人看出来，人家宁可老远坐车去城里买。
他爸的钱渐渐地不那么好挣了。
有人去他面前夸李娟，他气不过，找了个人，拿着铁棍拦路等在李娟回家路上。
李娟吓得要死，可是躲是躲不过，这条路荒得很，撞过去吗？她不想坐牢。
她让小学徒在车上躲着，自己下了小面包车。
拿着铁棍要打她的，是个精瘦的、娃娃脸的男孩，第一次做这种事，手直发抖。
突然，李娟的小学徒小琴姐大喊一声，冲过来劈头盖脸就打那男孩。
原来这男孩是小琴姐以前的恋人。
李娟收留小琴姐的时候，她刚在黑诊所做了堕胎手术，手术做得胡乱，刮伤了子宫壁，又没刮干净，小琴差点儿因此死掉，倒在李娟门口，被她送到医院，后来又借一张床给她落脚休养。养好身子，小琴姐求李娟留她，李娟按月给她开工资。
小琴姐十几岁被父母撵出门去打工，父母只在乎按月汇的钱收没收到。男孩对她好，稀里糊涂地就有了孩子，男孩听说这事儿，吓得当天就跑了。
她大着肚子回家，父母只嫌她丢脸，关上大门，不在乎她的死活。
这男孩后来良心发现，又来找她，可是积蓄用尽，走投无路沦为打手，差点儿就走上邪路。
我说：「妈，多亏你做好事。」
李娟叹口气：「女人一辈子，走错一点路，要么送掉小命；要么就落到最坏的地方，一辈子翻不了身。」
她看着我手里的书，叹口气，说道：「小丹，你有文化，以后能自力更生，跟我们不一样。」
「还好，跟我们不一样。」
我抬头看看小琴姐忙碌愉快的背影，她裁剪着布料哼着歌，我轻轻地告诉李娟这本书里的一句话：「同为女子，同一命运。」
17
我爸那次雇凶伤人，李娟就说，你爸爸现在财大气粗，已经不把「法律」两个字放在眼里了，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她一语成谶。
我爸和小三没领结婚证，小三总跟他闹，她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女人，闹起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她说，老娘又不是非跟着你不可。
她不知道我爸疑心病本来就很重。
再加上村里人说：「怎么那么多年没有孩子，说有就有了？」
还有人说小三：「本来就是迎来送往的人，怎么守得住？」
我爸自己在外面到处玩女人，可是绝不能忍受别人给他戴绿帽子，每次回家都杀小三一个措手不及。
那天，真让他堵着了。
一个圆脸大耳，和他儿子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男人，正把他儿子抱在怀里逗着玩。
我爸问：「你谁啊？」
他语气太冲，那男人抱着孩子往外走，不准备搭理他。
当年赶李娟出门时，我爸摔坏一把椅子，一只椅子腿刚好扔在墙边，他抄起来，对着野男人只一下，不偏不倚，椅子腿上的铁钉扎进男人太阳穴，男人当场就死了。
小三买肉回来，看见我爸呆站着，亲哥哥已经瘫在地上了。
我爸被判了死刑，小三因为哥哥死了太伤心，抱着孩子，什么也没拿就走了。
我爸的钱都归我继承，我留了点儿生活费和学费，其余的都捐给村小了。
18
读大学时，李娟跟着把店开到了省城，还买了个小房子。
想到能和李娟一起生活，我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我们去逛街，别人听见我喊妈，都很惊奇：「天，你这么年轻，女儿这么大！」
其实李娟也只比我大十六岁，而且她那种圆圆脸，最不显老。
我想了想，对她说：「要不，姐妹相称？」
李娟正在工作台上做衣服，闻言拿起尺子就预备敲我的头。
我可是准备好了充足的理由。
我说：「喂，大姐，做人的妈有什么好？做了妈，人人都觉得你合该为她做饭洗衣，忘记你也需要玩乐的时间。好像一个女人做了妈，就变成了另一种生物，她自己的欲望、爱好，统统地都得收起来。就是个妈，别的啥都不是。」
李娟放下手里的东西，含着笑听我继续。
我说：「做姐妹，就平等得多，你爱护我，我爱护你，我们谁也不为谁牺牲自己。」
我总结：「这就叫，多年后妈成姐妹。」
之后，李娟默许了我整天姐妹姐妹地叫她。
这天，我的姐妹问我：「门字里面加一横，是什么字？」
我说：「门闩的闩呗，你怎么连这个字都不认识？」
她抿着嘴笑，不说话。
我突然惊讶得跳起来：「李娟，你不认识字！你给我检查了那么多年作业，到头来，你原来不认识字。」
这个女人太厉害了。
她叹口气：「说出来谁还相信我这个年纪是文盲，可是从三四岁就帮着带弟弟，割猪草，有次在河边洗衣，弟弟掉进河里，吓死我了，赶紧捞上来，回到家弟弟说漏嘴，我爸把我拖到河边，差点儿淹死我，他觉得我是存心的。这样的家庭，我一天学堂门没进去过。」
我说：「没关系，我教你。」
我买来小学一年级课本，手把手地教她写字，李娟是个乖学生，在田字格里耐心地一笔一画，每天固定地写两百个字。
后来我送她进老年大学，李娟惊讶：「小学的门都没进去过。」
我在一旁收拾书包，说：「李娟同学，以后回家不写完作业不准睡哦。」
李娟一双巧手，什么毛衣钩织的花样，看一眼就能照着织，让全班女同学叹服。
不乏单身的男同学追求她，这个送花，那个带早餐，还有一个大叔，隔三岔五地发语音为李娟献歌一曲。
我危机感发作，委屈巴巴地问她：「你该不会哪天跟外面的野男人跑了，丢下我一个招呼也不打吧？」
李娟，她掐掉一段语音，把大叔的「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硬生生地掐断，然后在沙发上舒服地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就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李娟用很宠爱的口气说：「当然不会，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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